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忙的阅读和写作生活中,晚仪不知不觉地就过了四十五岁。在她的心底,她依然认为自己年轻、富有活力。晚仪的写作虽然非同寻常,但也顺利得令人吃惊。她几乎是一开始写作马上就获得了成功。当然她的读者比较少,但是全是老练的读者。他们说,她太独特了,无法不对她加以注意。而且她的散文具有一种罕见的幽默感。男读者们往往说:“啊,晚仪!”女读者们则说:“她就是我向往的那种作家。”
晚仪独来独往,很少同人深交,原因是没有时间。“我怎么就四十五岁了呢?”她诧异地对自己说,“我还有那么多计划要读的书没来得及读……”除了写作,她可说是一位将自己埋在书里面的书虫。她是个职业作家,但并不能靠她的职业养活自己。所以她除了写那种深奥的散文以外,还给一些报纸写童年回忆之类的专栏。她生活简朴,所以也没遇到经济上的困难。
晚仪是一位非常喜欢实践的女性,她的实践就是恋爱。当然她并非为了写作而恋爱,她还没有老谋深算到这个程度。她认为这种事全凭运气。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她的运气还不错。她的开朗也是少有的,比如说,她一点也不惧怕老年将至,而是抱定这样的念头:老年人有老年人的魅力。如果谁想打击她的锐气而在她的年龄上做文章的话,那可是打错了算盘。她坚信自己是非常有魅力的女性,并且从未失去对男人(包括个别女人)的浓厚兴趣。此外,她并不认为恋爱必须有始有终,她自己就经常半途而废,这给她的名声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不过她认为不足挂齿。她的更为持之以恒的爱似乎是给了工作,她认为自己会工作到死的那一天为止。当然她很少将这个想法透露给别人,免得人家妒忌她。“阅读和写作就像恋爱。”这是她的口头禅,她在读书会总是这样告诉她的读者。当然同实际恋爱相比,这是另类的恋爱。晚仪酷爱这两种类型的恋爱,她预感到自己会爱下去,爱到死。私下里,她为自己的运气沾沾自喜,因为据她观察,很少有人在阅读与写作两个方面都同样才华超群,她却正好如此。这种特殊才华给她带来的实惠是目标明确、神清气爽,对于自己要怎样努力心中有数。她从阅读与写作中寻找恒定的刺激源,从不强迫自己干枯燥无味的工作。哪怕是学习外国的语言,也是为了找刺激图享受——便于她进行广泛的阅读。所以她的英语进展得很慢,已经学了二十年,阅读时还要反复查字典。不过慢虽慢,在掌握语感方面她还是有点优势,这是她完全凭兴趣来学习的结果。她的这种性情在生活中就变本加厉了。她喜欢吃好东西,喜欢美美的睡眠,也喜欢住在风景好的地方。因为人活在世界上就要享受嘛。自然而然地,她就喜欢恋爱。晚仪爱过的人虽不是数不清,但也快接近两位数了。她觉得自己才四十五岁,今后还不知会怎么样呢。不过她可不是那种滥交的人,她十分挑剔,也敢于付出,从不斤斤计较,但也不委曲求全。她拿得起放得下。
她是凭着特殊的感觉选择了飞县的这个地方住下来的。
那一天她不太想见她的男朋友,于是一早就坐上长途汽车,一直坐到了飞县。她在县里的小街上吃了点东西,然后信步朝东边的农村走去。飞县农村的荒凉与空阔令她吃惊,除了一块一块的水田之外,大部分地方都是野树乱草,房屋的质量都很好,但稀稀拉拉的,好像没几个人在此地居住。她沿着那条主路走了五六里远,总共只见到两个人。
她终于在一群青砖瓦屋前面停下来,在心里惊呼道:“我怎么就没发现离城市这么近的飞县有这样一个天高地远的处所?!”她刚在心里惊呼了这句话,就有一辆摩托车飞奔而来,停在她面前。原来是她的男友。可见那男友还是很了解她的,要不然怎么找得到她?
当天夜里,他俩就租住了青砖瓦屋当中的两间房,一间书房,一间卧房。男友将摩托车后面那些日常用品搬进屋里时,晚仪又在心里惊呼起来。除了房东同他们寒暄了几句之外,此地没有任何人对他们的到来感到好奇。
他俩睡到半夜时,晚仪醒来了。她推醒男友,要他倾听一种很怪异的响声。“是土地。这里的土地会发声。”男友说,“我在摩托车上就注意到了。”
“看来,我俩应该互换身份。”晚仪喃喃地说。
她心里想的却是,大家都认为他很不错,为什么她就欣赏不了他呢?
晚仪是在银行排队取款时认识男友的,她对他有过一阵狂热,后来她就恢复了平静。再后来,她就不太想维持同他的关系了。她同他倒也没什么大的分歧,不如说是晚仪的注意力转到别处去了——她变化不定。但男友却比较执着,所以总想挽回他们的感情。
在这个美丽的夜晚,当男友熟睡时,晚仪悄悄地下了床,从桌上摸到那瓶酒,溜到院子里,在黑暗中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红酒,继续仔细倾听。这是多么令人陶醉的声音啊!在这个空旷的乡村,土地与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男友是个细心人,虽然他先于她听到了土地的声音,但未必领略得到土地的意志吧。当她倾听之际,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此地长住。这种突然产生的冲动比男女之爱更深一层,是她所不能解释的。
接下去她就参加了鸦的读书会,遇到了一群美妙的读者。当然,鸦是所有读者中她最爱的,共同的兴趣和事业很快使她俩情同手足。多少年里头,她在城市里从未遇见过鸦这种类型的读者,她俩在文学上的交流别具一格。比如说,鸦可以随时随地将她写的那些晦涩的句子同日常生活联系起来,谈论起来就像那是稀松平常的议论一样。这对晚仪来说是最称心的,她在这种时候就会感到自己在同鸦一道创作,心心相印。但她和男友之间却从未有过这类交流。所以晚仪将她同鸦的关系看作情人与密友之间的一种关系,就为这种关系,她也要在飞县长住下去,何况这里还有别处难以找到的读者群和文学氛围,以及古怪而又人情味十足的大地。这里的人和土地都是裸露的,因为裸露而奔放。而在大城市里,一切人和事物都有种遮遮掩掩的意味。现在她才明白大城市并不合她的性情。就比如她的男友吧,他为人忠诚,但不知为什么晚仪觉得自己从未看透过他。她以前认为是她自己苛刻,来了飞县之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可以说是飞县促成了她同男友分手的决定。
有一次,鸦很开心地对她说:
“性格相投的人都到飞县来集合了。”
晚仪听了也很开心。她心里想,他们这一群人,属于一种什么样的性格?是不是世界上到处都有这一类人,而她自己以前不够成熟,所以没有发现他们?很可能她是在四十五岁这一年就突然开窍了!
晚仪听鸦说起过批发文学书籍的那位女老板,她心里痒痒的,打算近期去拜访这位女中豪杰。多年里头,晚仪一直在寻找文学的秘密之网,但收获一直很少。她做梦都想不到她会在飞县这个地方获得线索。莫非她的命运要发生重大改变了?果然,后来就发生了她们三位女性去城里猎艳的事,而她一举成功,收获了她一生中最为凄美的爱情,她的爱人就是老黄。
按晚仪的看法,这位老情人身上有“很多内容”。她打算慢慢地融入他的奇妙的世界。他是个普通小百姓,这也是她爱他的一大原因。写书的时候,她所想象的大部分读者就是属于这个群体的,虽然他们是少数派。老黄性格中最令她钦佩之处就是他那种镇定和乐天的生活态度,她完全被他迷住了。
当时她和苇嫂还有进嫂三个人在阅览室读杂志,顺便也观察读者中的男人。穿着工作服的老黄进来了,他身上有点脏,大概刚从房屋装修的场地出来。他虽然高度近视,却一眼就认出了晚仪,他手里拿着晚仪的书走过来了。
“我昨天就注意到您了。您能为我签个名吗?”他说。
晚仪欣然在她写的书上签名。而那两位大嫂立刻躲开了,她们认为晚仪“走桃花运了”。
签完名之后,老黄又拿出一个廉价照相机,请旁边的一位男士帮忙,同晚仪合了一个影。照片上的老黄一脸幸福。
后来两人离开图书馆,一块去了咖啡厅,老黄请晚仪喝咖啡。
言谈间,老黄并不问晚仪关于文学创作方面的事,只是说起他的装修工作。看得出他很喜欢他的工作。讲着那些生活中的事,他会忽然冒出一句晚仪文章中的句子,令晚仪开怀大笑。
“装修是非常辛苦的工作。我起步晚,手也笨,我的收入是装修工里面最低的。不过我喜欢这项工作。你想想看,一个毛坯房,经自己的手变戏法一样将它变为了精装修房,这里面有多少快乐!而且这是合作的工作,我只不过是一名辅助工,但我将我的同事看作我的手、我的眼睛,我老在心里为我的伙伴喝彩。在装修队里,没有人嫌弃我是高度近视眼,也没人嫌我手笨,大家都认为我很可靠。我原先在一家大企业的保管室工作,那个工作接触不到人,太寂寞,我就辞职了。后来我又换了好几个工作,直到进入装修行业,我才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工作。”
老黄说话时,晚仪就盯着他看,她觉得这位男子就是自己梦中的情人。
“我光顾吹嘘自己了。您怎么样,晚仪?您在飞县过得习惯吗?那地方一定是给了您灵感吧,我想,就像装修给了我灵感一样。”
“您说得对极了,老黄。我正在想,我们的相遇不是偶然的,对吗?”
“当然不是!我一直在读您的作品,也一直在想,如果哪天有幸见到您,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我昨天就在阅览室发现了您,但我没有上前同您说话,怕您拒绝我。我等到今天,拿了您的书,一下班就往图书馆奔。您瞧,我已经上年纪了,还这么容易冲动。”
“啊,老黄,我最喜欢您这种类型的人。我们如果早些认识就好了,不过现在也不算晚,还来得及,您说呢?”
“当然来得及。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成了朋友。”
晚仪在城里的旅馆里待了一星期,这期间老黄同她幽会过两次。
晚仪将这种恋爱称为“灵肉一致”。她同他在一块时总是那么欢乐,而且两个人都喜欢笑,都能发现生活中的愉快。
分手时老黄说一定会去飞县看晚仪,因为现在她是他在这个地球上最牵挂的人了。飞县离得不远,他一定抽得出时间常去那边。然而说归说,在后来的日子里,老黄很难抽得出时间去见晚仪。
有时候晚仪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不住回城里呢?那样的话,她就有多一些机会同老黄在一起了。可是每次同自己讨论的结果都是同样的:不行。于是她只好在痛苦的思念中度日,写下那些很美的句子,阅读那些同样美丽的灵魂。她的事业在这段时间进展得非常顺利,她将这个情况告诉了老黄,老黄感到莫大的安慰。看到老黄高兴,晚仪便觉得十分幸福。她想,中年人的恋爱真好啊!
鸦对晚仪这个人了解得越深就越喜欢她的作品。在晚仪近期的作品里常常出现关于作者的问题,鸦感到这个问题很不一般,是阅读中的核心问题。为了追踪这个问题,鸦和晚仪相约去拜访那位从事图书批发的女老板。她俩都认为她那里有问题的答案。
“在从前的时代里,读者总是对事不对人。这种读书的方法已经过时了。我们关心的是那些有形的事物,它们的发生绝不是纯偶然的,你说对吗?”鸦说。
“对极了!为什么会有写作发生?是因为你整个人都变成了问题,你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寻找答案。在黑地里摸索,你摸到一些凸凹不平的东西,你又摸到另外一些尖的硬的东西,你一凝神,那些硬东西就变软了,从你手掌下溜走了。你站在那里等,预感到还有很多不同的东西在涌出来,一波又一波,每一波都不同,也许是它们在变,也许是你自己的感觉也跟着它们变化。你想一想,鸦,我说的这种情况难道不是将作者作为个人提到了与从前不同的层次?”
在夜幕下,两位女子都沉默了。也许这种问题一时很难说清,必须亲自去进行一些调查,所谓“身临其境”。她们俩都是这样想的。对于鸦来说,晚仪的爱情使她明白了很多事,也使她愈加渴望同晚仪一块去弄清她所关心的这个问题。鸦看着眼前的晚仪那毛茸茸的轮廓,心里感慨万分。这是一位亲密的朋友,也是一位真正的作家,是书城里的建筑师,鸦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类型的人。鸦在晚仪的书城里逗留得越久,就越感到自己有定力,并且有跃跃欲试的冲动。
第二天两位女士一早就出发了,当她们到达河边那家铺面时,看见大门上挂着“停止营业”的牌子。
“老狐狸听到了风声。”晚仪说。
“她为什么不愿意我们来呢?”鸦不解地发问。
“因为她要垄断那些资源啊。”
“资源?”
“创造之源。”
她俩绕到房子的后面,看见一位干瘦的老太婆坐在矮凳上编织麻鞋。她的编织动作十分有力和老练。
“请问您,戴姨外出了吗?”鸦小心翼翼地问。
“你是谁?”
老太婆反问时翻着白眼,将一边脸对着光亮。
鸦心里想,也许她是盲人?
“我和我这位朋友,是慕名来买书的。”鸦说。
“她早就不做书生意了,她现在有了新工作。”
“冒昧问一句可以吗?那是什么工作?”
“旅游。正好今晚她要从欧洲回来了,你们可以等她。”
鸦和晚仪相视一笑,同老妪道别,向大街上走去。
鸦已经好久没来城里了,她几乎不认识这个城市了。奇怪的是她内心一点都不伤感,眼前的景物也引不起她的回忆。或许,这是晚仪对于她的良好影响吧。
晚仪在大街上遇见了她的一位同行,那位大胡子男人也是写散文的,不过是那种诗歌型的散文。大家都称他为诗人。同行问晚仪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晚仪说她在恋爱。同行就叹息道:“为什么你不能爱我?”晚仪笑着回答:“我本想,可是却没有。而现在已经晚了。”
后来晚仪就问征(同行的名字)是否认识图书批发商戴姨。
“怎么会不认识?她是我的启蒙人。你们要找她吗?”
“听说她去欧洲了,晚上会回来。有这回事吗?”
征哈哈大笑,说她们上当了。
“这样吧,二位先去我家等候,夜里我再带你们去找她。她是个夜猫子。我听说她请来了欧洲最优秀的作家,我估计她和那位作家今夜一定会露面。”
于是三人一块去了征的家里。
征很穷,租住在一处三层木屋的小房间里,那间房原来是储藏室。因为房间小,三个人挨得紧紧地坐在简易塑料椅子上。房里没有窗,电灯又坏了,他们交谈时几乎看不见对方的脸。晚仪很镇静,倒是鸦激动起来了,因为她感到探险已经开始了。
由于房子不隔音,另外的房客弄出的响声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就这样开始了美的追寻之旅?”征的嘲弄的声音响起。
“我们一直在寻找。”晚仪说。
“可是我要让你们看看你们自己的真面貌!”
随着征的这一声大喊,房里的几盏灯同时亮了。晚仪和鸦同时发现自己面对一面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十分惨白。鸦的心怦怦地在胸膛里跳。
“征,你别演戏了吧,我和鸦都是江湖老手了。”晚仪笑着说。
“啊,对不起,晚仪,我太轻佻了。你会理解的,因为是老友重逢嘛。”
征的样子显得垂头丧气。
“我当然理解你,征。我们曾生死与共,我怎么会忘记。我的这位朋友同样理解你。她和我出来寻找作者,而你,是她找到的第一位作者。”晚仪说。
听了这话,征的眼睛又亮起来了。
“我能感到灵感在我们周围飘荡。”一直没说话的鸦突然宣布。
“谢谢您,鸦!也谢谢晚仪!二位在我生命的低潮时到来,必定会给我带来好运。我已经看到福星在门外露头了。”
这时鸦提出要请征吃饭,征高兴地答应了。于是三人手拉着手,侧着身子从很陡的木梯下楼。走到二楼时,鸦被房客扔出的饮料罐砸中了肩膀。
他们选定了一家名为“顺风”的餐馆,这家餐饮专门经营川味麻辣菜。老板是晚仪和征的读者,一位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
三个人都吃得额头冒汗,畅快淋漓。
“征,我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地读您的书,这样下次再见面我们就可以谈论那些书了。我已经感到,您就是我要寻找的作者之一。”鸦真诚地说。
“我太高兴了。还有比读者从天而降更值得兴奋的事吗?鸦,您要有耐心,因为我和晚仪不同。一开始,也许您会觉得我阴暗,但我并不是全部阴暗,也许我的阴暗是等待中的氛围,是为某种事物的露面造势。我现在还不很清楚那是什么样的事物……您喜欢这麻辣菜吗?这是我和晚仪的共同嗜好。以前我和她总到这里来庆祝我们事业上的进展。”征说这些话时显得十分开朗。
“我喜欢这些菜,真好吃!啊,一边吃着美味,一边谈论文学,我们的理想正在变为现实!”鸦的两颊红红的。
“二位可要吃饱,要为夜间的活动积蓄能量啊!那老戴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谁想找她,就得准备耗尽心力。”
说话的是小胡子老板。他一直坐在他们对面倾听,现在走过来了。
“咦?您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找戴姨?”鸦吃惊地问。
“我的饭馆离老戴很近。一般来说,作者和读者邀在一起来吃饭,都是为了吃饱后去找她。她是书业的女王。”老板解释说。
听了这话,神经刚刚松弛下来的鸦又紧张起来了。她盯着晚仪看,但从晚仪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她是否紧张。
这时老板凑近他们三个人,轻轻地说:
“从我的后门出去,有一条捷径通往女王所在地。”
“齐师傅,您是江湖上的高人!”晚仪叫了起来。
齐老板将他们三人领到后门那里,但门外并不是这家饭馆所在的繁华马路,却是一派荒野的景色,到处都是乱草。
“这里有我说的捷径。”齐老板得意地说。
晚仪和鸦走了几步后回头一看,征和齐老板都不见了。她俩身后的饭馆看上去成了一栋孤零零的独屋,根本不是繁华街上的饭馆。鸦想退回去弄明白这件事,但晚仪拉住了她。
“我们不就是为这种情境而来的吗?让我们走上齐老板指引的捷径吧。”
两人踏着那些乱草奋力向前。烈日当空,茅草的锯齿割破了两人的脚背,脚上渗出了血。鸦听到晚仪一个劲地说:“真痛快,真痛快!”
努力了一阵,终于看到了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要不要走那条路?
两人商讨了一阵,一致认为这条路就是“捷径”。晚仪说她隐约地听到了村里传来的喧闹声。鸦在心里想,晚仪已经把书商戴姨同乡村连在一起了,她该有多么敏锐!虽然她什么都听不见,但她的心在欢跳,因为就要接近某种事物了。
然而这条荒野里的“捷径”就像没有尽头一样。她俩一直走到太阳落下去(太阳怎么落得这么快?),还没看到任何房屋。
“糟糕,我们没带野营的用具!”鸦说。
“没关系,会有月光。”晚仪显得很高兴地说,“我一直想要这样一次旅行。那一回我去飞县时就有点这种意味。不,不完全是……那时我没有目标,有点像是去碰运气。现在我老练多了。我已经听见戴姨的声音了,有一些人围着她。”
天完全黑了,却没有月光,好像要下雨。鸦开始焦虑了。幸亏村里的狗叫声已经听得见了。两位村民出现在村头的路口。
“是来参加图书节的吗?”年长的老人问道。
“是啊,我们可累坏了,差点要倒下了。”鸦说。
“别泄气,你们会见到一位伟大的作者。”年轻人说。
晚仪和鸦跟随他们进了村,七弯八拐地走了好一阵,最后在一栋瓦屋前面停下来。屋里只有一点点微弱的灯光。两位村民让她们站在外面,他们自己先进去通报。年轻人警告她们说,不要离开原地,因为今夜有人要搞破坏。
“涉及作者,总有些个人恩怨。”他忧虑地说。
晚仪在阴影中微笑着,那人所说的“个人恩怨”是她最喜欢的话题。她一贯认为,如果没有个人恩怨,就不会有第一流的作者了。
瓦屋内并非静悄悄,晚仪和鸦两人都感到了有一波又一波的气浪在向外涌。她们还听见了压抑着的小声尖叫。有一个麦克风在反复地重复一句话:“谁先过来?谁先过来?谁先……”
门吱呀一响,有一个人出来了,鸦认出来他是上次领她去见戴姨的那老头。
“好样的!”他对鸦说,“我估计你迟早会找到这个地方来的。你的这位朋友是作者吧?我们同样欢迎作者!”
他将她俩领进了屋里。但那是一间空房,房子正中摆着长条桌,像阅览室一样。
她俩都在暗自琢磨:刚才那些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她们将视线投向那张门。
“你们伏在这桌上休息吧,因为作者和戴姨此刻都很累,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愿意见你们。”老头说。
“他们为什么这么累啊?”鸦好奇地问。
“大概因为那该死的辩论吧。他们每天夜里都同读者辩论,累得快晕过去了。要不是戴姨,那位欧洲来的作者命都没了。”
老头说完就出了门。晚仪对鸦说:“我们赶紧休息吧。”
于是两人伏在长桌上休息。居然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她俩实在太累了。其间鸦醒来了一分钟,她听见晚仪在打鼾,她刚要笑,却又睡着了,好像谁对她进行了催眠一样。
她俩是同时醒来的。因为那张门突然开了,雪亮的灯光正照着她们。
“作者先过来吧。”戴姨懒洋洋地说,朝晚仪点了点头。
肥胖的她坐在一张小方桌上,两腿悬空,显得很滑稽。她旁边就是那位黄头发的作者,倔强地站在那里。
晚仪走了过去,男作者无动于衷,像没看见她一样。
鸦站在离他们几个三四米远的地方,她正紧张地思考着。这位作者,会不会是《无尽的爱》这本书的作者?鸦前两天刚读完这本书,一共读了七遍。那真是一本美极了的小说。可这位作者一点都不美,他的五官好像不对称,呆板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该有多么傲慢!但晚仪的感觉好像不同。她说着英语,将一只手温柔地搭在男作者的肩头。戴姨凑近他俩,紧张地注视着晚仪,她好像有话要说,但最终没说出来。
忽然,男作者活跃起来了。他那对蓝色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他内心焦急。
不一会儿,晚仪就同他用本地话聊天了。鸦吃惊地看着他俩。
“我是在本地长大的。”他说,害羞地望着地下。“我的书传到了这里,多么意外啊。我的书是为您写的,小姐。”
“也是为我写的!”鸦大声说道。
“对,也为您!”他偷偷地溜了鸦一眼,“我太意外了,我还没准备好如何同你们辩论呢。我同读者们辩论了一天,快神志不清了。”
鸦看见戴姨在窃笑。晚仪的脸上充满了感动的表情。
男作者说了这几句本地话之后,又开始说外语了。这一次,他说的不是英语,鸦听不出是哪国语言。他的声音非常迷人,鸦觉得有点像洪鸣老师的声音,但比他的声音更迷人,是那种不是色情胜似色情的声音。现在鸦明白他为什么能写出《无尽的爱》这样的小说了。她看见晚仪在侧耳倾听,像喝醉了酒一样。晚仪后来就闭着眼说:“不对,不对……一派胡言。”
男作者似乎更焦虑了,他用手里那本书敲着桌子,提高了嗓门。
鸦注意到即使是生气,他的声音也是如此美妙。而他手中的那本书,果然是翻译过来的《无尽的爱》。
“我读过您的书!”鸦说,“这是一本杰出的小说。”
“嘘!”男作者竖起食指,示意鸦小声说话。
晚仪的声音变成了耳语,鸦必须凑到她跟前才能不时地听清几个字。
但男作者听得见晚仪的耳语,他不住地点头,态度十分优雅。
“读小说就是恋爱嘛……”
鸦忽然听清了晚仪的这句话。不知为什么,鸦觉得是自己在说这句话,她又觉得这位波兰来的作者是同晚仪在恋爱。鸦并不想独自溜掉,因为她还觉得眼前的这对“情侣”用不着避开任何人。反而是,他们两位想要别人(比如她)分享他们的爱。那么,晚仪只不过率先同男作者交流,接下去就会轮到她鸦。鸦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无尽的爱》这本小说的情节,她忍不住说出了声:
“我也爱您,亲爱的作者。”
男作者马上听到了她的这句话,用本地话回答她说:
“那是因为您就是故乡啊!”
听到这句话,戴姨就从方桌上下来了。她同他们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她那肥胖软和的身体让三个人都感到很舒适。戴姨呻吟着反复地说:
“辩论吧,我的天哪……孩子们,你们应该不停地辩论啊。今夜天空没有月亮,你们就是我的月亮……我的天,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她喘着气松开他们。过了一会儿,她又抓住鸦的一只手问她:
“小姑娘,你能保证传递的链条不断裂吗?”
“我保证——”鸦竖起一只手掌宣誓。
戴姨咧嘴笑了,她朝波兰人努了努嘴说:
“幸运的作者啊,你听见了没有?”
这时晚仪就在旁边摇着头说:
“不像话,不像话,一派胡言。”
门突然被冲开了,涌进来一大班村里人,他们将晚仪和鸦挤到了前面那间房,然后又将门闩上了。她俩在空房间里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叹道:
“真是不可思议啊!”
一刹那间,鸦感到自己完完全全地进入了《无尽的爱》的氛围。所有的情节都被她回忆起来了。她轻轻地对晚仪说:“华沙是怎样的一个城市?”
“也许是我们的故乡吧,你说呢?”
“我刚才也正是这样想的啊。这位作者同你是一个级别的,戴姨已经嗅出来了。如果不是的话,她才不会那么激动!”鸦说话时眼睛闪闪发光。
“你也一样,鸦!你也是这个级别的。我们今夜真幸运,这位作者真幸运,戴姨真幸运。我但愿书业内常常发生这种奇妙的事情!”
她俩走到了外面。夜已深,外面一片漆黑。鸦有点害怕,不敢往前走了。晚仪抓住她的手安慰她说,不要怕,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可以不费力地走回城里去,再说走夜路是多么舒畅啊。鸦一回头,看见那栋房子的窗户上晃动着人影,还传出喧闹声,似乎在进行辩论。
“各式各样的交流是多么的不相同啊!”鸦说。
她不再犹疑了,同晚仪手牵手向前迈步。
在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在默默地为男作者(她俩都不愿说那个拗口的外国名字)担忧,同时也默默地祝愿他在故乡找到幸福。
“我们的戴姨领导着一支世界级的探险队。真没想到我俩会有幸见证这种秘密发展着的事业。”晚仪一边沉思一边将她的思想说了出来。
鸦跟随晚仪前行,她虽然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心里通明透亮。她很想对晚仪表白自己心中对她的爱,可又不好意思,于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直到手心都出汗了。她想,也许华沙的那位外国青年寻找的不是他的当女仆的女友,而是此刻同她并肩前行的晚仪?那是完全可能的。鸦想到这里时就看见了前方的那盏路灯——她们进城了。
天亮了,她俩必须在城里休息一下再回飞县。
这时征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上前同她俩拥抱,称她俩为“勇士”。
“上我家去!你俩可以在我家休息,我白天要上图书馆。我敢肯定,你们一定是满载而归。太好了,你们把我也带动起来了,文学事业蒸蒸日上!”
他将钥匙交给晚仪就匆匆地走了。
她俩又一次沿着那曲折幽暗的窄楼梯往上爬,终于进入了征的房间。
晚仪开了灯,雪亮的日光灯照见崭新的蓝印花被褥,枕头旁边放着一本《无尽的爱》。晚仪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鸦迷惑地看着她,不住地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晚仪说不出话来,指着桌上的录音机。
鸦按下录音机的按钮,昨夜激动人心的场景就播放出来了。
“那就是他啊……”晚仪说,像噎住了似的。
“征就是男作者?”鸦说这句话时连瞳孔都放大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开这种玩笑。”晚仪连连叹气。
“啊,别太激动,我们先睡觉!”鸦果断地说。
疲惫不堪的两个人很快就睡着了。
她们醒来时已是下午,征偷偷溜进来过,放了两份炸鸡在桌上。两位女士也顾不上洗漱,狼吞虎咽地将炸鸡吃完了,才去那微型卫生间洗了手脸。
“我爱上了征,”鸦说,“我估计他是《无尽的爱》这本书的译者。”
“是啊——”晚仪拉长了声音说,“我也爱他。我一直就爱他,是那种作者对作者的爱。他昨夜同我们的交流多么出色!”
然后两位女士像突然醒悟过来一般,都着急要回飞县了。这位征让她俩“灵感勃发”,必须立刻回去释放。她们挎着旅行包出门,将门钥匙放在木板墙缝里,轻轻地下楼。
然而看到征坐在大门口读书。
“这么快就要走了?有收获吗?”他问。
“我们还要来的!”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她俩轮流同征紧紧拥抱,两人都听见他在喃喃地说:“多么好啊……”
晚仪自从“寻找作者”的活动结束以来,一直在疯狂地工作。白天里,她除了两次户外散步锻炼身体,做点简单饭菜填饱肚子外,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在写呀,读呀,做笔记呀,忙个不停。她的好朋友征给她带来了灵感,飞县的氛围又特别有利于创作,再加上好友鸦对她的作品的关注,还有对于老黄的忧伤的渴望,晚仪的生活变得空前的充实。
她在散步时会自言自语道:
“如果我在这样的环境中还不能向顶峰冲刺,那就只能说是受到自身素质的限制了。我的素质到底是不是最好的?”
接下去她往往会微笑着责备自己没事找事,考虑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说到创作,她感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放松过。从征那里回来之后,她就将自己看作了一名真正的作者。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意味着她获得了解放,在写作之际什么都不“考虑”了。作者就是传达的使者,要尽一切力量去传达理想,用语言去凝成那种既美又高尚的东西,而不要去管你的方式、你的情节图形是多么的匪夷所思。
她的写作并没有固定的时间规律,有时上午,有时下午,有时晚上,都是在她精力最充沛的时候。偶尔,在她写作之际,鸦打来电话了。
“你在干什么?”鸦问。
“除了恋爱我还能干什么别的吗?我正在激情中游泳,今天差不多写了两页了。”
“加油,晚仪!我看见你站在顶峰……啊,我看不清。”
晚仪的心中平静下来了。她想,她的写作需要这种宁静,好友鸦刚才来提醒她了。即使是爱,不也常常是种宁静的冥思吗?于是她又一次感到,自己属于那种能够爱到老、写到最后的作者。晚霞的红光落在窗玻璃上了,只有在飞县才有这种伤感的景色,她将这种景色称之为“极境”。她听到了外面的喧闹,是最早的一批读者们骑着摩托车到来了。
虽然她的工作已经做完了,但晚仪没有去加入读书会的讨论。她要把这个晚上留给自己,她要一个人沉浸在忧伤的爱情之中。她同老黄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好像有三个月了吧?这种分离会不会成为永久性的?实际上,每一次分离她都做好了准备,即有可能是永久分离的准备。因为这,她的个人生活变得有点可怕了。
她知道老黄生活在良心的责备之中。可是她还深深地感到,老黄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不生活的,除非他死掉。那么就让他的良心责备他自己吧,否则怎么办呢?然而对于晚仪来说,这种长久的隔绝,这种无法传达的爱,有可能发展吗?她自己也生活在良心的责备之中,她也同样感到自己不可能不生活,就像不可能不写作一样。
“苇嫂!你今晚没去读书会?”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白天在城里看见老黄了。他呀,和同事们坐在茶馆里喝茶,看样子很快活!”
“啊,这可是喜讯,我放心了。生活中令他快活的事那么少。”晚仪说。
“我真不懂你们。”苇嫂生气地说,“这个男人,同情人分开这么久了,在外面却还那么快活!我告诉你,当时我就走到他面前问他为什么事这么快活。他愣住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有人不快活。’他一脸通红,像傻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赶紧溜掉了。”
“啊,苇嫂!”晚仪一边叹气一边用双手蒙住了脸。
过了好一会,她才沉痛地说:
“苇嫂,你不知道他生活中的快乐多么少。”
“对不起,晚仪。我这傻老婆子是想帮你。”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
当晚仪再次抬起头来时,苇嫂已经离开了。
她隐隐地感到老黄有可能支撑不住了。她看见了地牢,那地牢对她来说已经很熟悉了。她想,即使她的一部分生活枯萎了,她不是还有另外一部分吗?外面那边的院子里,那些年轻人说话的声音传来,欲望在夜气中沸腾。
有人到她的院子里来了,她想,那是鸦。
“鸦,我快撑不住了。”
“啊,是很糟。可是我觉得你还会撑下去的。我的感觉对吗?”
“你的感觉从未出过错。我希望他也一直撑下去,不要得病,不要丧失信心。不过这是什么样的信心?”
“就是能够撑下去的信心啊。”
“你说得太对了,鸦。你是说你自己还是说我呢?”
“我俩差不多吧。”
又有人进来了,是苇嫂。
“亲爱的苇嫂,说说你的那一位吧,我们想听。”晚仪昂起了头。
“我的那一位啊——”苇嫂拖着声音说,“他是幽灵还是真人?他不再出现了,他一去不复返。不过我在心底一直确定他是真人,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来飞县,我得准备着,不能荒废了自己。”
“苇嫂真有力量!”晚仪赞赏地拍了拍手。
“我可不想变成一个衰老的老婆子,我得抖擞起精神。”她笑眯眯地补充。
鸦的眼里有泪,是感动和爱的泪。
晚仪拿出了美酒,三位女性举杯祝愿她们心中的激情永存。
“实际上,我一点都不颓废。我沉浸在美的追寻中,顺便将生活中的一些难题也解开了……不,我不是矫情。鸦怎么看?”晚仪说。
“晚仪是世界上离矫情最远的人。”鸦说。
趁鸦和苇嫂没注意,晚仪偷偷地喝了一杯。然后她就像小女孩一样呜呜地哭起来了。
“别哭,别哭,晚仪!”苇嫂说。
“可我是因为幸福啊!多么好的飞县,多么好的朋友,还有我的老黄,我的写作和阅读。我掉在福窝里头了!”
“嘘,小声点,那些青年们在外面偷听呢。我可不愿他们学我。”苇嫂说。
“为什么不能学你?”晚仪嚷嚷道,“充实的晚年生活,奋进到底的姿态!”
“是啊是啊,”鸦也附和说,“苇嫂太杰出了!”
晚仪的脸上挂着泪珠,她要念一段她今天刚写好的散文诗给两位女士听。鸦和苇嫂渴望地望着她。她手里拿着稿子开始朗诵。
她的声音比较含糊,鸦觉得晚仪就像在同老黄讲话一样,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鸦听了却很感动。她偷眼看苇嫂,苇嫂也很感动的样子,眼里似乎有泪。鸦心里想,这就是交流中的奇迹吧。
“……有什么东西炸裂了。”晚仪读完了最后一句。
三个人都沉默着。她们都停留在那种美的境界里。“炸裂”与光,与飞升有关,鸦和苇嫂都盼望晚仪不断炸裂,同时也盼望她和老黄的爱情不断进展。不知为什么,鸦觉得,只要晚仪的写作或阅读不中断,她和老黄的恋情就也不会中断。比如刚才这一篇,不就是写给老黄的吗?当然也是写给大家的。
“谢谢你,晚仪。你不断给我带来信心。”苇嫂说,“我们这几个人,就好像注定了要在飞县相遇……啊,我再喝一杯吧。”
苇嫂将杯里酒一饮而尽,随后她也哭了。她也是因感动、因幸福而哭。
鸦和苇嫂离开了很久,晚仪还在微笑。她的朋友刚才在这里,她们将一个沉郁的夜晚变成了激情的夜晚。这时电话铃响了。
“……”
“……”
“啊,爱。”老黄说。
“爱,啊。”晚仪说。
五分钟后,两边同时挂上了电话。
晚仪哭了个痛快。但她不再喝酒了,她明天得加紧工作,加紧阅读,并且她还得同征沟通一下,商量合作的可能性。她得好好睡一觉。
同征的合作还没有开始,另一位作者突然就出现在晚仪的门口了。她声称是“从戴姨那边过来的”。她是一位中年妇女,年龄也许同晚仪不相上下。
“您也同我一样是独身吗?”晚仪问她。
“不是。我有两个孩子,我丈夫开理发店。”名叫谷欢的女士说。
晚仪从事文学快二十年了,可是除了征,她没有其他的文学朋友。她属于那种孤独的拓荒者。在她眼里,这位谷欢女士有点俗气,是那种很实际的女人。晚仪喜欢她的这种气质,认为她身上必定有自己所缺少的一些东西。她是从戴姨那边来的;她有两个孩子;她丈夫开理发店。这几条信息使得晚仪一下子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谷欢告诉晚仪说,她还从来没有正式出版过作品,不过有好几年了,戴姨一直将她写的故事打印成册,在圈子里供人阅读。谷欢说着就从提包里拿出厚厚的一册送给晚仪。晚仪看了看题目——《无尽的爱》。
“啊,同那位波兰作家的小说同名。”晚仪说。
“我知道。这没有什么不好吧?”谷欢热切地看着晚仪说。
“当然没什么不好。”晚仪肯定地回答,“我感到您和我也许属于同一个文学的家族,但您比我更有才能,您身上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亲爱的晚仪,今天是我的节日。要不是戴姨,我们恐怕永远都见不了面。我的家在东北边界的一个小镇上。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是戴姨帮助我同人们交流,她一直鼓励我。”
“戴姨是一位伟大的文学使者。”
晚仪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血涌到了头上。这种梦想成真的事忽然就发生了,她已经等候了多少年了?
她招待谷欢吃了晚饭。
“我们飞县有一个美妙的读书会,您愿意今晚去会上朗诵吗?”
“我不是在做梦吧?啊?晚仪!”
“哎,我在这里!”
“不是梦。您答应了。”
谷欢在她的皮包里翻了一阵,翻出几张手稿。她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坐下不动了。她低着头念她的文章。
晚仪怕打扰她,连忙走到外面去。当她站在院门那里时,摩托车上的少女向着她大声喊:
“晚仪老师,快到会上来,将您的秘密武器也带来吧!”
晚仪心里一惊:他们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进屋。她看见谷欢仍在对着稿子出神,不过口里已经不再念念有词了。谷欢猛地一抬头,说:
“我的故事不适合由我朗诵。”
“那怎么办?”
“我们可以、可以齐声朗诵。您瞧,我带来了几十份复印件,我早有准备,我认为……晚仪?您不同意?”
“太棒了!谷欢!您是一位比我老练的作者!”
她俩走进会场时,点着蜡烛的会场里坐得满满的,鸦雀无声。她俩散发了复印件之后,会场里便响起窃窃私语,声浪此起彼伏。后来不知是谁大声地念出了小说的第一句,然后大家都跟上来了。那故事不算长,一开始大家压低嗓门,结结巴巴地念。但越往下念,就越合拍,越流利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成了别人,几十个人成了一个人。
谷欢偷偷溜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晚仪也出来了。
“感觉还行吧?”晚仪问。
“真是训练有素的读者啊。我怕我在众人面前号啕大哭,这才溜出来。”
“谢谢您。因为有您,这世界变得多么美。明天我就将您的小说寄给主编。”
晚仪紧紧地挽着谷欢,她不愿用谈话来破坏这种氛围。谷欢的小说和那位波兰人的小说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但晚仪想,将她的小说取名为《无尽的爱》也非常贴切,甚至比波兰人的小说更为贴切。他们两人都不讲那种俗气的故事,吸引着他们的是一种核心中的故事,那种故事像无穷无尽的变奏,永远也讲不完。这位从边界小镇过来的妇女,是多么懂得生活啊!
晚仪就这样怀着这种相见恨晚的激情同谷欢在花园的小道上缓缓行走。在那所大房子里,鸦的读书会还在用低沉的声音朗读谷欢的小说。
“在国内的文学圈里,我很少对别的作者服气,但您是我的榜样。”
晚仪终于开口了,她感到自己词不达意。
“那个晚上,我从戴姨那里得到了您的书,我整整一夜没合眼。”谷欢说。
她俩还想说什么,但又都没开口,她们彼此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就在这一瞬间,两人同时觉察到屋里的朗读声已停下来了,从窗户外望去,蜡烛也熄灭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她俩转回到屋门口,发现屋里黑洞洞的,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了。读书会怎么这么早就解散了?如果是平时,这些年轻人起码还要讨论两个小时。
晚仪邀谷欢去鸦的家里玩玩,谷欢欣然同意了。
鸦的母亲的客厅亮着灯。鸦和那位新近搬来的玫姨,还有阿迅,三个人手里都捧着谷欢的复印件。他们在轮流朗诵,一人念一段。谷欢和晚仪两人站在台阶上等待,等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念完了。
“伟大的作者亲自光临了!我们都在为您的小说发狂呢!”鸦大声说。
“谢谢你们,亲爱的朋友们。”谷欢低声说。
于是进屋,喝舒伯收藏的美酒,说些掏心掏肺的祝酒词。
“要不是我有亲爱的丈夫和小孩在那边,我真想留在飞县不走了。”谷欢说。
“您可以常来,飞县是文学的福地。”阿迅说。
鸦赞赏地看着阿迅。
“我感觉到谷女士是一位文学大师。”舒伯笑眯眯地说。
鸦提议他们几个一起回读书会那边去参加讨论。晚仪告诉鸦,说会议室里面的人全走空了。鸦笑着说不可能,因为他们正在兴头上,不可能离开的。
当他们五个人返回到读书会时,满屋子的人都在热烈地讨论,日光灯亮堂堂的。晚仪说,刚才这里还是空房,怎么一下子人全来了?鸦说那大概是由于青年们过于沉浸在小说的氛围中,所以他们的身体就发生了改变。从前也发生过这种情况。这就可见谷欢女士的作品多么有力量。这属于那种改变人生观的作品,鸦认为同晚仪的作品是同类。鸦说到这里,晚仪就打了她一巴掌,说:
“我们今天是来讨论谷欢女士的小说的,不要提我!”
谷欢女士很快就被年轻人团团围住。女孩们都想与她勾肩搭背,男孩们则站在她面前腼腆地笑着。这位黑瘦的文学家在他们眼里是一位魔术师,他们不知道要如何同她谈话。谷欢女士搂着女孩们时就产生了幻觉,她觉得脚下的硬地在飘移,她看见晚仪和鸦离得远远的,她俩的声音顺着一股风送过来。
“这种效果很惊人……”鸦说。
“所有的灵魂都受到了震动。”晚仪说。
谷欢面带笑容,她隐约听到了远方的小镇上传来的二胡声,是理发师在拉二胡。
“老师,我们都崇拜您。”女孩对着谷欢的耳朵悄悄地说。
终于,鸦走到她面前来了。
“好了好了,我要带谷老师去休息了!”鸦宣布说。
“祝我们今夜在梦中相见!”几位年轻人一齐说道。
鸦紧紧握着谷欢的手,带她去客房休息。
晚仪目送着她俩离开。刚发生的这件事令她神情恍惚,她感到这位女人天生是文学的化身,这种人她还是第一次碰见。有几个句子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她将着手写一篇长长的评论来介绍这位文学天才的作品,当然首先,她要仔细阅读她的全部小说,写下笔记。哈,文学生活多么美,总是有奇迹,还有爱和友谊!谷欢的旋风今晚掀动了整个飞县。
正当晚仪在飞县忙忙碌碌地过她的文学生活时,老黄忽然就来了。
老黄比过去消瘦,显得有点苍老,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他告诉晚仪他在县城里联系了业务,所以他才有机会来晚仪这里。他说他是在茶馆里同人闲聊时意外地得到信息,接到这个医药公司的装修业务的。这一次他可以在晚仪这里待两天,往后的两个月里头,他还可以陆续抽空来她这里。
“你真了不起,居然接到业务了!”晚仪眉开眼笑。
“有志者事竟成嘛。哈哈!”他做了个鬼脸,“如果晚仪不在飞县,我也就接不到这个业务了,因为不会往这个方向努力了嘛。”
晚仪欢快地哼着歌,为老黄煲了老鸭汤,做了几样美味的小吃。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就叫老黄先吃饭,她要到门口看看立刻就回来。
她出了院门,在外面走了一圈,然后回到小院,将院门闩上了。她怕走漏了风声。她回到屋里时,老黄感激地亲吻了她。
吃完饭,收拾好,洗完澡,便早早地熄了灯,两个人拥抱着坐在沙发上说话。啊,那些话!那些话又怎么说得完?后来干脆不说了,就只是接吻和做爱。直到累得无法动弹了,就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些词语,相互应答着。两人都不愿入眠,挣扎着,差不多是一同昏死过去了。
天大亮了两人才又重新活过来。
“老黄?你马上要走?”
“不,还有一天呢。明天才去工作。你有客人?”
“当然没有。你看见我把院门关上了。这整个院子都是我租的,我现在变富裕了。这地方有说不尽的好处。”
晚仪一边说话一边洗漱,打扫,做早餐。她是非常能干的女性,而且差不多是个美食家。老黄也是个美食家,所以他看着晚仪做饭时欣喜若狂。
“我俩太相像了!”他叹道,“要不是文学,我怎么会有今天!”
“要不是文学,我也入不了老黄的法眼啊。”晚仪也叹道。
“晚仪,你找到那些作者了吗?”
“联系上了。他们接连闯进我的领地。实际上,我的领地正在同他们的领地连成一片。在黑夜里,我便听到脚步声在我头顶响起。你当然知道,那该是多么大的欣慰。他们,已经有两人了,他们还在陆续到来。”
“晚仪,我多么爱你,你就像那些书。”
“我同样爱你,甚至更爱。你不在的日子,我将你变成了文字。”
“晚仪,什么东西簌簌作响?”
“是那些手稿。是老黄这个不安的情人。”
晚仪的脸颊上挂着泪珠,她泪眼模糊,怎么也看不清老黄的脸。
吃完了早餐,他俩便一块来读晚仪新近写下的散文。由老黄大声朗读。老黄读晚仪的作品时总是很紧张,他担心自己口齿不清,没能表达出文字下面的美感。晚仪搂着老黄,微笑着,重温自己将老黄变成文字的过程。
读完一篇后,老黄告诉晚仪说,这文章里面有很多通道,在那里面来来去去的,他也听到头顶的脚步声了。他还含糊不清地说到,文学的领域是多么广阔,天才却多么稀少。不光是天才,也是读者们,在拓宽这个无边的领域。老黄的口齿不清似乎是天生的,但晚仪知道他的每句话的意思。晚仪还认为一流读者就应该像老黄这样来表达感受。她认定一流读者同一流作者同样稀少,但一位一流读者可以影响一大片二流和三流读者。
“是啊,要不我怎么接得到业务?我是通过谈论文学同那位老伙计搭上关系的。他属于二流读者,我正努力使他提升到一流。”老黄做了个滑稽手势。
“老黄啊,你的智慧终于派上用场了!”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我本来以为我今生见不到你了。”晚仪说。
“怎么这么悲观啊?从你的作品看来你不应该这么悲观嘛。”
“我言过其实了,老黄。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不是还有文学吗?有时候,我都分不清哪是文学,哪是老黄了。唉。”
“同感,同感。”
她终于将老黄送走了。这一次,她还有点高兴。因为她的心并没有变得空空落落的,并且她感到自己精力饱满,又可以向文学的高峰冲刺了。有时她也回忆自己人生中的每个阶段,她感到目前这个阶段算是最美的。一切都是那么成熟,创造变得像本能一样轻而易举,人生还能希求什么比这更好的呢?可以说是命运给她送来了老黄,也可以说是她晚仪通过创造将自己造就成了一名有魅力的情人吧。此阶段她对自己特别满意。
后来老黄又从县里打来好几个电话,诉说思念之情。他俩又幽会过两次。工程完工后老黄就回城里去了。在老黄最后那个电话里,两人几乎都没怎么说话,就只是相互倾听着对方的呼吸。晚仪希望老黄挂上电话结束这折磨,又希望他不要挂电话继续对她讲话。然而不知怎么的,她自己突然就挂了电话。那就像一种决心,她决心就这样在思念中活下去,她感到老黄已经懂得了她的决心,她为他的善解人意而激情高涨,她走到院门那里,向着天空喊道:“老黄!”
她听到整个飞县都在回应她的呼唤,于是欣喜若狂了。
院门外大步走来的是鸦,鸦满面笑容,告诉她谷欢女士来信了。
两人在房里兴奋地谈论了一会儿谷欢女士,鸦突然说:
“我常感到我们这里是世界的中心。你有这种感觉吗?”
“有!可以说每天都有。难道不是我们将飞县变成了世界的中心吗?”
“是啊!我从前浑浑噩噩过日子,从未想到会有今天。玫姨也是一位杰出的读者。她说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我们这个地方,还说她总算找到心灵的居所了,再也不会离开了。”
“玫姨同我也是一见如故。我一直在绘制同地理无关的文学版图。我注意到,光是省内就有两个这种文学中心——也许不止两个。”
鸦知道晚仪指的是沙门女士的书店。对于鸦来说,那就像隔世的回忆一样,令她既觉得温暖又觉得羞愧。那时候,洪鸣老师于潜移默化中给了她多么好的影响啊!她后来操办书店分明是在不知不觉中朝着他暗示的那个方向努力。如今鸦已经不再惆怅了,她的目标很明确,这就是让她的书店成为暗夜里的明灯。因为她的这些好朋友的帮助,这个目标正在实现。
“谢谢你,晚仪。我更要谢谢老黄。”
“为什么谢他?”
“因为他是伟大的读者,还因为他是你的生命力的源泉。”
“还有你,也是一名伟大的读者,也是我的灵感的源泉。我还感到谷欢在猛烈地喷发。在文学领域,这个时代是妇女的时代,你们这些女子,在古代就全都是女神!”
两人听见院门一响,便同时转过头去。她俩看见又有三位女神进来了。她们是:苇嫂、进嫂和玫姨。
“我们都是老黄。我们总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们崇拜你。”苇嫂对晚仪说。
“是啊是啊,我们深爱你的文学。”进嫂和玫姨也连连点头。
晚仪感动地笑着,她感到自己浑身都是力量。
鸦开始小声朗诵晚仪的一篇散文,她刚朗诵了两三句,其他人就跟上来了,接着晚仪自己也加入了。晚仪暗想:谷欢的方法有惊人的效果。如果不是用这种方法来阅读,她永远不会想到她自己的文章会有这么美。她已经得到了这么大的幸福,老黄不在身边这件事只是个小小的缺陷而已,完全可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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