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脱了黑,变成棕黄,变成青白,日子因蚕的变化而变化。眼看看一概肉呼呼蠕动的蚕真的发展起来,就不是筛子能放得下了。韩冲拿来了苇席,搭了架子,韩冲有时候会拿起一只身子翻转过来的蚕吓唬哑巴,哑巴看着无数条乱动的腿,心里就麻抓而慌乱,绕着苇席轻巧快乐地跑,笑出来的那个豁着牙的咯咯声一点都不像一个哑巴。韩冲就想琴花说过的话:“哑巴她不是哑巴。”哑巴要真不是哑巴多好?可不是哑巴她却又不会说话,不是哑巴她是啥!哑巴不看韩冲,看蚕。蚕吃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像下雨一样,席子上是一层排泄物,是黑的雪。
韩冲端了一锅粉浆给哑巴送。送到哑巴屋子里,哑巴正好露了个奶要孩子吃。孩子吃着一个,用手拽着一个,看到韩冲进来了,斜着眼睛看,不肯丢掉奶头,那奶头就拽了多长。哑巴看着韩冲看自己的奶头不好意思的背了一下身子。韩冲想:我小时候吃奶也是这个样子。韩冲告诉哑巴:“大不能叫大,一个女娃家要有个好听的名子,不能像我们这一代的名字一样土气,我琢磨着要起个好听的名字,就和庄上的小学老师商量一下,想了个名字叫‘小书’,你看这个名字咋样儿?那天我也和大说了,要她到小学来念书,小孩子家不能不念书。我爹也说了,饿了能当讨吃,没文化了,算是你哭爹叫娘讨不来知识。呵呵,我就是小时候不想念书,看见字稠的书就想起了夏天一团一蛋的蚊子。”
韩冲说:“给你的钱,我尽快给你凑够,凑不够也给你凑个半数。不要怕,山沟里的人实诚,不骗你。你以后也要出去和人说说话,哦,我忘了你是不会说话的。琴花她说你会说话,其实你是不会说话。”
哑巴就想告诉韩冲她会说话,她不要赔偿,她就想保存着那个条子,就想要你韩冲。韩冲已经走出了门。看到凌乱的谷草堆了满院,找了一把锄来回搂了几下说:“谷草要收拾好了,等几天蚕上架织茧时还要用。”
说完出了大门,韩冲看到大爬在村中央的碾盘上和庄上的一个叫涛的孩子下“鸡毛算批”。这种游戏是在石头上画一个十字,像红十字协会的会标,一个人四个籽儿,各人摆在自己的长方型横竖线交叉点上。先走的人拿起籽儿,嘴里叫着鸡毛算批,那个“批”字正好压在对方的籽上,对方的籽就批掉了。鸡毛算批完一局,大说:“给?”涛说:“再来,不来不给。”大说:“给?”涛说:“没有,你不下了,不下了就不给。”大说:“给?”涛学着大把眼睛珠子抽在一起说:“给?”说完一溜烟跑了。韩冲走过去问大:“他欠你什么了?我去给你要。”大翻了一眼韩冲说:“野毛桃。”韩冲说:“不要了,想要我去给你摘。”大一下哭了起来说:“你去摘!”韩冲想,我管着你娘母仨的吃喝拉撒,你没有爹了我就是你的临时爹,难道我不应该去摘?韩冲返回粉房揪了个提兜溜达着走进了庄后的一片野桃树林。野桃树上啥也没有,树枝被害得躺了满地。韩冲往回走的路上,脑海里突然就有一棵野毛桃树闪了一下,韩冲不走了仄了身往后山走。拽了荆条溜下去,溜到下套子的地方,用脚来回扫了一下发现正前方正好是那棵野毛桃树。韩冲坐下来抽了一棵烟,明白了腊宏来这深沟里干啥来了。
来给他闺女摘野毛桃来了。
韩冲想:是咱把人家对闺女的疼断送了,咱还想着要山下的人上来收拾走她们娘母仨。韩冲照脸给了自己一巴掌,两万块钱赔得起吗?搭上自己一生都不富余!韩冲抽了有半包烟,最后想出了一个结果:拼我一生的努力来养你娘母仨!就有些兴奋,就想现在就见到哑巴和她说,他不仅要赔偿她两万,甚至十万,二十万,他要她活得比任何女人都舒展。
天快黑的时候,从山下上来几个警察。韩冲没有往自己身上想,抬头看了一眼,觉得不对。韩冲吓意识的就抬起了腿想跑,其实他不可能跑,往哪里跑?也不计划跑,就是吓意识的抬了一下腿。两个警察闪了一下向鹰一样的扑过来掀倒了韩冲,听到胳臂上的关节咔叭叭响,韩冲就倒栽葱一样被提了起来。一个警察很利索的抽了他的裤带,韩冲一只手抓了要掉的裤子,一只手就已经带上了手铐。完了完了,一切都他妈的完蛋了。
审问在韩冲的院子里开始,韩冲的两只手拷在苹果树上,裤子一下子就要掉下来,警察提起来要他肚皮和树挨紧了。韩冲就挨紧了,不挨紧也不行,裤子要往下掉。一个男人要是掉了裤子,这一辈子很可能和媳妇无缘了。苹果树旁还拴了磨粉的驴,驴扭头看着韩冲,驴想:不知道因为什么韩冲会和自己拴在了一起。驴嘴里嚼着地上的草,嘴片儿不时还打着很有些意味的响声。
警察问了:“你叫腊宏?”
韩冲说:“我叫韩韩冲,不叫腊宏。我炸獾炸死了腊宏。”
警察说:“这么说真有个叫腊宏的?他是否是四川过来的?”
韩冲说:“是四川过来的。”
警察说:“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你炸獾炸死了人?”
韩冲说:“是。”
警察说:“为什么不报案?”
韩冲看着警察说:“是或者不是,我该怎么说?”
警察说:“如实说。”
韩冲说:“獾害粮食,我才下套子炸獾。炸獾和网兔不一样,獾有些分量不下炸药不行,我下了深沟里。那天我听到沟里有响声泛上来,以为炸了獾,下去才知道炸了人。把他背上来就死了。人死了就想着埋,埋了人就想着活人,就没有想那么多。况且说了,山里的事情大事小事没有一件见过官,都是私了。”
警察说:“这是刑事案件,懂不懂?要是当初报了案,现在也许已经结了案,就因为你没有报案,有可能把你带走。你们这一伙愚蠢的家伙!”
韩冲傻瞪了眼睛看,看到岸山坪的几位长辈和警察在理论。
警察被这一帮“愚蠢的刁民”惹火了,抬起韩冲的裤带照着韩冲的头挥了过去,韩冲把头歪在树侧,弓起肩,牛皮裤带上的铁嘴儿抽在韩冲肩上“当儿,当儿”响。
韩冲斜眼看到岸山坪的人围了一圈,看到他爹住了拐棍走过来,韩冲爹看到打韩冲,脸上霎时就挂下了泪水,韩冲一看到他爹哭,他也就哭了,抽泣着,脸上的泪水掉在贱满粉浆的衣裳上。韩冲说:“爹,我对不住你,用你的棺材埋了人,用你的送老衣送了葬,临捎末了,还要让老公家带走,我对你尽不了孝了。爹呀,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算了。”
韩冲爹用拐杖敲着地说:“我养了你三十年,看着你长了三十年,你娘死了十年,我眼看着养着个儿,说没有养就没有养,说没有长就没有长了?你个畜生东西!怨不得警察打你!”
韩冲看到王胖孩大步走小步跑的迎过来。边走边大声问:“哪个是刑警队长同志,哪个是?”
看到韩冲旁边站着的警察赶快走过来一人递了一根烟,点了点腰说:“屋里说,屋里说。”一干人就进了韩冲的粉房。
韩冲搂着苹果树,看身边的驴,耳朵却听着屋子里。屋门口围了好多大人小孩,屋外的警察走过来把他们驱散开,韩冲不敢扭头看,怕一下子扭不对了裤子会掉下来。就听得屋子里的人说:“我们是来抓腊宏的,你把腊红的具体情况说一下。”村干部说:“这个腊宏我不大清楚,毕竟他不是我的村民,我给你们找一个人进来说。”村干部王胖孩走出来,掂着脚尖瞅了一圈岸山坪的人,指着韩冲爹很是神秘地说:“你,过来。”韩冲爹就走了过来。王胖孩小声说:“不是抓韩冲,误会了,是抓腊宏。逃亡在外的大杀人犯,炸死了,韩冲说不定还要立功。你进去反映一下腊宏的情况,如实的基础上不妨带点儿色。”重重拍了拍韩冲爹的脊背。
两人走了进去,接下来的话就有些听不大清楚。隔了一会儿又听得有话传出来:“真要是说上边查下来,你这个代表一级政府的村干部也得玩完。”“是是是!”外面的人吵得乱哄哄的,有说腊宏是在逃犯,有说韩冲炸他炸对了,就把屋里的说话压了下去。听不见说话声,韩冲就看驴,驴也看他,互看两不厌。
韩冲想:驴就是安份,人就不如驴安份,驴每天就想着转磨道,太阳落了太阳升,太阳拖着时间从窗户上扔进来,驴傻傻地转着磨道想太阳闪过磨眼了,落下磨盘了,驴蹄踩着太阳了,摘了捂眼就能到苹果树下吃料了,青草儿青,青草儿嫩啊。驴也想韩冲,别看他平日里嘘呼我,现在和我一样儿拴在树上了,我的四条蹄子还可以动一动,他连动都不敢动,他一动旁边的那个人就用他的裤带抽他。哈哈,人和驴就是不一样,驴不整治驴,人却整治人,以前你韩冲嘘呼我,可算是有人要嘘呼你了,替我出了恶气。驴这么着想着就想叫,就想喊了。
“哥哦哥,哥哦哥,哥哦哥——”
驴不管不顾不看眼色地喊叫,带动着万山回应,此起彼伏,把人的说话声压了下去,良久方歇。
不大一会儿,粉房里的人都出来了。警察递给村干部韩冲的裤带,村干部王胖孩走过去给韩冲塞到裤襻里,紧了裤,韩冲才离开了紧靠着的苹果树。一个警察过来打开了韩冲的手铐,并没有放韩冲,而是让他从树上脱下手来,又铐上了,要韩冲走。韩冲知道自己是非走不行了。走到爹面前停下来,腿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了,安顿了几句粉房的事情,最后说:“哑巴的蚕眼看要上架了,上不去的要人帮助往上拣,她一个妇女家,平常清理蚕屎都害怕,爹,就代替我帮她一把,咱不管他腊宏是个啥东西,咱炸了人家了,咱就有过。”
韩冲爹说:“和爹一样,嘴硬骨头软,一辈子脖子根上就缺个东西,啥东西?软硬骨头。”
韩冲抬了脚要下岸山坪的第一个石板圪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喊儿:“不要!”
岸山坪的人齐刷刷把小脑袋瓜扭了过来,看到了哑巴抱着孩子,牵着小书往人跟前跑。
警察不管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只管带了人走。韩冲任由推着,脑海里就想着一句琴花的话:哑巴她会说话!哑巴她真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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