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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奇景初呈

        再兴耳听群犀吼声仍是洪厉,但是此应彼和,断续相闻,已不似初睡时那样同声怒鸣,震得山呜谷应。问知方才有两个壮士冒险去往森林窥探,看那犀群来路是否与黑蚁相同。探出犀群是由另一路窜来,因这次先有准备,上来便将为首犀牛激怒,奔驰极快,不似以前自在游行,遇到水草丰美之处便随时停止,过两三天都过不完。虽然后面犀群无人惊动,不似朝来奔驰迅急,但是犀牛照例随同大群进止,前面一快,也跟着飞跑,大约今夜便可过完。姬棠并说:“这次犀群真多,少说也要打它好几百只。我们这里的人便是一年之内不去采荒都可交代了。你快洗浴去吧。”再兴闻言。因二人刚来,恰巧寨中得到这样彩头,照例遇到这样大获之后,全体蛮人均可休息上好几天,并还任意作乐,饱餐酒肉。兰花待人又好,因此群情大喜,高兴非常。许多蛮人都不眠不休,高兴已极。对于二人直认作福星一样。再兴自是喜慰,匆匆拿了洗漱用具便往洲旁瀑布赶去。

        刚下楼走不几步,便见二蛮女飞奔而来,神态慌张,以为又有什么变故。侧耳一听,仿佛小狮被禁地洞之中怒吼了些时无人答理,后来往送食物不听狮吼,到了底下一看,二狮业已失踪。兰花闻报,正在悔惜,再兴当时也未理会。赶到昨日浴处一看,王翼业已先到当地。乃是一处喷泉飞瀑,临水有一小山,半截深入水中,山腹中空,孔窍甚多,约有两丈高大。兰花就着当地形势,将瀑布用竹管引向小山洞内,由顶向下喷洒,绝好一处天然浴室。洞中水深只三四尺,最深之处也只过人。洞顶孔窍玲珑,大小十好几个,天光下透,清可见底。旁边还有一个人工掘成的小池,专供兰花和身边几个蛮女沐浴之用。别的蛮人均作野浴,男女同嬉,只在水中,便周身赤裸不以为意。二女因王、时二人均是汉族,不喜男女同浴,自己天性喜洁,也从未与男子赤身相对,故此分成两起。

        二人互相一谈,才知王翼对于兰花并无婚姻之想,只为对方是管理全山的主人,最有威力,既想在此久居,不得不随和一点。哪知兰花情热,就这两三日夜情分越来越深。昨夜歌舞,到了无人之处,兰花业已示意,露出委身之意。王翼刚一装呆,兰花便悲愤起来,并说:“我虽觉着你人好,在未看准心意以前尚无嫁人之意,乃是你自己发动,如何答话支吾?”王翼先还莫名其妙,直到今早同回竹楼,设词探询,才知蛮人风俗最宝贵便是双乳,除非是她亲丈夫,一点也碰不得。甚至妇女被人强奸均可无事,只一摸她双乳,女的如非心愿,不是当时拼命,便去归告家人,以白刃相加,结仇不解。只有彼此不曾婚嫁,女的也不讨厌男的,或是被他感动,才可消恨。

        王翼前夜斗狮时,因见狮来太猛,恐其受伤,无意之中推了一下,对方却认了真。幸而上来便对王翼发生情爱,虽还想彼此相交些日,看准对方为人再作计较,但是情根已固,感想极好,否则此举休说兰花是当地主人,便是寻常蛮女也决不肯甘休。心想:我既打算嫁与此人,看这神气也许真个爱我。心中一动,非但没有发作,反倒高兴,告知乃父,说王翼爱她,彼此情投意合,只等明夜歌舞便与定情。孟龙原看出爱女钟情王翼,没想到刚来不久便有成约,虽觉太快,也颇喜慰。再说爱女脾气坚定,也作不了她的主,当时答应。

        兰花以为事已定局,后来看出王翼老是若即若离,只管口中赞美,并不十分亲热,等到歌舞开始,引往无人之处,仿佛神情冷淡,言动都是敷衍。先还当是汉人脸嫩,恐被看轻,未便表示。后见所谈都是空话,也不与她亲热。眼看天已快亮,忍不住拿话一试,竟有推托之意,自己已向乃父禀告,如何交代?不禁悲愤交集,几乎发作。总算王翼见机,勉强赔话,敷衍过去。兰花聪明,故意不置可否,打算明朝种完田再说。刚往回走,便见时、姬二人并头说笑留恋亲热情景,越发气在心里,当时未说,跟着来了犀群。

        时、姬二人一走,想起前事,好生气苦,强着王翼回楼,令往自己房中同卧,王翼刚说:“我那床榻空无一人,你不喜人睡你的床,何必扰你?”兰花先是微笑不语,同去对面房中,偷看时、姬二人并头横卧,女的正在打扇,情景十分亲密,连忙摇手,不令惊动,用花将人迷倒之后,又和王翼把再兴移近一点,笑道:“你看人家多好,我就这样苦恼。”说完转身就走。王翼见她目有泪光,心中不忍,只得跟往房中赔话。刚一进门,兰花忽然拔出一口尖刀,说完经过和前夜之事,叫王翼杀她,并道:“否则我爹爹不能受此奇辱,定必杀你。”说完泪流不止。王翼见状大惊,再三劝解,兰花俱都不理。后来实在无法,左思右想,只得答应婚事,口中求告说:“我本爱你,不过日子太浅,不好意思,羞于出口。既要当时说定,依你就是。”兰花见他情急,方始有点心软,冷笑说道:“你把我们蛮族中人都当作不知廉耻的么?这样防我作什?就是你答应婚事,照你昨夜情景,至少还要看你一年半载,才肯和你做夫妻呢!你便多好,不是真心爱我,有什意思?当我真要同睡一床么?你看你那兄弟多好,不问他们是否真有情爱,看他二人并头同卧,何等亲热,哪有丝毫疑人之心?我不过不愿不如棠妹,被人笑话罢了。那边有床,原是以前叔婆避暑时独眠之用,我睡这床是自己的,天已不早,养好精神,起来还有事做,各自睡罢。”

        王翼还想敷衍几句,见她声色俱厉,暗忖:她说试我一年半载,正好暂时可以无事,且等到时再说。再听那床乃凤珠独眠之用,更对心思,只得应诺,去往床上卧倒。想起这两次经历,心乱如麻,只一闭眼,凤珠的绝代容华便上心头,天气又热,怎么也睡不着。哪知他这里情有独钟,兰花原是气愤头上,一半试他,也未真睡。暗中偷觑,见他在床上转侧不眠,时常低声叹气,又生误会,当是为她而发,起身笑问:“翼哥如何不睡?怪我得罪了你么?”王翼见她云发蓬松,嫣然含笑,立在榻前温言慰问,看去更显娇美。一时情不自禁,拉她坐在身旁,正想乘机安慰几句,兰花笑道:“你连日均未睡好,夜来还要大动手脚,不养好精神如何能行?”说罢将手中暗藏的美人香朝王翼面上一拂,当时闻到一丝异香,人便昏沉睡去。醒来兰花更不再提前事,言笑如常,表面没有昨日亲热,实则样样关切周到,比前更甚。看出必成之局决难更改,想起凤珠来前几次暗示,万分忧急,又无计可施。跟着二女结伴往浴,本约同往,姬棠忽用蛮语说了几句,方始作罢。浴完回来,又令王翼往浴,二女面上均是喜容,也不知谈些什么。本来自己心事不想泄露,因觉事在两难,好在至好弟兄,便全说了出来。

        再兴一听,才知他和凤珠行时业已隐语示意,暗通情愫,至多一年之内便借避暑为由来此相晤,不禁又惊又急,仔细想过,婉言劝道:“不瞒大哥说,像孟夫人那样温柔美貌的女子真个人间绝色,连我对她也是一样倾倒。不过此事关系太大,结果必要害人害己,终于两误。固然她也是身世孤苦,父死无依,为势所迫,被孟雄强聘了去,老夫少妻,终日愁闷,举目无亲,所见都是野蛮粗蠢的异族,只管享受得好,心却苦痛,得不到一点安慰,但是此乃无法之事。休看孟雄对我弟兄极好,全是夫人之力。蛮人妒念奇重,休说有什私情泄露,便是言动不检,生了疑心,我二人不说,夫人身受也必残酷。我们弟兄受人救命之恩,如何害她为我惨死?真能将她救出牢笼,为她百死也所甘心,无奈情势如此,连我二人尚且靠她照应,此外并无容身之地,如何救人?她对你越有情意,你越要设法善处。

        “何况孟雄对我二人也极情厚,不问是否由于夫人而来,终是仗他之力才得转危为安。受人之惠,谋人之妻,也非我辈丈夫所为。除非真个心志坚定,连这现成安居避难之处都舍之而去,先不要受人好处,小弟一定随你避往森林之中,终日冒着奇险,暂做两个野人,另觅栖身之地。非但不娶兰花,连孟雄所赠衣物全数还他,一面在森林中苦熬,候到孟雄年老身死,等她成了寡妇,再作夫妇之想。只要你们彼此情爱专一,我便为此受尽辛苦凶险,也必以全力相助,死而后已。如有一人中变,我方离去。这等作法虽有万一之望,情理上也还有个说法,但是盂雄年虽六旬,人甚强健,必须准备二十年苦难岁月或者能够如愿,如其等她寻来设法幽会,或是与之同逃,这里山高路险,到处都是他的势力,并有许多蛮人、毒蛇猛兽之险,危机四伏,休说害她送命,便叫她跟着我们受那许多罪孽也对人不起。

        “真有情爱,何必非要结为夫妇?她和孟雄人虽相差大多,只要心志坚定,终有相见之日。大哥仔细盘算,如能准备守她一二十年,拼着受尽苦难,到时虽然倾国佳人业已白头,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快心之事。如其自问不能,却是万来不得。兰花虽是蛮女、非但对你情深,人又那样聪明美貌,长于智计。我们稍微教她,便可做出许多事业,使这全山蛮人同享安乐。试验我们平日心志是否实践,言行相符,也不在出死人生受这许多惊险危害。事要早决,否则,此女聪明绝顶,照你所说,已看出你不是真心爱她。大哥又在无意之中犯了蛮规,再不改变初心,被她看出,必要铸成大错。等你结婚之后,凤珠寻来,至多心冷失望而去,好在双方并未当面明言,订有盟约,她也无话可说。如其迁延不决,必致连累她受害。兰花性烈情深,也非送命不可。

        “凡是万做不到的事,开头如未仔细盘算,一经警觉,便须悬崖勒马,早息妄念,才可两全。单是片面相思,没有别人也好,偏有一个兰花对你垂青,又是本山之主,除却逃走,更无别路。结果还是这条路,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夫妻之间多出一种嫌疑,美中不足呢?小弟决无他念,好歹都随大哥一起,吉凶祸福更早置之度外。譬如不遇凤珠,为贪官恶霸所杀,又当如何?只等大哥开口,无不遵命。”

        王翼越想越觉所说有理,只得叹了口气,答道:“我此时方寸已乱,为势所逼,只好辜负她的深情了。”再兴道:“此外无法,既不能拼受一二十年苦难岁月守这白发佳人,转不如改变前念,对于兰妹专心用情,增加夫妻情爱,以免两负,全都对人不起。此事本难怪你,既是这样,回去便要有点表示才好。”王翼转问:“你对棠妹如何?”再兴凄然答道:“实不相瞒,我比大哥还要情痴,但知事情决办不到。大哥有我相助,或者还有万分之一,我连万一之望都没有;但我爱极此女,此生虽无室家之想,但决没有别的杂念,因此梦稳神安。休说片面相思,便她钟情于我,也决不敢做那误己误人之事。至于棠妹,我对她也颇怜爱,她又那样痴心,但我昨夜业已与她明言结为兄妹,暂时自难免于情痴,想我改变初衷。但是人各有志,此女聪明,只肯用心,终能将其说服,送她回转故乡,另觅佳偶。我因这几家恶霸手下的土人蛮人苦难太深,才生忿怒,不为路见不平,也不至于逃入蛮荒、无家可归了。此后必以全力先教导这里蛮人化除种族成见,使其联成一片,一面努力开荒,时机一到,将那些土豪恶霸除去,使所有土人都有田可耕,有业可成,同登乐土;再能多见凤珠几面,白首相对,同话当年,于愿已足,实不愿为了儿女私情延误平日心志,大哥将来再看好了。”

        王翼才知再兴比自己还要痴心,劝慰了几句,见再兴微笑未答,心想:姬棠那么美艳温柔,长日相聚,人非太上,决难忘情,必和自己一样,也未深劝。洗完要走,再兴忙又喊住,再三嘱咐说:“蛮女情热,二女又都聪明,我弟兄无话不谈,今日之事千万不可吐露一字;否则兰妹知道此事,她不似我和棠妹早已说明在先,又知随时留意,表面仿佛亲热,内中实有分寸,被她知道,定必苦痛,弄巧还要生出事来。凤珠明年如借避暑来此,不妨明言难处,使其断念而去,千万不可藕断丝连,结果还是害人。”王翼应了。

        二人回到楼上,二女业已等得不耐,牛肉也早取来,切成薄片,放在铁架之上烧烤,等候同吃。牛群仍未过完。二女笑问:“你们怎去了这大时候?吃完非但去打犀牛,还要寻那两只小狮子呢。”二人随口答了两句。兰花看出王翼浴后回来对于自己忽以全神专注,露出热爱之意,不知对方佳丽当前,又听良言劝说,已把想念凤珠之念去掉,既已决定娶她为妻,自然越看越爱。自从见面以来,初次得到这样温存体贴,自是欢喜,前嫌尽释。想起二人浴时颇久,刚一回来,意中人便改了态度,料于再兴有关,不由增加出许多好感,一心一意想时、姬二人也成一对好夫妻,暗中留意,尽力作合,暂且不提。

        四人和几个得力蛮女饱餐之后,便带兵器起身。因听壮汉来报,犀群尚多,至少要到半夜才能过完;另一面又听人报,犀群去路中间本隔有几条大小沟壑,事前没有想到最前一条大壑并不甚深,因有壮汉伏在壑旁,手舞红旗引逗,激怒群犀往前冲去,快要到达,令往崖下小洞藏伏;前头凶犀朝前猛窜,纷纷失足,坠落壑底,虽然跌个死伤狼藉,后面犀群也照例朝前猛冲,纷纷纵落,无奈犀群太多,不消多时,便将那条壑底填高了好几丈,有的落向同类身上,互相冲撞恶斗,伤亡不少,先下去的全被压向身上,也送了性命。可是为首大犀跌晕践踏而死,没了领头,有的踏着死犀朝对崖猛窜上去,看不见为首大犀,又反身回窜,往前去的并没多少,后面的犀群依旧潮涌而来,互相挤撞冲突,寻那大犀,由死犀身上滚落壑底为数越来越多,同声怒吼,震动山谷,四五丈宽、六七丈高好几里长一条沟壑中间一段已被犀群填满。直到黄昏将近,因后面犀群大量涌到,前头有几十只业已窜往对崖,停留在野地里吃草;后面犀群不知为首大犀已死,只当尚在前面,不知怎的一来,忽然向前冲去,犀群方始重又移动,往前奔驰,比前却慢得多。那走在死犀边上,或是由那陷住半身无法纵起的伤犀身上负痛往上一拱,立时随坡滚落,再也无法上来。此次所得真不知有多少,可是那几个埋伏的人处境险极,如非崖下土洞弯曲,另有掘好的通路,休想活命,如今人刚绕路逃回等语。

        兰花一听大惊,知道大犀多死,一个不巧,犀群便和疯了一般到处狂奔猛窜,无论人物牲畜遇上就完,好生愁急。一面命人多备木柴火把,一面准备选出敢死之士连夜翻山绕往前面,诱其他去,以防反扑。王、时二人见二女愁急,说:“前面几条山沟均被群犀填出道路,幸而引头大犀,还有两三只最凶猛的不曾死光,带伤窜往前面,否则前面两条崖沟更浅更仄,一个不巧,只有两只大犀窜向一旁,一声怒吼,绕路反扑,当时便是大祸。总算运气,剩这两条大的负伤未死,又当领头怒窜之际,旁边无路可绕,后面犀群大多,无法退避,埋伏的人更是胆勇,老远便用红旗引逗,将其激怒,仍就朝前冲去,这才免害。犀群又吃了大多的亏,后面路已遮断,无法回退,否则也是不了。就这样也须早做准备,大意不得。急切间偏又想不出什好方法,可见合群之力真个厉害。”

        再兴忽然想起,前见木柴容易着火,问知当地山谷中出有一种黑石油,一点就燃,忽生一计,忙问壑那面的形势。兰花答说:“壑对面只有二里方圆一片草原,再往前走不几里便是一条死谷。谷外一片斜坡,可通银坑寨那面,但是地势甚陡,山坡甚多,越往前越难。犀群只要由此下去便难再上。本意引其由此窜落。”再兴问出那条山谷形如一个大口袋,通体石质,谷底土地朝下深陷,比谷外要低得多,内里灌木丛生,只有一条羊肠小路可通谷顶,所经都是危峰峭壁,路也远出两倍,越发心喜,便将火攻之计告知,令速准备。兰花听完大喜,互相商量好了下手方法,便传急令照着王、时二人所说,派出二三百个蛮人,每人各带一大束涂有石油的木柴,由香水崖那面取路,翻越峰崖险径,绕往口袋谷上面埋伏。一面仍用前法将人用绳系住,等到天明犀群将到,持旗引逗,诱往谷中,用火烧死;一面嘱咐,只要犀群有了领头,照着预计顺坡而下,便不去理它,免得平白多杀生命,并无所得。须要看出犀群,等那为首大犀立定怒吼,快要反扑过来,方可下手。

        分派定后,只是中间隔着一段,必须有人迎头引逗,但那一片地势甚是平坦,没有藏伏之处,危险万分,被它冲到身前便无生理,二女想起此事大难,无人可派。正在商议,再兴自告奋勇,王翼也要同去,姬棠力劝不可,兰花见二人自恃武功,力言无妨,笑说:“既是这样,我们四人都去也好,隔远一点下手,也许无事。我们同去,更可见机而行,不致冒失,此比犀群初来时还要可虑,真要被它反扑过来,谁也难保伤亡,人力决难抵挡,连碧龙洲也必被它踏平。不来无事,来便不免一拼。为了全山生命财产,受点伤害也值。”二人自不愿二女同去,王翼更不放心,劝阻更急。兰花笑道,“你以为这样是爱我么?我是这里主人,平日专叫他们出力,遇到这样非我不可的为难之事,如不冒一点险使其转危为安,何以服人?谁如怕死便不要去。你们汉人只想同生快活,却没想到同死更好,只要值得就行,何况为了大家。既然商定,乘它未到以前绕往前面,乘着月明,查看情势,以免一时疏忽没有想到,反而不美。”二人拿她无法,只得应诺,先向盂龙通知,然后起身。初意盂龙爱女如命,必要劝止,哪知并未劝阻,只命不可冒失行事。

        寨中木柴最多,许多蛮人俱都吃饱睡足,一听此次可得不少,全都高兴,踊跃争先。就这一会功夫,业已准备出发。二人暗忖:这里的人全都耐劳多力,如能善用,真可做出不少的事。互相谈论,绕着山路向前急驰。撇开犀群来路不算,这一条路展转绕越,少说也有好几十里。如非前段牛群过崖之后沿途停留,早被赶向众蛮人的前面。口人因是空身行走,脚程又快,早就赶到。先在中途登高遥望,月光之下,那大量牛群由森林起绵亘数十里,成了一条灰黑色的长线。所过之处草木多被踏平,密压压有宽有厌,一眼望过去看不到一点空隙。绝壑之中一片最宽,仿佛像个长大的十字。由森林来路一面往前行走,正在蠕蠕行动,比日里慢出十倍。走在两旁的不时停留下来,似在吃草,灰雾如龙蜿蜒浮动之中,凶犀目光密如繁星,看去又像一条极长的星河,真个从来未见之奇。不是事前用火隔断,沿途命人引逗,这样多的凶犀休说行凶发威向人猛扑,便被停在当地,也是一场大祸。因见犀群相隔还远,来势越慢,中有好些想因长路饥疲,相继往两旁旷野中散开吃起草来。

        二女看出犀行越慢,如非后面犀群没有过完,中途转折之处极少,就许此时反扑回去。因要查看谷口一带形势,一同加急前驰。赶到一看,那形势真个险恶。谷口侧面便是犀群来路,前面是片峭壁,犀群到此,因那谷口是片斜坡,形如一囊,入口宽还不到两丈,犀群到此定必绕崖而过,不会进去。再往前三五里便是方才所说一片接一片的斜坡盆地,但是中间隔着大片平野,便是当时不往回路反扑,也必停在大片草场之上,留下后患。不定何时非往回路猛蹿不可,与预计好些不符,如换别处山谷也无用处;幸而那谷又深又低,外小里大,无路可通,妙在两面均是石崖,寸草不生,下面却被灌木野草布满,中心盆地之上又有好些树木和一种带有臭味的油藤,极易发火。

        四人看好地势,便照预计行事。后面壮汉,见主人向前,俱都争功抢先,纷纷赶到。兰花重又指挥,分布开来,又添了几处柴堆伏火,并命蛮人乘此闲空,多斫倒些树木运往崖上,将带去黑石油涂上一些,到时推将下去,一面在崖顶系好长索,以备应用。一切停当,为防万一,遥望森林那面犀群已断,天也离明将近,残月斜照之中后面已成了一条龙尾,缓缓摇曳而来,已离金牛寨峰崖不远,忙同飞步赶去。相隔犀群前锋还有半里恰巧是一高坡,二女心胆立壮,忙告时、王二人牛群冲到如何纵避,一面取出芦笙号角吹动,一面高声呼喝,手舞红旗,跳纵引逗。

        犀群由早到此不曾休息,那一带恰又无水可饮,本来有点疲乏,正在一边吃草一边前进,内有好些似在寻觅为首大犀,不时向后回望,口中怒吼,停步不前,吃后面牛群往前一涌重又前进,看去似颇勉强。前队一慢,后面的也慢了下来。这时天已渐明,晨光裹微中,前面犀群忽然望见手拿红旗的敌人又在出现,立时暴怒,当先怒吼,哞的一声猛冲过来。四人早有准备,不等到达,各将手中备好的强弓硬弩连珠般朝前射去。犀牛奔驰极快,当头四只全都中箭,越发激怒,哞哞怒吼,后面的一齐相继应和追来。前队一快,后面的也跟踪急追,势如潮涌,甚是惊人。

        四人一箭射出,人便往回纵逃,乘着犀群未到,各将红旗插向小树之上,以为疑兵,人却往旁边草树丛中横纵过去,一路掩藏逃窜。等逃到预定的小沟旁边,飞纵过去,到了崖上往回一看,俱都吃了一惊。原来那大群凶犀真个快极,就这接连几个纵跃的功夫,业已漫山遍野而过,朝前猛冲过去。谷口那面本来伏得有人,千蹄奔腾、群犀怒吼声中,遥闻远远众蛮人呐喊之声,犀群奔驰越猛,半里多宽一片野地已被布满。照那来势神速,四人稍慢几步必被迫上,踏为肉泥,休想活命,这才知道真个厉害,想起心惊,互相庆幸。因为后害太大,稍一失机,不能将其除去,被它停留在谷那面旷野之中,前面隔着参天峭壁,如不顺着那大片陡坡往银坑寨窜去,定必为害,不能安枕。并且这多凶犀,谷中如其不能容纳,或者不等发火已被填满,也要给它一条去路,另打主意。众蛮人虽都具有胆勇,这类临机应变的事却办不来,非四人同往不可。且喜逃去这一面有一长岭,与谷口危崖相隔不远,犀群不会走到,可以绕越。事前地势业已看好,忙即飞步往前赶去。

        四人还未到达,便听群犀哞哞怒吼之声,宛如密雷怒鸣,声音似在地底传来。到后一看,众蛮人竟未误事,仍用前法,先生了几堆柴火将路隔断,再用十几个力大身轻、胆勇过人的少年壮士腰系长索在谷口引逗,一面将手中长矛向前投掷。犀群越发激怒,朝着谷口猛冲,人已随索飞起。因那谷口两面危崖对立如门,本就斜对犀群来路,中间再用火一逼,犀群避开火堆,往旁一绕,更与谷口相对,便是无人引逗,也必往里涌进。经此一来,其势更猛。内有几个健儿见犀群由脚底冲过,索性招呼上面,不要将绳拉起,和打秋千一样,临空荡来荡去,手中红旗朝下连挥不已,遇到最猛恶的犀牛由犀群中猛力朝上蹿去,身子往旁一侧一翻,就此避过。谷口中心又有好些红衣草人,用绳系住,缒向谷中,再用绳一牵,时上时下跳动不休,引得群犀怒发如狂,拼命往谷中猛蹿,吼声如雷,惊天动地。入口又是一片溜坡,上有野草甚高,看不出来,好多犀牛俱都踏空滚落,受伤践踏而死的也有不少。可是犀群大多,急切间怎过得完?

        四人一到,惟恐生出变化,赶往谷尽头危崖之上仔细一看,不禁大喜。原来下面山谷形如一囊,底部又似一个马蹄,当中土地三边峭壁,中心一片盆地,并有大片水塘,占地少说也有千亩以上。最奇的是沿着崖脚现出一条溪流,宽约丈许,与中心湖荡相通。湖旁还有一座形如宝塔、高约八九丈、方圆五六丈的小峰,因有树林遮蔽,上面并无草木,仿佛小洞甚多,密如蜂窝,当时也未留意。犀群远道驶来,一见当地水草丰美,不顾再寻仇敌,先后两三个时辰功夫,估计已进了四分之一。谷中地面宽大,许多野草小树均被踏平,纷纷赶往湖荡和小溪中游泳饮水,悠然自得,只后面赶到的犀群被蛮人临空引逗,崖上埋伏的人又暗放冷箭,越发激怒,尚在哞哞怒鸣,谷底一大片业已住了吼声。遥望来路,许多蛮人追在犀群后面镖矛并举,正在纷纷追杀。

        王翼见兰花手持一根竹管向来路遥望,方想讨过,忽听谷中群犀又在奔腾跳掷,怒吼不已。四人回头一看,见那许多犀牛不住猛窜入水,那大一片湖荡均被挤满。身在水中,仍是乱滚乱翻,互相挤撞,惨号怒吼,湖水上面鲜血四流,那在岸上的跳得更急,吼声越发惨厉,无奈后面的来之不已,一则无法退回,二则也似没有想到往回逃走,各自蹿向空地之上,满地打滚,跳纵不休。内有几只竟似怒极生疯,各向同类低头猛冲过去,互相乱挑乱触,晃眼之间乱成一大片。这一幕同类相残的惨剧真个惊心骇目,只见犀头昂处,不是此死,就是彼亡;再不,重伤血流,激怒如狂,又朝同类猛冲过去,似这样越来越多。大片盆地除谷口里许来路犀群正往前涌,还和方才一样而外,尽头和中心一带遍地鲜血四流,残尸狼藉。中午阳光之下,四人越看越怪,见群犀和发疯一般,好好赶到,有的还在吃部水草,不多一会,忽然发狂跳起,不是惨号乱纵乱跳,便朝同类猛冲,自相残杀。

        那一带相隔更高,先未看出是何原故,后来王翼听说竹筒可以望远,讨过一看,惊问:“兰妹,你看那是什么东西?”话未说完,旁立三人猛瞥见几个伤重倒地的凶犀忽然皮肉尽脱,成了白骨。恰巧蛮女在旁,俱都带有望筒,分别讨过一看,这一惊真非小可,兰花不愿说话,首先顺着崖顶朝谷口一面赶去。原来王翼目光到处,首先发现好些犀牛俱都变成了紫黑色,尤其伤重倒地的颜色更匀。那些发疯狂跳的犀牛身上却是东一片,西一片,多少不等。再定睛仔细一看,原来牛身上都是紫黑色的蚂蚁,方才逃往水中的已有好些倒毙水中。牛群当中已有不少皮肉均被蚂蚁吃光,成了一堆白骨。因那犀牛来之不已,受害的也只谷底一片,还未蔓延开去,后面的犀群不知利害,仍往谷底涌进。刚到不久,便跳将起来,后面挤满无路,便往前窜,所以越往后受伤的越多。

        也不知哪里来的那许多蚂蚁,最厉害是只有几个上身,晃眼布满。再往当中小峰一看,上面挂着大小万千条黑线,看去和流水一般,均由那密如蜂窝的小洞眼里涌出,其行甚急,才知那小山竟是平日所闻毒蚁自建用来聚居的蚁侄,想不到这样猛恶的犀牛竟会被此么么小虫所杀,只要沾上,无一得免。那些黑蚁也真猛恶无比,满地急走的蚁群也被凶犀猛力践踏,死了不少,仍是无一退却。犀脚一停,立时争先抢上,爬上身去,任怎奔腾跳掷无一跌落,咬紧牛身,拼命往肉里啃咬,随同凶犀狼奔象突,疯狂乱窜,互相残杀。转眼之间身上便血淋淋成了一片通红,隐闻嘶嘶喳喳蚁群啃吃皮肉之声由群牛怒吼惨号中隐隐传来。

        二人想起昨日二女所说毒蚁的厉害,果然是真。再兴侧顾姬棠拉着自己,满面惊惶之容,口中连呼“兴哥怎好?”此时还不能逃,手也急得冰凉,方想崖脚有水阻隔,后面还有大队犀群未到,用什方法将这毒蚁除去?忽听一声银笛吹过,众蛮人呐喊声中,回头一看,谷口外面红光一闪,跟着便见带有烈火的树枝木块由上飞落,将谷口遮断。二三百个蛮人同时拿着大量木柴,分着三四团将火点燃,朝下掷去,谷口已成了火山。随见兰花飞奔向前,指挥众人赶往中心蚁坯所在,用箭朝那许多树上射去。箭上均绑有一条条的尺许黑条,落地便是一条大火,由谷中心再往里烧去,木柴树枝乱落如雨。来路那面中间一片草地已起了野烧。

        隔火望见大量犀群同声怒吼悲号,由火旁狂窜而过,下面犀群当时一阵大乱。再看那些贪残凶毒的黑蚁依然紧附牛身大嚼,毫无逃意。下面原多油藤,被犀群一踏油质纷纷涌出,更易着火。箭上所绑黑条便是石油制成,一经点燃,火势更烈。因防牛群狂窜,将身上毒蚁带逃,由外而内缓缓烧将过去。仗着地方广大,谷口群犀已被烈火隔断,后面的业已改道由口外往前侧面窜去,谷口里面的被火一逼齐往谷底涌进。声势本就猛恶,那些身附毒蚁的情急猛蹿,急痛攻心,昏迷疯狂中好些均往蚁侄小山上冲过,本就快要倒断,后面火再涌到,群犀互相践踏,受惊狂窜,又有好些只猛撞上去,嚓的一声当时齐根断裂,崩塌下来,犀牛压死了好几只,里面还有无数黑蚁立似暴雨一般向上蓬起,再满空飞舞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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