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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蜀道登天

        时间刹那间凝固了。尽管春风荡漾,温柔地抚摸着一切,四周仍充满伤感的味道。阳光透窗而入,将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些许浮尘在光影中欢快地回旋飞舞,轻盈灵动,与幽深沉寂的药房形成鲜明的对照,不由得让人感觉恍然似在梦中。料想将来的某一晚,在夜色的忧郁下,且听风吟,但观繁星,怆恻之情,未尝去怀,亦会浮现出淡淡的思念……

        蜀道登天,一杯送、绣衣行客。还自叹、中年多病,不堪离别。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功名、收拾付君侯,如椽笔。

        儿女泪,君休滴。荆楚路,吾能说。要新诗准备,庐山山色。赤壁矶头千古浪,铜鞮陌上三更月。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

        蜀帅余玠忽然来到钓鱼城,告知安允是名将曹友闻之子,此言不但震住了安允,其余人包括余如孙在内都惊呆了。一时间,大堂之内寂静无声。

        还是安允自己先打破了这难堪的宁静,冷笑道:“我不信,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刚才还有人告诉我,说我是蒙古皇子阔端的儿子,转瞬之间,我又成了曹友闻将军的儿子了。我不信!”

        余玠道:“本使这里有安乙仲的亲笔信,安公子一看信便知本使所言尽是事实。”安允道:“撒谎冒充不是你最擅长的吗?当年不是你派人冒充我娘亲信使行刺吗?什么亲笔信,怕是你自己伪造了一封,要骗我上当,好为你所用。”

        余玠道:“那么,安公子要如何才能相信?”安允道:“我要见我爹娘,我要当面问他们,除非他们亲口告诉我,不然我决计不会相信。”

        余玠重重叹了口气,道:“安公子,你爹娘……不,其实是你养父养母,怕是他们都已经死了。”

        原来有人往四川制置司官署送来一封信,指明由蜀帅余玠亲启。却是安乙仲的亲笔信,告知余玠他在大理捉去当人质的安允其实是宋名将曹友闻之子。当年秦巩豪族汪世显引蒙古军攻蜀,曹友闻英勇战死。蒙古人清扫战场时,才在乱军中发现了他的尸首。汪世显念在朋友一场,特意为其设灵厚葬。有白衣女子名薛迎梅者,赶来蒙古军中祭奠,结果在灵前吐血而亡。她随身所带的婴孩为汪世显次子汪德臣收养。因汪德臣要跟随阔端征战,便将孩子送回老家,请姑姑汪红蓼代为抚养。后来汪红蓼为阔端酒后奸污,怀上了身孕。她不愿意继续面对阔端及兄长,遂离家出走,并将曹氏遗孤一并带走。还留下一封信,称婴孩是宋将之子,不能让他奉杀父仇人为主,不然天理难容,她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让他远离战火。这孩子,就是安允了。之所以取名叫允,是因为曹友闻字允叔。而汪红蓼与安乙仲一道隐居到大理后,十月怀胎,产下一个女孩,即是安敏,才是阔端的真正血脉。

        张如意在秦州南郭寺偷听阔端谈话,只听到汪红蓼为阔端生了一个孩子,却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她回来钓鱼城后,通过余如孙将这一重大消息传递给蜀帅余玠。余玠派人到大理查访到安氏夫妇隐居之处,又了解安氏一家四口的大致情况后,理所当然地认为其长子安允是汪红蓼与阔端之子,女儿安敏则是汪红蓼和安乙仲的女儿。殊不知这其实是一个大大的误会,安允是曹友闻之子,安敏才是汪红蓼和阔端所生。安氏夫妇因安允是名将之后,对其格外照顾。而安乙仲对待安敏冷淡,除了因为她并非亲生外,还因为她是大宋死敌阔端的女儿。

        这内中复杂的情由,只有安氏夫妇自己清楚,二人不吐露实情,旁人无论如何都难以弄清真相。余玠一方见汪红蓼断然拒绝合作,便果断地绑架了安允,也就是众人所认为的阔端的儿子。如此,即便汪红蓼不肯居中说项,余玠依然可以利用安允来对阔端施加压力。这件事,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白费一番力气,对大宋没有任何损失。而一旦是最好的结果,余玠将立下不世之功,成为举国瞩目的英雄。因而他指令独子余如孙亲自执行此事,不惜一切代价。

        安允被绑走后,汪红蓼没有理睬余玠的“邀请信”,而是收拾细软行李,预备带着丈夫和女儿安敏离开大理,逃往印度。之所以如此,实是因为安允并不是阔端的孩子。她预备等风头一过,就写信告诉余玠真相。

        这样一来,安允不但无性命之虞,而且会成为宋人的座上宾。不想安敏不知真相,恼怒父母不爱惜兄长性命,竟离家出走,自己赶来钓鱼城营救安允。虽然天真,倒是患难之间见真情。

        当年阔端率军攻打大理,安氏夫妇好友高和守城,英勇战死。汪红蓼为保全城池,孤身前往军营,断腕退兵,此即高言所称“曾对大理国有大恩”,但知情者寥寥无几。安氏兄妹当时还小,不知究竟,询问母亲为何丢掉一只手时,安乙仲随口说是因为大理国姓高的才会如此。安敏遂以为母亲断手跟大将军高言有关,以至她在上天梯认出高言时,竟起了戏耍之心,谎称是对方派自己来盗火药的。

        再说汪红蓼,她断腕之后,因伤口感染得了重病,虽然用奇药保住了性命,但时常会全身疼痛,苦不堪言。安允被绑架后,她尚能镇定处事,然得知爱女安敏擅自离家,极可能是去了钓鱼城找安允,此举无异于送羊入虎口,登时又惊又怒,病情急剧转重,当晚便撒手西去。

        正好阔端派部将李庭玉万里迢迢来找汪红蓼,本意是告知蒙古即将攻打大理,而且此次势在必得,望她最好带领全家离开,以免遭了兵灾。

        不想李庭玉只见到了汪红蓼尸体,未见到活人。安乙仲见爱妻死去,已无生念,便将所有情形如实相告,包括安允是曹友闻之子、安敏才是阔端之女一事。安允既是曹友闻之子,只要告知宋人真相,其性命当无大碍,然安敏却不免有麻烦上身。安乙仲希望李庭玉能出手营救安敏,以保全爱妻在世间的唯一血脉。李庭玉与汪红蓼一道长大,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当即应允。安乙仲又写了一封信给蜀帅余玠,托人送往四川。

        而人在河西的阔端听说汪红蓼不肯受大宋要挟,才导致安允被宋人捉去,感动之极,立即派梁庸赶赴钓鱼城,与李庭玉会合,全力寻找安敏。本来事情相当顺利,进城的当晚,李庭玉便发现了安敏行踪,并派人顺利将其从药师殿救出,带进了护国寺粮窖后的天泉洞中。因为李庭玉早就知道安敏才是阔端之女,所以在接应到她后,便欲逃离钓鱼城。

        而安敏尚不明白究竟,误以为李庭玉一方是父亲安乙仲派来的,又要求对方协助去救兄长安允。李庭玉一行事先得过安乙仲叮嘱,称安敏极为痛恨蒙古人,在带她离开宋境前,最好不要轻易泄露实情,以免节外生枝。况且李庭玉已然知道安允是大宋名将曹友闻之子、开国名将曹彬之后,也想利用他来做文章,倒打蜀帅余玠一耙,遂同意协助安敏营救安允。

        未想到军营牢房时,安敏一行遇到了张珏不说,安允亦早被人带走,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到护国寺地窖后,安敏更是瞧出了破绽,发现来营救自己的竟然是蒙古人,便立即想要逃走。蒙古人无奈之下,只得将她绑起来。李庭玉闻讯赶来后,原原本本告诉了安敏真相,说她是皇子阔端的女儿,而安允其实根本就不必营救,因为他是宋名将曹友闻之子。安敏全然不信,疯了一般哭叫挣扎,李庭玉只得命人堵了她的嘴。

        闹了大半夜后,大家都累了,安敏终于示意屈服。她是真正的蒙古公主,金枝玉叶,众人也不敢真对她怎样,当即解了绑缚,不想却被她逃了出去。李庭玉得报后,知道安敏一旦落入宋人之手,护国寺的藏身之处便极有可能暴露,于是利用吴知古离开了戒备森严的护国寺。不想白秀才及时告知了张珏,张珏起了疑心,放出响箭,堵住了李庭玉一行。

        余玠自是不知李庭玉一行的经历,只将安乙仲信中提及的安氏兄妹身世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又将书信亲自送到安允面前,道:“这是你养父的亲笔信,你应该认得他的笔迹。”

        安允伸手去接,但触碰到信皮的时候,又仿若遭到炮烙一般,立即缩了回去。他失神地望着那封代表着真相的信,再也没有伸手的勇气,只颓然跌坐在椅子中,双手抱头,表情迷茫而痛苦。

        梅应春忽道:“那女子……就是到蒙古军中祭奠曹将军的女子,是叫薛迎梅吗?”余玠道:“怎么了?”梅应春道:“我姊姊就叫梅应雪。薛迎梅,反过来就是梅应雪的谐音。”

        余玠道:“那怎么了?”梅应春道:“我姊姊擅长抚琴,虽然父母称她病死,可我听说过,她……她是跟人私奔到蜀地了。父母觉得丢脸,才对外称她死了,其实家乡的坟茔只是空棺。况且我当初第一眼见到安公子,就觉得……”

        安允忽尔怒道:“我不姓安,你不是都听见了吗?”梅应春吓了一跳,忙住了口。

        余玠劝道:“安公子,你愿意姓安也好,还是认祖归宗,恢复曹姓也好,这都是后话。而今你养母汪红蓼已经死了。你被带来大宋后,令妹安敏来了钓鱼城,目下也是下落不明。你养父安乙仲在信中称已了无生趣,自此不会再见世人。你已无家可归,何不留下来……”

        安允道:“留下来跟你这种小人为伍吗?”

        余玠正色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大宋,本使与你养母及其家人并无任何私怨过节,不过是公事公办而已。战场上两军拼死厮杀,杀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难道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私仇吗?没有,不过是因为他们是敌对方,各有立场而已。你亲生父亲曹友闻镇蜀多年,曾与汪氏私交极好,然后来汪世显降了蒙古,两人各为其主,一样兵戎相见。当年若不是汪世显赶来支援,你父亲本可以击退阔端主力,可以说,你父亲是死在了汪世显手里。当然,也是他收养了你,不然你不可能活到现在。”

        安允道:“那又怎样?你不是也利用我娘亲杀了汪世显吗?”

        余玠道:“那好,本使就将这件事的源起讲给你听。当年秦巩汪氏请求内附我大宋,与汪世显交好的赵彦呐、安癸仲两位相公也为其积极奔走。因为有山东李全之前车之鉴,朝廷对此事不能达成一致意见,争论相当激烈。宰相郑清之担心重蹈覆辙,坚决反对。也有执政大臣赞成准许汪氏投降,但却要暗地行昔日蜀帅留正诱捕奴儿结之计,趁汪世显归顺时将其除掉,如此,既能得到秦巩土地和人口,又能杜绝汪氏像李全一样忽降忽叛,一举两得。皇帝批准了这个计划。但蜀帅赵彦呐却不愿意背负背信弃义的恶名,主动辞去四川制置使一职。朝廷干脆将安癸仲安相公一并罢免,同时责令曹友闻将军——也就是令尊——来执行伏击汪氏的计划。然有人事先将消息泄露了出去,汪世显拒绝赴会,且与大宋断绝往来,不久蒙古人兵临城下,他便毫不迟疑地投降了阔端。又因为要报复大宋,指引蒙古军攻入四川,也就是在那一场战事中,令尊曹友闻曹将军英勇殉国,尊母亦在曹将军灵前吐血而亡,你则被汪氏抚养。如果不是汪红蓼离家出走时将你一并带走,恐怕你根本没有机会了解自己的身世来历,正奉杀父仇人为主。安公子,本使不厌其烦地将这番经过讲述给你听,是要告诉你,世间恩怨千丝万缕,绝非寥寥数语即能道清,也决不是对与错那么简单。每个人在做出选择时,必是出于他自己的立场考虑,汪氏如此,安氏如此,曹氏亦是如此。”

        安允沉默许久,才问道:“是谁向汪氏泄了密?”余玠道:“传闻这泄露消息的人,就是你的养父安乙仲。但也有人说,其实泄密者正是曹友闻曹将军本人。朝廷对这件事竭力掩盖,而今又过去了近二十年,真相到底如何,怕是只有当事人自己心中才清楚。”顿了顿,又道:“这番话,本使从未对人说过,既然今日与安公子坦诚相见,本使便索性将实话全部说了出来。其实这些人中,本使最敬佩的是你的养母汪红蓼,当真是乱世中的奇女子。之前本使对她为人只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但读了你养父的信后,才了解到其中种种曲折,对你养母大起敬慕之心。她不幸去世,本使亦十分惋惜……”

        安允怒道:“住口!我再也不要听了!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居然还好意思说什么惋惜!说什么立场!”环视大堂一圈,道:“这里充斥着伪君子,多待一刻只会令我作呕。”抬脚欲走,却被兵士拦住。

        安允冷笑道:“我已经是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怎么,余相公还要强留下我吗?”余玠道:“不,安公子,你自由了。之前的种种误会,还望你多包涵。”安允哼了一声,大步出门。

        余玠朝张珏使了个眼色。张珏正因为得知安敏是阔端之女一事而失魂落魄,心乱如麻之际,竟没有看到长官的暗示。还是部将赵安轻轻碰了碰他,低声提醒道:“余相公在叫张将军。”

        张珏“啊”了一声,问道:“余相公有何吩咐?”余玠见爱将如此心不在焉,心中大是恼怒,喝道:“你还杵在这里什么?还不快去搜寻安敏!”

        张珏这才会意过来,急忙追出堂去,叫道:“安公子!”

        安允停下脚步,回身冷冷地打量着他,问道:“你是谁?”张珏道:“我是合州守将张珏。”安允道:“张将军适才也在堂中,听到余玠那老匹夫的话了,我不姓安。”

        张珏道:“安公子要去哪里?”安允道:“这你管不着。怎么,张将军想拦我吗?我现下可是姓曹,是宋人的儿子,对你们一点价值也没有。”

        张珏道:“我没有阻拦安公子的意思。安公子,令妹安敏……”安允怒道:“她不是我妹妹!她跟我一点儿血缘关系也没有!”

        张珏跟在安允身后,一直出了府衙,这才恳切地道:“安公子虽不是安敏的亲哥哥,却是跟她一道长大,难道一点兄妹之情都没有吗?之前你被捉来钓鱼城,你养父母举家要迁到印度,以避灾难。安敏不明真相,以为是父母不肯出力救你,还孤身出走。你可知道,她为了救你,吃了多少苦,卷入了多大的风波?”

        安允道:“如果不是小敏擅自跑出来,我娘亲……应该是我养母就不会死,她自己也不会困在钓鱼城中,而今下落不明。说到底,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张珏道:“可令妹跟你一样不明究竟,她是因为爱你才这么做的啊。安公子扪心自问,你被关在大牢时,是不是也时时盼望有人来营救?不然也不会吹那一支木叶曲子了。而不顾一切赶来救你的,正是小敏。”

        安允心有所动,脸上的敌意和愤恨渐渐散去,露出惆怅之色来。

        张珏又道:“安公子,我也有个妹妹,名叫如意,也不是亲兄妹,却比亲兄妹还要亲。而今她也失了踪,我明知道她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却还是时时刻刻挂念她,生怕她会遭遇到危险。我想安公子其实也跟我一样,心中还是挂念小敏的,何不留下来,助我找到小敏?”

        安允冷笑道:“原来张将军是想通过我找到小敏。抱歉,我办不到。”

        张珏道:“我是真心关心令妹,决不会让她受到伤害。”安允道:“张将军真心关心我妹妹?天大的笑话,你无非是关心她背后的利益罢了。她落入你们之手,还不是跟我之前一样,镣铐加身,成了你们跟那蒙古皇子阔端讨价还价的棋子?”

        张珏道:“安公子,令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难道就此不顾而去么?”安允微有犹豫,但终于还是没有回过身来,只道:“抱歉。”遂决然而去。

        赵安忙上前问道:“要不要属下派人去跟着他?”张珏摇头道:“不必了,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一名兵士急奔过来,躬身禀报道:“张将军,惠恩法师……就是那叫梁庸的蒙古奸细逃走了。”

        张珏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会这样?”兵士道:“小的奉命押送梁庸去牢房,还未出护国寺,他忽然说肚子疼,要上茅厕。小的便与同伴带他去了茅厕,小的们守在外面,半晌不见他出来。进去看时,他竟然翻后窗逃走了。”

        张珏道:“通知城门关卡了吗?”兵士道:“小的已叫同伴去通知了。”

        赵安道:“城里不少人都认得惠恩……不,是梁庸,谅他也逃不出去。张将军,余相公命你务必搜到安敏,不如由属下再去知会各城门、关卡一遍。”张珏道:“好,多谢。”赵安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担不起将军一个谢字。”自引人去了。

        张珏正要进去府衙,忽见刘霖匆匆小跑过来,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料是出了大事,忙上前问道:“什么事?”刘霖道:“梁……梁……”

        张珏忙问道:“事关梁庸吗?”刘霖点点头,道:“他……要见你。”

        张珏道:“什么?”刘霖道:“他……梁庸挟持了若冰。”张珏忙问道:

        “梁庸人在哪里?”刘霖道:“在药师殿厢房……他……他指名要你去见他。”张珏道:“好,我这就去。”召了一队兵士,往山下护国寺而来。

        途中,刘霖喘息略定,这才叙述了在药师殿发生的事情——原来梁庸逃脱后,并未逃离护国寺,而是径直来到药师殿。他是蒙古奸细一事尚未传开,旁人仍将他作为高僧对待,未多加留意。彼时刘霖正与若冰在厢房中交谈,梁庸突如其来,踢门而入,举刀制住若冰,用她性命威逼刘霖交代安敏下落。

        刘霖大惊失色后,又极为愕然,道:“我如何知道安敏人在哪里?”

        梁庸毫不迟疑,一刀扎入若冰大腿,又道:“刘教授再不说实话,下一刀可就要招呼若冰娘子的脸蛋了。”刘霖忙道:“我真不知道安敏在哪里。你不要伤害若冰,有什么手段,尽管冲我来。”

        梁庸道:“你以为我是吓唬你吗?你是不是已经杀了安敏?快说!”

        一边说着,一边将刀尖对准若冰脸颊。

        刘霖吓得魂飞天外,忙叫道:“停手!快停手!请你不要这样。我真的不知道安敏在哪里。事实上,自从那晚我受张珏托付,将她送进药师殿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梁庸道:“当真?”刘霖道:“千真万确,我敢以圣人的名义起誓。”

        梁庸道:“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安先生夫妇藏在大理的?”刘霖道:“我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啊。啊,你是在找泄露安氏夫妇藏身之处的源头。不,不是我。刚才你那么问,我是赌气才回答是我的。”

        梁庸见他急得满头大汗,不似作伪,又问道:“那么是谁最早泄露了这个消息?”刘霖道:“这个……得问张珏才能知道。”梁庸道:“好,你去叫张珏来,我就在这里等他。”

        刘霖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梁庸居然会轻易放自己离开,还让自己叫张珏来,一时愣住。梁庸催道:“还等什么?快去!快去!”他这才应了一声,急忙往山上赶来。

        张珏听了经过,皱眉道:“梁庸从押送兵士手中逃脱,按照常理应该躲藏起来,再设法寻找机会逃走,为何他不惜暴露行踪制住了你和若冰,只问安敏人在哪里?”刘霖道:“这也是我困惑的问题,怕是得张兄当面问梁庸本人才能知道答案。”

        来到药师殿厢房外,张珏朗声叫道:“梁先生不是要见我吗?张珏人在这里。”梁庸道:“劳烦张将军卸了兵器,独自进来。可别耍花招,若冰娘子的性命可在我掌握之中。”

        张珏便摘了腰刀,递给随行兵士,推门而入。若冰被反缚了双手,跌坐在椅子中。梁庸站在椅后,将短刀横在若冰颈中。

        张珏见若冰大腿受伤流了不少血,忙问道:“娘子可还好?”若冰勉强点了点头。

        张珏道:“我人已经到了。梁先生想要人质,我愿意替代若冰娘子。她受了伤,需要立即医治。”梁庸尚不知道若冰大理公主的身份,当即笑道:“张将军,你是兴戎司副帅,价值比若冰娘子大得多,却肯用自己来换她,可谓难得,也可谓不识大体了。”

        张珏道:“梁先生本已逃脱,却又再次暴露行踪,只为追问安敏下落,也可谓难得了。若冰娘子正在流血,请你放了她。你若不放心,大可以先将我绑起来,我绝不会反抗。”

        梁庸道:“不行。不是我信不过张将军,而是信不过你们余玠余相公。我有若冰娘子在手,她有半个军医身份,你们尚会顾惜她性命。我若拿了张将军做人质,只怕余相公会毫不犹豫,立即下令将你我二人射死。况且我找张将军来,也不为别的,只是要问你几句话,只要你老实回答,我自然不会再伤害若冰娘子。”

        张珏道:“梁先生是要问安敏下落吗?我确实不知道她人现下在哪里。”梁庸道:“不是。我要问张将军的是,最早是谁打听到安氏夫妇躲藏在大理的?”

        张珏道:“梁先生一再追问这个问题,可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梁庸道:“张将军,你是个聪明人,到现在还想不到吗?既然余玠人已经到了钓鱼城,你该知道安敏的身份。”

        张珏道:“不错,我已经知道安敏才是汪红蓼和阔端的亲生孩子。梁先生肯冒险留下来,非要找到安敏不可,自然也是因为她蒙古公主的身份。”梁庸道:“正是如此。我跟张将军一样关心安敏下落,所以我才要问是谁最早知道安氏夫妇藏在大理的。或者说,还有谁知道安敏的真实身份?”

        张珏沉吟道:“安敏是蒙古公主一事,我也是适才从余相公那里听说。在安乙仲安先生的亲笔书信送达重庆制置司之前,我方无一人知道安敏的真实身份。”

        梁庸道:“不错,这点我相信。在那之前,你们一直将曹友闻的儿子当作了二大王的骨肉。所以我才要知道是谁向你们余相公泄露了安氏夫妇的藏身之处,你们又是如何知道安夫人曾为二大王生下过一个孩子?”

        张珏始终揣摩不透对方用意,当然不会轻易将妹妹如意的名字说了出来,只沉吟不答。

        梁庸倒也不再催逼,道:“既然张将军一再闪烁其词,想必自有苦衷。我有一个请求,请张将军准许我之后与你一道寻找安敏下落。找到她人后,我任由你处置,要杀要剐,绝无怨言。”张珏闻言大为惊讶。

        梁庸道:“只要张将军答应,我这就放了若冰娘子。”张珏遂不再迟疑,点头应允道:“好,我答应你。”

        梁庸当真爽快,割断若冰绑索,抛了短刀,道:“若冰娘子,得罪了。”若冰只冷冷不应。

        张珏忙上前查验伤势,问道:“娘子可需要什么药?我这就派人到药房为娘子取来。”若冰道:“不用了,劳烦张将军扶我到药房,我自己会处理。”

        张珏遂朝外叫了一声,兵士一拥而进,还欲绑起梁庸。张珏道:“不必。你们先带他到一边等候,我送若冰娘子去医治。”扶起若冰,才发现她腿上伤势甚重,难以行走,便干脆抱了她,直往药房而来。

        进来药房,张珏将若冰放在窗下卧榻上,道:“冒犯了。”若冰道:“多谢。”张珏道:“抱歉,全怪我手下看管梁庸不力,才害得娘子遭此一劫。”

        若冰摇了摇头,道:“说这些做什么?”

        兵士打来热水,张珏便亲自拧了毛巾,本欲替若冰擦洗伤口,但要这么做,势必要先掀起她的裙子,一时犹豫,不敢妄动。若冰登时满面红晕,道:“我自己来。”接了毛巾,自行洗净伤口,涂了药膏,再用药带包扎好。

        张珏等她处理妥当,这才转过身来,踌躇道:“不知刘兄可有告诉娘子,余相公已经到了钓鱼城?想来王大帅已将娘子身份禀报上去。”若冰道:“刘公子已对我提过。”神态安详,依然是往日那般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

        若换作别的女子,不免忧惧未来,患得患失,但若冰的反应实在太过冷静,仿若张珏所提及之事,与她没有丝毫干系。细细想来,这位大理公主甘愿放弃帝王家的荣华富贵,远走他乡,风雨漂泊,心理承受能力定是远远超越常人。那么是否真的如白秀才所言,四海之大,她亦有渴望驻留的地方?她孤傲清冷的表面下,亦有些许柔弱之处,为某人盛开了鲜花,幽幽吐露着爱情的芬芳?

        张珏道:“还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娘子,杀死高言大将军的真凶,就是白秀才。”若冰道:“原来是他。”

        张珏见她并不惊奇,忙问道:“娘子早已经知道了吗?”若冰道:“不,我才刚刚知道,但却不意外。”

        张珏料想她早已经知道白秀才对她爱恋极深,不便多提,只道:“本来是应该给大理国一个交代,交出真凶,任凭大理处置。可白秀才杀了吴知古,余相公必须得送他回京受审。”若冰道:“如此,怕是我得回去大理了。余相公无法将真凶交给大理,大理势必不会干休。不如我亲自回去,当面向高相国解释清楚。”

        张珏道:“娘子……”若冰道:“事情既因我而起,理该由我承担。”

        时间刹那间凝固了。阳光透窗而入,将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些许浮尘在光影中欢快地回旋飞舞,轻盈灵动,与幽深沉寂的药房形成鲜明的对照,不由得让人感觉恍然似在梦中。

        春风荡漾,温柔地抚摸着一切,四周充满伤感的味道。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和消极情愫真真切切地写出了她的感受,苦闷、悲观和彷徨的情绪亦连带感染了他。他想要说点什么,却始终踌躇着开不了口。

        恰好有兵士进来禀报道:“张将军,余相公请若冰娘子去府衙一趟,说是有要事商议。”

        张珏道:“若冰娘子受了伤,走不动路,快去找一副滑竿来。”若冰忙道:“不必到别处去寻,南面棚子里就有。”

        兵士忙抬来滑竿,张珏便再次抱了若冰,将她放在躺椅上。

        刘霖一直有意滞留在庭院中,好给张珏和若冰单独相处的机会,见张珏脸上深有忧色,便道:“我陪若冰去吧。”张珏道:“多谢。”刘霖什么都没说,只重重拍了拍张珏肩头。

        若冰道:“张将军,多保重。我去了。”

        她还是那么平静,目光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凄然来,那是即将离别的痛楚。她是个坚强的女子,回去大理后虽然不会太好过,但一定会挺过来。只是这一次别离,应该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见了。即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几年相处下来,亦总有一些情感。况且旁人都说她在暗恋着他,令他格外多了几分歉疚和忐忑。料想将来的某一晚,在夜色的忧郁下,且听风吟,但观繁星,怆恻之情,未尝去怀,亦会浮现出淡淡的思念……

        送走若冰,张珏这才命人带过梁庸,问道:“梁先生一再追问是谁最早打听到安氏夫妇躲藏在大理及汪红蓼为阔端生下孩子一事,可是认为其中有什么线索?”

        梁庸道:“当然。张将军这样的聪明人,到现在还想不到原因,可实在令梁某惊讶了。”又道:“自古以来成大事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张将军既已同意与我一道寻找安敏公主,就该信任我,将事情原委详细告知。况且你我即使目下不是朋友,未来未必就是敌人。贵司余相公煞费苦心地做了这么多事,不就是想让二大王归附大宋吗?说不定事情当真能成,如此,我们将来可就是一家人了。”

        张珏心道:“消息的源头,自然是阔端本人,如意只是凑巧听到,起了中间传递者的作用。梁庸所急于知晓的最早知情者,显然指的是如意。莫非他认为可以从如意身上寻到安敏下落?”

        安敏之所以价值重大,在于她是阔端的女儿,蒙古、大宋两方都想要得到她。而她目下既不在大宋官方手中,又不在蒙古人手中,当日到底是谁从张家带走了她呢?在今日蜀帅余玠来到钓鱼城之前,大宋一方无人知道安敏的真实身份,所以梁庸还曾纳闷地说了一句:“这件事再没有别人知道呀。”他其实指的是安敏是阔端之女一事。又还特意问张珏:

        “最早你方是如何知道安氏夫妇躲藏在大理的?”或许他认为是最早知情者与阔端有私仇,先是将消息有意泄露给蜀帅余玠,后来又出于某种考虑,趁张珏与蒙古奸细斗法正剧之际,暗中捉走了安敏。如此,这个人其实就是张珏妹妹张如意了。

        张如意的确与阔端有血海深仇,甚至还一度远赴河西,预备行刺对方。她也确实有从众人眼皮底下带走安敏的便利条件。问题是,她只知道阔端和汪红蓼生育了一个孩子,并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所以她才会跟旁人一样,想当然地认为长子安允是阔端骨肉,根本没有想到安敏才是真身。从始至终,只有安氏夫妇二人知道安氏兄妹真实身份,甚至连阔端也不知道亲生孩子是个女孩。安允被绑架后,安氏夫妇亦隐忍不言,宁可忍受安敏责怪也没有吐露真相,显然是希望两个孩子的身世秘密继续隐瞒下去。直到汪红蓼死后,安乙仲这才将事情原委告诉了阔端部将李庭玉,又写信给蜀帅余玠,告知安允是阵亡大将曹友闻之子,因而张如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整个真相。既然她并不知道安敏是阔端骨肉,当然也不会冒险劫走她。那么如意离开钓鱼城,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呢?

        就算白秀才在撒谎,其实是如意射杀了吴知古,那也只是她离开时所发生的意外事件。到底是什么事,促使她一定要离开钓鱼城,这跟安敏失踪又有什么干系呢?

        梁庸见张珏沉默不应,问道:“莫非这个人跟张将军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啊,该不会是如意吧?难道是她回秦州那一趟,无意中打听到了这些消息?”

        张珏见对方已然猜到,便也不再隐瞒,道:“是,一切均如梁先生所言,最早知情者正是舍妹张如意。她在秦州南郭寺时,听到了阔端与方丈的对话,回来后便将这一消息告知了余相公。”梁庸不免后悔不迭,道:“呀,当初真该扣下如意的。唉,怪我在寺庙待得太久了,真是一念之仁啊。”

        张珏道:“但如意并不知道安敏才是阔端之女。而且是我将安敏带回家中,如意断然不可能瞒着我再将她带走。”

        梁庸仔细思索过一回,道:“不错,如意在秦州时,二大王自己都不知道安敏才是他的女儿,如意更不可能知道。”又问道:“那么除了余相公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张珏道:“这件事进行得极为机密,除了余相公和他派遣去大理寻找安氏夫妇的心腹外,再无人知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如意从来没有对我露过半句口风。”

        梁庸道:“原来如意连张将军都没有告诉过,那么旁人更不可能知道了。”顿了顿,又道:“哦,抱歉,我之前一再追问,是猜想这个人也许跟二大王或是汪氏或是安先生有私仇。”

        张珏道:“不过如意已经知道安敏是安乙仲和汪红蓼的女儿,之前安敏向我坦白时,她在外面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梁庸道:“即便如此,如意也没有带走安敏公主的理由呀。”

        张珏心中反而一动,暗道:“如意是金国大将郭斌之女,当初郭氏力拒蒙古军时,曾向汪世显求援,但汪世显只坐观其变,后来更以保全百姓为由投降蒙古。如意或许因此而恨上了汪红蓼、安敏母女,那么她问我是不是喜欢安敏则是有意的了。啊,如意还说:为了不让我伤心难过,她强行忍住,才没有下手。难道……难道……”一时想也不敢想。

        梁庸倒是没有留意到张珏脸色大变,沉吟道:“不过我总觉得事情或许跟如意有关。张将军,我不是刻意针对令妹,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去找如意谈一谈。”

        张珏道:“如意已经走了。”梁庸道:“走了?她去了哪里?”张珏道:

        “我也不知道。”大致说了经过。

        梁庸登时骇然而惊,道:“事情一定跟如意有关!是她劫走了安敏公主,又偷了张将军的令牌,好将安敏带出城去。”张珏道:“梁先生久在钓鱼城中,该知道这里是兴戎司驻地,城防极严。如意若是凭我的令牌出城,一定会引来守城兵士怀疑。她不拿令牌还好,一拿出来,会立即被兵士扣下来。况且安敏的画像遍布钓鱼城中,如意决不可能带着她混出城去。”

        梁庸道:“那如意盗走张将军令牌做什么?”张珏道:“她离开钓鱼城后,在沿途关卡都是用得着的。”

        梁庸道:“安敏公主失踪这件事,一定跟如意有关,不然她为何抢先逃出城去?”忽然换了一副冷酷阴森的口气,咄咄逼人地道:“张将军该知道,如果安敏公主死在你们宋人手里,会有什么后果——二大王一定会倾尽全力进攻四川,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张珏闻言颇为愤怒,道:“阔端果真敢来进犯的话,我大宋也会拼死力战,叫你们蒙古人付出惨痛的代价。”梁庸不无嘲讽地道:“但你们宋人处在劣势,若非如此,你们余玠余相公也不会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来逼二大王就范了。你们害死了二大王喜欢的女人,再害死他的女儿,灭亡也就指日可待了。”

        张珏道:“当年阔端攻破剑门天险,又攻陷成都府,即狂妄地宣称不日之内要灭我大宋。而今二十年过去,他不也没有突破我大宋东川防线吗?”

        两人正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之时,兵士龙井忽赶来禀报道:“张将军,小的发现了那女奸细小敏。”

        张珏和梁庸均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问道:“她人可还好?她现下在哪里?”龙井道:“还好,只是身子比较虚弱。人现下在小的家里,小的浑家在照应她。”

        张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龙井道:“张将军不是让小的和田川两个人暗中监视工匠唐平吗?原来唐平一直将那女奸细藏在家中,就在小的眼皮子底下。”

        原来唐平这两日颇为诡异,看起来没什么病容异样,却向作坊告了病假,基本上都待在家中。昨日他去过一趟琴泉茶肆,田川和龙井也跟随他到了那里。正好遇到张珏发现了天泉洞入口,召集人手,二人应召赶去帮忙,再回来茶肆时,唐平人已经不见了。二人担心会有意外,遂先赶去最紧要之处查看,听上天梯哨兵说没见到唐平过来,这才赶来唐家,还在途中遇到了张珏妹妹张如意。到唐家门外时,看到唐平正在院子中收拾柴禾,这才放下心来,遂轮流在唐家外围监视。

        奇怪的是,昨晚唐家灯火彻夜未灭。午夜过后,唐平还几次三番出来张望,似在等待什么人。躲在竹林暗处的田川大起疑心,但又没发现其他异样。一早赶来换班的龙井听说后,亦觉得古怪,正要去禀报张珏时,忽见到唐平出门,遂一路跟随。三人前后脚又来到了琴泉茶肆。唐平也不在茶肆就座,而是直接进去后院,正见到张家门外兵士环伺,他当即便退了出来,正好与龙井撞了个满怀,幸好他未起疑,低着头慌慌张张地回家去了。田川过去大致问了一声,听说是因为隔壁药师殿女道士吴知古被人射杀,也未太当回事。本还想将龙井异常之举向张珏禀报,却被兵士拦住,称张将军目下不便见客。他以为张珏正全力追查吴知古一案,便与龙井一道继续跟踪监视唐平,打算将事情彻底弄清楚再说。

        到下午时,一直躲在屋子中的唐平忽然出来,将一个大麻布口袋扛到鸡公车上,推着车子出了门,看情状是要往飞檐洞而去。飞檐洞是一处巨石裂缝形成的天然孔道,幽暗而深邃,一直通到护国门东面。四周怪石嶙峋,兼以古木参天,藤萝蔓延,遮天蔽日,阴森隐密,内中栖息着大量蝙蝠。因蝙蝠喜欢栖息在屋檐下,故当地人将此石缝孔道称为“飞檐洞”。那里有一种“气潇潇以瑟瑟,风飕飕以飒飒”的气氛,常人绝少涉足。

        田、龙二人既是奉张珏之命监视唐平,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他多半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此去飞檐洞,多半是想销灭罪证,而罪证就是鸡公车上的大麻布口袋了,遂不等到飞檐洞,便上前阻截唐平,以防证据被毁。不想唐平一见二人出现,甩下鸡公车就跑。田川遂赶去追人,龙井则去抢那滑下山坡的鸡公车。车子虽未抢到,所幸大麻布口袋先行滚落到竹林中,被竹身拦住。龙井急忙奔过去,解开麻布口袋,里面却不是什么证据,而是一个大活人,正是受到全城通缉搜捕的女奸细小敏。她手脚均被绳索缚住,口中塞了破布,额头起了一个大包,人则因为受到撞击而晕了过去。万幸的是,她撞上的是有弹力有韧劲的竹子,要是撞到坚硬的树上,多半就没命了。龙井一时不明所以,遂就近将她抱回自己家中,命妻子先看住她,自己赶来向张珏禀报。

        张珏听了经过,亦是不明究竟,忙带人朝龙井家中赶去。又派了一队人马,前去搜查唐平家中。

        龙井家位于飞檐洞以东,要穿过一大片竹林。竹子挺拔修长,亭亭玉立,兼以四时青翠,凌霜傲雨,在中国文化中有独特的地位,跻身“梅兰竹菊”四君子及“梅松竹”岁寒三友。北宋名士许洞于居处大门前只种植了一株竹子,时人称之云:“许洞门前一竿竹。”另一文学大家苏轼则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名言。钓鱼山的竹子全是高大粗壮的方竹,昔日北宋名臣张咏镇蜀,专门有一首《方竹》诗云:

        笋从初箨已方坚,峻节凌霜更可怜。

        为报世间邪佞者,如何不似竹枝贤。

        竹林郁郁葱葱,尽情地伸展舒张躯干枝叶,淋漓尽致地遮掩了天空。

        行在林间道上,浓荫蔽日,夏不知热,冬不晓寒。

        到了龙井家外,龙妻闻声迎了出来,见副帅张珏亲自到来,紧张得不知所措。张珏问道:“安敏人呢?就是适才龙井带回来的那名女子。”

        龙妻道:“在……在里面。”

        众人一拥而进,却见安敏倚墙而坐,手脚仍被绑住,头歪向一边,双眼紧闭,依旧昏迷未醒。

        梁庸大怒道:“为何还要绑她?”龙井尚不知道梁庸是蒙古人奸细,不明白法师为何一路跟来,更不懂对方为何发这么大火,只愕然道:“她不是奸细吗?万一跑了怎么办?”

        张珏忙上前解开安敏绑绳,将她抱出来,放在堂屋椅子上。又想起之前安敏双脚受了伤,即使人醒转过来,也走不动路,忙派人去寻滑竿来。

        梁庸见安敏受伤颇重,忙道:“须得立即请若冰娘子延治。”张珏道:

        “怎么,这会子就想起若冰娘子了?她也受了重伤,正是拜梁先生所赐。”

        又道:“而今既已找到安敏,梁先生可以放心了,你我之间的约定算已完成。来人,押他去军营牢房监禁,等候发落。”

        梁庸虽极想留下来,等安敏醒来问清楚事情经过,然张珏却不容分说,命人带他出去。有了上次他逃走的教训,这次也不会再对他客气,兵士取出绳索,将他反绑起来,扯了出去。

        张珏命人取来凉水,将汗巾打湿后再拧干,敷在安敏额头大包上。

        只听见她“嘤嘤”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张珏喜道:“敏娘醒了?”安敏伤后虚弱无力,只一脸茫然,问道:

        “这……这是什么地方?”张珏道:“这是我手下兵士龙井的家。你受了伤,我已经派人去找滑竿来,好送你去药师殿救治。”安敏道:“不,我不想走。”张珏道:“那就不走。你先好好休息,等滑竿到了再说。”

        安敏道:“我不想见到这么多人。张将军,麻烦你叫他们都出去。”

        她身份特殊,张珏又想要尽快从她口中了解真相,只得顺从她的意思,挥手命众人退了出去。安敏忽然抱住了他,呜呜哭了起来,一边抽泣一边道:“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在大理出生长大,未受中原传统礼法浸濡,行事大胆,任意妄为,真情流露之下,更是不顾及其他。张珏却不免格外尴尬,道:“你……你是公主,别这样……”

        安敏当即松了手,骇然道:“你……你已经知道了?”张珏道:“嗯。”

        他非但已经知道安敏的真实身世,而且理解她为何要冒险逃出天泉洞——因为她发现营救她的是蒙古人后,对方即告知她是阔端之女,她自己也是地地道道的蒙古血脉。她自然惊愕异常,在她印象中,蒙古人就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当年蒙古大举挥师南下,攻入大理境内,她童年玩伴全家、教她刻工的匠人,还有许许多多认识的人,包括父母的好友高和将军,都是被蒙古人所杀。尤其令她难以接受的是,那一年率军攻打大理的蒙古军主帅阔端,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张珏又补充道:“令尊写了一封信给我大宋四川制置使余相公,信中详述了你们兄妹的身世。对了,余相公知晓你阿兄安允是曹友闻将军之子后,已经放他走了。”

        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安敏却听出了弦外之音,道:“我会替代我阿兄,成为你们大宋的人质,对吗?张将军到处找我,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吧?”张珏忙道:“不,不全是这样。”

        安敏道:“就算真是这样,我也不怪张将军。我……我只恨我自己是蒙古人。难怪阿爹从小就不喜欢我,我还以为他是重男轻女,原来……原来我是那杀人魔王的女儿。”张珏温言劝慰道:“父母是容不得自己选择的。”

        安敏道:“可因为我的生父是阔端,我就成了张将军和大宋的对头。”

        张珏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道:“这不是你的错。”

        安敏道:“我原以为我是大理人。阿兄被绑架后,爹娘的真实身份暴露,我又以为我是宋人。而今我又成了蒙古人,还是什么公主。我……我……”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我是蒙古人,为什么蒙古人就是宋人的对头?”

        张珏心乱如麻,说不出半个字来。世上为什么要分大宋、大理、大金、蒙古,又为什么要你打我,我灭你?他不知道答案,也不可能找得到答案。

        安敏道:“现下我娘亲死了,阿爹也不会要我了。阿兄跟我非但毫无血缘关系,而且还是仇家,他也不会再理我。我……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

        她仰起头来,痴痴地望着张珏。一双大眼睛因饱含泪水而愈发灵动,水汪汪地散发着惹人怜爱的光芒,眼光中明显闪烁着不安,亦有几分期待。张珏感到自己陷入了她眼睛的旋涡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从心底油然而生。他感觉到血液在体内飞快地流淌,双手和嘴唇轻微地搐动着,仿若陷入迷乱当中,紧张得不知所措,期待着什么,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强行定了定心神,才道:“我不想欺骗敏娘,你身份特殊,我亦无权处置,只能将你移交给余相公。”他转过头去,不敢再凝视她的眼睛,不忍看到她脸上失望的表情。

        安敏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能理解娘亲当初的心情了。她面临那样两难的困境,却勇敢选择了自己的人生。还有阿爹……不,应该说是养父,他也是个了不起的男子,为了心爱的女子,放弃了家族和名誉,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二人隐居于山林中,从此远离人世间的争斗、虚伪、浮华、喧嚣。”

        也许她想说的是,她也想像她母亲汪红蓼那样,放弃荣华富贵,去找自己爱的男子。而那男子亦以惊人的勇气,放弃了一切,与她一道远走高飞。然与安氏夫妇截然不同的是,她尚不能自主自己的人生,她将会被大宋扣下作为人质,连行动都不得自由。如果策反阔端失败,也许还会有性命之虞。而那男子如果是他的话,他亦不能放弃保家卫国的责任和使命,仅为了个人的幸福便丢下合州百姓。甚至,他不能放她离开,从始至终,她都是他的囚徒。他将望着她离去,或者望着她死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在春雨如丝的傍晚,于梅树环抱的土房,感性的人儿不免有了浅浅的幻想。虽然人在这里,或许梦在天涯,她在期待着谁,谁又在期待着她?短短一刻,竟似度过了生命中最难熬的光阴,内心的年轮老去了许多年。思绪缥缈无痕,淡淡地来,淡淡地去,最终陷入了冷寂。言语亦苍白了起来,唯有沉默才能驻留芳华。

        张珏最终还是转过头来。安敏正凝视着他,眼神出奇的澄透清澈。

        蓦然间,他的心思起了变化,一股醉酒的冲动在他身体里蔓延开来,似乎有一股蠢蠢欲动的神秘力量在鼓动他去做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理性却及时压抑了他的想法。

        正当他以为她会说出些什么的时候,她果然开了口,却不是他既想听又不愿意听到的话,她只说:“张将军,我很累,也很饿,想多留在这里一会儿。”

        张珏吊起来的心又缓缓沉了下去,他点了点头,走出堂屋,招手叫过龙井妻子,命她去熬一些菜粥。

        龙井道:“天色不早,该是吃晚饭的时候。将军不嫌弃的话,就在小的这里将就一下。”张珏道:“不必了,就给敏娘弄点吃的吧。”

        龙井忙命妻子去做饭,还要去杀鸡宰鹅,却被张珏阻止,道:“你们平日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要是多事的话,我可抬脚就走了。”龙井道:

        “是,是,全听将军的,就熬菜粥。”

        张珏又派人去向蜀帅余玠和合州主帅王坚禀报,说已找到安敏,稍后即会送她去官署。安排妥当,一时踌躇,有些不敢再进屋面对安敏。

        正好搜查工匠唐平家中的兵士赶来,禀报道:“在唐家发现了一个大包袱,值钱的东西都在里面,就摆在堂屋桌子上。”张珏心道:“大概是唐平预备处置完安敏后,就携带财物逃离钓鱼城。幸亏之前因为上天梯丢失火药一事,我对他起了疑心,暗中派了人监视,不然安敏很可能就被他扔到飞檐洞喂蝙蝠了。”

        兵士又道:“在唐家地窖中还发现了一些火药残粉。将军当真料事如神,原来上天梯丢失的火药就是唐平自己偷的。”张珏道:“立即加派人手去追捕唐平。捉到他人之后,立即带来见我。”

        话音刚落,兵士田川便拖着唐平进来。两人都浑身是泥水,狼狈不堪,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田川将唐平狠狠掼到地上,气喘吁吁地道:

        “张将军,人抓到了!这小子可真能跑,小的追了三架山,才追到他人。”

        唐平刚欲爬起来,张珏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喝道:“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监守自盗,为什么要盗取火药?”唐平哀声道:“将军,这实在不关小的事。”张珏大怒,道:“而今人证俱获,你还敢说不关你的事?”又是几脚踢了过去。

        安敏闻声从屋里出来,叫道:“张将军,不要打他,是他……他救了我。”

        张珏大为愕然,道:“敏娘说什么?”以为安敏未能认出泥人一般的唐平,忙解释道:“这是工匠唐平。”安敏道:“是,我认得他。”张珏道:“不久前就是他将敏娘装在麻袋中,预备抛入飞檐洞。敏娘不记得了吗?”安敏道:“我记得,但之前确实是他救了我。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经死了。”

        张珏大惑不解,又见安敏倚门而立,忙问道:“敏娘的脚……”安敏道:“我的脚伤已经好了,是你妹妹如意拿了药给我。”

        张珏这才恍然有所悟,下令将唐平绑起来押在一旁,重新进屋,让安敏先坐下,这才问道:“事情是不是跟我妹妹如意有关?劳烦敏娘详细告知经过。”安敏叹道:“我本不想说的,可你们已经捉到了唐平,事情无论如何瞒不住了。也罢,还是我来当这恶人吧,免得将军又要为难唐平。”当即详述了原委。

        安敏在琴泉茶肆西面梅林遇见张珏后,张珏见她衣衫单薄,脚上又受了伤,便将她带回家中,让妹妹张如意照顾她。后来张珏离开,张如意端来一碗热豆腐,安敏吃下后便昏睡了过去,人事不知。

        张珏心道:“一定是如意在豆腐中下了迷药,迷倒了安敏。正好我发现李庭玉等人可疑,放出响箭知会关卡,看守安敏的兵士张万等人以为出了大事,离开院子出去查看,如意早先见到白秀才出了门,便趁机将安敏先藏进了他家中。后来我发现了天泉洞的入口,派人召集人手,在茶肆喝茶休闲的兵士、包括跟随唐平到茶肆的龙井、田川二人亦哄然赶去帮忙,她便找来唐平帮忙,将安敏装入麻袋中,搬到院子中鸡公车上,再由唐平推车将安敏推回家中藏了起来。刚好我派去监视唐平的兵士赶去悬崖帮忙,由此给了他绝好的机会。”

        其实之前张珏因为梁庸的提示,曾猜测事情或许与张如意有关,只是因为想到她不知安敏真实身份,没有动机,又否认了这一点。此时再度确认事情究竟还是跟张如意有关,倒也不十分惊讶,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敏续道:“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面,屋子很矮很暗,又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油灯照明,很是憋屈。不远处,正有一男一女在说话。那男子道:‘现在钓鱼城全城都在找这个女人,你为什么要将她藏起来?她到底是谁?’那女子道:‘她叫安敏,是汪红蓼的女儿。’那男子道:‘什么,汪红蓼?那她爹不就是……不就是……’女子答道:‘就是前蜀帅安相公的小儿子安乙仲。’那男子道:‘他们夫妇不是失踪了吗?’女子道:‘你别管那么多。快把她绑起来,可千万别让她跑了。一旦我哥哥发现她根本没有盗取火药,立即就会怀疑到你身上。到了那时候,你还能活命吗?’”

        张珏听到这里,这才明白过来妹妹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将安敏带走,原来她是为了保护唐平。唐平之前报称上天梯丢了不少火药,并称女奸细小敏嫌疑最大。他不知道张珏从一开始就怀疑他,还以为能将所有责任推在小敏身上,反正小敏当时已经失踪,可谓无从对证。不想后来张珏偶遇安敏,将其带回家中。张如意见到后,料想兄长必会向安敏问及火药失窃一事,遂设法阻止。问题是,唐平是重庆府唐家堡人,与张氏非亲非故,如意的性子更是出名的刚烈有主见,怎么会为了一名普通工匠而不惜背叛兄长呢?

        安敏道:“想来张将军已经猜到,那男子就是工匠唐平,我混入上天梯的时候,曾经见过他,女子就是令妹如意了。我认出二人后,心中亦极是惊讶。却又听见唐平道:‘她既是安相公的孙女,也算是我们大宋人,为何要替蒙古人做奸细?是因为她母亲吗?’如意很有些不耐烦,道:‘她不是奸细,她在找她哥哥。’我听到这里,很有些惊讶,后来想大概是张将军告诉了令妹。”

        张珏点点头,道:“我是跟如意简略提过。但事实上,根本不用我告诉她。我和敏娘交谈的时候,她人就在外面,她都听到了。”

        安敏道:“原来是这样,那就难怪了。”又续道:“唐平听说我来钓鱼城是为了寻兄后,非常惊讶,问道:‘张将军知道这件事吗?’如意道:‘知道。’唐平道:‘那我……我们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如意道:‘所以我才冒险把她弄到这里来。你放心,我哥哥决计想不到是我做的,他这会子可没有空来管火药失窃一事。只要你将安敏藏好,不让人发现,我们便不会有事。’唐平似乎对如意言听计从,也很畏惧,当即点头称是,又指着我问道:‘那她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将她留在地窖里。’如意便转过头来看我,见我已经醒来,便走过来招呼了一声。我问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如意道:‘是我将敏娘弄到这里来的。’我心中满腹疑云,问道:‘你不是张将军的妹妹如意吗,为何要带我来这处地窖?张将军知道吗?’如意嘻嘻一笑,道:‘我哥哥不知道,我是用迷药将敏娘迷倒后,背着他偷偷带你来这里的。得罪之处,敏娘莫怪。你脚上的伤口,我已经替你上了药,很快就会好的。’”

        张珏心道:“之前我在药师殿遇到张如意,她称不小心磕破了膝盖,前来找若冰索药,原来是谎话,她拿药是为了安敏。”

        安敏续道:“我听了很是感激,可还是不明白如意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个地窖,还要将我绑起来。她说:‘其实我是为你们两个好。’我问道:‘我们两个?还有一个谁?’如意说:‘就是你和我哥呀。现下你是全城通缉的奸细,我哥又有些……有些……’”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脸上泛起红晕,呼吸亦急促起来。

        张珏不免有些着急,催问道:“如意到底说了什么?”安敏道:“如意说:‘我哥又有些喜欢你,大概他心中不忍心将你交出去,所以才先带你回我们张家,想考虑清楚如何处置你再说。’”

        她生怕双方难堪,日后难以相处,便加快语速,续道:“一旁唐平听了,惊叫了一声,问道:‘原来张将军喜欢她?’如意回头斥道:‘你少插嘴!’又告诉我说:‘我哥那个人,心中装的全是国家、大义什么的,就算他再喜欢敏娘,最终还是要将你交出去,但他心中还是会内疚很久很久。为了不让我哥为难,我先将你带走藏起来。不过当然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我还是有一点私心,有一件事跟敏娘有点干系,为了防止泄密,不得不先将你藏在这里。你放心,等我办完事,自然会放了你。’”

        张珏忙问道:“如意有没有说她要办的是什么事?”安敏道:“没有。其实你妹妹说的话,好多我都是半懂不懂。我见她连连催促唐平去找绳索来绑我,忙道:‘你放了我吧,我有要紧事要去办。我可以对天起誓,决不会泄露你的秘密。’但如意连连摇头,她说不是她信不过我,而是她要办的事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不容有任何差错,叫我不必着急。”

        张珏道:“那后来呢?”安敏道:“后来唐平找来绳索,与如意合力将我手脚绑了起来。我反抗无用,只好道:‘那好,我相信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和你哥好。有一件事,麻烦你去告诉你哥,余相公捉住的人,我阿兄安允,其实不是我的亲哥哥。’如意听了一点也不惊讶,道:‘这我倒是知道,安允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唐平问道:‘她哥哥也姓安,亲爹不是安乙仲吗?’如意道:‘你这个笨脑袋,我都说了他们兄妹同母不同父。敏娘的亲爹是安乙仲,她哥哥的亲爹却是蒙古皇子阔端。’我听了很是惊愕,道:‘原来你连这个都知道了。我阿兄安允,他也不是我娘亲生的,他是你们大宋名将曹友闻曹将军的遗孤。’”

        张珏失声道:“原来是敏娘自己将真相告诉了如意。”安敏道:“我是为了救我阿兄,不得已才这么做。原想如意是张将军的妹妹,是值得信任的人,哪知道……”叹了口气,又继续叙述后事——张如意得知安允仅是汪氏收养的名将遗孤后,先是瞪目失神,随即如大梦初醒,问道:“你哥哥是收养的,那么你……你才是你娘跟蒙古皇子阔端生的孽种?”安敏惊道:“你怎么会知道?”张如意道:“我当然知道,我早该知道的。哈哈哈,原来杀父仇人之女近在眼前。老天爷真是长眼,余相公那些人要找的人其实是你,却让我先遇到了你。”一边说着,一边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块灵牌,重重往桌上一顿,道:“安敏,你看清楚了,这是先父郭斌郭公灵位。”

        安敏惊道:“你……你不是姓张吗?怎么又成了郭……郭什么的女儿?”

        张如意怒道:“不叫郭什么,叫郭斌。先父当年是大金国名将,后来死在你爹阔端手里。不仅如此,你爹还杀光了全城百姓,掠走我的幼弟,交给蒙古人抚养,让他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你现下该明白了,我做了这么多事,就是要向阔端复仇。”越说越怒,当即揪住安敏的头发,将她拖到郭斌灵牌前,道:“我今日就杀了你,再去杀了你爹,为我全家报仇。”随即双手扼住安敏的脖子,欲将她掐死。

        唐平不知如何突然有了勇气,上前阻止道:“如意,害你全家的是她爹,跟她无干,放过她吧。”

        张如意怒道:“你做什么?她是蒙古人,你还要怜惜她吗?”唐平道:

        “不是……刚刚……刚刚你不还说张将军喜欢她吗?你杀了张将军喜欢的女子,你将来如何面对他?”

        这话甚为有力,张如意呆了一呆,便松了手。她狠狠瞪了安敏一阵子,好几次还想再要动手,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叫上唐平出去了。

        张珏听到这里,这才留意打量安敏脖子,果然看到她粉颈中有几道青紫瘀痕,当即歉然道:“抱歉,如意她……她其实不是个坏人。她只是一时情急……”安敏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况且父债女偿,亦是天经地义之事。张将军不必说抱歉。”她越这么说,张珏心中越是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安敏道:“后来如意和唐平又重新进来。唐平将一块破布团起来,塞入我口中,大概是怕我呼喊求救,又用麻布口袋套在我头上,将我拖到墙边,让我倚墙坐好。那口袋缝隙颇大,我隐约看到如意从角落的箱子里拿了件衣裳穿上,然后两个人便吹灯出去了。地窖完全陷入黑暗中,我既看不见,又无法叫喊,动也动不了,只能歪在地上。”

        回忆起当时情形,仿若再度身临其境,又不由自主地心悸起来——地窖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走到了世界尽头,而盲人般的黑暗却是无处不在,无边无际。她一度怀疑这是虚幻的梦境,不是真的,但她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口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声声诉说着尘世的残酷与真实。

        她并不害怕,在经历了一系列打击后,生有何欢,死又何惧,死亡于她反而是一种解脱。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一股诡异阴森的气氛始终笼罩在她身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在她全身游走扩散,她越来越焦躁,忍不住想要冲出黑暗,却是手足不得自由,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无形的命运魔掌压住了自己。心中愈发悲苦,胸口愈发憋闷,呼吸愈发急促,仿佛溺水之人,被惊涛骇浪肆无忌惮地席卷着、抛接着,几近窒息……忽听得张珏呼叫道:“敏娘,敏娘,你怎么了?”安敏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没事。”深吸几口气,减匀呼吸,脸上红潮亦渐渐退去。

        张珏道:“敏娘若是累了,不妨先歇息一会儿。”安敏道:“不,我还是将所有经过都告诉张将军的好。后来,我晕了过去,又醒了过来,眼前总是一片漆黑,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唐平又重新举灯进来,取下我头上麻袋,挖出布团,喂我喝了一碗稀粥。还叫我不要害怕,说如意不会再下手伤害我,等到他和如意明早安全出城后,就会设法托人将我的下落告知张将军,那时我自然会得救。”

        张珏极是意外,问道:“唐平说他要和如意一道出城?”安敏道:“嗯,他是这么说的。”

        张珏心道:“原来如意当晚用药迷晕我之前,便早有与唐平一道逃离钓鱼城的打算。她既然事先与唐平有约定,绝不会轻易失信。嗯,一定是她偷走我的令牌后,离家来这边寻找唐平,预备一同下山,等天亮城门一开启便离开钓鱼城,不料却意外发现唐家外有人监视。她若是就此去敲唐家的门,势必会引起田川、龙井的怀疑。可她如果不及时离开,等天亮时我所中迷药药性一过,她就再也走不掉了。不得已,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独自逃走。”

        安敏道:“不过唐平再进来时,则是另外一副样子,不停地搓手,看上去十分慌乱。我因为口中塞了布团,无法说话,只能干望着他在那里转来转去。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找来一条大麻布口袋,将我装了进去,还对我说:‘如意一定是出了事。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我实在不能留你在这里。’从始至终,他不敢再多看我一眼,足见心中还是相当矛盾,生怕看到我后改变主意。之后的事,张将军就知道了。”虽然意态怏怏,却并无怒意,对唐平也并不如何仇恨。

        正好龙井妻子端了两碗热粥进来,张珏便道:“敏娘先吃点儿东西,暖暖身子。我心中尚有疑问,须得向唐平问个清楚明白。”命龙妻照顾安敏,自己大踏步出来,揪住唐平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喝问道:“上天梯作坊的火药是不是你自己偷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敢有一句谎话,我一定亲手杀了你。”唐平见事已至此,只得承认道:“那些丢失的火药是小的拿的。”

        张珏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蒙古人做奸细吗?还有,如意为什么要一力护着你?”唐平嗫嚅道:“我要火药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了如意。”

        张珏大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唐平道:“是如意……张将军的妹妹,逼小的从上天梯偷取火药,小的也是被逼无奈。”

        张珏闻言大怒,道:“你虽不是军人,却在军中做事,该知道盗取火药是重罪。居然还敢说是如意逼你偷取火药,她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了吗?”唐平慌忙辩解道:“如意她……她将身子给了小的,然后拿这个来威胁小的,说如果小的不听她的话,就要告诉张将军,说小的玷污了她的清白。小的实在没有法子,只好……只好……”

        原来一切都是因张如意而起。之前她将秦州之行得到的重大消息通过余如孙转告给蜀帅余玠后,本料想余玠必然会利用阔端和汪红蓼的亲生孩子去刺杀阔端本人。当然,由于之前汪世显遇刺的前车之鉴,阔端势必不会轻易相信,会多加防范。最大的可能性是,余玠派人掳来阔端的孩子,再护送其去河西面见阔端,利用这个大好机会行刺。这,也是张如意最期待的可能。她其实想要亲自动手复仇,她的计划是制作一件火药背心,用它将阔端和他的孩子一起炸死。然而火药配方及火器制作均是宋军最高机密,这就是她不惜自毁清白之身、利用唐平的原因。

        而唐平得到张如意处子之身后,对其又爱又怕,唯命是从。他从上天梯作坊中陆陆续续地盗取配置好的火药,每次只取一小勺,用油布包了,藏在鞋子中带出。日积月累,居然真攒到了足够的量来制作火药背心。然而作坊制度,每三月有一次大盘点,库存火药都要重新检查称重。

        最近已有别的工匠在念叨罐子里的火药好像少了,虽然没有当正经事上报,但到盘存时,实际重量跟库存记录对不上时,势必会引来调查,作坊中所有人都会有嫌疑,唐平也不例外。每每想到此节,他便会忐忑不安。正好最近出了安敏混入上天梯一事,起初人人都以为她是奸细,唐平感觉这是大好机会,便找张如意商议。张如意因尚未知晓余玠下一步计划,也需要为唐平掩饰,以免漏了风声,便同意嫁祸给安敏。于是唐平在事后向张珏禀报,称有火药失窃,想以安敏为替罪羔羊,将责任推到她头上。

        再说张如意这一节,世事如风,事情的发展远远不像她预料的那样。

        虽然余玠也想利用阔端的孩子做人质,却只是想要招降阔端,而不是杀了他。之前余如孙曾许诺将事情进展及时告知张如意,但出于保密考虑,他并没有真正做到,张如意仅仅知道阔端之子安允已被从大理强行带回,甚至连他被关在钓鱼城都不知道。那一日,张珏在梅林中遇到狼狈不堪的安敏,将其抱回家中时,张如意远远看到,很是惊异,忙跟了过来。

        她在门外听到屋里二人对话,这才知道安敏原来是汪红蓼之女,更意外得知蜀帅余玠扣住其兄安允,是打算要挟汪红蓼劝说阔端降宋。其时安敏已经从李庭玉口中得知真相,但她本人不能接受自己是阔端亲女的事实,难以启齿,未曾告知诉张珏,张如意也无从得知。

        无论如何,余玠的如意算盘跟张如意最初的计划大相径庭。她本想继续听下去,可又怕兄长问及上天梯火药失窃一事,若是安敏断然否认,那么,以张珏之精明,必然会立即怀疑到唐平头上。若是再顺势派人去唐家搜索,那么他在家中地窖暗地制作火器一事可就全暴露了,遂只得进去打断二人。正好张珏有事离开,她便盘算如何将安敏先藏起来,先遮掩住火药失窃一事。事情正如张珏所推测的那样——张如意先是用药迷晕了安敏,出来时正好见到白秀才离家,说是要出城去。她正预备找借口支开庭院中的张万等兵士时,外面有响箭升空,张万等人以为发生了大事,慌忙赶出去查看究竟。她大喜过望,及时把握住机会,将安敏半抱半拖入白秀才房中。

        这对张如意而言,其实是一个极大的冒险,也许白秀才会突然回来,也许她根本找不到机会将安敏运出茶肆。她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缜密之人,意外得知大宋欲招降阔端后,恼恨余氏父子之余,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复仇计划,藏起安敏只是临时起意,并未细细算计。做过之后,她才颇有些懊悔,可这时张万等三名兵士已经归返院中,她也不可能再将情状复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一步看一步了。

        张珏因赶去追捕李庭玉等人耽搁了不少时间,后来引着若冰过来时,发现安敏不见了,果然又惊又怒。好在他丝毫没有怀疑到妹妹身上,很快由安敏来路反推,追踪到茶肆西面的悬崖边,由此给了张如意绝佳的时机。正好唐平就在眼前,茶肆中再无他人,她遂命他先设法将安敏运走。二人均十分紧张,甚至连安敏失落了一只鞋子及张珏令牌都没有发现。好在老天爷帮了他们的忙,之后一切顺利,唐平将安敏装入麻袋后,连人带袋搬到院子中的鸡公车上,推车出来。张如意则假意请唐平代为送货,一直送他出茶肆。

        等到唐平安全离开后,张如意这才回屋收拾了一通,略作掩饰,然后赶去药师殿找若冰索药。她当时尚不知道安敏是阔端的女儿,又亲眼看到兄长对其关切殷殷,当然不能就此不理。她虽然恨阔端入骨,但并不讨厌汪红蓼,相反还对这位传奇女子有几分佩服,更不会没来由地厌恶她天真明媚的女儿。至于要如何处置安敏,那是以后的事,她尚没有考虑那么远,她必须要先应付余玠预备招降阔端的局面。大仇不能不报,既然指望不上余玠,就只能自己动手。她既已清楚余玠的目的与计划,便知道她名义上的未婚夫高睿再无生命危险。不仅如此,余玠很可能要对其礼遇有加,再作为信使遣送回河西,作为劝降阔端的一步。想到这一点后,张如意决意利用高睿,她亦不能继续留在钓鱼城,如此风险太大,最好的法子是在高睿北归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再与他一道上路。她决定之后,便赶来唐家,预备将计划告知唐平。按照她的想法,是要等到她离开钓鱼城数日后,再由唐平放了安敏。

        唐平虽听从张如意之命,将安敏运回家中,藏入了地窖,却根本不知其来历,只知她正受全城通缉,心中惊惧。世事当真奇妙得紧,正当他向张如意追问时,安敏醒转了过来,居然亲口告知了真相。张如意惊怒交加,恶气顿生,一度想要扼死仇敌之女,幸亏唐平从旁阻止。她回忆起张珏凝视安敏的眼神,心想若是杀了兄长喜欢的女子,他必然不会原谅自己,即使这女子是蒙古公主。

        二人出来地窖后,商议了一番。张如意最终决定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次日一早离开钓鱼城,设法去找寻高睿。唐平料想自己难以轻易脱身,很是害怕,提出想与张如意一道离开。她正好也需要帮手,便爽快地同意了,只是一时想不到安顿安敏的好办法,遂决意等出城后再说。张如意约定凌晨时来唐家找唐平,二人一道下山,天一亮便出城。为以防万一,她离开时,穿走了那件火药背心。

        然而令唐平失望的是,张如意并未按时赴约前来。他既想去张家一探究竟,却又不敢轻易离家,生怕因天黑而与张如意错过,况且地窖中还关着一个安敏。直到天亮后,依然不见张如意人影,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决意冒险赶去琴泉茶肆打探。不想茶肆中未见张如意人影,后院张家门外更是布满兵士,他本就满心惊惶,以为张如意出了事,慌忙转身逃走。

        回家后,唐平闭门徘徊思虑了很久,终于决定独自逃离钓鱼城。至于安敏,他既不敢杀了她,也不能放了她,便打算将她运出去丢到什么地方,最好是等他离开钓鱼城后,才有人发现她。不想走出不远,兵士龙井和田川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以为事情已然败露,对方是来捉拿他的,本能地丢下鸡公车,转身便逃,最终还是被田川捉住。

        听完唐平的供述,张珏这才明白妹妹一意复仇,由此成为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忽想到当初他在上天梯捉到安敏、带她到琴泉茶肆充饥时,他向妹妹说明小敏是在上天梯捉住的奸细。按照一般人的反应,通常会惊讶小敏的奸细身份,而张如意却说的是:“她这么个娇弱美丽的小娘子,居然能混到号称‘密不透风’的上天梯?”足见她心底深处一直关注上天梯的守卫,才会本能地说出这句话来。其实他早该从种种蛛丝马迹猜到如意的异样,甚至她在用迷药迷倒他后,明确地告诉他:“听完我的话,你就会想明白许多事情。那时候,哥哥就会很为难,不知是该捉我,还是该放我。”他却还是没有怀疑一切事情与她有关。或许是因为他想不到原本天真泼辣的妹妹会变得如此心机深沉,又或者他因为忙于军务而疏离了家庭,完全没有留意到妹妹的感受。他不怪她,只怪他自己。他早该发现如意的异动,这样才有机会阻止她,而今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院子中的梅花已然开始凋谢,缤纷的落英被雨一浇,虽则娇艳欲滴,却也不过是腐烂前的回光返照。屋旁的大樟树上结了一大片蛛网,正有一些长着透明翅膀的绿色飞虫在缠缠绵绵的雨丝中飞来飞去,每每擦掠过蛛网时,便有一番惊险,令旁观者心提了上来,又滑落下去。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恰如世人的脆弱人生,总是穿梭在有形或是无形的命运之网边,没有被网住的,无疑是幸运的,若是被网住,也只能做些无谓的挣扎。

        正好有兵士赶来禀报道:“余相公命张将军立即带安敏去帅府。”

        张珏转过头去,安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烟雨是钓鱼城最著名的风景,号称“鱼城烟雨”——每每细雨轻霏之时,山上山下烟云弥漫,澹烟微抹,给万物笼罩上了一层柔情脉脉的轻纱,空灵奇丽,自有一番情致。此刻正值傍晚,暮霭与雨雾交织一处,泛出蓝色的光泽,愈发增添浑濛苍茫之感。

        四目对视时,在对方的眼睛中沉沦,周围的青山绿水都已不重要。即便是千年的爱与恨,一旦走到尽头时,会是怎样一种怅然与惘然。他二人匆匆相遇,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相处,又要匆匆分别。她也许人还会留在钓鱼城,但从心的距离上,她已远离他而去了。

        忧思逢苦雨,人世叹徒然。春色未及赏,奈何花已残。

        一行人到了将军府,安敏先被请了进去。张珏则被带到一间空房中,由前军都统制马千负责审问,令他如实交代一系列事件的真相。在之后的数日内,他都被软禁在房中,行动不得自由。直到蜀帅余玠离开钓鱼城当日,他才被放了出来。

        不等张珏发问,将军府幕僚阮思聪主动告知道:“有人来报,如意曾用张将军令牌通过青居城关卡。等追捕她的公文到达时,她人已先行离开了。余相公下了严令,只要如意人还在宋境,务必捉住她。若是她胆敢拒捕,格杀勿论。”顿了顿,又道:“你别怪余相公不留情面。工匠唐平已然全招供了,他为如意制作的火药背心威力极大。无论如意打算做什么,她连同那件火药武器都是个大大的隐患。”

        张珏心道:“盗取火药是死罪,不论首从,一律处斩。余相公下令全力缉捕如意,当然并不完全为了这个,而是担心她为一己之私,一意向阔端复仇,坏了他的大计。如意无论人在宋境,还是去了川外,都是凶多吉少。如果由我带兵去追捕,也许她还能有一线生机。”忙道:“我有事想求见余相公。”

        阮思聪道:“余相公因为如意这件事不大高兴,王大帅也因此受了不少训斥,张将军可得小心些。”张珏道:“我知道,多谢阮先生提醒。”

        往议事厅途中,张珏又想到若冰,问起来才知道她已在几日前与杨深等人一道返回大理了,高言的灵柩也由王立护送,于昨日启程出发。

        阮思聪道:“高言大将军一案,事关两国邦交。偏偏凶手白秀才是朝廷暗探,还是杀死女冠吴知古的凶手,余相公已派人将他押赴京师,请圣上亲自断处,目下人应该还在路途中。这边余相公为了向大理交代,自作主张拨了一批克敌弓,将与高大将军灵柩一道运往大理。”

        张珏点头道:“这已是最好的处置了。何况大宋、大理唇齿相依,蒙古即将取道吐蕃南下,助大理一臂之力是应该的,助人即是助己。”阮思聪道:“话是如此,就怕朝中有多事者又要咀嚼舌头,说余相公刚愎自用、目无朝廷之类。”

        张珏一时无语,不知如何又想到名将姚平仲来。想来姚氏于国难当头时突然隐逸,从此远离朝廷,甘为山人,也是因为某种深切的失望吧。

        到议事厅外时,正好遇到合州主帅王坚及州学教授刘霖。王坚皱眉问道:“你刚被放出来,不回去军营反省,来这里做什么?”张珏道:“下官想恳请余相公准我带队去追捕如意。”

        王坚道:“余相公早已下了死命令,务必要拿到如意,无论死活。这一次,别说是你,连本帅也帮不了她。”

        刘霖忙道:“余相公之所以下此严令,大概是怕如意破坏招降之计。只要设法寻到如意,劝转她回头,尚有回旋余地。这件事,张珏去做最合适不过。”

        王坚心中对余玠用安敏作筹码来招降阔端之计很是不以为然,然余玠是他顶头上司,他也不便在背后非议,只冷着脸道:“那么你自己去求余相公吧。阮先生,我们走,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呢。”说完便拂袖而去。

        倒是刘霖善意建议道:“张兄与如意是兄妹,余相公担心张兄徇私,未必肯准你所请。张兄不妨以兄妹情深直言,或许尚能打动余相公。”张珏点头道:“多谢。”

        余玠正欲离开钓鱼城,听说张珏自动请缨去追捕张如意,命人召他进来,却对他的请求不置可否,只沉着脸问道:“之前你已然对高睿的身份隐瞒不报,有徇私之实。如意是你妹妹,你当真能做到大义灭亲吗?”

        张珏承认道:“下官自知难以做到,也不敢为如意求情。然对她而言,带她回到钓鱼城是唯一的出路,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余玠倒也欣赏对方的坦诚,脸色稍缓,道:“如意是金国大将郭斌之女,并非你亲妹妹,你自身处境不妙,尚如此关爱她,足见是有情有义之人。”

        说到最末一句,余玠自己也有几分感慨起来——当年他以死士冒充信使行刺,不就是利用汪世显对妹妹汪红蓼的亲情吗?而今以安敏来招降阔端,情形也是类似。自阔端攻破蜀口以来,蜀地之民十之七八被其破家,是令人闻名色变的混世魔王,然其人对汪红蓼却是一往情深,不惜为她母女二人在大理城外止步。若对方完全是个冷酷无情、心硬如铁的屠夫,那么在敌强我弱的局面下,他的这些奇计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张珏道:“下官不敢提‘情义’二字,是我自己未能及时发现如意异样,以至她犯下大错。恳请余相公给下官一个弥补的机会。”

        余玠问道:“那么你预备如何去追捕如意?”张珏道:“如意离开钓鱼城后,必是北上复仇。然而阔端是蒙古南面大王,身边甲士环伺,她难以接近,一定会设法从高睿身上下手。”当即说了妹妹自幼与高睿约有婚姻一事。

        余玠已知高睿之前宁可背负杀人凶手罪名也不愿坏张如意名节一事,闻言倒也不惊异,道:“高睿和梁庸已在三日前离开钓鱼城。本使特意放他二人回去,好向阔端报信。”

        张珏道:“请相公准我带一队轻骑去追高睿。”余玠摇头道:“不,你不能去。”招手叫前军都统制马千命道:“你立即带一队人马去追高睿一行,追上后只暗中跟随,一旦见到张如意出现,立即将她绑了,带去重庆府见我。”马千道:“遵命。”自出去点兵。

        余玠道:“至于你张珏,本使细细查你,虽则看似一系列事情均与你大有干系,但你处置并无不妥之处,除了隐瞒高睿身份这件事。不过王大帅既已判了你四十军棍,算是重刑,这件事也就这么算了。至于如意,你虽从始至终不知道她的计划,但亦有失察之责,本使判你罚俸三个月,你可心服?”张珏道:“心服。”

        余玠见张珏神色颇为懊恼,便走近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有浩然正大之气、苍然奇石之骨,将来必成国之栋梁。一旦儿女情长,便会英雄气短。本使不让你去追如意,实则是为你着想,你日后自会明白。你也不必再杵在这里了,这就去军营领罚吧。还有,工匠唐平盗取军中火药,论罪该处极刑,就由你负责监斩。”张珏只得躬身道:“遵命。”

        张珏一直送余玠出来将军府,大队侍从正等在外面,却是不见安敏身影。他本还想问她人在何处,可嘴唇翕合了几下,终究没敢问出来。

        料想事情既已张扬开来,安敏如此重要的人质,当然是要送回重庆府看管,一定是由余如孙提前带她走了。

        他与她只有短暂相处,并无刻骨铭心之情事,然想到她未来命运难卜,也许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心头还是不免有些怅惘。她能在他心底深处留下痕迹,或许是因为她明丽清爽的神韵和气质,或许是因为她的离奇身世,或许是难以言述的朦胧情感,无论如何,她的音容笑貌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短短几天,感觉就像是一辈子。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缘分吧。只是世事无常,缘分有深有浅,有缘未必有分。

        四十军棍令张珏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即使当他能起身走路时,他也没有离开过军营。生活似乎重新恢复了原貌,又是日复一日的操练、巡防等。没有人在他面前再提起张如意、安敏,好像她们在时间的同一个断点被众人所遗忘。他有时候也会心情莫名萧索烦躁,想知道如意下落,想知道安敏是否过得还好,心境常在一朝一夕之中反复暗涌,于得失取舍中充满矛盾,难以平静。但他却只将这份牵挂埋在了心里,从不主动去打听。也许没有消息反倒就是好消息。况且他心中非常清楚,就算他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情,也改变不了什么。这,大概就是她们的命运,亦是他的命运。

        不久后,受命追捕张如意的前军都统制马千返回钓鱼城。他追上了高睿和梁庸一行,暗中尾随,但直至宋蒙边境,也没有发现张如意身影,料想在如此严密的搜捕下尚没有发现其行踪,她应该早已经进入蒙古军所控制的地界。对张珏而言,不免有忧有叹。

        又不知从何时起,钓鱼城中开始有流言纷传,说四川制置使余玠正与蒙古人通好讲和,有私通蒙古之嫌。知情者推测这是余玠政敌有意放出的谣言,不知情者也只是一句“真的吗?瞎说的吧。”并未听进去,而且转身就把这码事忘记了。谁会相信力御强敌十年的蜀帅私通蒙古呢?

        余玠可是一直被蒙古人视为头号劲敌。但确实有事实证明,余玠在与蒙古改善关系,有大批宋军俘虏及被蒙古掳为奴隶的百姓被释放了回来。

        且宋蒙之间不断有信使往来,确切地说,是余玠和阔端之间在频繁通信。

        倒是众人一直担心可能招致大祸的女道士吴知古一案毫无动静,朝廷诏令文书丝毫不提此事,她的尸首也只当作普通人草草埋葬在钓鱼山上。大概远在临安的理宗皇帝终于相信了她是吴曦之女的说法,对其有恨无爱,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名字。后白秀才亦有信写给张珏,也是不提吴知古三字,只说要出发赶去襄阳,原来他因有功又以暗探身份被派去了荆湖战场。

        两个月后,正在军营练兵的张珏被叫来钓鱼台。刚拐上山道,远远便见到一名女子立在台上——洁白光艳,欺霜赛雪,冷艳逼人,浑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透明的轻纱,一尘不染,清韵丰姿。衿袂飘飘中,她仿佛一个不真实的幻像,随时会乘风而去。又好似一只孤独的白鹤,高踞峻岩之上,睥睨着喧闹熙攘的滚滚红尘。那仙气十足的白衣女子,正是安敏。张珏一时屏声静息,呆在了那里。

        王立奔过来告道:“安敏就要走了,她指名离开前要见张将军一面。”

        张珏木然问道:“她……她要走了吗?”王立道:“阔端已饮金为盟、折箭为誓,同意内附大宋,甚至愿意亲自到我方军营为人质,但条件是要交还安敏,两方约定在剑门交涉。余相公指令我护送安敏到剑门,再将阔端带回来。”

        张珏这才醒过神来,微一思忖,便觉不对,问道:“阔端既愿意内附,他都是大宋的人了,如何还要坚持以自身换安敏回去?”王立道:“阔端说,安敏在我们手中,他总觉得心神不定,缚手缚脚,他自己来做人质,便再无牵绊,可以一心一意商谈内附事宜。”

        阔端当然是想继续保住自己的独立王国,所以他跟当年汪世显一样,坚称是内附,而不是归降。这里面,尚有许多具体条款要谈。而蜀道艰险难行,往京师临安来回一趟,就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谈判交涉更是费时费力,仓促之间难以成事,至少得花费数月时间。大概阔端也深知此点,不希望安敏继续在宋方牢狱中受苦,宁可以己身自代。

        王立又道:“一旦具体协议达成,余相公终究还是要放阔端回去河西,好以他的威名安抚他的旧部。余相公说,对阔端而言,这是险中求生的上上之策,一定有高人暗中替他谋划。不过他愿意以自身来替代安敏做人质,也算是极爱女儿,极有诚意了。毕竟对大宋而言,一百个安敏也比不上他的地位和身价。”

        尚有最关键的一点——目下朝廷对蜀帅余玠暗中诱降阔端一事尚不知情,余玠为避免再度出现昔日汪世显内附被拒的情况,决计等到招降一事有重大进展时再行上报。对他而言,阔端肯以自己代替安敏为人质,其实是意外之喜。只要余玠先行将阔端抓在手中,无论朝廷最终是否同意内附,此事便算是重大胜利,毕竟即使是最差的状况,还有阔端的项上人头可以交差。

        张珏早知阔端为表诚意,已经释放了许多宋俘,甚至连刘霖的未婚妻子陈氏也放了回来。原来她当年并没有被蒙古军杀死,而是沦为奴隶。

        虽然吃了许多苦,但毕竟人还活着,她的归来更是对刘霖意义非常。就这一点说来,阔端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王立又催促道:“张将军这就去与安敏道别吧,我们赶着上路,其他人还在山下等着呢。”

        张珏只得踌躇着走上钓鱼台。安敏闻声回过头来,她清瘦了不少,眉目间少了几分清纯,多了几许沉稳。短短两个月时间,她便成熟沧桑了许多。

        张珏讪讪问道:“敏娘要走了吗?”安敏点点头,道:“我那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指名要我回去,我不得不走。张将军,我们就在这钓鱼台上告别吧。当年我娘亲便是在这里初遇我继父,一见钟情,这才有了汪氏内附一事,只是想不到造化弄人……”一时说不下去,又是泪意盈盈。

        张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道:“那敏娘你自己多保重。”安敏道:“你也保重。”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物事,塞入张珏手中,道:“这是我送将军的礼物,是我亲手雕的,希望将军时时带在身边,不要忘了小敏。”

        那物事却是个木刻的人像,精致小巧,人像浓眉大眼,分明是张珏的样子。他一愣之时,安敏已然擦肩而过,跃下平台,决然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他只觉得手足发麻,却是不知所措,只能木然站着,怔怔望着她消失在视线中,再凝视手中木偶,心头百般复杂滋味。

        不知何处又传来了木叶之声,那是安允在为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吹奏一支离别之曲吗?

        忽有兵士急急奔来,手持制置司令牌,道:“余相公有令,命张将军与王立将军一道护送安敏前往剑门,由张将军主事。”

        张珏一时不明所以,不知为何临到安敏出发上路之际,蜀帅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指派自己前去与阔端交涉。他心中其实有些不大情愿,并不是别的缘故,而是他对安敏有些微妙的情愫,本以为不会再见面,虽然心中怅然若失,但终究会挺过去,而若是护送安敏去剑门,一路相伴,不免又有些藕断丝连的感觉。

        然则军令如山,张珏不能违抗,只得匆匆点了一队人马,赶下山去,出护国门,再出始关门,直奔到水军码头。令他惊讶的是,州学教授刘霖也在队伍中。

        刘霖解释道:“是余公子向蜀帅举荐,命我参与这次招降计划,由我居中起草文书。之前余相公写给阔端的书信,多出自我手。余相公怕这次会面会有文书交涉,所以特命我随军而行。”

        论起来,刘霖与广安安氏算是亲眷,而安氏与秦巩汪氏又大有渊源,余如孙大概是考虑到此节,认为由刘霖出面,比较容易与阔端拉近关系。

        张珏因与刘霖熟识,平日称兄道弟,也不顾忌,直言问道:“可刘兄不是素来痛恨蒙古人吗?”刘霖道:“杀死我岳父陈相公全家的是汪世显,他自己亦被死士刺杀,这桩梁子算是揭过了。余相公以奇计招降阔端,为我大宋立下旷古奇功,将对中原局势产生重大影响,我刘霖虽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也晓得要以大局为重。”

        王立过来催道:“我们该动身了。”

        张珏遂不再多言,点了点头。他默默凝视了大船一眼,船舱的竹帘后似有人影闪动,那是安敏吗?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一行人分乘两艘大船,张珏与刘霖引之前抓获的李庭玉等蒙古奸细坐上第一艘船,王立则与安敏坐了第二艘。扬帆起航,溯嘉陵江而上,数日内即到达阆州境内,弃船登岸,改走陆路。阆州大获城是宋金戎司驻地所在,主帅王惟忠同时兼任利西安抚使,负责四川北面边境防务。他早已得到余玠文书,遂按照约定,派出重兵护送张珏一行前往剑门,以做策应。

        剑门巍峨雄伟,地势险要,扼入蜀之咽喉。这一带本是崇山峻岭,无路可走。战国时期,秦惠王欲吞蜀,苦于无路进蜀,谎称以五金牛、五美女赠送蜀王。蜀王信以为真,遂派身边五丁力士劈山开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开通了一条小道,因是为美女、金牛而开,俗称“金牛道”,又称剑门蜀道。三国时期,蜀国丞相诸葛亮率军伐魏,令军士在大剑山凿山岩,架飞梁,搭出一条栈道,“截断岸以虹矫,绕翠屏而龙踠”,上有天梯石栈钩连,下有冲波逆折回川,穷地之险,极路之峻。又在大剑山断崖之间峡谷隘口砌石为门,修筑关门,由此才有了今日之剑门。

        彼时宋、蒙以剑门为界,剑门及其北面利州、大安、兴元等地被蒙古军控制,剑门以南之剑州、阆州、巴州则为宋军控制。余玠入蜀以来,因剑门天险落入敌手,便在其北修建了苦竹隘、大获城、平梁城等山城,以改善宋军防务。

        张珏等人到达大剑山北面葭萌镇时,前方探子报称剑门关门大开,关上张有虎旗,看来阔端已如约赶到。张珏遂引一队轻骑先行进发,到达剑门关时,有一名四十余岁的红脸汉子正领军等候在关前,看其背后旌旗仪仗,应该就是蒙古宗王阔端。

        张珏刚刚下马,蒙古军中闪出一人,正是曾以僧人惠恩身份潜伏在钓鱼城的梁庸,上前招呼道:“张将军,别来无恙。”

        张珏点点头,问道:“这位就是贵军主帅吗?”梁庸道:“正是。我来为你引见,这位是二大王阔端。”又向阔端报了张珏职务和姓名。

        张珏一直在暗中打量阔端,他一身便服,未带兵器,看起来粗豪而质朴,跟普通牧民无异,与传说中的魔头形象大相径庭。

        阔端道:“张珏,本王听过你的名字,听说你作战勇猛如虎,人称‘虓将’,射技更是天下无双,连李庭玉都曾败在你手下。”张珏躬身行了一礼,道:“大王谬赞,张珏愧不敢当。”

        蒙古人性情豪爽,礼仪粗疏,阔端也不多寒暄,问道:“小敏人呢?”

        张珏道:“敏娘人在后面。”示意兵士带过李庭玉等人,道:“按照约定,我方先将李将军等人交还。”

        阔端点点头,示意手下先将李庭玉等人迎进关内,自己则解下腰间大印,道:“这是本王虎符金印,先行交给将军保管。本王人就在这里,只要看到小敏人出现,我立即跟将军走。”

        张珏便命心腹兵士张万携金印快马赶去后军,将安敏带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蹄得得,张万和刘霖引军护送安敏到来。阔端很是激动,迫不及待地奔上前去,扶住安敏肩头,颤声道:“你……你长这么大了?你当真跟你母亲生得十分相像。”安敏冷冷拨开阔端的手,道:“我人已经到了,还要我做什么?”看也不看父亲一眼,语气甚是冷漠。

        张珏也不敢看她一眼,只道:“我们已经按照约定护送大王爱女到剑门关,这就请大王跟我走吧。”

        阔端道:“等一等!张将军,可否让本王单独跟小敏说上几句话?将军大可放心,本王已当众饮金折箭为誓,愿意内附大宋,绝不会背约毁盟。”

        张珏心道:“蒙古人重视信约,尤其饮金折箭是重盟,阔端若是毁约,不但有负于大宋,从此在蒙古族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再无威信可言。今日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当然有许多话要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当即点头应允,示意围住阔端的兵士退开。

        安敏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要张将军留在这里。不然,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阔端是蒙古宗王,主持漠南事务多年,叱咤风云,呼风唤雨,此时却受制于亲生女儿。他见安敏果真举手捂住双耳,模样娇俏可爱,嘴角却露出倔强之气来,依稀便是当年汪红蓼的风采,一时心神激荡。为了跟女儿享受这盼望已久的时刻,只得同意张珏留在一旁。

        安敏这才松开双手,问道:“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

        阔端道:“你是本王唯一的女儿,又是红蓼所生,本王要好好补偿你。”

        安敏哼了一声。她表面不屑一顾,对阔端冷淡之极,其实胸中也是心潮澎湃。她自然知道这个“补偿”的代价,意味着她的生父将要背叛族人,生生世世不能再返回蒙古草原。她得知自己是蒙古公主后,既恨蒙古,又恨大宋。恨前者,是因为蒙古军四处烧杀抢掠,比强盗还要凶残;恨后者,则是因为她成了蜀帅余玠的棋子,将所谓的军政大事压在她这个小女子的头上,她甚至因此而家破人亡。但她从来没有想过阔端会为了自己妥协,或许在血缘上她是他的女儿,但在情感上,她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直至现在,她也揣度他肯内附大宋,多半还是为了他自身的利益,想籍此来逃避新任大汗蒙哥的迫害。

        阔端见安敏不答,知她心中怨结难解,绝非几句话便能抚平,便改口道:“你可知道你母亲为什么叫红蓼?”也不待对方回答,续道:“在陇西宁远一带,有一处平川名蓼川,那里水蓼遮天盖地,号称‘红蓼锦川’,你娘亲就出生在那里,所以取名红蓼。你舅父发家后,在那里建了一座别墅,名‘独醉园’,园中建有书楼,号‘万卷楼’。你母亲自小喜爱读书,她还是少女时,便常化装成男子,随商队潜入四川,到处搜罗购买图书。那一日,我记得是汪大帅归顺后不久,他引我到独醉园做客。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红蓼。她站在万卷楼上,背后是无边无际的红蓼花,像天上灿烂的云霞。而比云霞更光亮的,则是红蓼本人……”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木讷僵硬的脸色也变得柔和起来,显然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

        安敏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道:“这些往事,就不必再提了。无论你是否真心喜欢我娘亲,她都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一时心中恨意大起。她当然已经知道母亲并不愿意嫁给阔端,是阔端在酒后强行奸污了母亲,这才会有了她,让她受这样的折磨。

        阔端忙道:“我知道你娘亲心中怪我,你也在怪我,我确实对不住你们母女。算了,不提这个。那一年,我在大理与红蓼再度重逢,她曾经对我说过一番话。”

        当年汪红蓼只身来到蒙古军营,力劝阔端退兵。阔端起初一口拒绝,汪红蓼遂道:“大王在草原出生,在草原长大,该切身感受到大地的辽阔无垠,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物的雄浑壮美。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生命在天地之间,不过是沧海一粟,无所谓高贵与卑微。如果彼此不互相尊重、互相守护,还要互相残杀、互相践踏,那么就只剩下了卑劣,与争夺地盘的肉食动物无异。你们蒙古人已经统一了草原,拥有最丰厚肥美的水草之地,为什么还要屠戮其他无辜的生命?占据再多的土地,拥有再多的财富,大王不还是一日三餐,只睡一张毛毡吗?为什么不安守家中,多花时间与家人相聚呢?”

        阔端听了之后,只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眼神。他们蒙古人天性冲动好胜,生下来就是要征战四方,要的就是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征服、更多的厮杀,如果不能成为强者,那么就只能再度上演蒙古势弱时的一幕,被金人肆意欺凌侮辱,那才叫卑劣呢。他虽然没有反驳,汪红蓼却从眼神知道了他这位蒙古皇子并不能理解她的话,于是她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告知她和他有了一个小生命。

        震惊之后便是两难的挣扎,阔端最终还是决定退兵了,在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刻果断退去,也许是为了她,也许是为了他和她的孩子,也许是为了她那番话。他看得出来,在他下令撤退的那一刻,她强忍断手的剧痛,目光变得温柔起来,也许她终于对他有了一点好感——毕竟,他冒了极大风险,若不是当时他母后乃马真主持蒙古朝政,怕是他早已因为延误军机而被追究了。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好感,她后来果断拒绝大宋四川制置使余玠居中劝降的要求——除了不想与汪氏家族为敌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让他背负背叛族人的恶名。

        阔端将当日汪红蓼的原话对安敏复述了一遍,又叹道:“我当时根本听不明白,直到最近,我才知道红蓼那番话的深意。小敏,你才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我真想多花些时间陪你。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张珏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里却感觉有些异样——阔端对安敏情意殷殷,任瞎子也看得出来,真情流露之下,话语必是发自肺腑。他为什么说“一切都太迟了”呢?按照约定,他只是与安敏交换,到宋军营中做人质,还有再与女儿相聚的机会。莫非他另有打算?一念及此,张珏登时起了警惕之心,忙招手叫过一名兵士,命他折返回去,通知王立等后军速速赶来接应。

        安敏则开始有些被打动了,毕竟是骨肉相连的父女,她不由自主地朝父亲走近了两步。阔端却低声道:“你走吧,先进去剑门关,我手下人自会照顾你。”安敏心又凉了下去,微一迟疑,即道:“那好,再见吧。”

        张珏道:“等一等!”

        从钓鱼城到剑门,一路以来,张珏都对安敏避而不见,一句话没有说过。忽听到他叫喊,她还以为对方有话要说,抑或是依依不舍,登时满脸通红。不想张珏赶过来,只是死死盯着阔端。阔端立即有些不自然起来,道:“张将军,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咱们这就走吧。小敏,你也快走。”招了招手,示意梁庸过来带走安敏。

        张珏抓住安敏手腕,道:“敏娘不能走!”阔端大是焦急,居然上前挽住张珏臂膀,恳切地道:“张将军,小敏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求你,你让她走。”

        张珏清楚看到了对方惴惴不安的眼神,那是一个最真实不过的父亲为女儿担忧的眼神。他隐约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但还是松开了手,也许是为阔端舐犊情深所打动,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在意安敏安危。

        安敏不解地问道:“张将军,你……”一语未毕,梁庸已带着几名蒙古兵抢了过来,将她拉走,带入蒙古军阵中。

        刘霖疾步过来,低声道:“张兄,好像有点不对头。”

        忽然几声炮响,蒙古军阵忽变,数排弓箭手暴起,弯弓搭箭,对准了张珏等人。

        张珏手下不及百人,乍逢惊变,倒也冷静,挥手命部下不得轻举妄动,自己则走到阔端身边,道:“大王号称一代人杰,居然当众背盟毁约。”

        阔端皱眉道:“不,张将军错了!本王并没有背盟,我答应过要内附大宋,已将金印双手奉上,我自己目下也是张将军的人质,之前的约定,我都已经做到。但内附之后要做什么,我们双方并没有谈妥。”手腕一翻,从袖口甩出一柄短刀,往自己胸口插去。

        张珏料不到阔端看起来木讷憨厚,性情却如此刚烈,急忙来夺他手中兵刃,却已是迟了一步。那短刀甚是锋锐,直没入阔端胸口。他晃了几晃,先是跪了下来,挺了一会儿,这才侧倒下去。安敏尚未进关,远远看见关门前起了变故,尖叫一声,想奔过来,却被人死死拉住。

        只听见背后马蹄得得,却是一大队蒙古骑兵包抄过来,截断了宋军退路。

        梁庸上前一步,叫道:“张将军,你等已被重重包围,速速投降,方是上策。”

        刘霖忙俯身查看阔端伤势,见他伤及要害,已然气绝,无奈地朝张珏摇了摇头。张珏知道已陷入绝境,今日万难活着离开剑门关,然除了拼死一搏,再无他法,正要伸手去拔刀,便有一支羽箭呼啸而来,钉在他脚前。

        这一箭却是李庭玉射出,他上前几步,叫道:“张将军休得妄动,不然别怪我下手不容情。”

        张珏见蒙古人已占尽优势,却不立即攻击,为阔端报仇,料想必有后话,便问道:“李将军是在等什么人吗?”李庭玉道:“张将军稍安勿躁,我蒙古新任漠南总领有话要对将军说。”命兵士先将阔端尸体抬到己方阵地。

        安敏奔到父亲尸首边,跪坐了下来,心潮如波涛一般起伏不定。她再天真,多少也猜到了生父的心意——他不肯背叛族人,却也不能听任女儿落入敌人之手,只得先投降宋人,再当众自杀,以全名节。他是为她而死呀,而他在她心中,却还是一个怪异的陌生人。或许再多相处一段日子,她会感受到他慈父的柔情与温暖,只是才刚刚相认,他还没有听到她叫一声“爹”,便遽然离去。当初她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今生再无可能与心爱的男子在一起,本以为这是世上最深的鸿沟,而今才知道,生与死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一旦天人永隔,便是永久的别离。

        一时间,大颗大颗的泪水扑簌簌地掉落。为什么上天待她如此残忍,她不能为母亲送终,为养父和阿兄所弃,在第一次与亲生父亲见面时,便要目睹他惨死在眼前?

        过了一会儿,有一大队人从关中涌出。为首之人头戴金冠,年近四旬,气度轩昂,带有几分儒雅之气,与阔端大不相同。李庭玉、梁庸等人忙抢上前迎接。金冠男子走到阔端尸体边上,按蒙古礼仪鞠躬行了一礼,这才扶起安敏,道:“小敏,人死不能复生,望你节哀顺便。我是你叔父,从今往后,本王一定会好好看护你,像亲生女儿那样。”

        安敏只茫然看了这陌生男子一眼,不知该如何自处。

        金冠男子遂将安敏交给侍从,上前指着张珏问道:“这就是护送小敏来剑门的宋军首领吗?”李庭玉道:“是,这人姓张名珏,是兴戎司副帅,驻守合州钓鱼城。”又朝张珏喊道:“张将军,这位是我蒙古国大汗四皇弟,受大汗之命,将替代阔端大王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

        原来这金冠男子即是蒙哥四弟忽必烈。当年成吉思汗病故,幼子拖雷虽然未能登上汗位,却继承了父亲的全部兵力,实力最强。经过一番激烈的暗斗后,拖雷饮神水而死。大汗窝阔台未与任何人商议,便擅自决定把属于拖雷的三千户授与儿子阔端。拖雷很多旧部不服,是拖雷妻子索鲁赫帖尼说服众人务必遵从大汗旨意,这才没有爆发内讧。不仅如此,索鲁赫帖尼对为人相对宽厚平和的阔端格外下功夫,倾心笼络,使得他在拖雷家族最艰难的时候,站在了这一边。蒙哥以武力登上汗位后,大肆铲除异己,以巩固自身地位和权势,而负责漠南事务的阔端一直是他心头之患。然而其母索鲁赫帖尼对阔端颇多维护,认为他在窝阔台和贵由两任大汗执掌政权时为拖雷家族出力甚多,而且他在其兄长贵由死后,并没有站出来与蒙哥争夺汗位,他既没有大的过错,便不能削夺其封地爵位。不然以阔端的身份,其他蒙古宗王必定不服,纷争再起,蒙古又无宁日了。因为母亲的交代,蒙哥才勉强没有对阔端下手。但阔端并非没有感受到新任大汗的敌意,正好新近出了宋蜀帅余玠意图招降一事,他派人营救不成,便干脆想一了百了,牺牲自己来换回安敏。如此,不但可以医治好蒙哥大汗心病,保全自己的子孙,还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女儿一面。

        计议定后,阔端先派使者前往斡难河畔拜访索鲁赫帖尼,表示他已知道受到大汗猜忌,他愿意以死来平息一切,以巩固蒙哥地位,维护蒙古团结。他的儿子各有封地,衣食无忧,唯有一事不能释怀——那就是他还有一个女儿安敏滞留在汉地,希望能设法迎归,妥善照顾。此情此景,同当年窝阔台猜忌亲弟拖雷,拖雷便心甘情愿被毒杀颇有相似之处,索鲁赫帖尼听到使者唱歌后,感怀往事,当场流下了眼泪。她答应使者,一旦阔端寻回安敏,她会将其当作亲生女一样对待。阔端得到承诺后,遂放手安排假降之计,预备以自身为诱饵,换回女儿安敏,然后自己当众自杀,这样护送的宋军没有人质,只能尽数就擒。

        然当时索鲁赫帖尼已然病重,等阔端换回安敏,她自身便撒手西去。

        蒙古人注重承诺,索鲁赫帖尼临死前特别交代儿子蒙哥,务必要照顾好阔端之女安敏,完成其心愿。蒙哥听说阔端肯主动让出漠南总领事务,自然大喜过望,当即应允,又封弟弟忽必烈为新任总领漠南大王,即刻赶到河西上任,一面与阔端交接事务,一面协助其进行反诱降之计。除了在剑门一带布防之外,忽必烈料想宋方必然调派金戎司军队作为后军策应,还派兵走山道潜入宋境,预备趁此良机攻下大获城,一举拔出这颗剑门南面的楔子。而宋方对这一切全不知情,居然一路坠入陷阱当中,蒙古方所损失的,不过是抱了必死之心的过气宗王阔端,宋方则将要承担猝不及防的惨痛代价。

        忽必烈上前几步,道:“你就是张珏?本王听过你的名字,只是想不到你竟如此年轻。”语气颇为和善。张珏道:“大王有何指教?若是想让张某投降,就不必开口了。”

        忽必烈笑道:“你们中原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张将军该知道你目下的处境,四周有上千支箭对准你们,只要本王一挥手,你们这些人全部会变成刺猬。”

        张珏摇头道:“本朝岳飞将军有句名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则天下太平矣。’我大宋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臣子。”正要去拔兵器,李庭玉忽道:“等一等!”转身道:“禀报大王,此人武艺高强,箭术相当了得,下臣曾跟他较量过一次,他略占上风,但下臣意犹未尽,想籍此机会再跟他比试一场,请大王恩准。”

        忽必烈笑道:“很好啊。能让李将军念念不忘的人,想必是当世罕见的高手,本王也想开开眼界。”

        李庭玉道:“张将军,当日你我比箭,你尚不知我真实身份,你我可谓平等交手。而今你被重兵围困,气势上落了下风,我也不想白占你的便宜。不如这样,只要你能赢我,我就向四大王求情,放你手下离去。当然,不包括张将军自己。你是个厉害人物,我可不敢纵虎归山。”

        他话音刚落,忽必烈便满口应允道:“很好,就这么办。”

        张珏四下打量一番,见蒙古军已占尽天时地利,己方毫无反击之力,稍有异动,便会尽数被射死。而南面方向隐有呼喝金刃声传来,大概是蒙古伏兵正跟王立率领的后军交战。进退两难之际,只能勉力一搏,也许能救得刘霖等百余人的性命,便应允道:“好,我们一言为定。”转头命道,“取我弓箭来。”一名兵士忙捧了弓箭奔过来。

        李庭玉道:“你我都是箭术高手,用各自称手的兵器太过普通。不如这样,我们随意选一张硬弓,轮流用它来射那边悬崖上的果子,谁射下的果子多,就算谁赢,如何?”张珏道:“甚好。”

        忽必烈道:“本王这里有一张硬弓,得自西域,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那兵士闻言,便放下张珏弓箭,奔过去取弓。忽必烈侍从将大弓递了过来,那兵士却是不接,将手放在衣襟下,喝道:“都别动!我身上穿着一件火药背心,只要我一拉引线,我身边五丈之内的人全部会被炸死。”

        惊变再起,众人均是一怔。忽必烈见那兵士身板单薄,问道:“咦,你是个女子?”张珏亦失声叫道:“如意,怎么是你?”

        那假扮兵士的人正是张珏之妹张如意,她也不理会兄长,道:“谁都别动!我手指套在引线上,就算你们射中了我,我手一带,你们的四大王还是会粉身碎骨。”料想对方不会轻信自己的话,遂解开衣衫,露出厚厚的背心,又将手指上的引线示意给众人看,道:“我可没骗你们!你们总该听过震天雷,我这火药与震天雷相当,只不过外面包的是软铁,威力稍逊。”

        忽必烈本不大当回事,见张如意说得煞有其事,不由得有几分相信起来,问道:“你是谁?”梁庸忙道:“禀报大王,她是张珏的妹妹张如意。当初就是她在秦州南郭寺听到了阔端大王与方丈的谈话,将阔端大王有个孩子的消息告知了蜀帅余玠。”

        张如意道:“我是金国大将郭斌郭公之女,本想用这件背心来杀阔端,为我家人报仇。不想此贼当众自杀,我这背心只好用在你这位新任漠南大王身上了。”

        忽必列新接任阔端主持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正欲大展雄图,当然不愿意与张如意同归于尽,忙笑道:“你这个小姑娘,胆子倒不小。你有什么条件?”张如意道:“你放了我哥哥,放了他们所有人。还有,召回你派入宋境的兵马,不准追击。不然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忽必烈很是爽快,道:“好,本王答应了。”挥一下手,命道:“收兵!”

        蒙古兵“哗”地一声,收起了弓箭。更有几队负旗传令骑,迅疾驰出关口,分赴各处,召回外派兵马。

        前大宋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曾在《黑鞑事略》一书中记载蒙古骑兵的行军阵势和作战方法:“其阵利野战,不见利不进。动静之间知敌强弱,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摧坚陷阵,全借前锋。故其驰突也,或远或近,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或出或没,来如天坠,去如电逝。”张珏虽多次参与对蒙作战,包括去年蜀帅余玠亲自主持的收复兴元之战,但均只限于攻守城池,并未真正见识过蒙古骑兵阵仗。此刻见忽必烈挥手之间,便是令行禁止,只在须臾,当真令人耸然动容。

        忽必烈道:“你的要求,本王已经照做了。你还想要什么?”张如意朝人群中的安敏努了努嘴,道:“我还要她。”

        忽必烈回头看了安敏一眼,奇道:“她是我堂兄阔端的亲生女儿,是我们蒙古人,你要她做什么?”张如意简短地道:“因为我哥哥喜欢她。”

        忽必烈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原来如此。”又道:“可本王答应过母后、汗兄和堂兄,要带小敏回去蒙古,妥善照顾。不如这样,就让小敏自己选择,如何?她如果选择跟你们走,本王也不算违背诺言。”张如意道:“好。”

        安敏踽踽着走了过来,到张如意身边时,特意停了下来,久久凝视着她。对于她而言,张如意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张如意,她依然在大理跟父母兄长幸福地生活着。那样的话,她就不会遇到张珏,而是会遇到另外的男子,她也许会喜欢上对方,嫁给他,为他儿育女。

        然而真相依旧存在,她依然是阔端的女儿,只不过她不知道而已。是张如意破开了迷雾,令她家破人亡,令她找回了身世,令她遇到了张珏。

        刚才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今日张珏必死无疑,一想到爱慕的男子将要在眼前被自己的族人杀死,她就忍不住心悸。是张如意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救了张珏,也救了她。那么,她到底是该感谢她,还是该恨她?

        张如意也同样以审视而困惑的目光回望着安敏。对于她而言,安敏是杀父仇人之女,偏偏又是她兄长喜欢的女子。她当日手下留情,便是看了张珏的面子。若是当时她一狠心杀了安敏,那么便再无今日之事,兄长也不会步入险境。可兄长心中势必会怨她、怪她,她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二女各自百感交集,时刻面临火药背心威胁的忽必烈却是等不及了,叫道:“张将军,大丈夫当断则断,你难道没有话对小敏说吗?”

        张珏万万料不到会到今日这般难堪的局面,然避无可避,只得走过来,牵了安敏的手,走到一旁,转头看了一眼阔端的尸首,道:“抱歉,我实在想不到……”安敏道:“这不怪你。”张珏道:“那么你是要……”

        安敏道:“我要离开你,我要回去蒙古,去做我的蒙古公主。”一时泪如雨下,细语呢喃道:“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因为终有一天,你会成大器,你会跟当下的余相公一样,成为蜀地众望所归的英雄。当然,你成为了蒙古的劲敌,也会遭遇极大的危险,那时候,我就会来救你,来救钓鱼城。”

        张珏全身发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紧紧握住安敏的手。她挣了一下,未能挣脱,便干脆扑入张珏怀中,含着热泪,低低絮语道:“我悄悄离开大理前,曾去问过我娘,问她为何不假装答应余相公,好先换回阿兄。她说:她永远不想成为命中注定将成为的人。当时我不明白,现下我知道了,她只是千寻,永远不想再做回汪红蓼。可是我……我却要去做命中注定将要成为的人,是为了你……为了你……”

        悲莫悲兮生离别,最大的悲哀,是有希望的离别。张珏只觉得大汗出过后,身子又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

        他们相识于梅花怒放的时节,分别于芳菲落尽的暮春。花开花谢人尽散,物是人非事事休。原来尘世中的缘分,只如一季花落,相比于天地之辽阔,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叶瓣香。而他,却依旧要把她放在心间,记在此生的回忆中,不会淡忘,不能忘却,就如同心香一瓣,早已系住生命中的那缕幽魂,再也挥之不去。

        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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