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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花影当窗人未起 枝头好鸟叫春晴

        二人见那贼上身黑衣做法极巧,内里还有竹条铁丝所制绷簧,逃时只将腰带一解,把内中环腰的藤圈托向胸际,再将双手一撑,便成了一柄伞环绕全身,无论多高,均可仗以飞落,随同两臂起落,还可凌空转侧,改变方向。先死壮汉胸前全中有毒箭。看那形势,那贼好似刚由崖上飞落,瞥见下面有人顺路追来,恐被看破,一箭射死。正想掩藏,二狮恰由侧面冷不防猛扑过来,受了重伤,人却未死。因那毒弩已被扑落,无法回手,只得乘隙窜往深草里面藏起。后见二狮守候不去,人来越多,知难脱身,方始自杀。二人虽听崖上两壮士死前所闻,奸细共只四个,全数被杀,到底不大放心,且喜女兵一人未伤,隐闻马蹄奔驰之声隐隐隔山传来,便令乌角用芦笙通知各处守望,奸细已然杀死,暂归原地,日夜小心守望,不可松懈;分人掩埋死尸,将奸细死尸带回寨去;把众女兵也召集一起,等后面马群赶到,一同上马,带了二狮回转。

        到了碧龙洲一看,只王翼、兰花在平台上眺望,奸细杀人之事已早得知,正在愤怒谈论。二人和众女兵到了上面,凤珠方由楼下走上,神色如常。二人也未想到别的,说完经过,便将带回的一具贼尸,连同身上装束和所用刀箭皮囊一齐交上。凤珠一见,便认出那是昔年亲手除去的食人蛮人中漏网余孽。这类花狼蛮性最凶猛,又极残忍,想是那年逃走的少年,本就记着昔年深仇,不知是何因缘,被老妖巫收作徒弟,学会一些邪法武功,比起本来更加凶狠。老妖巫再加以蛊惑,同恶相济,甘为拼命,内中必还藏有隐情,所以不等落于人手便先自杀。身上除那可以变伞、凌空飞落的黑衣而外,还有好些奇奇怪怪的毒弩毒药之类。皮囊共只两个,里面只有几包不知用法的药丸药粉,和一面上画妖符的竹牌、铜铁环和数十枝芦管,均极细小,长还不到半尺。另外一串纸也似薄的铁片,黑白二色,上有洞眼,形如风车的叶,有的又像鸟羽。

        先不知是何用处,后来姬棠无意中用芦管一吹,发出一种啸声,与前闻鬼啸相似,忽然醒悟,忙将铁片装向芦管后面,朝台下飞掷出去一试,竟和鬼啸之声一般无二,只是声细而短,不能飞远。仔细查看,管里还藏有两层机簧,铜膜甚薄,才知奸细用来惑乱人心的鬼啸便是此物。方才不曾装好,又不知它用法,所以发声较低,不能曳空远出。四人几次试验,后又加上一片鸟羽形的铁叶,果能飞出三四丈,但比前闻仍差得多,料知手法还差。因其通体脆薄,落地便成粉碎,随风刮走,看不出来,用意只在装鬼吓人,不易被人看破,所以寻它不着。又见四贼只有两贼带有皮囊和这类能发鬼啸的响箭,料是为首的两个,毒刀也只一柄,竹筒毒弩却是每贼都有一份。内中一贼背上斜挂着三柄形如柳叶、长约二尺、寒光耀目、又薄又快的兵器,并未见他使用,人便坠崖而死。取下一试,并没有毒,拿在手上又轻又薄,似不能当兵器使用,中间一段还有好些锯齿,锋利已极,只不知用法名字。

        王翼又由死贼黑衣夹层里面搜出一张上有四个血手指印和一些形如符咒的厚布片。孟龙得信赶来,正在旁边。一见,便认出是老妖巫的警急令符,那四个血手指印便是奸细出发前起誓时所留。旁边符咒蛮文便是那四贼的姓名。经此一来,证明来贼果是四个,已全被杀。并还看出妖徒奉命之时立有毒誓,非但被擒以前必要自杀,连身边所带令符响箭、毒刀毒弩、各种伤毒解药均要事前毁弃,不许落于人手。又试出那包药粉能解奇毒,大有用处。因那刀箭太毒,中人见血,走出不满十步,便要倒地身死,不敢拿人试验,准备日内擒来野兽再说。

        商计定后,便将那些芦管装好铁叶,分出大半,喊来几个得力蛮人当面演习,再令拿了响箭向全山蛮人演习传观,告以真相,以后再听鬼啸,须朝发声之处合围追去,或是仔细查看,静以观变,先不要动。对那啸声去路无论远近不要理睬。妖巫邪法全是骗人,手下妖徒多是花狼蛮,黑衣蒙面,装成鬼怪,只要留神所发毒刀毒弩,别的不必惊疑。最好生擒一两个,拷问真情虚实。如与相遇,不是万分不已不可杀死,上来可先将手臂打断,当时绑起。妖徒凶狡无比,更须防他自杀,或是向人暗算。就是擒到,也不可以稍微疏忽等语。这时对岸的人不知众人演习奸细响箭,一听洲上鬼啸,虽然号灯未动,多半惊疑,纷纷命人来此探看。隔岸遥望,台上人多,并无异状。正在张望,推出两人过桥询问,经四人一说方始了然,知道妖巫装神弄鬼,无一是真,把方才几处鬼啸、暗中杀人不见踪迹好些惊疑之念一扫而光。再经传说下去,越发心雄胆壮,加紧戒备不提。

        孟龙近来年老多病,见已无事,正要回转,凤珠忽道:“老妖巫实在万恶,日里派人来此恐吓,又命四个妖徒偷偷掩来,惑乱人心,暗中凶杀,我料妖徒往来必有秘径,也许与我内地相通,出口不在林内均未可知。此时妖巫必在老金牛寨和危崖下面,向众好党耀武扬威,乱吹大气,送野猪去的人走得较慢,最快也要明早才与妖巫回信,将猪缒下。如我料得不差,就是妖徒身后无人跟来,日内必有同党掩来窥探。可将今夜所杀四贼的头斩下,命人连夜朝危崖入口送去,吩咐守望的人用细藤长竿把人头挑挂崖口,令向好党传话,说奸细刚一入境便全杀死,就便把今夜杀贼之事和鬼啸真相提前告知,连响箭一齐带去,择一隐僻的洞穴,当众演习,只不可发声大长,被崖下好党听去,使防守人早知虚伪,免蛮人无知,又怕神鬼,万一老妖巫再用别的好谋邪法闹鬼,他们一个疏忽又要上当。”

        孟龙领命刚走,王翼忽问:“叔婆既料奸细是由森林掩来,如何不将人头挂在森林里面?”凤珠笑道:“本应挂在林外一带示威,一则森林地方广大,虽只两条往来之路,但是边界一带有好几面均可入林,我们不知奸细由何走出,万一那条秘径与我们内地相通,他觉我们不知细底,反生轻视。由明朝起你夫妻便应传令,查看全山所有洞穴,和平日不去的隐秘之处。林内有无秘径暂时无须搜索,过上几日,等我和时二弟夫妇亲往查看形势之后再作打算。虽然昔年森林迷路、巧遇鬼头蛮逃回的人是由林中走出,秘径通路似应隐在森林之中,天下事好些出于意料,仔细一点要好得多。在未寻到秘径以前,表面却要装着我们这面已知地理。早有防备,老妖巫这里不曾来过,所派妖徒也是初次尝试。她见全数落网,死得这快,定必惊疑,在未探明我们虚实以前,暂时决不敢于正眼相看。

        “听说妖巫虽极骄狂,性却凶险多疑,善用诡计,能屈能伸,不似寻常蛮人凶巫一经失挫,便怒发如狂,专一拼命,不死不止。她一开头便连遭失利,挫了锐气,只管怒极切齿,下手必更慎重。来这四贼定是她手下最得力的妖徒,她见全数伏诛,无一生还,再听守崖的人那样说法,非但妖巫惊疑胆怯,便那许多好党也必心寒畏惧。何况老金牛寨那般族人和我颇有感情,本就人心不附,经此一事更易摇动。此举既可使妖巫丢人丧气,又使好党胆寒,暂时不敢发难,我们却可乘此时机仔细准备,寻出那条通往平湖的秘径,实是两便。故此越快越好,人头挂向森林,作用便差多了。”

        再兴夫妇见凤珠所说虚实兼用,深得兵法之妙,设想尤为周洋,日间风尘劳顿,才只半日休养,人便复原。这样文武双全的奇女子,始终那么笑语从容,音声清婉,好听已极。再兴固是心中佩服,越加敬爱;姬棠也觉对方文武双全,美绝天人,自愧弗如,难怪丈夫颠倒,由不得也加了许多敬爱,更想亲近。再看王翼就这个把时辰往返,仿佛变了神态,和凤珠问答比起初见到时庄敬得多,称呼也自改过,不似方才故意规避,当着兰花什么称呼都不出口,一背兰花便喊夫人,一双色眼老钉在对方身上;以为方才走后王翼言行不检,被兰花说过几句,心生警惕,假装老实。

        实则王翼乘兰花凭栏发令之际,以为蛮女都是凤珠心腹,不会走口,色胆包身,先用巧言引逗,意图勾引亲近。凤珠不理,误当默许,刚把身子往前一凑,想拉凤珠的手,一面口中低声求告,说他事出不得已,平日如何相思。话才出口,猛党凤珠面色一沉,同时眼前寒光一闪,背上微微刺痛,两支钢矛已指向胸前。原来旁立四蛮女早经凤珠密令,当时又得到暗示,见他人面兽心,言动无礼,各把刀矛拿起,两个用矛尖指定前胸,相隔只有寸许,还未上身,后面两个的刀尖业与肌肤相触。王翼不料这等厉害,连忙低声急呼:“叔婆饶我,下次不敢!”凤珠低声微笑道:“你既怕死,须知我非寻常女流,可以随意受人欺侮。好了,在此多住几日;不好,随时均可离此他去。你当我只会寄人篱下,由你摆布,不能自立,就想错主意了。”说时将手微挥。

        四蛮女貌相英秀,本来目蕴威棱,一脸煞气,前后四件刀矛指定王翼身上,凤珠一举手问便即刺下。这些女兵又都武勇非常,得有真传,只知奉命而行,从不管什安危利害。见主人发令,方始撤退,仍和没事人一般立在旁边,一言不发。另外几个随同兰花在前遥望,也同回身看见,走了过来,各以怒目相视,毫无惊疑之容。王翼深知这些女兵厉害,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方幸兰花全神贯注前面,不曾看破。忽见幺桃不知何时转过身来,正朝自己媚笑,料被看破,好生愁急,正打主意如何买动幺桃,不令兰花知道。凤珠便推有事,朝兰花略一招呼,回转房内。

        兰花因当夜连接警报,崖口那面又有信号远远传来,只管查看指挥,命将被杀的人掩埋,一面传令,接到再兴夫妇遇敌信号,速选勇士赶往接应,并未理会身后。王翼也不再顾羞耻,仗着兰花信任,乘乱把幺桃暗中喊到一旁,低声嘱咐,说了几句好话,幺桃笑诺而去,王翼才放了点心。本觉幺桃貌美聪明,善解人意,心生怜爱,这时见她媚笑嫣然,力说决不告知主人,越生好感不提。等到芦笙停止,兰花闻报事情已完,妖徒全被杀死,再兴夫妇就回,心定回座,见凤珠一去不回,正要命人往请,再兴夫妇已带蛮女赶回。王翼还恐凤珠当人发作,心中打鼓,及见凤珠到后说笑自如,若无其事,拿不准对方是什心意,自知欲速不达,仔细一想,便装改悔,表面庄敬,言笑不拘,心中迷恋更甚。

        再兴夫妇看出前后神态不同,并不知是碰了钉子,方才途中商量,王翼这等自私好色,就不闯祸,凤珠也必离此他去。本打算到后由再兴借题把王翼引开,苦口劝告,以免两误。见此形势,只当有点明白,至少也是顾忌大多,不敢冒失,恐其误会,话又不大好说,心想改日相机警告,也就听之。再兴夫妇这一往返,连同兰花发令布置,去了不少时候,月色早已偏西。凤珠和众人随便吃了一点酒食,见众蛮女均在一旁吃饱,忽然笑道:“天已离明不远,大家为我忙了一日,我看楼上房均高大,每室至少可容十人居住,同来这些女兵都是我多年心腹,平日亲如母女,不愿离开。方才我已看过,二弟房后还有两三间空房,没有住人,可否就令她们都住楼上。好在天气暖和,竹楼干净,她们都带有草席,行李已早带来,均在楼上,当夜来不及,全打地铺好了,明朝有事,大家早点睡吧。”

        兰花笑答:“这座楼房本为叔婆避暑而建,可容一百多人,平台和底层还不在内。床铺也都现成,方才已命幺桃传令准备。叔婆所见那三间空房,里面堆的都是应用之物,如非我们四人同住楼上,各占了几间房子,再多一倍女兵也住得开。这样稍微挤点,等过两日无事之时,我再重新把房搬过,请叔婆住在后楼当中两大间内,左右两旁和前面均住女兵,这样叔婆用人方便。万一有什奸细,也无法走进。我们四人分居东西两角,各占一面,就不像今夜这样散乱了。我想了好几年,好容易把叔婆盼来,偏又遇雨受伤。刚刚伤好起身,打算饮酒赏月,畅谈一夜,又有妖徒扫兴。明夜月光恰是正圆,爹爹业已传令,全山欢饮歌舞,为叔婆接风。新来这些女兵已辛苦了好几天,叔婆伤后也须早睡,索性明日快乐一夜也好。只请叔婆明朝多睡些时,养好精神,到时高兴一点。”

        凤珠见她满脸笑容,甚是亲热,不禁拉着兰花的手笑道:“你真是个好女子,可惜……”兰花忙回:“可惜什么?”王、时、姬棠三人见凤珠停口,不往下说,均知言中之意,方恐无意之间露出口风,王翼更是情急忧疑,凤珠已接口笑道:“我是可惜你生长蛮荒,还嫌埋没;但盼你夫妻恩爱,白头到老,侄孙女婿以后对你越发情专爱重吧。”兰花不知言中之意,笑答:“叔婆自然疼我,愿我夫妻都好,我真不舍得离开你,再玩一会,吃点瓜果再睡可好?”凤珠笑道:“痴女儿,天下没有不散之局,我暂时又不会走,莫非你老守住我,还不睡么?”再兴听出凤珠大有不愿在此久居之意,心方一急,兰花已惊问道:“此言何意?莫非叔婆将来还要走么?”凤珠自知露出口风,从容笑答:“事难预料,我此时原无行意,万一受了对头逼迫,不走不行,又当如何?”兰花气道:“叔婆比我的娘还亲,谁敢欺你,我便和他拼命。至于这里的人都是一条心,对你只有忠心爱戴。妖巫仇敌任多厉害,除非能将我们杀光,决不容人伤你分毫,哪有此事?我们四人和全山的人不说,便是叔婆和同来女兵的本领也不是受人欺的,无论如何无此情理,叔婆太多虑了。”凤珠笑答:“我随便一说,何必认真。天已快亮,大家睡吧。”

        王翼看出凤珠表面说笑,隐含悲愤,一时良心发现,也颇愧悔,接口说道:“叔婆不必生气,我们以后必照你老人家的心意而行,决无一人敢于对你无礼。谁要敢于侵犯,便我无力报恩,兰妹和二弟夫妇也决容他不得。”凤珠知其借话示意,笑答:“侄孙婿你暂时自想得好,但我看透这般丧尽天良的无耻奸人,他们要有良心,也不会乘人于危,欺我这一个孤苦伶仃的薄命人了。幸我不是寻常妇女,同来女兵个个忠义,能共生死患难,无论对方势力多大,即便同归于尽,也不会落于人手。如其这类奸人不知悔祸,妄念难消,就难说了。人贵知机,重在自立,未来的事怎么料得到呢?我今夜吃了两杯急酒,随便一说,并无成见,你们不要当真。我已有了倦意,大家都该安息,乘妖徒全杀,仇敌奸党还未得信以前,就着你们接风盛意,全山同乐,大家畅饮,高兴上一两天也是好的。”说完起身。

        兰花只当说的是奸党敌人。凤珠玉颜红晕,又似有点醉意,也就不曾细问,大家同往楼下,将凤珠送到房中,退将出来。空房已由兰花派人和新来女兵把空房腾出,布置停当,连那几个受伤的女兵也同移居过来。二狮仍用铁链锁好,迁回山洞之内。四人分别查看过后,方才归卧。再兴初意,姬棠内性刚烈,用情太专,平日虽颇谅解自己苦心,山女性情难测,又都疑妒,知道自己痴爱凤珠,难免怨望。凤珠到后,恐其心中悲苦,因而怀恨,并生误会,更恐凤珠看破真情,还在担心。不料见人之后,反比平日所说更好,双方又极投机,彼此亲热,心更感动,越想越觉对她不起。刚一进房,便拉住姬棠的手,偎坐榻旁,低声笑道:“棠妹,我真对你不起。想不到你对姊姊和我一样忠心,我太感激你了。”

        姬棠早看出女兵卧房只有一墙之隔,日间夫妻密谈已被听去,凤珠定必知道几分,闻言,本想暗告再兴留神,隔墙有耳,猛一转念,故意笑道:“她是你最敬爱的人,又是那样聪明美貌,待人宽厚,我当然对她敬爱亲热。实不相瞒,我因对你情痴太甚,因是名色夫妻,见你钟情姊姊,人家一点不知你的心意,偏是那么痴法,我用尽心思,不能挽回你的心志。起初数月也极悲苦,本来打算,我们虽是名色夫妻,既有夫妻之名,你便不能再与别人亲近。心中痴爱,无法阻止,况又明言在先,不曾瞒我,更无话说。将来到了时机,只要把我丢下,去与别人相恋,不问明暗,就不伤你,也必和她拼个两败俱伤。没想到你真是个痴情至性的好男子,为了事太艰险,恐误人家,又因片面相思,对方另有情人,是你好友,不愿夺人之爱,只管爱之入骨,非但没有一毫邪念,并还不使知道,人却终身爱护,历久不变,另一面对我并不负心。虽因心中有人,成见难移,平日一样爱护体贴,无微不至,虽无夫妻之实,比起那些专重色欲的寻常男女更好得多,日子一久,自然感动。

        “本已心平气和,就是一世名色夫妻,我也心甘。后再经你几次明言心事,越发打消前念,哪怕你和姊姊成了夫妻,只不把我丢开,我便愿意。谁知你虽不肯违背初心,勉强和我成婚,也更不肯负我,做那不端之事,言行始终如一。我以前本就觉着姊姊人好,彼时因有尊卑之分,我是山奴,她虽对我怜爱,我终不敢亲近。今日成了平辈,经我仔细观察,她非但智勇双全,为人极好,单那容貌身材、绝代丰神便是少有,无论背影侧面、言笑动作之微,无一不是好到极点。平日我看兰姊和这里几个貌美的姊妹也全长得好看,等到今日和她对面一比,不知怎会相差天地,连我女子都是爱极,恨不能终日随在她的身旁,不舍离开,何况兴哥这样多情的男子。我本不如远甚,如何与人争爱?最难得是,你一面对她爱护,不计安危,可是并未丝毫将我忘掉,这才明白你对她爱重,对我情深。

        “可惜我两姊妹都是命浅福薄。她身世孤苦,上来先嫁一个老蛮,为受对方恩义,境遇所迫,明非知心伴侣,不得不以身报德,所以丈夫死前,虽曾与人私通情愫,并无苟且异图。夫死之后,满拟可以称心如愿,偏又看错了人,对方竟会忘恩负义,欺骗了她,于是把心伤透,将来不知如何结局。我又和你相逢恨晚,你的一个整心已被他人占去。我早想过,假使你第一个遇见是我,必是人间最美满的夫妻,她便天仙下凡,也决不会丝毫动念。如今你固自恨无福,又遇到我这个痴情女子,无法摆脱,你不肯辜负我的苦心,更不料形势变化会像今日光景,更因姊姊先未有情于你,还有一个昧良的人在前,为了不愿勉强求爱,愧对良友,再多上我这一人,才有今日之局。只管你想得开,有时到底也不免于苦痛。我料姊姊也因上来瞎了眼睛,今日虽得知你的痴情苦志,但已好些碍难,无可如何;加以刺激太深,心情悲苦,看那意思非但为你所感;对我也是极好,这才和我二人认成姊妹兄弟。她视你如弟,正和你把我认作妹子的心思大同小异,这才叫一报还一报呢。你不必多说好话来安慰我,真人装不出假来。方才你因要随姊姊森林探路,不等开口,便先把我拉上。照你那样说法,我已心满意足。”

        再兴见她笑语如珠,人更显得温柔妩媚,心越怜爱。听完,忽然惊道:“你从何处看出姊姊感动,知道我的心事?”姬棠附耳笑道,“你真呆子,真要由你表面看出,也不会对你那样好了。”再兴见这未几句语声极低,说完手朝隔壁一指,忽然醒悟,埋怨姬棠先怎不说,这一席话必又被隔壁蛮女偷听了去,姬棠笑道:“照你这样痴人,不让姊姊知道也太冤枉。实不相瞒,我一遇机会还要当面和她说呢。”再兴慌道:“此举万万不可。”姬棠见他情急,笑说:“你可知姊姊非走不可么?万一事情发生,我夫妻去留作何打算,你说出来,我便不说。”再兴附耳语道:“她能不走最好;否则,前途便是刀山,我也跟去。何况听她口气,此行心志与我相同,真要开辟出一片乐土,必可做出一番事业。休看事情艰险,比在这里种种顾虑,不便放手,事业成就更大得多呢。”姬棠故意气道:“你跟她走,我呢?”再兴知她装腔,随手挽着纤腰,紧了一紧,笑道:“这还用说?你如非和我同心同志,永无他念,我也不会这样说了。”姬棠改容笑道:“我想试你一试,不料被你问住,可见为人还是真诚的好。不必多言,人便相信。天已不早,你自在梦中去寻你的好姊姊,我也要回床睡了。”再兴平日虽和姬棠分床而眠,这时为了双方志同道合,无形中情爱越深,虽无别念,不知怎的不舍她走,情不自禁随手一拉,便同卧倒,低声笑说:“今生今世好姊姊不会要我,我虽爱极了她,从无此想,不必多心。天已快亮,我陪好妹妹同睡如何?”姬棠含笑不答,夫妻二人便并枕和衣而卧,稍微轻怜轻爱,谈不几句,便朦胧睡去。

        夫妻二人俱都勤于任事,能耐劳苦,虽因睡得太迟,昨夜搜索奸细奔驰了半夜,人已疲倦,但恐敌人阴毒变出非常,凤珠伤病已好八九,全山正在准备接风欢宴,须要布置,睡了不多一会,天刚亮透,再兴先醒转来。见姬棠和自己并头而眠,耳鬓厮磨,相隔甚近,头上秀发仍是那么整齐,好似昨夜不曾转侧,睡得十分安稳,知其全副心神均在自己身上,越想越感动。再听楼窗外面花林之中娇鸟噪晴,鸣声细碎,如啭笙簧,四外静悄悄的。初起来的朝阳由窗外射入,照在榻旁盆花上面,比起日中浓阴满屋,花影当窗,别具一种清丽之趣。细看姬棠面上,好似朝霞映雪,珠辉玉润,少女丰神,自然光艳。想起昨日前后所说,越想越觉她好,不忍惊醒。又知外面天晴,四面安静,便在对面看了一阵。

        正想凤珠将来应该作何打算,遥听农歌之声隐隐传来,知道远近男女蛮人已早去往田里耕作。正想轻轻起身,让姬棠再睡一会,姬棠口角上虽然显出一丝笑意,再兴知她昨夜奔驰劳累,恐其惊醒,忙即停住,想等一会再起,姬棠忽然睁眼,娇笑道:“兴哥,你当我还未醒么?外面农歌已起,人已早往田里耕种,天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我们田里的秧早已插好,水也戽好,只帮他们做点杂事,无什要紧。到底我们四个领头的人,不应全都起晚。何况昨日闹了一夜,兰姊他们照例起迟。我们也不可弄成习惯。你既先醒,怎不喊我呢?”说时人已揭被而起。

        走到外屋一看,新来女兵只有四人,两个守在凤珠房外,两个早将热水和早上吃的东西准备停当,都是那么健美灵慧,活泼天真,又都穿着凤珠特制的蛮装,兵刃暗器全身佩带,只管英姿飒爽,又威武,又好看,动作却极安详稳练,不似兰花手下那些女兵显得武气。探头凤珠房中一看,旁边榻上卧有两个女兵,也是兵器不曾离身,和衣而眠。下余三四十个均在五间后房未起。各人所睡床铺连同枕席铺盖都是一色雪白,睡得极其安详,无一转动,知其久经训练。先那四个必还不曾睡过,余均奉命养好精神,睡足起身,便向内一女兵低声询问,果然所料不差。照此形势,不是凤珠肯受对方欺骗,谁也莫想近身。

        方想告知再兴往看,另一蛮女已将洗漱水与二人端来。姬棠笑道:“你们远来是客,怎好劳动?我夫妇一向自己动手,业已做惯,还是我们自己来吧。”那蛮女名叫金花,是个什长,乃凤珠得力心腹之一,笑答:“时二爷和二娘是我主人兄弟姊妹,理应服侍,无须客气。再等片刻她们也该醒了。”二人洗漱完毕,金花又将凤珠自带的饮食端来,二人推谢不掉,拉她同吃。金花笑答:“主人也常和我们同吃,亲如母女。不过我们这般姊妹照例饮食都在一起,我四人等少时人起便睡,方才已吃过了。这些都是以前走山寨的汉客,知道主人喜吃家乡口味,特由四川、云南各处汉城之中带来。此行带有不少,我们都会仿制,有的比它更好,二娘随意吃吧。”二人正吃之间,忽一蛮女来说:“主人已醒,正在练功,又因昨夜大家睡晚,不许惊动,叫我四人先睡,中午再起呢。”金花忙即赶去。

        再兴无意之中探头外望,见洲前蛮人均在田里插秧,相隔颇远。雨后湖光山色甚是鲜明,洲前一带到处平畴沃野,农歌相答,隐隐传来。这幅天然图画多么高的丹青妙手也画不出,方喊:“棠妹你看,外面风景多好!姊姊早上还要练功,听意思不会见人。再说大哥未起,恐他多心,索性我们先去各处看上一遍,回来正好。”姬棠瞥见狮洞那面有两条人影一闪,定睛一看,正是王翼同了蛮女幺桃,好似二人先曾抱在一起,手刚松开,往林内走出,手中还拿有铁叉牛肉之类,似往喂狮回转,便告再兴令看。再兴笑说:“大哥便是无良,何致这样下流?兰姊对他那样恩爱,如何又去勾引蛮女?”

        姬棠闻言气道:“可知你那大哥还是人呢!就算方才眼花,就是眼前和幺桃这样亲热神气,不可疑么?我只奇怪,他向来只一晚睡,决不早起,今计为何起得这早?就是想起二狮昨夜有功,想要犒劳,不是没有专人喂养,要他早起作什?幺桃虽只十五六岁,蛮俗早婚,情窦已开,近来人更轻佻,又喜多事讨好,人更灵巧。以前大哥虽夸她聪明忠心,从未和她说笑,忽然有此举动,好些可疑。莫要为了姊姊不肯理他,打算勾结幺桃,有什用意吧?”再兴方答:“大哥人并不坏,只是好色太甚,自私心重,不知利害。对于姊姊至多不知愧悔,还想勾引,如说恩将仇报,尚不致于如此昧良。再说别的也办不到,棠妹因他负心,怀有成见,容易疑心罢了。”话未说完,忽听身后有人冷笑,回顾正是金花。姬棠料有原因,四蛮女守夜未睡,王翼有什阴谋必被看出。正要设词探询,王翼已和幺桃分开,由林中穿出,走上楼来。要知以后惊险紧张情节,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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