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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那家囊袋盘商店名叫大野屋,正位于三崎稻荷神社旁,零售也是门庭若市,生意相当兴隆。店主对佣工伙计想必管教得很严谨,即使是午后晌晚时分,店周也整理得甚为清爽。

        一个看来老实的年轻伙计亲切地招呼阿初他们,向他问起这里是否有人名叫理惠,他顿时双眼惊惧瞠大,接着向驼背坐在帐房的矮小掌柜瞥了一眼。

        “确实是有的,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位理惠,是贵店的千金吗?”

        伙计又看向掌柜。这回掌柜总算发觉到他的视线转头过来。

        “不是……”伙计仍看着掌柜,嘴里嗫嚅地回答,“不是小姐……”

        “我们有事来访。”右京之介难得以严肃的语气强调。来到这里之前,他回去换了武士装扮才来,并解释说这样比较妥当。没想到,他装扮一换,连说话的语气也转回来了。“希望能立刻求见老板或老板娘……”

        仿佛要打断右京之介的话一般,掌柜走了过来。他面露温和的笑容,比阿初更矮小的身体略向前倾。此时,一对身穿华丽窄袖和服、看似母女的女子正在一旁细看商品,掌柜走来途中还不忘以和蔼的语气招呼这两人。

        “由我来吧。常吉,你到那边去。”

        掌柜委婉摒退了伙计,。阿初立即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掌柜细小的眼睛深处便露出商人不应有的不悦之色,有如朦胧的烛光突然转为柴火般熊熊燃烧了起来。

        “很不巧,老娘因伤风卧病在床。,只能请两位先回去了。”

        掌柜的话听起来客气,语气却是不由分说、毫无转圜的余地。阿初与右京之介不禁对看一眼,只是右京之介仍不肯罢休。

        “不会耽误多少时间的,而且是而且是急事。若是性命交关的重病就没法子,但若是伤风的话,至少还能说说话吧。请务必通报一声。或者,请转告老板与老板我们在此,拜托拜托。”

        右京之介虽身为武士,但毕竟年轻,老练的掌柜似乎准备打躬作揖,三两下将他们打发走。

        “这位武士大人,真是万分抱歉,实在难以照办。还请您髙抬贵手……”

        霎时,低头行礼的掌柜小小的发髻之后,一道闪光射进了阿初眼里。那不是任何人都看得到的,只有阿初那只内心之眼才看得到的犀利闪光。

        只是那道光转眼间模糊晕开扩大成烛火般的微光,当中出现一个侧面垂首而坐的身影,是个年约三十五、六岁、身形婀娜的女子。颈项到下巴的线条美得令人屛息,秀发丰盈光润,是个艳光照人的美女。

        然而,她却在哭泣,滚落的泪珠沿着双颊而下,双眼兀自闪着泪光。阿初看得清清楚楚。

        “这里的理惠夫人似乎非常心痛。”

        阿初还不及多想,便喃喃地说出这句话。掌柜赫然一惊抬起头来。

        “她在哭呢,好像非常伤心,哭得心都碎了。”

        “阿初姑娘……”右京之介低声叫,端详着阿初的脸。

        幻象尙未消失,虽是愈来愈淡,仍看得见、听得到。在遥远的过去,九十九年前曾活在这世上的理惠悲凄地结束这一生,而继承了她的血缘的人正如过往的理惠一般,在此伤心流泪。阿初亲眼见到她伸出纤纤玉手盖住脸。

        阿初凝视幻象的眼神、灵魂出窍的模样,似乎比什么都让掌柜胆寒,只见他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请暂且——暂且在此稍候。”

        掌柜结结巴巴地丢下这句话,便跌跌撞撞往店后奔去,被留在原地的阿初顿时感到一阵晕眩,只能倚着右京之介。

        幻象消失了。岂料在消失之际,一道令人加倍心痛的声音吐露出一个词传进阿初的耳朵里——相公……

        “相公?”阿初不由自主地重复这个词。

        “相公?什么意思?阿初姑娘?”右京之介跟着复述。

        “她哭着这样叫,不知道在叫谁。”

        这时候,掌柜回来了,正巧听到两人的对话,脸色再次转为铁青。

        “怎么会连这都知道……这位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掌柜压低声音迅速询问,阿初静静地答道:“老板或老板娘愿意见我们吗?”

        掌柜没有回话,转身逃也似地小跑了两、三步,才斜身说道:“请跟我来。老板说要见两位。”

        大野屋的房舍进深相当深。走在长长的走廊,阿初胸口的悸动持续高涨,当他们与从后方仓房取货品送往店面的伙计擦肩而过时,对方尽管默默行礼,看过来的眼神却透露出他们暗自感到不解的心境。察觉到此,阿初心想,多半是因为自己还有掌柜与右京之介内心的紧张不自觉地显现在脸上和脚步上了。往右京之介一看,他竟同手同脚地走着。

        看他这个样子,阿初却忽然间释怀地漾起了笑意:“对呀,没什么好怕的嘛。”这阵子一直盘踞在心头的谜团,就要解开了。

        掌柜领他们来到的厅房,右手边是一片青桐叶摇曳的庭院,由于通风好,感觉很是凉快,肌肤上冒出来的汗水舒适地褪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长相温和的五十来岁男子,他正背对壁龛面向来人而坐。身上笔挺地穿着配色素雅的条纹和服,端坐的膝头连一丝皱折都没有。掌柜随即上前来到这名男子身边,低语地简洁传话,男子轻轻点了一下头,有一瞬间,眼睛稍微睁大。

        眼前端坐着的就是大野屋的老板德兵卫。

        德兵卫要掌柜退下后,略略俯首若有所思地持续了短暂片刻。这段期间,阿初端详着壁龛装饰的花朵,是紫白相间的玉蝉花,虽是美丽,却带着淡淡哀愁。

        那花的风姿与阿初方才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位女子身影有相似之处,她心想,花一定是这户人家的理惠插的,一定是的。

        “那么,两位为何想见内人理惠?”

        大野屋德兵卫缓缓地道出疑惑,声音听起来与御前大人很像,很是宏亮。也许居上位者自然而然就会具备这种声音吧,一种不容听者忽视的声音。

        然而,偏偏在这时候,阿初与右京之介两人却都半张着嘴,有好一会儿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理惠……”感觉好像受到惊吓般喉咙都干哑了,又好像气息化为有形的年糕塞住喉咙。

        “理、理、理……”右京之介像只早来了一季的铃虫般叫道,只不过音色不佳。“理惠是夫人的芳名?”

        “正是。”德兵卫从容点头。若阿初在幻象中看到的正是老板娘理惠,那么这对夫妇的年龄差距真是不小。万事沉着冷静的丈夫,与美丽娇柔的妻子——

        阿初与右京之介又对看了一眼。当两人并肩面对一条奋力一跳仍不知能否跳过的深河时,为了彼此勉励,会同时喊出一声“预备”。而这一眼,便相当于这声“预备”。

        “由我先说好了。”小声向阿初说了这句话之后,右京之介重新面对德兵卫。“大野屋老板,这些话想必你一时之间难以相信,但务必请你耐心听完。”

        右京之介仅省略了阿初不可思议的力量,以及南町奉行根岸肥前守知情一事,其余便直截了当、原原本本地全盘托出。他的叙述,事情的前后顺序也没有差错。阿初时而点头,时而望着德兵卫那张文雅的脸,尤其是他的双眼。

        奇怪的是,在右京之介描述的这段期间,看着德兵卫,阿初逐渐感觉到宽心。

        “这是……”这种事不是第一次。遇到陌生人时,在谈话中,或者只是看着对方,阿初脑海内沉眠的第三只眼便看得到对方的人格特色。

        阿初此时感觉到,大野屋德兵卫是那种像仓库一样的人,能将宝贵的事物经年累月稳稳收藏起来。之后,牢牢关上沉重的门扉,上了门闩加上锁。那一刻——这下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的感觉。这就是阿初看到的德兵卫的内在。

        在右京之介漫长的独白中,德兵卫有时眼望庭院里花季已过、绿叶依旧盎然的青桐,似乎因那叶子反射的夏日阳光太刺眼而眯起眼睛,除此之外,他只是专心聆听。这一点也与御前大人极为相似。

        说完话的右京之介,气息略显急促,脸颊不自觉泛红。他看着阿初,仿佛在问有没有说错的地方,阿初轻轻点头,说道:

        “大野屋老板,方才我向令掌柜说明过了,老板娘似乎为某事痛心,内心饱受煎熬,这也是真的。虽无法告诉您是如何得知……”

        德兵卫首次淡淡地微笑。“想必是设法调査的吧。”

        对身为町方役人的右京之介与冈引亲人的阿初来说,这句话也可解读为略带侮蔑之意,但阿初在此挺胸应道:

        “是的,正是如此。”

        德兵卫不觉地瞅着阿初看了一眼,虽然只有眨眼般短暂的一瞬间,但阿初心想,也许他当我是个傲慢自大的小姑娘。傲慢就傲慢,刀一旦出了鞘,就不能畏畏缩缩地收起来,当下便直挺挺地抬起头来承应德兵卫的视线。

        想不到德兵卫却微笑面对她,比起刚才的微笑,这一回的笑意可说是数以倍计。

        “有意思。”他说道。接着,有如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内人理惠,患了一种莫名所以的病。”声音略低了些。德兵卫必定是为此烦恼不已。“似乎不至于伤身,却是莫名伤心不止,我和店里的人都很担心……没有片刻安心是真的,这位姑娘。”

        “请叫我阿初就好。”

        “那么,阿初。”大野屋德兵卫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既然你知道内人,多半也猜想得到她是以继室的身分嫁来大野屋的。我的三个孩子都不是理惠所生,但她对孩子们视如己出,不,是以更浓厚的深情来养育他们。好比此刻正是小女儿学艺回来的时分,想必她正忙着照料女儿吧。其余时间,她会来到店头与接待两位的掌柜一同勤快地主持生意,如此贤慧能干,实在是大野屋无可挑剔的老板娘,也是我的妻子。”

        “正因如此,您一定更加烦心。”右京之介说道。“老板娘的病是什么样的情形?”

        德兵卫仰首望着天花板。“这个……与其我来形容,不如请两位亲眼瞧瞧。内人的病——若那能叫作病的话——内人出现异状的时刻,必定是在夜里。”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如今想想,”徳兵卫的脸色暗下来,“与你刚才所说的那位吉次一度起死回生几乎同时。”

        阿初感到手臂上泛起了鸡皮疙瘩。先是内藤安之介的鬼魂借由吉次的身体重返人世,而在同一时间,九十九年前在悲剧中死去的理惠的后人开始在暗夜里啜泣……

        “在那之前,我先告诉两位一件事。这算是命中注定吧,但也许能有所帮助。”德兵卫说道,与年龄不光滑额头上显现出皱纹。“内人理惠现年三十五岁,但在十二岁以前,并不叫理惠,而是叫阿松。”

        “啊?”阿初不由得惊叫出声。“那么,是改了名字?”

        “不是改了,是她本人说,我的名字不是阿松,我叫理惠。”理惠的娘家,是这一带相当富裕的老字号衣料铺。

        “她是独生女,因此这件事我是听随理惠陪嫁到此的女侍总管说的。只是理惠本人甚至不记得发生过这件事,她一直以为自己出生就叫理惠。”

        十二岁那年春天,理惠——当时的阿松,突然发高烧,历经长达十天的时间在生死之际徘徊。

        “医师也査不出原因,双亲曾经一度死心了。没想到到了第十一天,高烧却奇迹般退了,年幼的女儿好不容易睁开双眼。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净,丝毫未见任何异状。正当众人喜出望外,甚至喜极而泣时……”

        阿松张开了小嘴,对握着她的手、喊她名字的父母亲这么说:“爹爹,妈妈,我的名字不是阿松呀!我是理惠。爹爹妈妈,你们是怎么了?”

        从此之后,无论再怎么费尽唇舌,她都坚持自己是理惠不是阿松。尽管在这方面有所坚持,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反常的地方,小时候的事情依然记得一清二楚,无论读书写字打算盘,还有当时已十分擅长的女红,以及因母亲喜好才刚送她去学的三味线,没有一样忘记,也记得店里伙计佣工的名字,性情也与病倒之前一样开朗,对任何人皆一视同仁……

        “为此伤透脑筋的双亲,甚至曾一度烦恼得求神拜佛。正如我刚才说的,除了坚持自己的名字之外,她与先前并毫无二致。最后,父母亲总算看开了,索性让她改名为理惠。她本人听到有人叫她‘理惠’也会应答,所以只要身边的人习惯也就相安无事了。对亲戚和外人则说因为大病初愈,为了去邪改运而改名。”

        “那衣料铺现在……”

        惠兵卫摇摇头。“理惠嫁过来之后不久,铺子里出了罪犯,家产只得充公,双亲也因此相继亡故,如今理惠娘家没人了。”

        阿初心想,真是一户不幸的人家。内藤家唯一生还的女婴的后代,是老板娘理惠的父亲这一方,还是母亲?无论如何,铺子里出了罪犯,辛辛苦苦累积的财产被迫充公,一家离散——这一家人是多么不幸啊。

        “这么说,理惠夫人不记得那场热病?”

        右京之介确认般问,德兵卫点头说道:“什么都不记得。还有,她迄今一到夜里就会发作的怪病她本人也全然无所觉,或许可以叫作睡梦中的病吧。”

        “在睡着的时候发病……?”

        “是的。因此这件事在店里依然只有少数几人知情。我也从未告诉孩子们,因为白天她人都好好的,没有任何反常的行为。”

        直到此刻,大野屋德兵初次垂下头来。从他眼下的阴影看得出他的忧心,阿初不由得感到于心不忍。

        最后,双方约好时刻,说定到时大野屋会派人来接,阿初与右京之介随即离开囊袋铺。临走之际,阿初忽视那掌柜满是疑感的视线再次环视店内,原只是幻象中的那张脸真切地出现在阿初眼前。

        “右京之介大人。”

        “嗯?”那是理惠,老板娘理惠。正是阿初适才在幻象中所见的女子。

        雪白的脸颊微微倾向这边,正在招呼客人。她一笑,眼尾嘴角便刻划出温柔的笑纹,透露出她的良善与温柔。声音很是开朗、悦耳。她绝非扯着嗓子高声说话,但在店面的吵杂声中,却一听就能够辨识得出来。

        “就是她……”握有一切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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