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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毛主席派来的救命恩人

        方子衿去人民医院实习的时候,白长山正驾驶汽车奔驰在海南岛上。

        白长山是突击部队安全登陆后才随第二批作战部队登上海岛的。登陆之前,建制还非常整齐,卡斯车一旦上了岛,一切完全乱了。团部转达兵团司令部的命令是:向前,追击敌人。可是,前方在哪里?敌人在哪里?白长山以及所有的汽车战士,心里都不清楚。既然上级叫向前,他们就踩足了油门,拼着命向前开。

        出发前,白长山得了痢疾,为了不影响参加战斗,他找卫生员要了点药,瞒着部队领导跨过了琼州海峡。痢疾毕竟不像别的病,说拉就要拉,即使你再有意志力,也只能忍得了那么一会儿。为了减少拉的次数,他已经三餐没有吃一点东西,没有喝一点水。再饿再渴,他都咬着牙忍着。因为什么都拉不出,加上想节约时间,拼命地用力,几次之后,痔疮挤出了体外,坐在驾驶室里,一动就钻心地疼。每向前冲一段,他就不得不停下来,跳到路边去蹲片刻。次数一多,他掉了队,不知自己的战友都跑到哪里去了。

        跑了一段时间,遇到一群向前奔跑的士兵,认真一看,是自己人。白长山放慢了车速,探出头,大声问道:“同志,敌人在哪里?”

        “就在前面。”战友们向前指了指,说道:“不如让我们上车,一起追吧。”

        白长山将车停下来,战友们爬上了汽车。他不清楚他们属于哪支部队,但从着装以及手中清一色的卡宾枪可以看出,这是四野的部队。他的汽车迅速被武装起来,车顶架起了两挺轻机枪,左右两扇门边各站着一位端卡宾枪的士兵,车厢的周围,十几名战友端着枪严阵以待。这辆汽车的攻击力,因此强过了一辆坦克。

        跑了一阵,白长山又要拉了。他不得不停下车,几步蹿到路边的林子里,一拉裤子就蹲了下来。

        海南岛和东北的老林子就是不一样,这里到处都是香蕉树,叶子又宽又阔,微风吹动着,像美人的腰一样扭动着。那晚的月光非常好,白花花的,照在叶子上,远远地看去,就像是一群美女在月光下跳舞。

        蹲了一会儿,正要起来的时候,白长山听到不远处有什么哼哼声。他想,该不会是自己的战友受伤了吧,也可能藏着敌人的伤兵?国民党常干这种事,自己逃跑的时候,把伤兵扔下来不管。伤兵为了保护自己,就爬到附近什么地方躲起来。想到这里,他连忙系好裤子,拔出手枪,弓着身子,向前摸去。

        向前走了几十步,他感到有点不对劲。那哼哼声里,怎么还有女人的声音?那女人似乎在一声紧似一声地哭喊着,就像是有什么人拿鞭子在抽她,抽一下,她就啊地叫一声。没错,肯定是如此,不是还有一个男人的喘气声吗?想到这里,白长山怒发冲冠。全国就要解放了,竟然还有人欺负自己的阶级姐妹?他慢慢地摸过去,上前一看,顿时傻眼了。

        野地里,一男一女两个人正紧紧地抱在一起,男人压在女人的上面,女人的腿勾起,搭在男人的肩上。白长山一下子呆了,二十二岁的人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这种事呢。他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如果是夫妻,何不在自己家里做?为什么跑到这月亮地里?可无论怎么不地道,那是人家的事,自己还要去打国民党呢。他想转身走开,身子刚刚有了点动作,见前面的那一对开始动了,他又有些忍不住,停下来,向前看去。

        男人和女人一起站了起来。月光照在女人的身上,那身子白得晃眼。他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子,没想到女人和男人是如此不同。女人曲线玲珑,胸前有一对大奶子,于是那里山峦起伏,到了腰部,就又纤细得盈盈一握,然后又开始大了,那弧度,真像是什么雕出来的。男人拨拉了一下女人的身子,女人晃动了一下,那对圆圆的屁股就对着了男人。男人用他那粗粗的手按了一下女人的腰,女人的身子弯了下去。男人抱住她的腰,紧紧地贴上她的屁股。那一瞬间,女人惊叫了一声,女人的身子剧烈地晃动。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格外显眼。

        白长山真想多看一下。可是,一汽车的战士还等着自己呢。想到这里,他有些依依不舍想转身。目光移动时,他看到了旁边的一堆衣服,那堆衣服上有什么东西反光。子弹。他心里猛地跳了一下。不错,那是子弹。他再仔细看了看,月光下虽然看得不是太清楚,却也能够肯定,那是一套军装,还有枪。乖乖,敢情这家伙是一个国民党军官吧。想到这里,白长山当即挥动手枪,一下子跳了出去。

        “不许动,举起手来。”他在一瞬间出现在那两人身边,手枪顶住了男人的脑袋。

        女人惊叫了一声,刚刚还剧烈运动的身子停了下来。可是,胸前那对奶子却不肯停下,还晃悠晃悠地摆动了半天。

        白长山用枪指着男人,同时弯下身,迅速检查了一下那堆衣服,抓住了一支手枪和一些子弹。原来,那个男的是国民党的一个团副,而那个女人,是团长的姨太太。薛岳下令撤退,全岛的国民党士兵潮水一般争相逃命。团长见姨太太跑不动,担心带着她自己也会被共产党抓住,将她交给团副,命令团副一定将自己的小老婆带到安全处。团副带着姨太太跑了一阵,掉队了。团副知道这一掉队,说不准命就没有了,顾不上许多,决定趁着死去之前好好地享受一番,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平常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团长小老婆按倒在荒地里。女人虽然不乐意,却被团副那凶神恶煞的模样镇住了,只好任他摆布。

        车上所有的解放军战士都不识路,但这个团副知道,他领着白长山他们抄近路,一路狂奔。

        坐在驾驶室里的白长山,双眼盯着前面的路,双手和双脚熟练地控制着汽车,脑子却走神了。团副抱着那个女人猛烈冲撞着的镜头,一再在他的脑中浮现,女人胸前一对大奶子剧烈地晃动着,在淡淡的月光下,泛着一种青白的光。那压抑而又欢快的叫声,在他的耳畔回响,刺激着他身上最敏感的神经。

        说来也真是奇怪,他想着女人的身子时,腹部的疼痛不适也消失了。

        天亮前,他们追上了敌人的那个团。说是一个团,实际上也就只剩下一个连左右的兵了。敌人的团长不清楚赶来的是什么人,还以为是自己的部队。团副从车上跳下来,命令全团集合,团长如梦方醒,大声地命令集合。所有的敌军士兵全都站好。这时,车上的解放军战士将所有的枪口对准了他们,大喊一声:“不许动,缴枪不杀!”那些敌人听了,顿时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团长被抓住扔上了汽车,其余的人缴了枪之后,命令他们向后走,去找解放军的后续部队报到。白长山驾驶着汽车,继续向前冲。

        战前,中央军委和四野的首长估计,海南岛战役可能要打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实际上,主要战斗,仅仅八天就全部解决了,其后几天,一直在追击敌人。半个月不到,结束了全部战斗。白长山因为俘虏敌军一名团副进而擒获敌人上校团长一名,荣立个人二等功,升任副连长。戴着立功的大红花,也带着女人的身体特有光泽的滋润,他随着部队开赴河南整训。

        女人,是他在那个时期想得最多的一件事。他不知道,那个命中注定要让自己爱一世的女人,此刻身在何方。

        白长山随着部队从海南开赴河南的时候,方子衿结束了在医院的实习,跟着医疗队下乡。

        医疗队的队长梁向西,是从解放军部队里下来的卫生员。小组里还有另外两名医生,外科的主治医生罗幸福和妇科主治余珊瑶,其他的队员,两个是刚刚从医大毕业的学生,另外三个就是刚刚参加革命的高中生。

        医疗队是顶着满天星星出门的。天黑着,整个大地还在酣梦之中。走到星空下,带着浓浓寒意的晨风迎面拂来,远处的山峦蛰伏着,仿佛隐藏着万千幽灵。方子衿打了个寒噤。她的理想是上医学院,可现在却要打着背包下乡。未来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有些茫然,也有些恐惧。

        到达恒兴码头时,天才刚刚亮。恒兴码头是中衢省西部第一门户,江上往来的客商,往往在这里打尖,中衢的汉子们出去闯世界,也都从这里起步。码头显得异常拥挤和杂乱,到处都是人头,虽然是五月的天气,候船室里也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叶子烟味和汗臭味。当地方言中,夹杂着一些半生不熟的官话。

        陆秋生急匆匆地从候船室门口冲了进来。

        他的身影刚刚在门口出现,方子衿就发现了。那时,她正在注意里面所有穿军装的人。穿军装的主要是男人,虽然只是粗布的黄军装,却显出他们极有汉子气。以前看国民党军官的军装,虽然布料很好,剪裁也合体,设计又美观,可总觉得少些气势。共产党的军装,一律的粗棉布,却给人一种说不清楚的力量感。

        就在这时,门口有一个穿军装的男人风一般刮进来。她只是用眼角瞟了一眼,便在心里想:哇,这么好的军装,穿在这个人身上,真是糟蹋了。他为什么不长高一点?一阵风都可以吹倒似的。再仔细一看,看清了是陆秋生。

        看到陆秋生,方子衿顿时慌了起来。她匆匆站起,迅速穿过人丛,挤进了旁边的厕所。码头上的厕所非常脏,臭气熏天,让人憋不过气来。这已经是今天她第二次走进这里了。几分钟前,她想小便,曾来过一次,结果是没进来就又退了出去。她宁可硬憋着,也不愿踏进这里。这第二次,她不得不跨了进去。码头里女厕所很小,只有两个蹲坑,她强压着想呕吐的感觉等了好几分钟,终于等到其中一个坑空了出来,她跨了上去。

        因为没有水冲洗,便坑里堆满了粪便,恶臭扑鼻而来。她再次想逃走,可一想到要面对陆秋生,便又强忍下来。好在她已经憋了好长时间,既来之则安之,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登船的时间到了,她从厕所里出来时,已经染上了一身难闻的臭气。随着人流艰难地向剪票口移去时,她向周围看了看,没有见到陆秋生,心中暗松了一口气。他大概没找到她,已经离开了吧。

        通过了剪票口,她以为自己终于远离了陆秋生的视线,没料到突然一个声音在自己的头顶上响起来:子衿!子衿!她抬头一看,见陆秋生正站在剪票口内的一个高台上冲她挥手。看到她,他满脸都是兴奋,一下子从一米多高的高台上跳了下来,扑向她,看情形,像是要把她抱在怀里一般。她不自觉就往后退了几步。

        “你要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他说。

        方子衿想说,有这个必要吗?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梁队长和余老师。余珊瑶一脸的冷漠,不清楚她此时在想什么。梁向西似乎非常恼怒,对她大声地喊:方子衿,快点,船马上就要开了。

        陆秋生从衣袋里抽出一支派克自来水笔,递给她。“这个,留个纪念吧。”他说,“希望你常用这支笔给我写信。”

        一支普通的自来水笔,就是一件非常高档的物品,何况是一支派克笔?方子衿曾听说过这支派克笔的来历。这支笔原本是国民党的一个将军所有,抗日战争的时候,这位国民党将军和一位共产党将军并肩作战,两人一起从鬼子的尸体中爬出来。分手时,互赠纪念品,这支笔就转到了共产党将军的手里。解放战争中,这位将军身负重伤,他知道陆鸣泉很喜欢这支笔,就留下遗言,希望自己的战友将笔转赠给陆鸣泉。然而,在烽火连天的岁月,即使这样一件小小的礼物,要从前线送到在敌占区搞地下工作的陆鸣泉手里,何其之难。辗转好几个人之手,才到了陆鸣泉的手中。后来,陆秋生在前线立功,陆鸣泉作为奖品,将这支笔送给了儿子。

        方子衿的双手往后缩了缩,说不,我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正因为贵重,所以才要送给你。陆秋生说着,硬是塞进了她的手中。方子衿推了几下,见自己的队长一双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不敢再推,只得收下,匆匆去赶自己的队伍。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还给他。她这样想着,登上了轮船。

        一声汽笛长鸣,轮船驶离了恒兴码头,向上游驶去。方子衿站在船舷边,看着下面翻卷的波浪,想象着船舷另一边翘首而望的陆秋生。

        别了,恒兴。她在心中默默地说。对于她,这是一次飞翔,是一次解脱。可是对于他呢?她说不清楚。这件事,会不会像偶尔刮过心空的一阵风,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改变,永远地流逝了?她紧握着手中的自来水笔,心想,也许,这将会成为她青春的第一件物证。

        青春历程,爱情历程,就这样开始了吗?看着长江两岸的山,她有些迷惑。

        医疗队的第一站是楚乡县。论起渊源,这里正是方子衿的故乡。方晋诚的老家就在楚乡城上游五十里地的方家坝子。从楚乡到方家坝子,有民船相通,几天一个来回。方子衿每次随父回老家,都要在这里住上一两个晚上。知道女儿参加医疗队要去楚乡送医下乡,方晋诚第一次为共产党大声叫好。他说,衿娃儿,看来这个党和以前那个党真不是一回事了,中国的老百姓有希望了。这次你回老家,如果没时间就算了,要是有时间,回方家坝子看一看。那里是我们的根,还有你哥你姐的衣冠冢,永远都不能忘了。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有时间都要去看看,给你哥你姐烧点纸。周砚月说,不是要土改了吗?再过些年,娃儿的坟还不知在不在了。方晋诚说,土改好,土改了,穷人的日子就好过了。衿娃儿,你把这些地契也带上,都交给当地政府。

        从楚乡码头上岸,县委书记带着一帮人在码头迎接他们。县委书记说,你们是党和毛主席派来的救命恩人。这么多年来,中国的老百姓先是经历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后来蒋介石反动派又只顾打内战,不顾人民死活。山区的老百姓缺医少药到了什么程度,不亲自见一见,你们是想象不到的。有时候,一片阿司匹林就可以救活一条命。可是,因为没有阿司匹林,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条生命死去。你们这次送医下乡,送的不仅仅是医是药,更是毛主席共产党对人民的恩情。当然,我们这里是山区,山区还不是非常太平,山里既有国民党反动派化整为零潜伏下来的特务,也有占山为王的土匪,还有老虎呀狼呀。可是,我们不能等把特务肃清把土匪肃清,把那些豺狼虎豹肃清之后再派医疗队下乡,山区那些患病的老百姓等不得。为了保证医疗队的安全,县委研究之后,决定派县大队的一个班跟着你们,负责安排医疗队的保卫、生活以及联络。

        听说山区的情况后,医疗队所有成员强烈要求不在县城逗留,立即下乡。当天下午,由县大队的乐东铭排长率领一个班的战士,护送医疗队离开楚乡县城。傍晚时分,医疗队正在山间小道中行走时,听到前面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接着就见一队乡民抬着一个人奔跑着迎面而来。山路很窄,两路人马相遇,难以避让。前面的乡民远远见了医疗队,大声地喊,劳驾,让一让,我们赶去救命的。梁向西大老远就问,老乡,发生了什么事?最先说话的那个汉子说,婆娘生娃儿。难产。

        余珊瑶听说,立即赶上前,抓住担架说,别急,让我看看。方子衿跟过去,伸长颈子往前看。女人躺在一张翻倒过来的破竹床上,上面盖着一床被子,被子的一端被血染红了。女人的脸纸一样的白,已经没有多少气力喊叫了。山里汉子不认识解放军,见穿着军装背着枪的,以为遇到土匪了,吓得半死,又见他们拦住了担架,当即跪了下来,求道,青天大老爷,行行好吧。我婆娘快死了。放我们过去,我一生供你们的长生牌位。

        乐东铭将枪一横,喝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梁向西立即制止了乐东铭,扶起山里汉子,说,老乡,你别急,别怕。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医疗队,来为你们治病来救人的。你婆娘的情况不妙,如果送到县城,怕是没赶到就没了。我们这位女大夫,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妇产科专家。罗幸福知道山里汉子不懂什么是大夫什么是专家,纠正说,她是一位女郎中,是送子娘娘的女弟子。

        山里汉子一听,喜出望外,连忙爬到余珊瑶面前,抱住她的腿,跪在她面前叩头。

        担架被放下来,余珊瑶揭开被子。方子衿凑上前去察看,见女人的产门已经完全开了,一只孩子的脚伸在外面。夕阳的余晖照在女人血肉模糊的身上,一团鲜红,已经变成了乌紫色。血腥味已经不完全是血腥,还夹杂着一股屎尿以及死亡的臭味,一群苍蝇在那里盘旋着。余珊瑶问她的汉子,已经发作多长时间了?汉子说,五更就发作了。罗幸福叫道,怎么早没想到送医院?余珊瑶问,现在离你家多远?汉子说五里多地。余珊瑶说,赶回去来不及了,必须在这里就地处理。梁向西颇有些军人作风,说,要怎么做,你下命令。余珊瑶说,你们做好三件事。搭好帐篷,多烧些开水,点起汽灯。医疗队有一顶帐篷,警卫班也有一顶帐篷,他们也各有一口行军锅。梁向西一声令下,大家开始忙碌。方子衿不待余珊瑶出声,便已经放下药箱,拿出消毒用具。

        太阳下山了,两顶帐篷在山间支了起来,淡淡的夜幕中,点起了一盏汽灯。由于光线还不是太弱,汽灯不十分亮,倒是山坡上的两堆火,烧得哔哔剥剥,欢腾着。梁向西等人帮着方子衿将女人抬进了亮灯的那顶帐篷里,山里汉子们跪在帐篷四周,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祷告。

        帐篷里,那架破竹床被正了过来,盖在女人身上的破棉絮被扔在了一旁。女人被放在满是干涸的血迹的光床板上,躺在那里,不动也不叫,像是死去了一般。小小的帐篷里,一会儿时间,便被血腥的臭气充满,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苍蝇,四处乱窜。方子衿跟着余珊瑶,虽然有了种种经历,可面对这样一个奄奄一息,浑身恶臭味的产妇,还是生平第一次。她的胃内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余珊瑶冲着她喊,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她往床边移过来。梁向西他们不是妇科医生,不知道女人生产的时候,双腿是吊在床下的。他们将女人安放在了床的正中。方子衿立即上前,抓住女人两条满是血污的腿,向自己身边猛拖,使得她的双腿吊在床头,屁股恰好搁在边沿。女人没穿裤子,血顺着产门流出来,滴落在地上,滴滴答答。

        余珊瑶走过来,将女人的双腿再往两边分开,用自己的双腿往外顶着。医院的产床是特制的,高度可以自由升降,以便产科医生能够有更适合自己的姿势工作。可这竹床太矮了,余珊瑶不得不弓着身子,时间一长,根本无法支撑。此刻,救人毕竟是第一要务,她也不可能找到更好的条件。方子衿站在余珊瑶的对面,用双手按住产妇的双腿。余珊瑶将手伸到女人的下面,握住婴儿露在外面的小脚,轻轻地往里塞。随着那只小脚被塞进女人的产道,余珊瑶的手也伸了进去。方子衿按照余医生的指示,将双手按在女人的小腹部,顺着余珊瑶的手伸进的方向,一下又一下搓动女人的腹部。这件事,看起来强度不大,可因为她站在女人的侧面,又是弯着身子,没多久便腰酸手痛,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上从她的乳沟中从她的腋下冒出来。血腥味的屋里,因此多了一些汗的香味。

        汉子以及其他乡民跪在野地里。时间像是一辆被卡住的破车,停滞着没了一点滚动的痕迹。月光如洗,星星焦灼地期待着,野草间的山蛙,不知疲倦地聒噪。偶尔有一两只叫不出名的野兽,不远不近地嗥叫,波浪一般起伏在山峦间。汉子蹲在门边,像是在听屋里的动静,也像是处于一种完全的麻木状态。

        余珊瑶的双手全都伸进了女人的产道。方子衿几乎看不到她的手有任何动作,却能通过女人的腹部,感受到余珊瑶的手在极其轻微缓慢地移动。最初,余珊瑶还在向方子衿传授知识。她说,随着妊娠时间的增加,胎儿的长大,女人的子宫壁就像一只气球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薄。临产前的子宫壁是最薄的,因此,除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将手伸进产妇的子宫。稍不小心,手指便可能划破子宫壁,造成大出血。在有条件的情况下,遇到这种情况,最好是施行剖宫产手术,那才是最安全的。方子衿也是忙里偷闲,趁机问她为什么要将胎儿的腿塞进去。余珊瑶说,胎儿的所有器官中,头最大。顺产的时候,头先出来,只要整个头产出,四肢便顺着产出的方向整齐排列,不会形成阻力,身子很容易就出来了。但由于种种原因,相当一部分产妇并不是顺生,胎儿有身子横在产门口的,称为横生,其特征是先出来一只手,整个身子横在产门口,这是无论如何生不出来的。还有一种情况,脚先出来的,称为逆生。逆生的时候,如果仅出来一只脚,另一只脚便可能岔开,甚至被宫缩和产妇用力的强大推力,将另一只脚推成骨折,并且成为一道卡,将胎儿卡住。就算是双脚顺利出来,双手也可能成为另一道卡。横生和逆生都是难产,几乎不可能顺利产下婴儿。因此,遇到难产,首先必须判断胎儿的四肢在子宫中的方位,确定是否可以通过人工方法正位。如若不行,就需要剖腹。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只能通过人力方法来正位。人力方法,通常有腹部推拿和助产士将手伸进子宫正位两种,一般轻微的胎位不正,可以通过腹部推拿的方法正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能将手伸进子宫来正位。

        整个接生过程中,弓着身子所付出的体力,远比手上使出的力量大得多。一段时间之后,余珊瑶无力再弓着身子,双膝一软,在地上跪了下来,并且不再说话了。方子衿在搓动产妇那隆起的腹部的同时,每隔一会儿,便要替余珊瑶揩去额上的汗。似乎过去了一个世纪,才再次传来余珊瑶新的命令。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从某处遥远的石缝里冒出来一般。掐她的人中,把她弄醒。她说。方子衿将双手抽离女人尖圆的腹部,移到她的人中部位,按了一下。她自己都觉得这一下力量实在太小。余珊瑶说,用力,大力。她突然拼出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按下去。女人先是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惨叫起来。

        “别叫,省着点力,听我指挥。”余珊瑶说。

        方子衿按照老师的要求,再一次将双手按在了女人的腹部。余珊瑶命令女人大吸一口气,憋住劲,然后向下用力。三个女人一齐努力,孩子终于出来了。汽灯白瓦瓦的光照在婴儿的身上,方子衿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一团,泛着一种乌紫色的光,倒提在余珊瑶手中。她抡起巴掌,猛地往小屁股上拍下去,那团肉晃荡了一下,没有丝毫反应。她将手举高了些,再一次拍下去。拍了十几下,奇迹出现了,孩子竟然哇的一声哭起来。

        娃娃鱼一般的哭声刺激着汉子的每一根神经,他霍然站起,狂奔着扑向帐篷。由于蹲的时间太长了,双腿已经麻木没有知觉,在帐篷门口摔倒了。听到孩子的哭声,其他山里汉子以及那些警卫战士,一齐欢呼着往里面闯。余珊瑶大叫,干什么?快出去。汉子尚没有从地上爬起来,急不可耐地问:是儿娃子还是女娃子?余珊瑶说,是儿子。你妻子还很危险,我们要抢救,快出去。然后,她又向外喊,梁队长,水呢?快把水拿进来。

        汉子被其他人架着出去,他在帐篷外跪了下来,口里念叨着:救命恩人啦,观世音菩萨呀!帐篷里,方子衿从余珊瑶手里接过婴儿,清洗着他身上的血污。余珊瑶则开始清洗女人的产门,为其消毒止血。产妇在生出孩子之后,因为失血过多,再一次昏迷过去。对于余珊瑶为她所做的一切,丝毫不知。方子衿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给产妇输血。可在这荒郊野地,他们无法查验产妇的血型,找不到血源。这个产妇是否能活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处理完一切,余珊瑶和方子衿一起走出帐篷。看到她们,汉子连忙跪着爬过来,在余珊瑶面前拼命地磕头。余珊瑶似乎想伸手扶起汉子,可她的手刚刚伸出,身子便开始摇晃。方子衿见状,暗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她。她的手刚挨到余珊瑶的身体那一瞬间,觉得一股大力向自己压过来。她想拼出最后一丝力气顶住余珊瑶,可自己的身子也是软的,根本顶不住,最后两人一起倒在地上。汉子见状,大叫一声,观世音菩萨,你怎么啦?梁向西上来检查了一下,摸了摸两人的脉,对汉子说,没事,是累的。

        罗幸福看了看四周,对梁向西说,这荒郊野地的,遇到什么事不好处理,我们得快点赶到一个村子里。余珊瑶和方子衿休息了一会儿,分别喝了点糖水,精神有所恢复。余珊瑶也对梁向西说,我们不能呆在这里,得马上赶回村里。医疗队带了两副担架,加上村民用来抬产妇的床,恰好可以抬三个人。余珊瑶和方子衿都说自己能走,坚持不肯躺在担架上。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余珊瑶按到了担架上,几个乡民一起抬起便走。汉子抱起了自己的儿子,反倒把自己的老婆扔下了。梁向西于是命令警卫战士抬起了产妇,一行人踏着夜色,向前跑去。

        余珊瑶问汉子离家多远时,汉子说五里多地。可是,他们一路走下去,走到天边现出曙色时,至少走了十里多路之后,才看到前面的朦胧村落。

        早有一位乡民飞奔回去报信,没多久,那座村子喧腾起来。男女老幼从村子里出来,甚至带出了锣鼓家伙,叮零哐啷敲打着。医疗队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竟然齐刷刷跪了下来,口里喊着恩人啦,观世音菩萨呀。梁向西见状,顿时觉得情形不对。医疗队是毛主席派来的,是党派来的。这恩是毛主席的恩是党的恩,怎么能记在观世音的头上?他奋力挥起右手,高呼毛主席万岁。医疗队的队员以及警卫组的成员,一齐高喊起来。听到他们的呼喊声,乡民倒是愣住了。不再喊观世音菩萨,也不跟着医疗队喊万岁。

        梁向西停下来,问身边的一位农民,你们怎么不跟着喊?那个农民不解,说毛主席是谁?他怎么就万岁了?梁向西对他解释说,毛主席是共产党的领袖,是全国人民的大救星。罗幸福知道这些农民不懂文绉绉的话,便说,现在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了吗?这个新中国,就是毛主席领导解放军打下来的。这次,农民懂了,说,哦,毛主席就是当今的皇上呀。说过之后,这个农民当即领头再次跪下,大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身后的农民也都恍然大悟,齐刷刷跪下来,大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梁向西大叫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错了。领头的农民不解,问,哪里错了?梁向西说,是毛主席万岁,不是吾皇万岁。皇帝被我们打跑了,没有皇帝了。乡民说,不是说那个叫毛主席的坐龙廷了吗?梁向西说,现在是人民政府成立了,不再是皇帝的天下了。农民说,怎么着也得有人坐天下嘛,还不都一样?梁向西知道无法和他们说清,只好说,你们跟着我喊就行了。

        毛主席万岁!

        农民们愣了一下,跟着喊:毛主席万岁。

        这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乡下人迎来了救命恩人,他们拿出家里最好的食物招待他们,整个村子,沉浸在一种节日的欢快之中。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余珊瑶的名字,在这穷山恶水、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传开了。人们没有记住她的名字,都说她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到凡间来救苦救难的。周围几个村的人都赶来看病,他们不是走着来,而是一步三叩首,跪着来的,有人走到时,膝盖都磨破了。见到余珊瑶,先不是看病,而是在地上铺了红布,磕三个响头。因为余珊瑶有了名声,所有人都要找她看病,无论她怎么解释自己是妇科医生,只看女人的病,人家就是不肯相信。

        楚乡处于三峡地带,目光所及,全都是绵延起伏,高高低低的山,山连着山,山叠着山。山里向阳的一面,密密匝匝的树木,荫天蔽日,背阴的一面,却是光秃秃的岩石,周围生着一些杂草。医疗组钻进大山里,就像是钻进了疾病的老巢。尤其是山里的妇女,患着各种各样的妇女病。余珊瑶和方子衿天一亮就开始看病,一直到夜深,才弄点水匆匆地洗一下自己,囫囵躺到床上。因为太累了,几乎身体一挨着床就睡着了。

        这是医疗队进入第五个村的第三天。山民很穷,家里的房子,大多是树木搭架,周围圈上一些树枝遮风挡雨。稍好点的人家,外墙下半截用石头,上半截用木板。一大早,方子衿将药箱清好,和余珊瑶一起走进诊断室。诊断室设在一户乡民的家里,这家的门口围满了人。这是村里比较富裕的一户人家,堂屋里摆着香几,几上有一只很有年代的香炉,正袅袅地飘出香烟。香几下面摆了一张八仙桌,两边各有两把太师椅。为了供病人休息,事前还准备了几条长木凳。诊断室在厢房,里面被布帘隔开,里面是一张简易诊断床,外间摆了两张桌子。方子衿她们进去后,将药箱放在桌子上,拿出里面的东西。准备就绪,方子衿走到外面,叫道,二十四号和二十五号。妇科病是隐私病,一般妇女,即使病得很重,也不敢看。她们一旦走进这里,等于向全村人宣布,自己那个部位有病。医疗队汲取了在其他村看病的经验,到了一个村,不管是否有妇女病,将全村所有的妇女编上号,即使没有病,也做一次妇科检查。

        二十五号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二十四号只有二十多岁。一般来说,年轻妇女患病的可能性小一些,方子衿便将二十五号推给余珊瑶,她自己接过了二十四号。听过心跳,拿过脉,方子衿将二十四号领到里面的房间,让她在床上躺下来。女人按照她的要求,将上衣解开,露出一对奶子。方子衿用双手轻轻地揉捏一遍,让女人穿好上衣,再脱下裤子。女人很犹豫,动作迟缓。方子衿对她说,不必顾虑,大家都是女人,知道女人的毛病。女人受到鼓励,将那条棉裤脱下,顿时有一股很浓的臭味扑面而来。女人再褪下内裤,方子衿往她的隐私部位看了一眼,立即皱了皱眉头。女人的私部一朵蔫了的花般向外张开着,一股很浓的臭味由那里发出,向四周飘散。她以为女人得的是湿疣一类的病,可认真看一看,又不像。她拿不定主意了,向外叫道,余老师,你来一下。

        余珊瑶进来,看了一眼,问道,脱宫多长时间了?女人似乎不理解,她又问了一句,从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女人想了想,说十一二岁的时候。余珊瑶显然十分吃惊,问她现在多大,她说二十五岁。余珊瑶问她什么时候结婚的,她说十八岁。余珊瑶又问她和她男人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女人说结婚大概一个月以后。

        问清这些,余珊瑶心中有数了,知道女人的丈夫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问她第一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女人坚持说,她的老公就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余珊瑶听了,脸色立即变了,对女人说,你对别人说假话可以,对我你说不了假话。我是医生,我知道这种病是怎么回事。你还是把实情说出来吧。

        女人没办法,只好说了。她自己的亲生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死了,她跟着母亲改嫁。八岁的时候,她被后父强奸了。有一,后父和她做的时候,被他的两个儿子看到了,两个儿子趁着父亲离开,堵住了她,也要和她做。她没办法,只好依了。从那时候开始,他们父子三人,轮番和她做,尤其是那两个哥哥,天天不断,一天要做好几次。直到现在,她每次回娘家,他们仍然要和她做。余珊瑶义愤填膺,表示一定要将此事告诉政府,狠狠地惩罚这几个坏蛋。女人一听,连忙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她说,这件事,她丈夫以及婆家人至今不知情。如果报告给政府,她就没脸活在世上了。

        面对这个女人,方子衿又一次想起余珊瑶曾说过的话。女人的隐私部位,映照出的是整个社会。社会如果不能有效地治理好,妇女的隐私病,是很难治愈的。

        半夜时分,一阵枪声将她们惊醒。方子衿猛然翻身坐起,听到外面一片闹腾。有人在大声地命令,土匪想进村,所有青壮年拿起家伙去打土匪,妇女留在家里,都不要出门。跟着医疗队的有县大队的战士,村里又有民兵武装,方子衿和余珊瑶都没意识到这次的事件可能非常严重。她们摸黑坐在床上,听着村外的动静。枪声非常激烈,却渐行渐远。遇到土匪袭击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曾有好几次小股土匪活动,都被县大队的战士和当地的民兵赶走了。余珊瑶听到枪声远去,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对方子衿说,土匪被打走了,明天还要忙一天呢,快睡吧。

        两人再一次躺下,在枪声中睡了过去。突然,轰然一声响,门被撞开了,几个黑影冲进来,一个人小声地问,这屋里有两个人呀,到底是哪一个?另一个说道,管她是哪一个,一起带走。

        刚刚惊醒的余珊瑶和方子衿意识到情况不对,大声地喊叫。那几个黑影将她们按在床上,往她们嘴里塞了些布,像扛麻包一样,往肩上一搁,扛着就往外跑。余珊瑶和方子衿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土匪绑架了,拼命地挣扎着。留在村里的村民被闹醒了,他们从家里出来,纷纷打听出了什么事,见一伙人扛着两个人往村外跑,有人大叫:“土匪抢人了,快追土匪啊。”村民于是向前追。可土匪手里有枪,对着奔跑过来的村民头上放了一阵枪,再没有人敢往前跑了,只是远远地跟着。

        土匪扛着余珊瑶和方子衿跑到村口,那里早已经准备了好多马。土匪们跳上马,将她俩往马背上一搁,马队立即撒开四蹄向山里跑去。

        最初,方子衿她们还能听到身后嘈杂的喊叫声,转眼间,那声音没有了。既没有叫声也没有枪声,只有急促的马蹄声,在静夜的山谷间回荡。这么狂奔了好几个钟头,跑了不知多远,有人吆喝停下,方子衿感到腹下的马越跑越慢,然后停下来。她被人从马背上抱下来。山里有一股很重的寒气,四周静极,马儿显得有些夸张的喘息声中,夹杂着远处野兽一阵又一阵的嗥叫。她被两个男人抬着,放在了余珊瑶身边。

        一个头目走上前,对她们说,观音大师,别怕,我们没有恶意。方子衿想说点什么,可她全身都在发抖,根本说不出来。那个头目接着说,在下是奉韩司令之命,前来请观音大师去司令部给韩司令夫人看病的。韩司令说了,等你把夫人的病治好了,我们立即送你们下山。

        方子衿心中咯噔了一下。他这样说,是否表明,如果治不好那个女人的病,她们再也没有下山的机会了?更何况这些人是土匪,他们能有什么信誉?

        头目继续说,观音大师,天就快亮了,我们不能让你记住路。所以对不住喽,得把你们的眼睛蒙上。

        余珊瑶是半躺在山坡边草丛上的,听了他的话,突然翻身而起,以命令的语气让他们等一等。方子衿看不清头目的表情,却可以从他的语气中知道,他对余珊瑶还是有些敬畏的。他说,观音大师,你有么子吩咐?余珊瑶指着方子衿说,她完全不懂医,去了也没用,路上还增加你们的负担。我跟你们去,你放她走吧。

        方子衿没想到余珊瑶此时会想到救自己。跟着余珊瑶学医已经几个月了,余珊瑶对她既没有好语气也没有好脸色。她一直以为,余老师不喜欢自己,只是因为上面硬塞给她,她才无可奈何接受的。而现在,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她的这个没有真正拜过师的学生。在方子衿的眼里,余珊瑶突然之间异常高大起来。她知道自己应该有所表示,至少要表现一点豪气。然而,一想到这种豪气可能直接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她浑身就发软,以至于嘴都没有力气张开。

        根本轮不到她说话,小头目已经以看似恭敬的语气堵死了方子衿的生路。

        脸上蒙了黑布之后,方子衿再一次被放在了马背上,马蹄声再一次急促地响起来。方子衿的身体在马背上颠簸着,她怀疑自己的脊骨会被跌断,或者是被奔跑的马匹颠到地上摔死或者自己的肠子会被颠断。事实是她所有的估计都没有发生,只是腹部和胸部之间的一块皮被蹭破了,肿痛了好多天。

        这样奔跑了好几个钟头,土匪们再次停下来,把她们从马背上放下。方子衿觉得浑身都散架了,所有零部件都不属于自己一般。那些土匪可不管这些,放下她们之后,便把不知什么东西往她们嘴里塞。没容方子衿张口,听到余珊瑶说,先别忙着吃了,我都快憋爆了,解开绳子,让我们先方便一下。一个土匪说,就在我们眼前拉得了。余珊瑶说,你这说的是么话?你妈你姐你妹方便,你也看吗?土匪说,那不行,我们不看着,你们跑了怎么办?余珊瑶说,亏你想得出,这一路疯颠,我全身都是麻的。现在你让我跑,我都跑不动了。无论她们怎么说,土匪就是不肯让她们离开视线。最后,她们只好躲在一棵大树后尿了,又胡乱吃了两只窝窝头,喝了点水。

        土匪们又要上路,余珊瑶紧紧地抱着一棵树,说这样跑下去不行,她就快要死了。无论如何,得让她睡一觉,否则,就算让她死在这里,也不再走了。土匪无计可施,只好让她们睡觉。余珊瑶见他们答应了,倒头便睡。方子衿可不敢大意,紧张地说,老师,我们睡着了,他们如果……怎么办?余珊瑶明白她的意思,小声地对她说,你放心睡吧。没听说是他们的司令要我们去给司令夫人看病吗?没有见到司令之前,他们不敢乱来的。即使如此,方子衿还是悬着一颗心。没有见到土匪司令之前不敢乱来,那么见到之后呢?难道自己的生命,真的就这样结束了?胡思乱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真的睡过去了。被人推醒,才知道,天再一次黑了下来。

        草草吃两个黑面和麦麸混合而成的馒头,喝了一点山泉水,她们又像两只麻包一样被扔到了马背上。这样一路不停地奔跑,不知跑了几个小时,马终于是停了下来。方子衿的身子再一次被人抱住的时候,她连挣扎的劲都没有了。她被人安排在一乘滑竿上,滑竿被人抬上了肩,隐约是在往山上走。她的感觉还停留在马上,自己的身子一直上下颠簸着,根本无法停下来。即使几个小时后滑竿停下,蒙在她脸上的黑布被扯下时,她的身子还在上下苦颠,似乎停不下来一般。方子衿四处看了看,见自己和余珊瑶被带进了一座山寨,四周用石头砌着一堵厚墙,沿着山势有一些房屋,只有正中几幢像点样子,旁边都是一些临时用石块垒成的简易房子,看起来像是一座座地堡。刚下地,方子衿和余珊瑶都不会走路了,双腿抖得厉害,根本不受自己控制。抬她们上来的几个土匪伸手上来扶她们,被她们挣开。

        从正面一幢屋子里走出两个穿国民党军装的年轻女人,她们腰中扎着手枪,看上去颇威武。可那一身衣服,显然有些年头了,陈旧而且有了补丁。再看周围那些男人,差不多是破衣烂衫,面带菜色。两个女人走到她们面前,分别搀了她们,向屋子里走去。余珊瑶叫道,先别忙,我们要去一趟厕所。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改变方向,走到围墙边一个用松树枝搭成的棚子前。方子衿看了一眼这厕所,竟然只有半截,不封顶的。别说是一米七几的男人,就是她站在那些枯了的松枝旁边,都能看清里面的一切。方子衿问,就这里?其中一个女人说,我们这里只有这一间厕所。

        从厕所出来,正中那幢大房子前面,已经站了一个孔武的中年男人。他唇上有一撮很浓密很整齐的黑胡子,嘴里咬着一根烟斗,身上是一套国民党少将军服,腰中扎着武装带,脚上是一双有些破了的马靴,双手放在身后,抓着一条马鞭。看到余珊瑶和方子衿,他将烟斗从口里取下,迈开大步,迎着她们走过来。两个女人见到他,迅速立正,叫了一声韩司令。韩司令没有理会两名手下,将手中的烟斗塞到牙缝里咬住,停下来,双手抱拳,说道,余大夫,非常抱歉,用这种方式请你来看病,实在是情非得已,万望海涵。

        余珊瑶的胸似乎突然挺了一挺,看上去正义凛然。她说,病人呢?

        韩司令摊开一只手,向屋内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方子衿跟着余珊瑶走进去。她们两人既因为一路颠簸,也因为山中太冷,身子一直都在发抖。

        进门后是一间堂屋,很宽敞明亮,正中一张八仙桌,两边排了很多椅子。八仙桌的一边,坐着一个非常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也是一身国民党军服,同样是旧了,却是一个补丁都没有。领她们进去的两个女人,站立在司令夫人身边,等待着进一步的命令。方子衿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和余老师是女人中最漂亮的,可见到面前这个女人时,她才知道,原来还有女人比她们更漂亮。当然,她很快看出面前这个女人的身子极其虚弱,脸色苍白,就像是被漂洗太多次的白布一样。女人见到她们,站起来,苦瓜一样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客气地说,余大夫,真的非常抱歉。让你受惊了。

        余珊瑶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她一眼,也不顾韩司令是否让座,自己先走过去坐下来,以命令的语气对女人说,你坐过来。女人没动,旁边一名女勤务兵拿眼看韩司令。韩司令喝道,愣着干啥子?快把椅子搬过去。女勤务兵立即搬了一把椅子,放在余珊瑶面前。那一刻,方子衿对余珊瑶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这样一个匪窝里,她竟然能够表现得如此镇静,真不知她是什么东西做成的。自己就不行,腿肚子一直在打战,抖得厉害,甚至都有些站不住。余珊瑶可能看出了这一点,温柔地对她说,小方,你也坐过来。韩司令对女勤务兵说,快帮余大夫的学生搬一把椅子过去。有人将她们的药箱提进来,摆在八仙桌上。

        方子衿坐过去时,余珊瑶已经伸出她的纤纤玉指,轻轻按住了司令夫人李筱玉的手腕。同样是美女,两只手那么一交叉,立即就分出了楚河汉界。余珊瑶的肤色,更接近于婴儿的光泽,凝脂一般白皙,一种从最深处透出的红色,就像清晨第一道霞光般媚惑。司令夫人的皮肤显得蜡黄而又干燥,被山里的阳光涂上了一层釉色。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堂屋里只剩下韩司令和三个女人。余珊瑶拿过脉,对司令夫人李筱玉说能不能找一个僻静一点的房间,她要做一些特别的检查。李筱玉站起来,将她们领进侧面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很大的床,床上的被子显得很破很脏,房间里有一股子霉味,还有一些血腥味和死鱼一样的臭味。韩司令跟着她们走进房间,甚至讨好地搬过椅子让余珊瑶坐。余珊瑶盯了他一眼,似乎在说,这是看女人的病,你有必要留在这里吗?韩司令没有理会她的眼色,她也懒得再理,从药箱中拿出听诊器,让女人解开外衣。

        女人的里面穿的是一件白衬衣,现在已经不能说是白色了,上面沾满了汗渍,变成了土灰色。看女人外面的军装还算光鲜,可里面的衬衣已经破了。破的地方也非常奇特,两只奶子上面,只有稀稀的几根纱线,以至于女人的奶子一眼就可以看到。这是一对显得松垮的奶子,没有一般女人的奶子那种瓷白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

        余珊瑶将听诊器贴在女人的胸部听了半天,又让女人躺到床上去,将裤子褪下。女人听话地躺了上去,脱下军裤后露出的是一条花内裤,方子衿一看就知道是上海货。三峡地区的女人,生活在城市或者县城的,通常穿那种大花裤衩,而乡下女人,仅仅在外面套一层裤子遮羞,里面是不穿内裤的,晚上睡觉,全家人都是精赤条条。眼前这个女人和整个三峡地区的女人都不同,穿的是一条紧紧裹在身上的三角裤。穿这种三角裤,三角区原本该是如香蕉状的,非常饱满圆润。可李筱玉的那个地方,鼓得惊世骇俗,显得很不真实。内裤比衬衣破得更厉害,腰部露出的是毛边,小小的一块三角之地,竟有好几个破洞,显示里面塞了不少的纸。纸的边缘,女人的阴毛向外怒张着,似乎在表示某种不满。女人问余珊瑶还用不用脱,余珊瑶说暂时不用。她将听诊器贴在女人的小腹部,认真地听着。

        这道程序刚刚结束,韩司令有点急不可耐地问情况怎么样。余珊瑶眼睛都没有看他一下,而是转向方子衿,对她说,你来给她检查一下。方子衿将自己的手伸出去,手指还在颤抖着。她暗自对自己说,你不能这样,如果能治好这个女土匪的病,说不准他们真的会兑现诺言。这可不是在治病,而是在救你自己的命,无论如何,你得用点心。

        用去比平常至少长三倍的时间,方子衿才将自己的手指从李筱玉的腕上抽了回来。见余珊瑶拿眼光看自己,她又拿出自己用的听诊器,先听女人的心跳,再听女人的小腹。做完这一切,韩司令再次问到底是什么病。方子衿拿眼看余珊瑶。余珊瑶以目光鼓励她。她说,看上去是喜脉。可是,脉象很弱,应该属于极度阴虚。病象下沉,应该在肾。李筱玉立即说,对,我的腰老是疼,有时候是阴阴地疼,有时候又像裂开了一样。司令搬把椅子坐到她们面前,问是不是看出什么病了。余珊瑶不理司令和李筱玉,对方子衿说,你问吧。

        不需要她问,李筱玉开始自己介绍病状。十个月前,她停经了。当时以为是怀孕,欢天喜地的。没想到,六个月前,突然又流血了。最初,她以为是月经,没理。可是流了半个月,还没有干净,找了附近几个郎中看,说是流产。等流完了,自动会好的。差不多一个月后,不流了,她以为好了。岂知半个多月后又开始流,一流就是一个多月。从那以后,似乎总也没有干净过,所以,她的下面,不得不一直塞着纸。

        方子衿一下子糊涂了。脉象显示是喜脉,似乎表明她怀有身孕。可不停流血又是怎么回事?阴虚显示什么?如果说流产,最多半个月甚至几天就流完了,不太可能流一个月,更不太可能流过之后再流。难道自己的脉拿错了?她看着余珊瑶,见余珊瑶也正好看着自己,眼中流露的是一种鼓励和支持。她第一次读懂了余珊瑶的目光,心中大为欣慰。她在以目光暗示自己呢。这么说,自己刚才对脉象的分析是对的?如果是对的,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怀有身孕是对的,那就不是流产。不是流产又是什么?流了两个多月的血,胎儿还能活吗?

        余珊瑶对韩司令说,我们要做妇科检查,能不能请你出去一下?韩司令看了余珊瑶一眼,很听话地走出去,并且将门带上。余珊瑶对李筱玉说,现在把你的内裤脱了。女人脱下内裤,又取下厚厚的一沓沾满乌黑血迹的纸,顿时有一股很浓的血腥味夹杂着死鱼一般的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升腾。方子衿皱起了眉头,余珊瑶却是视而不见。她戴好乳胶手套,走到床边,将女人的双腿扒开,方子衿看到,女人的那个部位血肉模糊。她很清楚,造成这种状况,主要原因是流血时间太长,女人又一直捂着纸,皮肤不透气,又容易滋生细菌,而且行动时,腿和纸一齐摩擦皮肤,容易让不健康的表皮破损,加上卫生条件不好,没有及时消毒,便出现了溃烂。余珊瑶先看了看女人大腿根部溃烂的情况,又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指伸进去,在里面探着。她抽出自己的手时,方子衿看到手套上沾的血。血很淡,而且带着乌紫色血块。

        “现在你来给她做指检。”余珊瑶命令道。

        方子衿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强烈想呕吐的感觉,搅得她头昏目眩。老师发了话,她不好不照办,只得硬着头皮给女人指检。

        做完检查,李筱玉问余珊瑶,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余珊瑶不说话,转身向外走。韩司令像受伤的苍蝇一般在堂屋里打着旋,见到余珊瑶,像是见到救星一般,立即上前询问。余珊瑶并不答话,走到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又示意随后跟出来的方子衿也坐下。韩司令一直都在说着话,无非是问夫人的病情。直到李筱玉也回到堂屋里坐好,余珊瑶才对方子衿说,你先说说吧。

        方子衿拿过脉时,心里还是一团乱麻。等余珊瑶指检过后,她突然灵光一现,找到了答案。她说,她认为韩司令夫人十个月前确实怀了孕。但因为某种原因,这个胎儿在三个月左右就死了,死胎并没有排出,而是留在了子宫,成了子宫异物。流血应该是死胎引起的。精血不固,伤及脾肾。

        司令立即问余珊瑶是不是真的。余珊瑶说,其实,你夫人没什么病,只是因为胎儿死在腹内,造成出血。血流多了,身子虚,当然就一身是病了。要想治好这个病,只有一个办法,动手术将死胎拿出来,然后再慢慢调养身体。韩司令问她是否能动手术。余珊瑶说,动手术是一件大事,需要设备以及相当的药物准备,要到山外的大医院去做,最好是去恒兴。韩司令一听就傻眼。他是土匪司令,共产党的剿匪部队正四处寻他。他如果带着夫人去恒兴治病,岂不是自投罗网?他焦急地问余珊瑶有没有别的办法。余珊瑶坚决地摇着头说,你可要快点决定。人的血是有限的,经不起这样流。韩司令显然是给难住了,急得在房间里打旋儿。余珊瑶趁机又加了一句,如果再这样流一段时间,神仙都救不了你夫人。说过之后,她又以命令的口吻对韩司令说,被你们闹腾了一个晚上,我和小方还没睡过呢。找个地方让我们睡觉。

        韩司令叫来那两个女勤务兵,带着方子衿和余珊瑶去她们的房间休息。房间很小,摆着两张陈旧的木床,床上铺着厚厚的草,草上有垫絮。垫絮已经成了黑色,上面的床单补了许多的补丁。房间里有一股很浓的霉味,夹杂着一股像是死老鼠的味道。可那肯定不是死老鼠。余珊瑶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方子衿无法入眠。躺在床上时,那种死老鼠的味道更浓了,而且还有一股很浓的男人味。这可是女人的床,怎么会有这么浓的男人味?仔细一想,她明白了,这里是土匪窝,一个男人的世界。在一个男人的世界里住着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会是什么样的人?想到这里曾经有许多男人滚过,方子衿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像是有亿万只虱子在咬着她一样。那样两个不算漂亮的女人在这里成了公共厕所,她们这样两个绝色美女落到这里,无异于羊入狼群,命运会是什么样的?想到这一点,她不寒而栗。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余老师竟然能够安然入睡,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起。短短的一天时间里,余珊瑶的形象,在她心目中高大起来。

        正当方子衿迷迷糊糊的时候,哐的一声,门被踢开了。她大吃一惊,翻身而起,见门口闯进来几个男人,如果不是提着枪,肯定会被误认为是山里的农民。他们喝过酒,进来的同时,满屋子都充满了酒臭味。进来之后,他们像饿狼一般扑向她们。

        余珊瑶从床上一跃而起,大声叫道:“搞么事搞么事?”

        一个土匪说:“咳咳,让我们玩玩嘛。”

        那个浑身汗臭味满口酒臭味的男人向自己扑过来时,方子衿一下子蒙了,她拼命地推拒着。可那个男人的力量实在太大,只一下,就撕开了她的前襟,让她那一对瓷白的兔子脱颖而出。男人惊叫出声,操着一口北方话说:妈呀,这妮子的奶子好白好大哟。他的话音未落,另外几只手扑了过来,抓住她的奶子拼命地揉捏着。

        如果不是余珊瑶冷静沉着,方子衿肯定逃脱不了被糟蹋的命运。那几个男人粗糙的手抓捏着她的白鸽并且准备将她的白鸽撕烂时,她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打击,吓昏过去。此时的余珊瑶却是异常清醒。那个皮肤像炭一样黑的家伙,张大着皴裂的厚嘴唇,露出当面两颗金牙和金牙旁边两排黑牙,涎水从嘴角滑下来,像猪一样在余珊瑶丰满的胸脯上乱拱时,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她将自己的手向下伸,一把抓住了他的命根子。最初,那家伙还以为她那白葱一般的玉手,是想带给他一阵快感的春风,顿时兴奋地嗥叫起来。余珊瑶根本没容他作出丝毫反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捏。那个家伙立即惨叫一声,从她身上滚下来。她翻身而起,右手往前一伸,然后漂亮地一抬腿,再站起身来,左手在右手边动了那么一下。这些动作一气呵成,优美至极。在这一串动作结束时,她同时做了几件事。第一件事当然是将那个男人的睾丸捏碎了。第二件事是顺势夺了他的二十响。第三件事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将他踢到了地上。第四件事则是将子弹推上了枪膛。

        屋子里几个土匪听到惨叫声,又见同伴痛得在地下打滚,明白遇到了厉害角色,迅速伸手去摸枪。岂知余珊瑶比他们更快更狠,她挥着手中的枪,大喝一声:“都给我站好,否则,我认人我手里的家伙不认人。”那些土匪愣了那么几秒,显然在退和进之间权衡。余珊瑶知道不能给他们思考时间,必须将这些家伙镇住。她举起手,猛地一扣扳机。砰的一声,愤怒的子弹冲出了枪膛,射到屋顶上。

        即使如此,那几个土匪仍然没有及时退走,反倒是有更多的土匪围了过来,门外,伸进了不少长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余珊瑶和方子衿。刚刚醒过来的方子衿看到那些枪口,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这回我肯定是死了。

        枪声惊动了韩司令,他牛一样的身形往门口一站,所有人都不再有任何动作。余珊瑶提着枪站在那里,身子也在发抖。她质问韩司令,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请来的客人?又问他,你不是说你们是国民革命军吗?国民革命军就是这样的队伍?这和土匪有什么区别?韩司令被一个女人质问,觉得面子拉不下,一面对那帮手下拳打脚踢,一面破口大骂。那些手下一个个屁滚尿流,连爬带滚地跑出去了,只有那个破了睾丸的土匪仍然痛得在地上打滚。韩司令不知是不是太激动了,猛一阵咳嗽,似乎歇不住。最后那个土匪爬到他的面前,抱着他的大腿,说余珊瑶将他的卵子捏碎了,请司令一定要替他做主。韩司令猛咳了一阵,稍稍平复,准备对面前的土匪说点什么,刚开口,又咳了几声。就在咳的工夫,他抬起穿马靴的脚,照着他的胸口又踢了一脚,又大叫一声,来人——啊。说出的三个字,前面两个中气很足,到了第三个字,却接不上气了。

        两个勤务兵应声而入。韩司令又喘了几大口气,才发出命令:把他拉出去,给老子毙喽。

        听说要枪毙自己,那个土匪脸顿时变得纸一样白。他猛地扑向韩司令,抱住他的大腿,数说着自己对他的忠心以及自己所立的大功。提到某次曾救过韩司令的命。韩司令无动于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像是涂了一层油彩,红光放亮,胸脯像是拉着风箱一般,剧烈地起伏着。方子衿缩在床的一角,紧紧地掖着胸前,不让自己的大白兔溜出来。她以一种极度的惊恐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且以充满敬佩和崇拜的眼神去看余珊瑶,发现她的身子摇晃起来,先是手中的枪掉到了地上,接着她自己倒了下去。

        韩司令上前一看,猛一阵掐她的人中,将她救醒过来。韩司令对她说,对不起余大夫,都是我的错,我没有管好手下,让你受惊了。余珊瑶说你说这些没用,最好的办法是放我们走。否则,这个晚上会发生什么事,你根本控制不了。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枪响。韩司令说,你听到了吧?我看还有谁敢乱来。余珊瑶说,杀人不是办法。那些人手里也有枪,今天你可以杀他,明天他们也可能杀你。韩司令从牙缝里挤出两个词:谁敢?说过之后,又是一阵干咳。

        余珊瑶不说了,仔细地看他,看得他有些头皮发麻,问道,你这样看我干啥子?余珊瑶说给我。他问给你啥子?她一把抓过他的手腕,开始给他拿脉。他说你不用哄我,我没病。余珊瑶不理他,一边把着脉,一边问他是不是到了下半夜就热得难受,全身像着了火一样。他说那是我火气旺。她再问是不是性欲特强,每晚得好几个女人。他说那是我生命力旺盛,能力超强。余珊瑶仍然不理他的话,继续问他,腰是不是酸胀酸胀的,还有,每次咳的时候,是不是像是有一根线扯着全身那样,一咳就到处扯着疼。

        韩司令有些泄气了,认真地盯着她看了半天。不太相信地问:“你如果糊弄老子,老子认识你,老子的枪子儿可不认识你。”

        余珊瑶说:“我看你年龄不算小了,应该四十挨边了吧。有孩子了吗?”

        韩司令一听就烦了,斥道:“啰唆啥子?看病就看病,扯他娘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啥?”

        余珊瑶抽离了自己的手,又拿听诊器听他的胸音,听得很仔细,时间出乎意料的长。一旁的方子衿莫名其妙,不知道老师到底想干什么。余珊瑶终于做完了一切,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不说了。反正我的命捏在你的手上,要杀要剐,随你好了。”

        她不说,韩司令可是急了。在屋子里团团转,又掏出枪来,威胁要毙了她。余珊瑶说,你要毙就毙吧。反正,用不了多久,你就得去地下和我见面,我找阎王爷告状去。

        她越是这样说,韩司令越是害怕,问她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又说只要她能治好他的病,他做牛做马报答。余珊瑶说,我治不了你的病。你不是那些山里的农民,我感觉你应该读过书知道理的,你肯定知道,我不是什么观音大仙,也不是包医百病的神医华佗,我只是一个妇科大夫,只会治妇女病。你得的是内科病,我不会治。就算是会治,在这里也治不了。你还是好好享受你已经不多的日子吧。要我说,也别一天到晚把人家女人折腾得要死,好好养一养自己的身子,趁着现在还行,给自己留个种。如果再拖几个月,你的病发了,恐怕连后也没了。

        韩司令真是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求她无论如何都要救自己。

        余珊瑶说,你的病还没有完全显现出来,不过也快了,大概就两三个月的事。你的病在肺部,如果我的诊断不错,应该是肺结核,也就是民间说的肺痨或者痨病。这种病,如果治得早,还有救,等病真的发了,神仙都救不了你。你不是要我救你吗?我给你指一条路,趁现在还来得及,带着你的人下山去吧。楚乡肯定救不了你,恒兴有没有治肺结核的药和相应的医疗条件,我不知道。如果我估计不错,你这病,只能去宁昌治。那样,你和你夫人都还有救。说过这一席话,无论他再问什么,她都紧闭其口,一言不发。

        令方子衿大喜过望的是,当天晚上,韩司令竟然派人用两乘滑竿抬着她们下山了。担惊受怕了一整天,原来只不过虚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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