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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来不曾预料的事,往往它就发生了,发生得突兀,当事的人和旁观的人皆措手不及。信贷员一夜之间陷入了困境,自此锒铛入狱,一去十五年不能生还。

        信贷员触犯了法律,三年来,一共贪污挪用公款去入股办私人企业三万三千元,利用贷款,明敲暗诈,从中收到不义之财六千六百元。事情败露,穷追不舍,他便被一辆囚车装着走了。

        县调查组到镇上住了十天,第十天的早晨,一阵刺激人耳的汽车喇叭声吵醒了饭店里熟睡的黑氏。她隔着窗棂往外看,东方欲晓,囚车停在信贷员家的门口。黑氏心惊肉跳,使劲蹬那头死睡的木犊,小声叫:“快起来,公安局要抓人了!”两人开门出来,镇街上已经站满了人,全在喊喊啾啾。

        黑氏过去问:“是抓谁了?”

        那人说:“你还不知道吗?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信贷员到他受罪的时候了!”

        黑氏却终不明白这事她怎么能知道?!信贷员的为所欲为,黑氏在做他的儿媳之时,便疑心他的不法不正,离开这家,她再未过问这家事,她盼望有朝一日他会受到应有惩罚,但当明晃晃的铁铐套在了信贷员的手上,小男人哭死哭活撵着囚车跑,黑氏竟有些心软,口里作念:这一家完了,全完了!

        回到饭店,脸色有些发白,木犊问:“黑,调查组来,你提供什么证据了?”

        黑氏说:“人家没找我,就是找来,我能说出个什么证据吗?”

        木犊说:“外边有人说是你写信告发的,你和这家是仇人,把信贷员整死了!”

        黑氏方明白街上人对她说话的意思,就说道:“这是胡猜测哩。他也是天怒人怨,咱不告他,自有告他的人呢!”

        木犊说:“这世事真摸不透,那一阵他是万元户,是名誉校长,披红戴花的,这一阵便成坏人!”

        黑氏说:“你懂得什么,别人哄着吃了你,你也不知道。他投资办学,那是买后路钱哩,可天到底不容恶人!”

        木犊问:“这么说,那儿子再当不了教师了?”

        黑氏说过:“那是可能的。”但不再言语。

        小男人果然从学校开销了,依旧做他的农民,再不能领着学生在操场打篮球,于双杠上腾翻飞动。人蔫得霜杀一般,蓬头垢面,人不人鬼不鬼。老子作孽,欠下的赃款儿子得还,小男人将新盖的砖顶楼房出卖了一半,还欠八百元,听说愁得夜里在家里呜呜地哭。

        来顺将小男人的近况告知黑氏,黑氏对木犊说:“木犊,他家挥霍了公家的钱,那得一分不少还给公家,可他现在没钱,也够愁得可怜……”木犊击掌叫道:“这好,这好,他应该上吊去死!”黑氏说:“我想咱日子好过了,又眼看着他家报应,咱受的气也算出了,如今他毕竟年轻,又有老母、婆娘,日子也是要让他过的,咱拿了钱,替他填了这笔钱窟窿,你的主见如何?”木犊说:“你这是怎么啦?你这不遭人耻笑吗?”黑氏说:“外人笑甚,当初我被离婚,外人耻笑我,今日我救济他家,只能外人耻笑他家!”主意不改,木犊只好依她。

        黑氏去找小男人,小男人的娘自愧难容,躲在内屋不敢见面,小男人一人独坐自己房间,四面光墙,衣柜衣箱俱无,见了黑氏掏出钱来,扑倒在地,要给黑氏磕头。黑氏才知道信贷员抓走之后,乡长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削去官职,调到另一乡政府去当一名小干事了。那女儿,小男人的婆娘第二,卷了家里物什往娘家去住。

        不久,风声迭起,尽说小男人和乡长女儿二婚事:先,新夫新妇,如胶似漆,恨不能日日夜夜俩人合了一人,大天白昼地在房里做那种勾当,让学生隔窗也觑见。到后,那婆娘就厌烦起来,时常不到学校过夜,有人看见在县城的旧城墙的洞处与一英俊年少生客搂抱相啃。这事人人皆传,小男人却蒙在鼓里,渐渐发觉婆娘不与他睡,殴打了几回,后虽夫妇同床,却各自为政。再后,双方协定星期天晚上过一次那动物生活,而那婆娘却总是晚饭之后即吞服三粒安眠片,于昏昏沉沉无知无觉之中随他便。黑氏听说了,好不心伤,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怨乡长的女儿心底残酷!

        小男人总算没有离婚,但婆娘不回转家来也如同离了婚一般。此日,木犊和黑氏正在饭店和面,小男人胆怯怯坐在店前柳下叫“木犊哥!”木犊招呼他进来,沏了茶喝,来顺也来了,三个男人各怀了心思说话。小男人说:“木犊哥,我想到山外铜官去下煤窟,那路线是怎么走的?”来顺说:“你也要去下窑,那是什么苦,你能耐得?”小男人说:“我得要钱呀!”木犊说:“去去也好,可得头提在手里。你要是个命大的,挖个三月五月,回来也可办个正事。”黑氏于灯影暗处立定,不到桌边来,想这小男人若早有此心此志,也不会落魄到这般狼狈,由此想到自己一生所遇,不禁流下几滴眼泪。

        钱害了小男人,如今小男人又得去找钱,小男人一生都被钱压迫着。

        他果然去了铜官,但不出两月,一封电报拍来,一次井内塌方,小男人砸死了。尸体运回来,黑氏去看了,已经没有脑袋,空剩一张脸皮,她哭了一声,昏在地上,醒来从饭店取了一个干葫芦装在脖子上,将那脸皮贴出脑袋的模样。

        这年秋天,社会越发时兴改革,大城市的工厂、单位见天有人到镇子上来,推销产品,购买山货,镇子扩大了两条街道,往日两边街面的洞里坐着做针线的女人,一边手中忙活,一边说着有盐没醋的闲话,如今都装了板门,安了比门还大的斜窗,于里边摆了货架经营。黑氏的饭店也应时扩建,一间改作三间,直到门前大柳树下。经营项目已不是面条,可以炒各种肉菜。大师傅是月薪百元聘请的一位县城关老者,木犊还是那一身打扮,不破烂,也不干净,做粗笨重活,而黑氏衣着整洁,光头整脸,专在桌前招客接待。洗碟刷锅的,则是一个并不苗条、屁股硕大的女子,女子没爹没娘,与哥嫂过活,请来帮工,吃喝管后,月薪三十。

        黑氏颇爱这肥胖女子,好吃好喝从不避过,天黑收店关门,也拉她同自己睡,说好多关于男人的事、关于做女人的事。这女子人粗心细,早开那一份窦情,也问到入店来怎不见他们夫妇去一块睡觉,黑氏就以话支开。

        来顺时常来店,与主人、帮工说笑,三盅热酒下肚,眼却发痴,死死盯住从屋顶破洞之处斜射下来的光柱出神。肥胖女子不解,看那光柱,并无异样,有无数的活的小飞物在其中沉浮。黑氏就说了:“去刷碗吧!”自己却坐在桌前喝酒,亦复一语不发。

        入夜,黑氏要肥胖女子和她回老屋去睡,木犊又睡到店里,老厨师就说:“木犊,你怎么不回去陪婆娘,你是信不过我吗?”木犊说:“回去睡和这儿不一样吗?”老者说:“当然不一样,你让人家没个暖脚的吗?”木犊就哧啦作笑:“一把年纪了,又不是少年夫妻!”老者说:“多大年纪?你有我大吗?我像你这般时候,夜夜不想出门的。”木犊就又笑,说:“我也是回去的,不也就是那回事吗,一月半月的那么一次就罢了!”老者说:“你这男人!也该回去说说体己话,县城里的夫妇,每晚城外河堤上肩挨肩散步的。”说毕,就叹息一声,说出一句旧不旧新不新的话,“城乡到底有区别的!”

        但是,木犊睡在店里了,黑氏却有几次支使肥胖女子半夜到店里去取什么东西。有一次回来很委屈。黑氏装着不理会。

        八月十五的晚上,月亮出得特别圆。人人都在家里吃团圆月饼,剥花生、栗子,来店用膳的人极少。老厨师下午也回县城关家去了,肥胖女子早早收了店,在门前石桌上摆了水酒茶点,招呼店主人夫妇来享用,却远近不见了黑氏的踪影。木犊说:“八成去学校了,来顺今夜一个人孤零零的,她是去叫了。”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木犊遣肥胖女子去看。回来说学校门锁着,狗大个人儿也不曾见。

        而同时在通往深山的五十里外,一个小山村里,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小孩子于村口锐声叫:“快去看呀,好看得很的东西,一条绳子拴了,村长也去了!”正家家吃月饼的男人和女人以为是山外来了耍猴的主儿,要趁这月明风清佳节之夜为村人助兴,还是某某猎户又从山上提回什么稀罕、珍贵飞禽走兽,一齐跑去观看。在村口的山溪,过了横卧的独木老柳渡桥,一块瓜田的作废的草庵里,一对赤身男女被绳缚,身上被人盖了一张被单。村长正在审问:

        ——你们是哪里人?

        ——西川村的。

        ——为什么到这儿?

        ——回家去,天黑了,路不好走,在这歇一夜。

        ——你们是什么关系?

        ——夫妻。

        ——有什么证明?带结婚证吗?是不是私奔的一对贱东西?是不是人贩子,骗拐了这女人?

        ——不是。我还带着被盖卷,我们是往外做工的,要赶着回去团圆,赶不及了……

        言之有理,村长便解了绳,喝退看热闹的人,还他们衣服穿,但村人却有认为既是夫妻却野外过夜,又偏是于这么好的月夜在他们村口,有败兴他们之罪,便提了一桶凉水从头至脚哗地倾倒在这男女身上,以示惩罚。那男女各叫了一声,双双顺路急跑,女的跌了一跤,“哎哟”连声,那男子扶起,发急地说:“要跑,跑出一身汗了,凉气就渗不到骨头里去!”

        女人抬起头来,被架着跑,终不明白这路还有多少远程,路的尽头,等待着她的是苦是甜,是悲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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