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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画

        日和子端出加了冰块的冰镇绿茶,还有一种叫乳脂松糕的点心。这点心在杂志上登过,看上去做法简单,她也试着做了做。四人份的。夏末来的两位客人是她学生时代的朋友,还有其中一人的女儿。孩子名叫梓,大家都叫她阿梓,她也这样叫自己。这个三岁孩子就像被带到陌生场所的小猫小狗,光着白白胖胖的脚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看上去要摔倒,好吓人。”日和子说。

        她的眼睛被孩子的一举一动吸引,一直无法移开视线。孩子脑袋太大,看上去不太协调,而且走路速度极快,甚至有些怪异,就算不会摔倒,感觉也会撞上什么东西(比如说桌角或电视)四脚朝天。

        “没关系。”

        阿梓的母亲下田(旧姓大浦)千奈美脸上绽放出笑容。除了浓浓的睫毛膏,她那晒黑的肌肤上没用任何化妆品。撩起黑色长发的手指和手腕,纤细却都是健壮的肌肉。

        日和子想,和学生时代相比不可能没有变化,毕业都二十年了,谁都会上年纪,千奈美的容貌也和年龄相符。尽管如此,却感觉没有变化。也许因为这样一天天变老是预先定好的,而且周围的人都知道。

        想到这些,日和子露出了微笑。

        “不过,你竟然养了三个孩子,真是让我佩服。”

        蟹江(旧姓铃木)洋子说,又像是要征求日和子的同意,问道:“是吧?”

        “确实。”

        日和子随声附和。实际上,她并未感觉有三个孩子的千奈美比只有一个孩子的洋子更值得佩服,两人差不多辛苦。

        三人时隔一年没有见面了。还有一位单身朋友原本说好要来,但临时要加班,没法来了。

        “她好努力呀。”

        听千奈美这样说那位朋友,日和子想,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一些互相吹捧的话呢?她忽然察觉想到这些问题的异样感中夹杂着寂寞的成分。

        “不过,真的是在工作吗?”洋子用调皮的口气说,“咱们打她的手机吧。”

        日和子和千奈美都笑了。“不好吧。”“别打了。”虽然嘴上在一个劲儿阻止,想打电话的心情却抑制不住地涌上来——不是在心中,而是涌动在三人之间。

        那位朋友确实在公司。至少她是这样说的,从声音和周围的气氛也能明白不像是撒谎。三人挨个拿过话筒,兴高采烈地打招呼:“还没结束吗?”“差不多弄完了就过来吧。”

        “别提这些过分要求了。你们大白天的在喝酒?”

        朋友的声音中夹杂着苦笑。日和子感觉朋友像是有些为难,但心情变得明朗坚定,觉得不用管那么多。估计另外两人也一样,挂断电话后依然兴高采烈。

        “我再来杯茶。”洋子说着打开了冰箱。

        “啊,我也要。”千奈美举着杯子催促,这让日和子倍感亲切——遥远的记忆中我们的气息。

        “对了,我去削你们拿来的梨。”

        日和子心情明朗、步履坚定地去了厨房。恰恰在这时,也就是自己的心情正要倒回二十岁时,和往常一样,出于某种恐惧般的不安,她特别想见到逍三。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在完全没有想过逍三的瞬间,或者说逍三从自己的意识和人生中消失的瞬间——

        日和子想,这不合情理呀。这情况完全不合情理。和逍三相遇之前,自己人生是令人怀念的、遥远而无害的。然而,她想赶紧将这些推到一边,否则担心会失去逍三。

        日和子忽然感觉到了视线,原来脚下站着阿梓,她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脸。

        “怎么了?”

        日和子感觉自己挤出了笑脸,但声音近乎耳语,近似笑脸的表情也极其敷衍。阿梓吧嗒吧嗒地一步步走到母亲身边。日和子觉得很累。

        逍三和刚才通电话的朋友一样去公司了,他很少休息日上班,但说不会太晚回来。

        要是能早点回来就好了,日和子想。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日和子,你还记得那个老家在新潟的叫什么名字的人吗?就是毕业后成了剧团演员的那个。”

        “你忘了,就是剪着娃娃头,感觉挺文静的那个。”

        现在朋友们已经完全放松下来。

        “记是记得,可名字说不出来了。她怎么了?”

        “这个呀,”千奈美打开了话匣子,“有人在吉祥寺的酒吧忽然遇到了她,她已经结婚了,她丈夫经营电话俱乐部还是夜总会……”

        “是吗”、“然后呢”——日和子随意地加上几句催促的话语,但同时心里想,这和那种感觉相似,简直如出一辙。就是一年有两三次,她在娘家和父母说话时会忽然感到毫无道理的焦躁。那总是突然降临,而且一旦出现就很难平息。焦躁、不安、无依无靠。于是想赶紧回到逍三所在的地方恢复平静,或者尽早见到逍三。

        傍晚,绿茶里的冰已经完全融化。

        “太让人吃惊了,也可以说是夫唱妇随吧。”

        洋子一边笑,一边说着俏皮话,还咯吱咯吱地嚼着梨。

        突然,真的是突然一下子,日和子理解了:比起阿逍在的时候,我更喜欢不在身边的阿逍。

        这是一个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发现,而且没有怀疑的余地。日和子被这个发现彻底击垮了。别说对闺中密友,就连对逍三也不能说。她顿时不知所措。

        不能对阿逍说的事。

        日和子现在看清楚了,不通过逍三这个滤光镜看事物,会忽然有种异常的清晰感。

        这样一来,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乳脂松糕粗糙的口感、刚才抑制不住地想见到逍三的冲动、女友没完没了的聊天、极度一成不变的状态,这些都让自己陷入了不安。

        看清真相才有的安心感让日和子的心情更加轻盈。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和逍三在身边相比,他不在身边时,自己更爱他。

        “当然还是大马戏团了。”

        大马戏团?日和子意识到跟丢了话题。不论是千奈美还是洋子,已不再谈论在吉祥寺某人巧遇某某人的事情了。

        虚构的丈夫。这想法让日和子感觉到凉飕飕的寂寞。但和现实的丈夫相比,也许自己更多的是被虚构的丈夫守护,更依靠虚构的丈夫。

        三人聚在一起从不谈论自己的配偶,不知为何都默然地摆出一副根本没有丈夫的面孔。日和子觉得很有趣。而在以前,只要聚在一起,就会唧唧喳喳地不停谈论同一个男人,或是其他男人。

        “梨挺甜,真不错。”千奈美看着日和子说,“有好多品种,不知道选哪种好,犹豫了许久。”

        日和子不知该如何应答,也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个。那是朋友带来的梨。

        阿梓刚才一直在房间内巡视似的走来走去,连浴室和厕所都看了个遍,这时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而且是餐桌底下)老老实实地玩耍。“怕她万一闹,连她喜欢的动画的录像带都装来了。”千奈美说的那个大手提袋里,看容量简直像装了要出去住一晚所需的行李。阿梓从里面拿出娃娃、着色本、彩色铅笔、小火车、图画书、小型茶具,不停地拽出来摆在地上,不知想起什么,又放了回去。

        “这孩子真省心。”

        洋子刚自言自语地发了句感慨,阿梓就手拿小火车抱住了母亲的腿肚子。

        “也不是,其实脾气挺大的。”

        千奈美说着伸手利落地将女儿拽到大腿上。

        阿梓就像忽然发烧了一样浑身无力地坐在妈妈的大腿根上,两人正好面对面。那样子说是靠在妈妈身上,倒不如说像被吸住一样和妈妈紧贴在一起。日和子不禁问道:“没事吧?”

        “没事。困了吧?”

        千奈美的回答前半句是对日和子,后半句是对女儿。

        “真可爱。”

        日和子微笑着低语。

        客人回去后,逍三还没有回来。但忽然变得空荡荡的房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这样一来,日和子已不再希望逍三早点回来了。

        收拾完客人用过的餐具,提前准备好晚饭。只有自己和逍三两人的餐桌。

        窗外,夜色骤然沉重起来。日和子猛地拉上窗帘,犹豫片刻又重新拉开。不着急,再等会儿,估计也就是叠衣服的时间。

        日和子从白天打开的烘干机里取出洗好的衣物,摊到床上。她喜欢叠衣服。在没有逍三的房间一件件认真地叠好,比起触摸真正的逍三,触摸他的衣服感觉更快乐更幸福。

        日和子觉得可笑,哧哧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叠衣服,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既愉快又可爱。

        “阿梓已经三岁了,能说好多话。”

        日和子对回家的逍三一一汇报。

        “千奈美和洋子一点变化也没有。她们以前就很时髦,现在也是。”

        逍三连附和都省略了,问道:“晚饭是什么?”

        “鱼。你早晨没刮胡子?”

        逍三原本胡子稀少,他也清楚,所以有时不刮胡子就出门。

        “到了晚上就长了。”

        逍三只是嗯了一声。

        “你好像很疲惫,今天忙吗?洗澡水烧好了,先泡澡吗?”

        逍三没有回答,只穿着t恤和短裤打开了电视。

        “好热呀。”

        他说着躺在沙发上,摁着遥控器的按钮不停地换频道,这样子让日和子想起阿梓。阿梓倒也没有埋头苦干的热情,更确切地说是在漫不经心地玩,却能那么专心地在地板上推小火车。

        “顺便去打高尔夫了。”逍三盯着电视画面对日和子说。

        “一个人?”

        “嗯。”

        听到这个回答,日和子不知道自己是放心了还是焦躁不安。因为是星期天,她心想,因为是星期天,在工作之外如果还能打高尔夫,对逍三来说应该是好事。因此她开口说:“真不错。”随后又问,“你喝啤酒,还是先去泡澡?”

        逍三又嗯了一声,日和子笑了。

        “怎么了?为什么笑?”

        “因为阿逍你……”

        刚要解释,日和子又闭上嘴巴,太无聊了。她笑着摇了摇头,话中带刺地说:“对不起,我总是忘记不能连着给你提两个问题。”

        “什么意思?”逍三呆呆地问。

        “喝啤酒吗?”

        逍三似乎想表明自己认真听了,又补充道:“嗯。还有鱼吧?”

        两人开始吃饭。焦急等待的人,焦急等待的奇妙感觉。厨房的温度和亮度似乎比刚才稍微高了一些。这个人究竟以怎样的粗暴方式打乱了房间的和谐呢?那是由日和子与她的逍三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氛围。

        日和子发现自己很享受发牢骚这件事。真正的阿逍一现身,这套公寓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尽管他不说话,但他的存在明显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不协和音。但这与单调的和音相比,多么具有魅力呀!

        “厕所的那个,是什么?”逍三在客厅问。

        日和子正把豌豆撒在刚从冰箱拿出来的高野豆腐上,反问道:“哪个?”她故意扯大嗓门,盖过电视的声音。

        逍三没有回答。

        “那个是指什么?”

        日和子探出头又问了一遍,而丈夫完全被电视吸引过去了。日和子与其说是无语,不如说是惊讶。她无数次感到惊讶。

        她忽然想起在园艺店工作的一位年轻小伙子说过的话。

        “日和子,你是那种对丈夫冷淡的类型吧?”

        一起搬动那许多盆栽时,小伙子曾对她这样说。

        “什么意思?”

        “不会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不会又哭又闹吧?”

        “当然不会。”

        “我的女朋友会。”

        “无聊。”日和子笑了。但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对恋人的行为表示认可,这让她微微感觉心痛,只是微微的。

        闻到了烤鱼的味道。

        “那个”是贴画。日和子停下手中的活专门去看了。厕所角落里有张小洗面台,对面有个小镜子,在镜子的右下角挨着贴了三张贴画。贴画不是塑料的,而是纸的。有一头绿发的裸体小孩(也许是天使,也许是雷公)、挤眼睛的黑猫,还有大红色的蒸锅。

        她是怎样贴在这上面的呢?想起阿梓的身高,日和子感到不可思议。难道是坐在座便器上翘着身子贴的?还是使劲伸着胳膊贴的?不管怎样,贴画被紧凑而热闹地贴在镜子上了。

        日和子无法从贴画上移开视线。红色的锅、黑色的猫、绿发小孩。这些本不是这里该有的,即便在这里,依然是属于其他地方或其他世界的东西。

        她想起白天在厨房盯着自己的阿梓那柔软而沉重的视线。

        “是贴画。”她声音明快。

        “我没注意,不知什么时候阿梓贴上的。”日和子一边整理餐桌一边解释,“本想揭下来,可下不了手。因为太可爱了。”

        这并非谎言,但又并非全是事实。她害怕触摸那贴画,又担心揭下来会感觉寂寞。

        “再贴几天没关系吧?”

        “没关系。”逍三坐在餐桌旁。两人斟上啤酒,互相碰杯。

        此时日和子还没有预料到,从那天起一直到揭下贴画擦干净痕迹的那段日子,每次去厕所都会想起那个对女友和逍三都不能说的发现,想起那种真实且无可挽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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