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加迪纳!他出去时,对方正好进来,一只胳膊下夹着资料,另一只前后摆动着,朝国王的房间走去。加迪纳,温彻斯特主教: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晴天,他却像大雷雨一样突然来临。
每当史蒂芬走进房间,家具就会躲到一旁。椅子匆忙后退。折椅凳像遭到呵斥的母狗一般自动趴下。国王的羊毛挂毯上的《圣经》人物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在宫廷里,你知道他可能会来。随时可能出现。但是在这儿?当我们在乡下打猎、(名义上)放松一下的时候?“主教大人,这真是令人高兴,”他说。“看到你的精神这么好,我感到很开心。国王一行不久将前往温彻斯特,但在那之前,我没料到会享有你的陪同。”
“我出你不意攻你不备了,克伦威尔。”
“我们开战了吗?”
主教的表情在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是你让我遭到流放的。”
“是我吗?千万别这么想,史蒂芬。我每天都想念你呢。再说,也不是流放。是下放。”
加迪纳舔了舔嘴唇。“你会明白我在乡下的时间是怎样度过的。”
当初加迪纳丢掉秘书官的职位——而落到他(克伦威尔)头上——时,就已经让主教明白,他应该返回自己的温彻斯特教区待上一段时间,因为他动不动就与国王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较劲。就像他当时所说的那样,“温彻斯特大人,对国王的至尊权力说些经过考虑的话,可能会受到欢迎,这样才不会让人怀疑你的忠诚。坚定地表示他是英格兰教会的首脑,而且一直理当如此。发表一份坚决的声明,说教皇只是国外的头儿,在这里没有管辖权。可以是一篇书面布道文,也可以是一封公开信。阐明你的观点,避免含糊其辞。也给其他的牧师带个头,并消除查普伊斯大使以为你已经被皇帝收买的错觉。你应该向整个基督教世界宣告。事实上,你干吗不回自己的教区去写一本书呢?”
现在加迪纳就在眼前,像拍着一个胖宝宝的脸蛋似的拍着一沓手稿:“国王看到这个会高兴的。我将其命名为《论真正的服从》。”
“在交给印刷商之前,你最好给我看看。”
“国王自己会给你解释的。书中阐明了为什么对教皇的宣誓根本无效,而对作为教会首脑的国王的宣誓却有效力。它特别强调国王的权力是神授,是上帝自上而下直接授予国王的。”
“而不是来自教皇。”
“绝对不是;而是来自上帝,自上而下,没有中间人,也不是像你以前跟他说过的那样是自下而上,来自他的臣民。”
“我说过吗?自下而上?这似乎不好理解。”
“你给国王带过一本书,就是那个意思。是帕多瓦的马西略那本,收有他的四十二篇文章。国王说你要他读那些文章,读得他头都痛了。”
“我应该把它简化一点的,”他微笑着说道。“其实,史蒂芬,不管是自下而上,还是自上而下——都没什么关系。‘国王的圣言传到哪里,权力就在哪里,谁又敢质问他,你是何许人也?’”
“亨利不是暴君,”加迪纳生硬地说。“如果有任何人说他的权力没有合理的依据,我都会反驳。如果我是国王,我会希望我的权力完全合法,受到普遍拥护,遇到质疑时,会得到坚决的辩护。你说呢?”
“如果我是国王……”
他本来想说,如果我是国王,我会把你扔出窗外。
加迪纳问,“你干吗看着窗外?”
他心不在焉地笑道,“我在想,对你的书,不知道托马斯·莫尔会怎么看?”
“哦,他会非常讨厌这本书,可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主教语气强烈地说,“因为他的脑子已经被老鹰吃掉,他的头骨也成了他女儿顶礼膜拜的遗物。你干吗让她把他的头颅从伦敦桥取走呢?”
“你是了解我的,史蒂芬。我这个人太仁慈,有时候会过了头。可是你瞧,既然你的书让你那么引以为豪,也许你该花更多的时间在乡下写作?”
加迪纳怒目而视。“你自己也该写一本书。用你那文法不通的拉丁语和一鳞半爪的希腊语,那一定会很好看。”
“我会用英语写的,”他说,“这是一门好语言,用来写什么都行。进去吧,史蒂芬,别让国王久等。你会发现他心情不错。哈里·诺里斯今天陪着他。还有弗朗西斯·韦斯顿。”
“哦,那个多舌的公子哥,”史蒂芬说。他做了一个扇巴掌的动作。“谢谢你的情报。”
韦斯顿的那个幽灵般的自我感受到这一巴掌了吗?一阵笑声从亨利的房间传了出来。
他们离开狼厅不久,好天气就结束了。一行人刚刚走出萨夫纳克森林,就被笼罩在潮湿的雾气之中。十年来,英格兰差不多总是在下雨,庄稼又会歉收了。据预测,小麦的价格会上涨到每四分之一英担二十先令。那么,那些每天只挣五到六便士的劳工们今年冬天该怎么过?投机商们不再局限在萨尼特岛,而是在各郡之间活动。他手下的人正盯着他们。
想当年,听到一个英格兰人居然会让自己的同胞挨饿并从中牟利时,红衣主教会难以置信。而他会说,“我见过当雇佣兵的英格兰人割断战友的喉咙,当战友还在挣扎时就抽走他身下的毛毯,并翻找他的行李,把他的钱和圣章一起抢走。”
“哦,可他是雇佣杀手,”红衣主教说,“那种人没有灵魂可以失去。但大多数英格兰人都敬畏上帝。”
“意大利人可不这么想。他们说,英格兰和地狱之间的路被无数双脚踩得光秃秃的,而且全程都是下坡路。”
他每天都在琢磨他的令人费解的同胞。他见过杀手,没错;可他也见过一位饥饿的士兵把面包让给一个女人,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女人,然后耸耸肩走开。最好不要去考验别人,不要把他们逼入绝境。让他们发达;富足之后,他们就会慷慨。吃饱了肚子才能培养良好的风度。饥荒的煎熬只会造就怪物。
他与史蒂芬·加迪纳见面后,又过了一些天,当国王一行到达温彻斯特时,新主教们已经在大教堂接受任命。安妮称之为“我的那些主教”:都是福音宣讲者和宗教改革者,他们在安妮身上看到了机会。谁会想到休·拉蒂摩会成为主教呢?你原本猜想他会遭受火刑,会嘴里塞着福音书在史密斯菲尔德慢慢化为灰烬。不过话说回来,谁能想到托马斯·克伦威尔会功成名就呢?沃尔西倒台时,你会以为,作为沃尔西的仆人,他完蛋了。当他的妻子和女儿们相继去世时,你会以为那种丧亲之痛会要了他的命。但是亨利关注到了他;亨利开始重用他;亨利把自己的日程交给他安排,并对他说,来吧,克伦威尔大人,挽着我的胳膊:穿过庭院,进入宫廷,他的人生之路现在变得畅通无阻。年轻的时候,他总是在人群中到处钻,挤到前排去看热闹。如今,当他走进威斯敏斯特或国王的任何行宫所在地时,人群就会迅速散开。自从他担任枢密院委员以来,他的路上就再也没有栏杆、货箱和被人放出来的狗了。自从他被任命为案卷司长后,女人们不再窃窃私语,而是放下衣袖,戴好手上的戒指。自从他成为国王的秘书官大人后,厨房里的杂物、职员们七零八碎的物品以及下人用的脚凳都被踢进角落和看不到的地方。除了史蒂芬·加迪纳,没有人会纠正他的希腊语,因为他现在是剑桥大学的校长。
总体而言,亨利的夏天巡游取得了成功:经过伯克郡、威尔特郡和萨默塞特郡时,他对路上的民众展示了自己,而(除非是瓢泼大雨)民众则站在路边欢呼。干吗不欢呼呢?你只要见到亨利,就一定会感到惊讶。你每次见到他,都会留下新的印象,犹如初次见面一般:他身材魁梧,脖子很粗,头发越来越稀疏,面颊越来越丰满;还有那双蓝眼睛和那张几乎有些腼腆的小嘴巴。他身高六英尺三英寸,每一英寸都显示出权力。他的仪态,他的气质,都十分高贵;他的怒火,他的发誓和咒骂,他淌下的泪水,都会让人胆战心惊。但有时候,他魁梧的身躯会伸展和放松,眉头也舒展开来;他会主动挨着你坐在凳子上,像兄长似的跟你聊天。如果你有兄长的话,大概就是那样。甚至像一位父亲,一位理想的父亲:最近好吗?没有太辛苦吧?晚饭吃了没有?昨晚做了什么梦?
像这样发展下去的危险就在于,一位坐在普通餐桌旁的普通椅子上的国王,会被当成一个普通人。但亨利不是普通人。如果他的头发继续减少,肚子越来越发福,会怎么样?当查理皇帝照镜子时,如果看到的是都铎的面孔,而不是他自己那张难看的脸和快要碰到下巴的鹰钩鼻子,他宁愿出让一个省。而瘦长个儿弗朗西斯国王,也宁愿拿他的王太子作抵押,以换取英格兰国王那样的肩膀。凡是他们具备的品质,亨利都会多出一倍而让他们自愧不如。如果说他们学识渊博,那么,他的学识就比他们翻了一番。如果说他们心地仁慈,那他就是仁慈的样板。如果说他们有骑士精神,那他就是骑士精神的典范,你能想得到的最有名的骑士故事中所体现的也不过如此。
尽管这样,在全国上下的乡村酒馆里,人们还是把坏天气归咎于国王和安妮·博林:归咎于那个小妾,那个不要脸的娼妓。如果国王重新接纳他的合法妻子凯瑟琳,就会雨过天晴。是啊,就算统治英格兰的是一些乡村莽夫和他们的醉鬼朋友,谁又能肯定情况会不同或更好呢?
返回伦敦的途中,他们放慢速度,以便国王到达时,城里已经消除有关疫病的疑虑。在寒冷的小礼拜堂里,在眼睛斜视的圣女们的凝视下,国王独自祷告。他不喜欢独自祷告。他想知道他祷告的内容;他的旧主人,沃尔西红衣主教,一定会知道。
当夏天正式接近尾声时,他与王后的关系变得谨慎和不确定起来,彼此充满猜忌。安妮·博林现在已经三十四岁,举止优雅,那种高贵的气质使得单纯的漂亮显得多余。一度曲线柔和的她变得棱角分明。她黝黑的光彩虽然减少了几分,但仍然存在,并时时闪烁。对自己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她能有效利用,往往是以如下方式:视线落在一个男人的脸上,然后迅速移开,似乎毫不在意,漫不经心。接着是片刻的停顿,似乎是吸了一口气。然后,她的目光又缓缓地、仿佛不由自主地回到他的身上。她凝视着他的面孔。她探究着这个男人。她探究着他,仿佛他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她仿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并在考虑他的各种用途,各种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可能性。对被她盯上的人而言,这一刻犹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让他不由得全身颤栗。尽管这一招其实只是刹那之间,无需成本,立竿见影且可重复使用,但在那可怜的家伙看来,他似乎已经与众不同。他得意地笑了。他整理着自己的装束。他变得高大了几分,也更加愚蠢了几分。
他亲眼看到安妮对贵族、没有爵位的侍臣以及国王本人都施展过这种伎俩。你会看到那男人嘴巴微张,成为她的俘虏。她几乎屡试不爽;但在他身上从未奏效。他并非对女人无动于衷,天知道,他只是对安妮·博林无动于衷。这让她感到懊恼;他本该装装样子的。他让她成了王后,她让他成了大臣;但如今两人却很不自在,相互提防,密切关注着对方,想从蛛丝马迹中看出端倪,好让自己占据上风:似乎只有装糊涂才让他们觉得安全。但安妮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她是国王的情绪多变的爱妻,时而怒气冲冲,时而谈笑风生。这个夏天里,她有好几次在国王的背后偷偷地朝他微笑,或者使眼色提醒他国王正在气头上。在其他的时候,她又对他不理不睬,只是转过身去,那双黑眼睛环顾着房间,将视线落在别的地方。
要理解这些——如果值得理解的话——我们就必须回到去年春天,托马斯·莫尔还在世的时候。当时安妮召见了他,与他商讨外交事务:她的目标是缔结一桩婚约,为她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伊丽莎白找一位法国王子。但法国方面在商谈时表现得躲躲闪闪。其真实原因在于,时至今日,他们也没有完全承认安妮是王后,他们无法相信她的女儿是合法婚生。安妮明白他们不情愿背后的缘由,但不知怎么却成了他的过错:成了他(克伦威尔)的过错。她曾公开指责他破坏她的计划。说他不喜欢法国人,不想与法国联姻。他不是有意避开了跨海去面谈的机会吗?她说,法国做好了商谈的一切准备。“而且希望你去,秘书官大人。可你却推说自己病了,最后只好由我弟弟去。”
“而且没有谈成,”他当时叹了口气。“非常遗憾。”
“我了解你,”安妮说。“你从不生病,对吧?除非你希望生病。而且,我清楚你的心理。你以为自己只要是在城里而不是在宫中,就不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可我知道你跟皇帝的人太过友好。我知道查普伊斯是你的邻居。但难道就因为这样,你们的仆人就应该在彼此的府里频繁出入吗?”
安妮那天穿的衣服是粉红和浅灰色。那两种颜色本该具有一种清纯柔和的美;但他所能想到的却是各种被展开、拉长的内脏,红灰色的肠子一圈又一圈地绕在一具活着的身体上;他准备将第二批顽抗到底的修道士送往泰伯恩刑场,让刽子手开膛破肚,掏出内脏。那些人是叛国者,死有余辜,可这种死法残酷至极。他觉得挂在她的长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就像一颗颗肥肉,而她一边争论,一边不断地伸出手去,拉扯着它们;他的目光盯在她的指尖上,她的指甲就像微型小刀一般闪动。
不过,就像他对查普伊斯所说的那样,只要我还受亨利宠信,恐怕王后就奈何我不得。她会怀恨在心,会发点小脾气;她反复无常,亨利也知道。当初吸引国王的正是这一点,正是因为找到了一位与那些在男人的生活中悄然飘过、丝毫不留痕迹的温柔、友善的金发碧眼女人大相径庭的可人儿。但是现在,当安妮露面时,他有时会显出厌倦的神情。当安妮又开始唠叨抱怨时,你能看到他的眼神变得冷淡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太有绅士风度,他肯定会拉下帽子堵住耳朵。
不,他对大使说,让我感到不安的并非安妮;而是她召集在身边的那帮人。有她的家人:包括她父亲,那位喜欢被称为“阁下”的威尔特郡伯爵,还有她的弟弟乔治——罗奇福德勋爵,亨利已经任命他为自己的贴身侍从。乔治是新进的侍从之一,因为亨利喜欢与自己熟悉的人在一起,那些人都是他年少时的朋友;红衣主教曾经时不时地把他们赶走,但他们总是像脏水一样又渗透回来。他们曾经是才气过人、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已经头发花白或渐渐谢顶,肌肉松弛,大腹便便,或者关节有毛病,或者手指残缺不全,但仍然一个个自以为是,不可一世。现在又有了一帮小跟班,韦斯顿和乔治·罗奇福德等,亨利之所以接受他们,是因为觉得他们可以让他保持年轻。那些人——不管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时刻伴在国王左右,从早晨起床到晚上入睡,以及中间所有私密的时间都不例外。不管他是如厕,还是刷牙并把水吐进银盆,他们都陪侍在侧;他们用毛巾为他擦拭,帮他系好上衣,套上马裤;他们了解他的身体,了解他的每一颗痣和雀斑,了解他的每一根胡茬,当他从网球场回来时,他们了解他出了多少汗,并帮他脱掉衬衣。他们知道得太多,知道得与他的洗衣女工和御医一样多,并将自己知道的事情拿来谈论;当他去看望王后,并在她身上辛苦一番、想让她怀上儿子时,或者某个周五(基督徒戒欲的日子),当他梦到一个模糊的女人而弄脏自己的床单时,他们都知道。他们高价出卖自己了解的情况:他们想讨好,想让自己的过失不被追究,他们认为自己很特别,并想让你知道这一点。自从到亨利身边效力以来,他(克伦威尔)就一直在安抚那些人,说他们的好话,逗他们高兴,总是寻求一种比较容易的处事方式,一种折中的方法;但有时候,当他们拦住他一个小时,不让他见国王时,还情不自禁地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想,我可能已经迁就他们够多了。如今他们得迁就我了,否则就滚蛋。
现在,上午已经有些冷了,国王一行缓缓穿过汉普郡时,厚重的云团也一路跟随,不出几天,路上的尘土就变成了泥泞。亨利不愿意匆匆地赶回去处理政务;他说,如果永远是八月份该多好。正当这支小小的狩猎队伍前往法纳姆时,有信使疾驰而来报告说:镇上出现了几起瘟疫病例。亨利在战场上英勇无惧,此刻却几乎是当着他们的面脸孔煞白,并调转马头:去哪儿呢?哪儿都行,只要不是法纳姆。
他在马上欠身向前,取下帽子,对国王说,“我们可以提前去贝星府,请允许我派人骑着快马去通知威廉·布莱。然后,为了不给他太大压力,再去埃尔佛塞姆待一天,行吗?爱德华·西摩正在家中,如果他的粮食和日用品不够,我可以去调集。”
他后退几步,让亨利骑在前面。他对雷夫说,“带几个人去狼厅。把简小姐接来。”
“什么?接到这儿?”
“她会骑马。让西摩老头给她挑一匹好马。星期三晚上我要在埃尔佛塞姆见到她,迟了就毫无意义。”
雷夫勒住缰绳,准备转身。“可是,先生,西摩家的人会问为什么要接走简,为什么这么匆忙。还有,我们为什么要去埃尔佛塞姆,因为附近有其他的府邸,韦斯顿家就住在萨顿府……”
他心里说,让韦斯顿家见鬼去吧。韦斯顿家跟这个计划无关。他笑了。“就说因为他们爱我,所以该这样做。”
他看着雷夫,知道他在想,看来我的主人终究准备将简·西摩娶进门了。是为他自己还是为格利高里呢?
在狼厅期间,他(克伦威尔)看到了雷夫无法看到的情景:亨利现在魂牵梦绕的就是,默然不语的简躺在他的床上,面色苍白、一言不发的简。你无法解释一个男人的性幻想,而亨利也不是什么好色之徒,并没有很多情妇。如果他(克伦威尔)助一臂之力而让国王得到她,不会有什么坏处。国王不会亏待他的床伴。他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男人。他会给她写情诗,有人提议的话还会给她一笔收入,会提拔她的家人;自安妮·博林成功上位以来,许多家族就认为,享受亨利的圣眷隆恩是英格兰女人的最高使命。如果他们谨慎行事,爱德华·西摩就会在宫廷内升职,而他自己也就在一个难得有盟友的地方多了一个盟友。就目前而言,爱德华需要一点忠告。因为他(克伦威尔)比西摩家的人更有商业头脑。他不会让简廉价出卖自己。
但是就安妮王后而言,自从简开始侍奉她以来,就一直受到她的嘲笑,被她称为白饼脸和胆小鬼;如果亨利将这样一个年轻女人纳为情妇,她会作何反应?安妮会如何对付温顺和沉默?发脾气几乎无济于事。她得扪心自问,简所能给予国王、而国王现在正好需要的是什么。她得好好想清楚。而看到安妮冥思苦想,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此前,在离开狼厅不久,当两队人马——国王的人马和王后的人马——会合时,安妮对他态度很好,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用法语喋喋不休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仿佛她几周前根本不曾说过想砍下他的脑袋;仿佛那只是顺口说笑而已。出去打猎时,最好跟她保持一段距离。她眼疾手快,但瞄得不太准确。这个夏天,她的一支弩箭射中了一头离群的奶牛。而亨利不得不对奶牛的主人给予赔偿。
不过你瞧,这些都不用担心。王后们你来我走,不会久长。近代史已经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让我们想想如何为英格兰筹钱付账吧,包括她的国王的巨额花费、慈善工作的开销、司法的成本,以及将敌人拦在境外的费用。
从去年起,他就明确了自己的答案:掏钱的将是僧侣,那个寄生阶层。他对他的督察员和巡视员们说,到全国各地的大小修道院去:把我要交给你们的问题拿去问他们,共有八十六个问题。少说多听,听完之后,要求查看账目。跟僧侣和修女们谈谈他们的生活和教规。对于他们认为自己怎样才能获得救赎——仅仅是通过耶稣的宝血,还是在一定程度上也通过自己的劳动和善行——我不感兴趣;哦,不,我也感兴趣,但关键是要弄清他们有哪些资产。弄清他们的租金和财产,还有,国王作为教会的首脑,如果想收回自己的财产,最好采取什么方式。
他说,别指望得到热烈欢迎。在你们抵达之前,他们会慌忙清理自己的资产。留心他们有哪些圣物或当地的崇拜物件,以及他们如何利用那些东西,每年给他们带来多少进项,因为那些钱都是迷信的香客们辛辛苦苦挣来的,而那些香客如果待在家里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原本会更好。一定要考验他们是否忠诚,问他们如何看待凯瑟琳,如何看待玛丽小姐,以及如何看待教皇;因为如果他们所司圣职的母院位于本岛之外,那么,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他们更加忠诚的不是某种海外的权力吗?向他们指出这一点,让他们明白自己处于不利地位;仅仅是口头上对国王忠诚还不够,他们得随时拿出证明,而让你们的工作顺利进行就是一种证明。
他的手下都是精明人,不会对他存欺瞒之心,但为了保险起见,他派他们出去时是两人一组,好互相监督。为了少报资产,修道院的财务主管可能会采取贿赂手段。
在伦敦塔的囚室里,托马斯·莫尔曾经对他说,“克伦威尔,你下一步会向谁出手呢?你会把整个国家整垮的。”
他当时回答道,我运用自己的权力,是为了建设而不是破坏,否则,我祈祷上帝让我不要多活一天。有些不了解情况的人说,国王在破坏教会。而事实上,他是在让它焕然一新。相信我,如果把那些骗子和伪君子都清除出去,这个国家会更加美好。“不过你呢,对亨利的态度得改一改,否则不会活着看到那一天。”
他的确没有活下来。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他并不后悔;他唯一遗憾的是莫尔看不清形势。他被要求宣誓拥护亨利在教会的至尊权力;这份誓言是对忠诚的检验。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并不简单,但这件事情很简单。如果不宣誓,就意味着你承认自己叛国和谋逆。莫尔不肯宣誓,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在七月的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里蹚着水走向断头台。那天的大雨下了很久,直到傍晚才停歇了一个小时,但对托马斯·莫尔已经为时太晚。走向断头台时,他的裤子都湿了,水花溅到了膝盖,双脚像鸭掌划水一般。准确地说,他并不想念这个人。只是有时候,他忘了他已经死去。仿佛他们正交谈甚欢,却戛然而止,他说了什么话,却没有任何回应。仿佛他们正一同漫步,莫尔却掉进路上某个一人深的坑里,随着雨水一起冲走了。
事实上,你的确会听说这类事故。有人因为脚下的路塌陷而身亡。英格兰需要不会坍塌的更好的道路和桥梁。他准备向议会提交一项议案,给失业者提供工作,给他们报酬,让他们去修路、建造海港,筑起抵御皇帝或所有其他机会主义者的城墙。他盘算着,如果我们对富人征收所得税,就可以支付这些人;我们可以提供住处,需要的话还可以提供医生,让他们维持生计;我们可以一同分享他们的劳动果实,而有了工作之后,他们就不会干拉皮条或偷盗抢劫的行当,反之,如果没有其他的活路,那些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如果他们的父辈是皮条客或偷盗抢劫之徒呢?这不说明任何问题。瞧瞧他吧。他是沃尔特·克伦威尔吗?经过一代人之后,一切都可以改变。
至于那些僧侣,他像马丁·路德一样认为,苦行的生活既没有必要,也没有益处,而且也并非基督的旨意。修道院里根本不存在永垂不朽的东西。它们不是上帝的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像其他的机构一样,它们也有兴衰,它们的建筑物有时也会倒塌,或者因为疏于维护而朽败。若干年来,许多修道院已经消失或搬迁,或者并入了其他的修道院。僧侣的人数也在自然减少,因为虔诚的基督徒现在都过着入世的生活。就拿巴特尔修道院来说吧。在它的鼎盛时期,僧侣达到两百人,而现在——令人难以置信——最多只有四十人。四十个胖子坐享一份巨额财富。这个王国同样也有沉浮。资源可以激活,可以派上更好的用场。钱财原本可以在国王的子民之间流通,干吗要躺在钱箱里呢?
他的督察员们领命出去,给他传回了一些丑闻;他们给他捎回僧侣的手稿,都是些鬼怪和诅咒的故事,旨在恐吓头脑简单的民众。僧侣们拥有各种圣物:基督受难而留下的颇有年代的骨头、木片以及捶弯的钉子,它们能呼风唤雨或者让天雨过天晴,能抑制野草的生长和治愈家畜的疾病。他们不会免费交给邻居们使用,而是会索取费用。他把他的手下在威尔特郡梅登布拉德利发现的情况告诉了国王和王后。“僧侣们拥有上帝外套的一部分,还有最后的晚餐的一些碎肉。他们还有能在圣诞节开花的小枝条。”
“最后一点倒有可能,”亨利虔诚地说。“想想格拉斯顿堡的荆棘吧。”
“修道院院长有六个孩子,他把几个儿子留在家里当仆人。他为自己辩解说,他从不招惹已婚女人,只找处女。而当他厌倦了她们或者她们怀上孩子后,他就给她们找个丈夫。他说自己持有盖有教皇印章的许可证,允许他找女人。”
安妮扑哧一声笑了。“那他能拿出来看看吗?”
亨利大感震惊。“把他赶出去。这种人玷污了他们的使命。”
不过,这些已经剃发的蠢货通常比其他人更坏;亨利难道不知道吗?有些僧侣也很虔诚,但在经历过几年典型的修行生活后,他们往往会逃走。他们逃离修道院,成为俗世中的一员。在过去的年代,我们的祖先曾经举着砍刀和镰刀袭击僧侣及其仆人,其暴怒之势不亚于对付侵略军。他们推倒墙壁,扬言要一把火烧死他们,而他们所要的不过是僧侣们的租金账簿和奴役的名目;等他们拿到手后,就将其撕碎,并付之一炬。他们说,我们想要的只是一点自由:在被当成牲口奴役了几百年之后,我们想要的只是一点自由,只是想被当成英格兰人。
更为见不得人的报告传了回来。他(克伦威尔)对他的督察员们说,这样告诉他们,大声地告诉他们:每个僧侣一张床:一张床上一个人。这对他们就那么难吗?消极厌世的人告诉他,这种罪恶肯定会发生,如果你把男人关在一起,接触不到女人,他们就不会放过那些年轻而好欺负的新人,他们是男人,这只是男人的本性。可他们不是应该超越本性吗?如果遇到魔鬼的诱惑就把持不住,那无数次的祷告和斋戒又有什么意义?
国王承认这是浪费,是管理不善;他说,对一些较小的修道院,也许有必要改革和重组,因为红衣主教在世时也这样做过。不过,对那些大修道院,我们肯定可以指望他们自行改善吧?
也许吧,他说。他知道国王很虔诚,害怕变化。他想改革教会,想让它回归本色;与此同时,他还想要钱。不过作为一个巨蟹座的人,他朝着自己的目标迂回前进:侧着身子,缓缓横行。他(克伦威尔)注视着亨利浏览那些交到他手上的数据。算不上是财富,对国王而言算不上:不是一大笔财富。但不久之后,亨利可能会考虑大修道院,考虑那些只关注自己利益的胖修道院院长。我们暂且先起步吧。他说,我在许多修道院院长那儿做过客,看到他们细细品味葡萄干和枣子,而僧侣们吃的却总是鲱鱼。他想,如果按我的意思,我会将他们全部遣散,去过另一种日子。他们声称过着使徒的生活;可你不会发现使徒们抚摸彼此的下体。那些想走的就让他们走。已被任命为牧师的僧侣可以被授予圣职,在教区里做些有益的事情。至于二十四岁以下的,无论男女,都可以让他们还俗。他们还太年轻,不能用誓言将他们束缚终生。
他在考虑以后的事情:如果国王得到了僧侣们的土地,不是一点而是全部,他的财富将是现在的三倍。他再也不用毕恭毕敬、温言好语地向议会申请津贴。他儿子格利高里对他说,“先生,有人说,如果格拉斯顿堡的男修道院院长和沙夫茨伯里的女修道院院长上床的话,他们的孩子将是全英格兰最富有的地主。”
“极有可能,”他回答,“不过,你见过沙夫茨伯里的女修道院院长吗?”
格利高里显出不安的神色。“我应该见过的吗?”
他跟儿子的交谈总是这样:一不小心就岔开话题,不知所云。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与沃尔特交流时的不快情景。“你如果想见,就可以去见一下。过些日子我得去一趟沙夫茨伯里,有点事情要处理。”
沃尔西把自己的女儿安置在沙夫茨伯里的女修道院里。他说,“格利高里,帮我记一下好吗,免得我忘了:提醒我去看看多萝茜亚。”
格利高里很想问,多萝茜亚是谁?他看到孩子的脸上显出一连串的问题;但最后只是问道:“她漂亮吗?”
“我不知道。她父亲把她藏得很深。”他笑了起来。
但是跟亨利交谈时,他收起了笑容。他提醒亨利:僧侣一旦叛国,就比其他该死的叛国者更加死不悔改。如果你威胁他们说,“我会让你吃点苦头。”他们就会回答说,他们生来就是为了吃苦的。有的人选择在狱中绝食,或者一路祈祷着走向泰伯恩刑场,迎接刽子手的屠刀。就像当初对托马斯·莫尔说过的那样,他对他们说,这不是关于你的上帝或我的上帝的问题,这跟上帝毫无关系。这是关于你们要选择谁的问题:是亨利·都铎,还是亚历山德罗·法尔内塞?是白厅的英格兰国王,还是梵蒂冈的某个极度腐化的外国佬?他们转过头去;然后一言不发地受死,那虚伪的心脏被人从胸膛里掏了出来。
当他终于骑马回到奥斯丁弗莱,走进自家的大门时,穿着制服——灰色云石纹呢长大衣——的仆人们围了上来。他的右边是格利高里,左边是他的猎犬驯养员翰弗里,在到家前的这一英里路上,他与翰弗里一直在轻松地交谈;跟在他后面的是养鹰员休、詹姆斯和罗杰,他们十分警惕,时刻提防着发生冲撞或威胁。大门外已经聚集了一群人,期盼得到一些施舍。翰弗里和其他人有钱打发他们。今天的晚饭之后,会一如既往地给穷人一些救济。他的大厨瑟斯顿说,他们现在为两百名伦敦人提供饭食,而且每天两顿。
他在人群中看见一个人,一个身材瘦小、有点驼背的男人,几乎站立不稳。那人在哭泣,接着被挡住了,然后又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脑袋一俯一仰,仿佛他的泪水就是潮汐,载着他靠近他的大门。他说,“翰弗里,去查一下,看那个人有什么伤心事。”
但他随后就忘了。全府上下都很高兴见到他,男男女女都神采奕奕,一群小狗围在他的脚边;他把它们搂在怀里,它们扭着身体,摆着尾巴,他向它们问好。仆人们簇拥着格利高里,对他从头到脚赞不绝口;所有的仆人都喜欢他随和的性格。“当家的!”他的外甥理查德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拥抱了他。理查德是个壮实的小伙子,长着一双克伦威尔家的眼睛——坦诚直接,毫不掩饰;他说话的语气也像克伦威尔家的人,既善于安抚,也善于反驳。无论是在这个世界之上走动的东西,还是在这个世界之下走动的东西,他都毫不畏惧;如果有魔鬼来到奥斯丁弗莱,理查德会对着那毛乎乎的屁股猛地一脚,把它踹下楼去。
他那两位笑吟吟的外甥女,如今成了已婚的少妇,由于渐渐隆起的腹部,她们松开了紧身胸衣的系带。他分别吻了她们,她们的身体很柔软,气息香甜,透着姜糖所带来的暖意,处于这个时期的女人往往都会这样。一时间,他想念……想念什么?那温顺柔软、心甘情愿的胴体;清晨时那漫不经心、无关紧要的寒暄。只要是跟女人交往,他都得小心谨慎。他不能给居心叵测的小人留下诋毁他的机会。就连国王也十分谨慎;他不想让全欧洲的人称他为嫖客哈里。就眼下而言,他也许宁愿只是凝视着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西摩小姐。
在埃尔佛塞姆,简就像一朵花儿,低垂着头,像一丛淡绿色菟葵一般谦恭。在她哥哥的府上,国王当着她家人的面称赞她:“真是个温柔、谦恭、腼腆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如今不多见了。”
一贯喜欢发表高论并且在他哥哥面前要争个输赢的托马斯·西摩说:“说到虔诚和谦恭,我敢说简几乎是无与伦比。”
他看到他哥哥爱德华掩住一丝笑意。他饶有兴味地注意到,简的家人已经开始——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嗅出风向的变化。托马斯·西摩说:“邀请像简妹妹这样的姑娘上我的床,这种事我可干不出来,就算我是国王也无法面对。我会不知道如何下手。你会吗?当然不会,对吧?那简直像是亲吻一块石头。把她在床上翻过来,侧过去,而你自己那玩意儿却被冰得毫无知觉。”
“做哥哥的无法想象自己的妹妹躺在别的男人怀里,”爱德华·西摩说,“起码那些自命为基督徒的人想象不出来。尽管宫里的确有人说,乔治·博林——”他顿住了,皱起眉头。“当然了,国王知道怎样采取主动。怎样主动出击。作为一位殷勤的绅士,他知道如何应对。而你呢,弟弟,却不懂这些。”
要堵住汤姆·西摩的嘴并不容易。他不禁笑了。
但在一行人离开埃尔佛塞姆之前,亨利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开心地道了别,对那姑娘则只字未提。简曾小声地问过他,“克伦威尔先生,我干吗要来这儿?”
“问你的两位哥哥吧。”
“我的哥哥们说,去问克伦威尔。”
“这么说,你完全是一无所知?”
“是啊。除非是我终于要嫁掉了。是要嫁给你吗?”
“我可不敢存这种奢望。对你来说我太老了,简。我都可以当你父亲了。”
“是吗?”简疑惑地说。“嗯,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在狼厅都发生了。我甚至不知道你认识我母亲。”
她嫣然一笑,然后转身离去,留下他目送着她的背影。他想,我们就为此结婚也不错;寻思她会怎样误解我,能让我的思维保持敏捷。她是有意的吗?
不过,要等亨利对她放手之后,我才能得到她。而我曾经发过誓,不会接受他碰过的女人,对吧?
他已经想到,也许我该给西摩兄弟拟一份备忘录,让他们明白哪些礼物简可以收,哪些礼物不能收。规矩很简单:首饰可以,金钱不行。在达成交易之前,让简不要在亨利面前脱下任何衣物。他会建议,连手套都不要脱下。
不怀好意的人把他的府邸描述成了巴别塔。有人说,他的仆人来自世界各地的每一个国家,只有苏格兰例外;所以,苏格兰人满怀期望地向他毛遂自荐。国内外的绅士乃至贵族都迫切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被他收进府里,而他也接收了所有他认为可以栽培的少年。在奥斯丁弗莱的任何一天,都会有一群德国学者根据德语的各种变体,费力阅读福音传道者从各自地区寄来的信件。午餐期间,年轻的剑桥学者夹杂着零星的希腊语彼此交流;那都是他帮助过的学者,如今又来帮助他。有时候,一群意大利商人会来吃晚餐,他用自己在佛罗伦萨和威尼斯为银行家工作时学到的那些语言跟他们聊天。他的邻居查普伊斯的随从一边懒洋洋地享受着克伦威尔家的美酒,一边用西班牙语和佛兰芒语说东道西。他自己用法语跟查普伊斯交谈,因为这是大使的第一语言,而对他的仆人克里斯托弗,他用的则是更为通俗的法语。克里斯托弗是他从加来带回家的一个身材矮胖的小捣蛋鬼,总是紧紧地跟在他身边;他不让他离得太远,因为有克里斯托弗的地方,就可能有打架斗殴。
有一个夏天的闲言小话要交流,有各种账目——包括几处宅第和地产的进项与开销——要查看。不过他先去了厨房,去看看他的大厨。这正是午后较为安静的时刻,餐桌已经收拾,烤肉棒已经清洗,锅瓢盆罐已经擦净堆好,空气中飘着肉桂和丁香的芬芳,而瑟斯顿则独自站在撒了面粉的木板前,盯着一个生面团出神,仿佛那是施洗者约翰的脑袋。当一个人影挡住光线时,厨师吼了起来,“把脏手拿开!”接着,又连忙说,“哦,原来是您,先生。还没到时间。为了迎接您回来,我们本来准备了很好的鹿肉饼,但不得不分给了您的朋友们,以免变坏了。我们本来想给您送一点过去,但你们行程不定,地方换得太快了。”
他伸出双手接受检查。
“对不起,”瑟斯顿说。“不过您瞧,小托马斯·艾弗里常常在刚刚记过账后来到我这儿,晃来晃去的,想称东西。还有雷夫少爷,你瞧瑟斯顿,我们有几位丹麦客人要来,你能为丹麦客人准备些什么?还有理查德少爷,闯进来说,路德派来了几位信使,德国人喜欢什么样的糕点?”
他捏了捏面团。“这是为德国人准备的吗?”
“别管为谁准备。只要做成了,您就能吃上。”
“柑橘摘了吗?过不了多久就要霜冻了。我这把骨头能感觉出来。”
“瞧您说的,”瑟斯顿说,“那口气就像您祖母似的。”
“你又不认识她。没准你认识?”
瑟斯顿呵呵笑了。“教区的醉鬼?”
很有可能。哺育过他父亲沃尔特·克伦威尔的女人,不变成醉鬼才怪!接着,瑟斯顿像突然想起似的说道,“要知道,一个人有两个祖母。您母亲那边的是什么人呢?”
“是北方人。”
瑟斯顿笑了。“从洞穴出来的。您知道小弗朗西斯·韦斯顿吧?侍奉国王的那位?他的人到处说您是犹太人。”他哼了一声;这话他以前听到过。“下次您去宫里时,”瑟斯顿建议道,“把您的小鸡鸡掏出来放在桌上,看他还能说什么。”
“我反正也会那么做,”他说,“当谈话冷场的时候。”
“不过……”瑟斯顿迟疑着,“您也确实像犹太人,先生,因为您借钱时收取利息。”
韦斯顿那儿,又多了一笔账。“管它呢,”他说。他又捏了一下面团;有点硬,对吧?“街上有什么新闻?”
“他们说老王后病了。”瑟斯顿等待着。可他的主人却抓起一把葡萄干吃起来。“我觉得她这是心病。他们说,她给安妮·博林施了咒,所以她生不出儿子。或者就算她生了儿子,也不会是亨利的种。他们说亨利有别的女人,所以安妮拿着剪刀追得他满屋子跑,叫着嚷着要阉了他。凯瑟琳王后以前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别的妻子那样,但安妮不是那种人,她发誓要让他付出代价。所以,这会是一招很厉害的报复,对吧?”瑟斯顿呵呵笑着。“她用给亨利戴绿帽子来报复他,并让她自己的私生子来继承王位。”
伦敦人的脑子可真是一刻不停地忙碌着:里面都是乌七八糟的东西。“他们有没有猜测这个私生子的父亲会是谁?”
“也许是托马斯·怀亚特?”瑟斯顿回答。“因为据说她当上王后之前很喜欢他。也可能是她的旧情人哈里·珀西——”
“珀西不是在自己的领地吗?”
瑟斯顿翻了翻眼睛。“距离难不住她。她如果要他从诺森伯兰过来,就只需吹个口哨,让风把他吹来。有了哈里·珀西她也不满足。他们说,国王寝宫的所有侍从都跟她上床,一个接一个。她不喜欢拖拉,所以他们都排成一队,拨弄着自己的小鸡鸡,直到她大喊,‘下一个。’”
“他们就列队前进,”他说,“一个接着一个。”他笑了起来,然后吃完手里的最后一粒葡萄干。
“欢迎回家,”瑟斯顿说,“回到伦敦。在这里我们什么都信。”
“我记得,在加冕之后,她曾经把府里的所有人——不管是男仆还是女侍——都召集起来,教导他们要守规矩,不许赌博,除非是象征性的,不许说长道短,不许衣衫不整。我得说,现在与那些要求有了一点偏离。”
“先生,”瑟斯顿说,“您的袖子沾了面粉。”
“嗯,我得上楼去开会了。晚饭可别迟了。”
“什么时候迟过呢?”瑟斯顿轻轻地帮他拍掉面粉。“什么时候迟过?”
这是他的家务会,不是国王的政务会;参会的有他的亲信——雷夫·赛德勒和理查德·克伦威尔这两个年轻人,他们对数字反应敏捷,且能言善辩,会抓住要点。还有他儿子格利高里。
近来,年轻人纷纷效仿那些在欧洲各地奔忙并开风气之先的富格尔家族银行的代理人,随身拎着装有钱物的浅色软皮包。皮包是心形的,所以他总是觉得他们像是去谈情说爱,但他们发誓说不是。他的外甥理查德·克伦威尔坐了下来,朝那些皮包嘲弄地看了一眼。理查德和他舅舅一样,把钱物装在身上。“‘简称’来了,”他说,“你们想看看他帽子上的羽毛吗?”
托马斯·赖奥斯利与他那几位低声应承的仆人分手后,走了进来;他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年轻人,长着一头金红色头发。在他父亲那一辈时,家里的姓氏原本是赖斯,可他们认为,一个更高雅、更长的姓氏会让他们显得更重要;他们当时担任着纹章官之职,因此,将平凡的祖先重塑、改造成更具骑士色彩的阶层,对他们是举手之劳。这种改姓有时会招来嘲讽;在奥斯丁弗莱,大家称托马斯为“简称赖斯利”。近几年来,他留了整齐的胡子,还有了一个儿子,越来越有派头。他把皮包放在桌上,很快坐了下来。“格利高里好吗?”他问。
格利高里顿时一脸欣喜;他很敬佩“简称”,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屈尊意味。“哦,我很好。整个夏天我都在打猎,不过,我很快就要回到威廉·费兹威廉那儿去受训了,因为他是一位与国王关系亲近的绅士,我父亲认为我可以向他学习。费兹对我很好。”
“费兹。”赖奥斯利好笑地哼了一声。“你们克伦威尔家的人啊!”
“嗯,”格利高里说,“他称我父亲为克伦。”
“我建议你别跟着叫,赖奥斯利,”他好脾气地说。“或者至少不要当着我的面叫。尽管我刚刚去过厨房,跟他们对王后的说法相比,克伦实在算不了什么。”
理查德·克伦威尔说,“女人就喜欢搬弄是非。她们不喜欢偷汉子的女人。他们认为安妮应当受到惩罚。”
“当我们随国王启程巡游时,她还那么瘦,”格利高里突然出人意料地说。“瘦骨嶙峋,浑身是刺似的。现在她显得丰润多了。”
“的确是的。”他没想到孩子注意到了这种事情。那些有经验的已婚男人就像关注自己的妻子一样,在安妮身上密切关注发胖的迹象。桌子旁的几个人交流了一下眼神。“嗯,我们等着瞧吧。他们并非整个夏天都待在一起,不过据我看,应该是够了。”
“最好是够了,”赖奥斯利说,“国王会对她失去耐心的。为了等一个女人来履行职责,他已经等多少年了?安妮答应过,只要他娶她,她就会给他生儿子,你不禁会想,如果一切重新来过,他会为她付出那么多吗?”
理查德·里奇最后才低声道歉着加入他们的行列。这位理查德也没有拎心形皮包,尽管如果时光倒回若干年,他也会是那种爱赶时髦的年轻人,拥有五个不同颜色的同款皮包。十年的时光让人变化真大啊!里奇曾经是最糟糕的法律系学生,总是在为减轻自己的罪责而辩解;他总是跑到那些低档酒馆,那里的人说律师是坏蛋,于是他只好为了荣誉而奋起抗争;他总是在凌晨时分才回到律师协会会所的小屋,带着一身廉价酒的气味,外套也弄得破破烂烂;他常常带着一群小猎犬在林肯律师会所大叫大嚷。但现在的里奇冷静而内敛,是大法官托马斯·奥德利的被保护人,经常在那位高官与托马斯·克伦威尔之间来来往往。小伙子们都叫他“皱皱爵士”;他们说,皱皱开始发福了。公务的职责和赡养一个不断壮大的家庭的重任落到了他的身上;过去的翩翩少年,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岁月风霜。谁能想到他会成为副检察长呢?但话说回来,他具备一位好律师的头脑,当你需要一位好律师时,他总是随叫随到。
“先生,”里奇开口道,“加迪纳主教的书与您的意见不符。”
“也不是完全唱反调。在国王的权力方面,我们观点一致。”
“是的,不过,”里奇说。
“我当时向加迪纳引用过这样一段话:‘国王的圣言传到哪里,权力就在哪里,谁又敢质问他,你是何许人也?’”
里奇抬起眉头。“议会可以。”
赖奥斯利说,“里奇大人肯定知道议会能做什么。”
当初似乎正是在议会权力的问题上,里奇让托马斯·莫尔栽了跟头,不仅是栽了跟头,也许还将他诱入了叛国的陷阱。在那个房间里,在那间囚牢里,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里奇出来时,满脸通红,既希望又有点怀疑自己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接着从伦敦塔径直来找他(托马斯·克伦威尔)。他当时平静地说,是的,这就够了;我们有他的把柄了,谢谢。谢谢你,皱皱,你干得很棒。
此时此刻,理查德·克伦威尔朝他探过身去:“告诉我们,我的皱皱小朋友:依你的高见,议会能在王后的肚子里塞进一位继承人吗?”
里奇的脸微微一红;他现在年近四十,不过由于他的肤色,他还是会脸红。“我从未说过议会能做上帝都做不到的事情。我说的是,它所能做的超出了托马斯·莫尔所允许的范围。”
“殉道者莫尔,”他说。“罗马那边有消息说,他和费希尔都会被封为圣徒。”赖奥斯利先生笑了起来。“我也认为这很可笑,”他说。他瞥了他的外甥一眼:适可而止吧,不要再谈论王后了,不管是她的肚子还是别的什么部位。
因为对于在埃尔佛塞姆的爱德华·西摩府里发生的事情,他至少已经向理查德·克伦威尔有所透露。当国王一行突如其来地调整行程时,爱德华出面慷慨地款待了他们。但国王那天晚上难以入睡,于是派韦斯顿那孩子把他从床上叫了起来。一个陌生摆设的房间里,一点摇曳的烛光:“天啊,都几点了?”六点,韦斯顿不怀好意地说,而你已经迟到了。
其实还不到四点,天空仍然漆黑一片。百叶窗已经打开,好让空气流通。亨利坐在那儿,对他轻轻诉说,只有天地是他们唯一的证人:他已经将韦斯顿支使开,确认他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并直到门关好后才开口说话。这样也好。“克伦威尔,”国王说,“如果我。如果我担心,如果我开始怀疑,我和安妮的婚姻存在着某种错误,某种障碍,某种让万能的上帝感到不快的东西,那该如何是好?”
他顿时觉得时光倒回到了多年前:他是红衣主教,倾听着同样的谈话:只不过当时的王后名叫凯瑟琳。
“什么样的障碍呢?”他有些疲惫地说。“会是什么样的障碍,陛下?”
“不知道,”国王低声回答。“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会知道的。她之前不是与哈里·珀西有过婚约吗?”
“没有,陛下。他以《圣经》的名义发誓说没有。陛下您听过他发誓的。”
“哦,可你事先去见过他,对吧,克伦威尔?你跟踪他到了某个廉价酒馆,把他从凳子上拎起来,用拳头揍他的脑袋,对吧?”
“没有,陛下。对那些世袭贵族我从来不会那么不敬,更别说诺森伯兰伯爵了。”
“好吧。听到这话我就放心了。有些情况我可能弄错了。不过,伯爵那天说的是他认为我想要他说的话。他说没有与安妮结合,没有婚姻的承诺,更不用说圆房了。但万一他撒谎了呢?”
“发誓的时候吗,陛下?”
“但是你这个人很可怕,克伦。你会让一个人在上帝面前忘了规矩。万一他真的撒谎了怎么办?万一她和珀西有过相当于合法婚姻的婚约,可怎么办?万一真是那样,她是不能嫁给我的。”
他没有说话,但是他明白了亨利的思绪;他自己的思绪则像受惊的小鹿一般左冲右突。“而且我非常怀疑,”国王低声说着,“我非常怀疑她与托马斯·怀亚特有染。”
“不可能,陛下,”他来不及多想就激烈地说道。怀亚特是他的朋友;他的父亲亨利·怀亚特爵士曾经托付他帮孩子铺平道路;怀亚特不再是小孩子,但对他还是一样。
“你说不可能。”亨利朝他探过身来。“但怀亚特不是远离祖国,逃到意大利去了吗?因为她不肯垂青于他,而他只要面前出现她的形象,内心就无法得到安宁。”
“嗯,给您说准了。您自己说出来了,陛下。她不肯垂青于他。如果不是这样,他肯定就会留下来。”
“可我不能确定,”亨利仍然纠结着。“假设她当时拒绝了他,后来又垂青于他呢?女人都很脆弱,很容易被甜言蜜语所征服。尤其是当男人给她们写情诗的时候,而有人说,怀亚特的情诗写得比我好,尽管我是国王。”
他惊讶地望着他:凌晨四点,毫无睡意;你可以称之为无伤大雅的虚荣心,上帝眷顾他,但如果不是凌晨四点就好了。“陛下,”他说,“别多想了。如果怀亚特真的得到过那位夫人的贞洁之身,我敢肯定他会忍不住四处炫耀。在情诗里,或一般的文章中。”
亨利只是哼了一声。但是他抬起头来:怀亚特衣着考究的飘然身影,从窗外缓缓经过,挡住了清冷的星光。快走吧,幽灵:他的思绪飞快地掠过它;谁能理解怀亚特,谁来帮他开脱?国王说,“嗯。也许吧。就算她曾经委身于怀亚特,对我的婚姻也不会构成障碍,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婚约,因为他自己早早地结了婚,所以不能对安妮做出任何承诺。可我告诉你,这于我对她的信任会构成障碍。如果一个女人对我撒谎,本来不是处女,上我的床时却说自己是处女,我不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沃尔西,你在哪儿?你以前听过这些话。现在帮我出出主意吧。
他站起身。准备将这次谈话引入尾声。“我要不要让他们给您送点东西来,陛下?以便帮您再睡上一两个小时。”
“我需要有东西把我的梦变得香甜。但愿我知道那是什么。在这件事情上,我咨询过加迪纳主教。”
他尽力掩饰着自己的诧异之色。背着我,找了加迪纳?
“加迪纳说,”亨利满脸忧伤的神情,“他说这件事情很值得怀疑,不过,如果这桩婚姻无效的话,如果我不得不废掉安妮的话,我就必须与凯瑟琳复合。而我不能这么做,克伦威尔。我已经下定决心,即使整个基督教世界都反对我,我也决不能再去碰那个糟老太婆。”
“嗯,”他说。他双眼看着地板,看着亨利那双又大又白的光脚。“我想我们可以有更好的办法,陛下。我不是说我明白加迪纳的想法,但话说回来,在教会法规方面,主教比我懂得多。不过我认为,在任何事情上您都不可能受到约束或强迫,因为在您自己的王宫,在您自己的国家,在您自己的教会,您都是主人。也许加迪纳只是想让陛下您做好准备,以防其他人提出质疑。”
他心里说,还有可能他只是想让您冒冷汗,做噩梦。加迪纳就是这种人。但亨利坐直了身子:“我可以随自己所愿,”他的君王说道。“上帝不会允许我的快乐与他的旨意相背离,也不会允许我的意图被他的意愿所阻止。”他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之色。“加迪纳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亨利打了个呵欠。这是个信号。“克伦,你这裹着睡衣的样子,似乎有损形象啊。你七点钟能准备好去骑马吗?要不我们把你留下来,咱们晚饭时再见?”
您能准备好的话,我也就能,他一边走回自己的床,一边在心里想。天亮之后,您会忘了我们有过这样一番谈话吗?到时候宫里会一片忙碌,马儿会摇晃着脑袋,嗅着晨风。上午十点左右,我们会与王后的队伍会合;安妮会骑在自己的马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除非她的小朋友韦斯顿告诉她,否则她永远不会知道,在埃尔佛塞姆的最后一个晚上,国王坐在那儿,凝视着自己的下一位情妇:简·西摩则对他恳求的眼神视而不见,淡定自如地切着一盘鸡肉。格利高里当时瞪圆了眼睛,说,“西摩小姐可真能吃啊!”
现在夏天已经结束。狼厅和埃尔佛塞姆都隐入暮色之中。他对国王的疑虑和担忧守口如瓶;眼下是秋天,他在奥斯丁弗莱;低头听着宫里的消息,看着里奇的手指把玩着一份文件上的丝带。“他们两边的人一直在街上相互挑衅,”他的外甥理查德说。“挖苦啊,叫骂啊,还随时准备刀棒相向。”
“对不起,你说的是谁?”他问。
“尼古拉斯·卡鲁的手下。跟罗奇福德勋爵的仆人彼此挑事。”
“要他们离王宫远点儿,”他厉声说道。在王宫周围舞刀弄棒,会招致将那只不安分的手砍掉的重罚。他本来想问,他们是为什么闹事?但转而换了一种问法:“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卡鲁是亨利的一位老朋友,也是他的寝宫侍从之一,对前王后忠心耿耿。他是一位老式的绅士,长着一张严肃的长脸,一副文雅的样子,仿佛刚刚从一本游侠骑士的书中走来。尼古拉斯爵士认为事事都有规矩,人人都该谨守,所以,他无法接受乔治·博林的暴发户做派也就不足为奇。尼古拉斯爵士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天主教徒,对乔治支持新教派教义反感至极。因此,两人之间存在着原则分歧;不过,引发骂战的是什么芝麻小事呢?是因为当尼古拉斯爵士正郑重其事地忙于某事——如对着镜子自我欣赏——的时候,乔治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在他的室外大声喧哗吗?他强忍住笑意。“雷夫,跟那两位先生谈一谈。要他们拴好自己的狗。”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提到这件事很好。”听到大臣之间的矛盾以及它们的起因,他总是很感兴趣。
在他姐姐成为王后不久后,乔治·博林曾经召见过他,就他该如何经营自己的仕途,给了他一些指点。年轻人戴着一条显眼的饰有珠宝的金项链,而他(克伦威尔)则在心里估摸着它的重量;在想象中,他脱下乔治的大衣,把它逐片拆开,绕在布匹上,并标上价格;你只要做过卖布的生意,对布料的质地和坠感就不会看走眼,而如果你负责开源节流,就会很快学会评估一个人的价值。
年轻的博林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而让他一直站着。“克伦威尔,你要记住,”他开口说道,“你虽然是枢密院委员,却不是绅士出身。只有需要你讲话的时候,才能讲话,至于其他的,要少开口。不要插手那些地位比你高的人的事务。陛下喜欢经常让你陪着他,但是你要记住,是谁把你提到了这个他能看到你的位置。”
乔治·博林关于他这一生的说法真是有趣。他以前一直以为是沃尔西培养了他,是沃尔西提拔了他,是沃尔西使他有了今天:可乔治却说不是,而是博林一家。很显然,他没有好好地表示感恩。所以他现在就表示出来,口里说着好的先生,不会的先生,而且我发现你虽然年纪轻轻,却具有不同寻常的判断力。哎呀,你父亲威尔特郡伯爵阁下,还有你舅舅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让我深受教诲。“我向你保证,先生,你的话会让我受益匪浅,从今往后,我会更加恭恭敬敬。”
乔治大为欣慰。“最好如此。”
现在想起那一幕,他不禁笑了;接着又回头去看那草草记下的议程。他儿子格利高里的眼睛在桌旁看来看去,想揣摩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一会儿看看理查德·克伦威尔表兄,一会儿看看“简称赖斯利”,一会儿看看他父亲,一会儿看看来参会的其他人。理查德·里奇皱着眉头在看自己的文件,“简称”摆弄着自己的钢笔。他想,赖奥斯利和里奇,这两个人都有心事,在某些方面很相似,都在自己的灵魂边缘侧身潜行,并轻叩着墙壁:哦!那空洞的声音是什么?但是他得为国王培养人才;而他们都机敏过人,坚忍不拔,为了国王,也为了他们自己,他们会不遗余力。
“在我们散会之前,”他说,“还有最后一件事。由于温彻斯特主教大人让国王非常满意,在我的敦促下,国王决定任命他为大使,派他再次去法国。他的大使任期应该不会很短。”
大家纷纷露出了笑容。他看着“简称”。他一度是史蒂芬·加迪纳的被保护人。可他似乎与其他人一样开心。理查德·里奇激动得脸都红了,从桌旁站起身,握紧拳头。
“打发他上路吧,”雷夫说,“让他待远点儿。加迪纳干什么都耍两面派。”
“两面?”他说。“他那舌头还有三面呢。他先是拥护教皇,后来拥护亨利,再往后,注意我说的话,他会重新拥护教皇的。”
“他在国外能让我们省心吗?”里奇问。
“我们只能希望他明白自己的好处在哪里。就目前而言,是在国王这边。而且我们可以留意他的举动,把我们的一些人安插进他的随行人员中。赖奥斯利大人,我想这件事可以交给你吧?”
只有格利高里似乎半信半疑,“温彻斯特大人,当大使?费兹威廉告诉我,大使的首要职责就是不要冒犯他人。”
他点点头。“而史蒂芬总是在冒犯他人,对吧?”
“当大使的不是应该性格开朗、平易近人吗?费兹威廉就是这样告诉我的。不管跟谁打交道,他都应该友善、健谈、随和,他应该讨东道主的喜欢。这样他才有机会登门拜访,受到他们的款待,与他们的妻子儿女友好相处,并收买他们府里的人为自己所用。”
雷夫抬起眉毛。“费兹是这样教你的吗?”小伙子们大笑起来。
“没错,”他说。“大使的职责就是这样。所以我希望查普伊斯还没有收买你吧,格利高里?如果我有妻子的话,我知道他会悄悄地给她送十四行诗,还给我的狗带骨头。哦……你们瞧,查普伊斯是个好相处的人。不像史蒂芬·加迪纳。但是格利高里,这真正的原因在于,我们需要一位不妥协的大使,一个脾气火爆、喜欢刁难的人,去对付法国人。史蒂芬以前也在那儿待过,并且表现不错。法国人都是伪君子,假惺惺地跟你称兄道弟,然后就要求用金钱来回报。你瞧,”他认认真真地教导起儿子来,说道,“眼下,法国人计划从皇帝那里夺走米兰领地,并希望得到我们的资助。而我们必须迁就他们,或者假意迁就一下,以免他们倒戈,与皇帝联手来突袭我们。所以等到那一天,当他们说‘把你们答应过的金子给我们’时,我们就需要史蒂芬这样的大使,他会厚着脸皮,说,‘哦,金子?就从你们欠亨利国王的账上扣除好了。’弗朗西斯国王一定会火冒三丈,但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还是履行了诺言。明白了吗?我们把最厉害的斗士派到法国宫廷。还记得吧,诺福克大人以前也在那儿当过大使。”
格利高里低下头。“所有的外国人都会害怕诺福克。”
“所有的英格兰人也是这样。这很容易理解。公爵就像土耳其人用的那种巨型大炮。爆炸力惊人,但需要三小时的冷却时间后才能重新发射。而加迪纳主教呢,则可以从早到晚每隔十分钟就开炮。”
“可是,先生,”格利高里脱口问道,“如果我们答应给他们钱,到头来却不给,他们会怎么办?”
“到那时,我希望,我们与皇帝又成了坚定的朋友。”他叹了口气。“这是一个古老的游戏,我们似乎得继续玩下去,直到我,或者国王,想出更好的计策。你们已经听说皇帝最近在突尼斯大捷的消息了?”
“全天下都在谈论这件事,”格利高里说。“每位基督教骑士都希望自己也参加了战斗。”
他耸了耸肩。“时间会证明它有多么光荣。巴尔巴罗萨不久会为他的海上掠夺寻找另一个基地。但是皇帝呢,在赢得这场胜利之后,由于土耳其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他可能将矛头对准我们,入侵我们的海岸。”
“但我们该怎样阻止他呢?”格利高里显得有些绝望。“不能把凯瑟琳王后请回来吗?”
“简称”笑了起来。“先生,格利高里开始明白我们这一行的难处了。”
“我更愿意谈现任王后,”格利高里压低了声音说。“而且是我先注意到她长胖了的。”
“简称”和蔼地说,“我不该笑。的确是你先发现的,格利高里。我们的所有努力,我们的雄辩高谈,我们已经掌握或假装掌握的所有学识;治国的方略,律师的法令条文,牧师的诅咒,法官做出的严肃裁决,不管是宗教的还是世俗的: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败在一个女人的肚子上,对吧?上帝应该让她们的肚子透明的,免得我们不停地希望或担忧。不过,也许长在那里面的东西就该在黑暗中生长吧。”
“听说凯瑟琳病了,”理查德·里奇说。“如果她在年内去世,不知道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不过你瞧:我们在这里坐得太久了!让我们起身,到外面去,到奥斯丁弗莱的花园里去,那可是秘书官大人的骄傲;他想要在国外看到的开花的植物,他想要更好的水果,所以他不断地恳求大使们用外交邮包给他寄来花苗或插枝。热切的年轻职员们站在一旁,准备辨识密码,倒出来的却只是一个根团,在穿过多佛海峡的旅程后,仍然搏动着生命。
他希望娇嫩的东西能够存活,希望年轻人茁壮成长。所以他建了一个网球场,这是给理查德、格利高里以及府里所有年轻人的礼物。他自己也偶尔玩一玩……他说,如果能找到一个瞎子或者只有一条腿的对手跟他打的话。这项运动很讲究策略;他的双腿不够灵活,他得更多地依赖技巧而不是速度。不过,他为建筑这个场地而自豪,也很乐意承担这笔费用。前不久,他还请教过国王在汉普顿宫网球场的管理员,在场地的规格上根据亨利的偏好做了一些调整;国王曾经到奥斯丁弗莱来用膳,所以有可能哪一天还会驾临,在球场上度过一个下午。
早年在意大利,当他在弗雷斯科巴尔迪府上帮佣时,每到炎热的傍晚,小伙子们就会出去到街上打球。那有点类似于网球,叫,没有球拍,只是用手;他们你推我搡,大声尖叫,把球砸在墙上反弹回来,落在一位裁缝的遮阳篷上,直到裁缝跑出来大骂:“你们这些小子如果弄坏了我的遮阳篷,我就剪掉你们的蛋蛋,用带子把它们挂在门口。”他们会说对不起,大人,对不起,然后沿着街道跑开,找到一个后院收敛着继续玩。但半小时后,他们又会回来,时至今日,他在梦里还能听到网球的粗糙接缝砸中金属、然后飞向空中时的闷响;还能回想皮革“啪”的一声接触手掌时的感觉。当时,他尽管身上有伤,却想通过奔跑来缓解僵硬的筋骨:那是他一两年前跟着法国军队在加里利亚诺战役中负的伤。伙伴们常说,瞧瞧托马索,你怎么会是大腿后部受伤了,是在逃跑不成?他就回答,圣母马利亚,当然:我拿的军饷只够我逃命,如果你要我向前冲,就得另外加钱才行。
那次惨败后,法国兵溃不成军,而他当时是法国兵;他的军饷由法国国王支付。他先是爬,然后是一瘸一拐地走,与战友们一起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尽快躲开告捷的西班牙军队,想极力回到没有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他们之中,有不顾一切的威尔士弓箭手,有叛逆的瑞士人,还有些像他一样的英格兰小伙,大家几乎都是一片茫然,身无分文,在仓惶逃命后镇静下来,商量出一种办法,必要时改变国籍和姓名,在北方的城市里改头换面,寻找下一场战役或一份更安全的职业。
在一座大宅的后门,有位管家当时问他:“法国人吗?”
“英国人。”
那人翻了翻眼睛。“那你会干什么?”
“我会打架。”
“很显然,水平还不够高。”
“我会做饭。”
“我们不需要野蛮人的饭菜。”
“我会算账。”
“这里是银行。算账的人多的是。”
“告诉我你有什么活儿要干。我能干的。”(他已经像意大利人一样会吹牛了。)
“我们需要小工。你叫什么名字?”
“赫拉克勒斯,”他回答。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人笑了起来。“进来吧,赫克勒。”
赫克勒跛着腿跨过门槛。那人忙乎自己的事情去了。他坐在一级台阶上,痛得几乎要哭。他看了看周围。看到的只有地板。这片地板就是他的世界。他又饥又渴,离家七百多英里。但是这片地板可以得到改观。“哎呀我的老天!”他叫道。“水呢?桶呢?快拿来,赶快!”
他们走了。他们马上走了。桶来了。他擦洗这片地板。他清扫这座房子。他的工作也遇到了阻力。他们让他从厨房开始,作为一个外国人,他在厨房里不受欢迎,而且这里到处都是刀子、烤肉棒和开水,引发暴力的可能性非常大。不过,他比你想象的更会打架:尽管身材不高,也不懂得任何技巧,却几乎难以打倒。帮上他忙的还有他同胞的名声,欧洲人认为他们打架斗殴,奸淫偷抢,无恶不作,所以对他们心存畏惧。由于无法用他的同行们的母语来骂他们,他就用帕特尼粗话。他教他们说很难听的英语中的骂人话——“看在基督的血淋淋的指甲壳分上”——他们就可以在各自主人的背后用那些话来发泄怨气。每天上午,当那姑娘用篮子拎着带有露水的香草进来时,他们都退到一旁,一边欣赏她,一边问,“喂,心肝儿,今天过得怎么样?”如果一件棘手的事情被人打断,他们就说,“快他妈的从这儿滚开,否则我会把你的脑袋放进这口锅里煮熟。”
过了不久,他才明白,命运把他带到了该城一个古老家族的门口,这个家族不仅从事贷款、丝绸、羊毛和葡萄酒生意,还诞生了伟大的诗人。主人弗朗西斯科·弗雷斯科巴尔迪到厨房来跟他谈话。他对英格兰人没有那种普遍的偏见,相反,他认为他们很幸运,他说;尽管他的一些祖先由于英格兰国王没有偿还的债务而几乎给毁掉,那些国王也早已死去多年。他自己不怎么懂英语,但是他说,我们总是可以用上你的同胞,有很多的信要写;我想,你会写字吧?当他(托马索或赫克勒)的托斯卡纳语进步很快,能够自如表达和开玩笑时,弗雷斯科巴尔迪许诺道,有朝一日我会让你进会计室。我会考核你。
那一天来了。他接受了考核,并顺利通过。从佛罗伦萨,他又去了威尼斯,去了罗马:如今,他有时会梦到那些城市,每次梦过后,直到醒来都还能感受到几丝得意,那是他作为一个年轻的意大利人所留下的痕迹。回想当年的自己时,他没有纵容,但也没有自责。他一直是为了生存而做了各种必要之事,如果说他对于必要性的判断有时值得怀疑……那也只能说是因为年轻。现在,他把穷学者带到自己家里。总是有事情可以给他们做。可以找个地方让他们写写关于好的政府的文章,或者从事赞美诗的翻译。不过,由于他自己曾经是个粗野的小子,他也接纳粗野的年轻人,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对他们有耐心,他们就会对他忠诚。时至今日,他仍然像爱一位父亲那样爱弗雷斯科巴尔迪。习惯会冲淡夫妻间的亲密关系,孩子会变得蛮不讲理和叛逆心强,但一位好主人会付出多而索取少,他的仁慈会引导你一生。想想沃尔西吧。在他的内心深处,红衣主教在跟他说话。他说,你在埃尔佛塞姆的时候,我看见你了,克伦:黎明时分,你在那儿绞尽脑汁,琢磨国王的突发奇想。如果他想要一个新妻子,就给他找一个。我当时没有,所以我死了。
瑟斯顿的蛋糕肯定做砸了,因为没有在那天的晚餐上出现,不过倒是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城堡形果冻。“瑟斯顿有修筑城垛的许可证,”理查德·克伦威尔刚刚说完这话,就与餐桌对面的一个意大利人争论起来:城堡最好是什么形状,是圆形还是星形?
这个城堡由红白两色的条纹制成,红是深红,白是纯白,所以城墙似乎可以飘浮。有可以吃的弓箭手在城垛上向外瞄准,准备发射糖箭。连副检察长都忍俊不禁。“真希望我的小丫头们也能看到这个。”
“我会把模具送到您的府上。不过也许不是城堡。花园行吗?”小姑娘们喜欢什么?他都已经忘了。
晚饭之后,如果没有信使敲门,他常常会忙里偷闲在书堆中泡上一个小时。他的书在各处宅邸都有:奥斯丁弗莱,法院路的案卷司长官邸,斯特普尼,哈克尼。如今各种内容的书应有尽有。有教你如何当一位明君或暴君的书。有诗集,有教你怎样记账的书,有供你出国使用的常用语的书,有字典,有教你怎样洗清罪恶的书,还有教你怎样储藏鱼的书。他的医生朋友安德鲁·布尔德正在写一本关于胡子的书;他反对蓄胡子。他想起加迪纳说过的话:你自己也该写一本书。那一定会很好看。
如果他真要写的话,那会是《亨利之书》:怎样揣摩他的心思,怎样为他效劳,怎样维护好他的形象。在想象中,他写出了序言。“对这个最受天佑的男人,谁能尽数他的——不管是公众的还是私人的——品格呢?在牧师眼中,他十分虔诚;在战士眼中,他英勇无敌;在学者眼中,他博学多才;在朝臣眼中,他温和优雅:所有这些品格,在亨利国王的身上都体现得尤为突出,可以说有史以来尚无前例。”
伊拉斯谟说,应该赞颂统治者,甚至赞颂他并不具备的品格。因为这些溢美之词会让他思考。而对于他尚不具备的品格,他可能会刻意去培养。
门开了,他抬头看去。是他的那个威尔士小男孩,倒退着进来了:“大人,您准备好要蜡烛了吗?”
“是的,早就准备好了。”烛光摇曳着,然后在深色的家具上稳定下来,犹如从珍珠上凿下来的一个个圆片。“看到那个凳子了?”他说,“坐下吧。”
孩子一屁股坐下了。从一大早,他就被使唤着在府里跑上跑下。为什么总是要让小孩的腿忙着,而让大人的腿歇着呢?赶快,上楼去帮我拿……小的时候,这会让你感到荣幸。你以为自己很重要,甚至必不可少。想当年,他总是在帕特尼东跑西颠,帮沃尔特跑腿。真是愚蠢啊。现在,他很高兴对一个孩子说,歇会儿吧。“我小时候会说一点威尔士语。现在不行了。”
他想,年至半百的人就是这样唠叨吧:威尔士语,网球,我过去会,现在不行了。但有失也有得:脑袋装了更多的知识,心脏变得更加坚强。目前他正在对王后在威尔士的财产进行调查。因为这一点以及其他更重要的原因,他密切关注着那里的一切。“跟我谈谈你的生活吧,”他对孩子说。“告诉我你是怎么来这儿的。”凭着孩子自己掌握的一点英语,他大致了解了他的故事:纵火,牲口被抢,很常见的边境故事,结果是贫困和沦为孤儿。
“你会念主祷文吗?”他问。
“主祷文,”孩子说,“也就是,我们的天父。”
“用威尔士语?”
“不会,先生。没有威尔士语的祈祷文。”
“天啊!我得派人来做这件事。”
“请一定这样,先生。那我就可以为我父母祈祷了。”
“你认识约翰·爱普·赖斯吗?今晚他和我们一起共进了晚餐。”
“您的外甥女乔安的丈夫吗,先生?”
孩子转身跑了。那两条小腿又忙乎起来。他的目标是所有的威尔士人都会说英语,但那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与此同时,他们的身边还需要上帝。整个威尔士到处都是土匪强盗,他们或者拿钱收买,或者强硬威胁,让自己从监狱获释;海盗们在海岸劫掠。而在当地拥有领地的绅士们——如国王寝宫的诺里斯和布莱里顿——却似乎与他利益相悖。他们把自己的事务置于国王的和平之上。他们不愿意自己的活动受到监视。他们不关心公平正义:而他则想要实现——从埃塞克斯郡到安格尔西岛,从康沃尔郡到苏格兰边境——一视同仁的公平正义。
赖斯随身带来一个天鹅绒小盒,并放在桌上:“礼物。你得猜猜。”
他把盒子摇了摇。听起来像谷粒。他的手指摸索着那些碎片,像是鳞片,呈灰白色。赖斯在帮他调查修道院。“不会是圣阿波罗尼亚的牙齿吧?”
“再猜。”
“是抹大拉的马利亚梳子上的齿吗?”
赖斯不忍心再让他猜下去。“是圣艾德蒙的指甲皮。”
“啊!把它们和其他那些放在一起吧。那家伙肯定有五百根手指头。”
1257年,伦敦塔动物园里的一头大象死了,被埋在小教堂附近的一个坑里。但第二年,它被挖了出来,遗骸送到了威斯敏斯特教堂。想想看,威斯敏斯特教堂要一头大象的遗骸干什么?不就是为了把它切割成无数的小骨头,然后把那动物的骨头变成圣人的骨头吗?
根据圣骨管理人的说法,在某种程度上,这些物品的力量就在于它们可以繁殖。骨头、木头和石头既具有动物那样的繁殖力,又可以完全保持原来的性质;后代绝对不会比原件低劣。所以荆棘之冠会开花。耶稣的十字架会发芽;它会像一棵活树那样枝繁叶茂。耶稣的无缝外套织出了无数的复制品。指甲又生出了指甲。
约翰·爱普·赖斯说,“跟那些人没法讲道理。你想让他们睁开眼睛。他们却拿那些会流血泪的圣女雕像来反驳你。”
“他们还说我耍花招!”他沉吟道。“约翰,你得坐下来写书。你的同胞们需要有祈祷文。”
“他们需要有一本《圣经》,先生,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写成的《圣经》。”
“让我先得到国王明确的恩准吧,恩准英格兰人拥有它。”这是他日复一日、秘密进行的运动:让亨利赞助一部伟大的《圣经》,放进每一座教堂。现在他快要成功了,他觉得可以说服亨利实现这一点。他的理想是建立统一的国家,统一的货币,统一的度量衡,特别是所有人都能使用的统一的语言。你去威尔士时,不希望遭人误解。在这个国家里的有些地方,虽然距伦敦不到五十英里,可如果你要他们为你煎鲱鱼,他们只会一脸茫然地望着你。只有当你指着锅,并比划着鱼的样子,他们才说,哦,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
不过,他对英格兰的最大期望是:国王与他的国家和谐一致。他不希望这个王国管理得像帕特尼的沃尔特家,成天吵啊打的,白天晚上都能听见摔东西和大呼小叫的声音。他希望在这个大家庭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且安安心心地去做。他对赖斯说,“史蒂芬·加迪纳说我该写一本书。你觉得呢?如果我退休了,也许可以试试。在退休之前,我干吗要把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呢?”
他记得在妻子去世后的灰暗日子里,曾关在家里读过马基雅维利的书:那本书如今开始在世界各地引起巨大的反响,尽管口头谈论的人多,而实际阅读的人少。当时,他和雷夫以及家里其他人都闭门不出,以免把热病传到城里;他翻着那本书时,曾经说,你不可能从意大利公国中汲取经验教训,然后拿到威尔士和北部边境去运用。我们的机制不一样。在他看来,那本书几乎就是陈腔滥调,只有些抽象的概念——如美德、恐怖——以及一些有关行为不端和错误算计的具体小事例,而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也许他可以对它加以完善,但是他没有时间;当事情太多太忙的时候,他所能做的只是对那些握着笔、随时准备记录的职员口授三言两语:“向你致以诚挚的问候……你坚定的朋友,你亲爱的朋友,你的朋友托马斯·克伦威尔。”秘书官这个职位没有薪酬。工作的范围也不明确,而这正合他意;大法官的职责受到限制,而秘书官先生则可以调查国家的任何部门或政府的任何角落。全国各郡都有人给他写信,请他仲裁土地纠纷或者支持某个陌生人的事业。素不相识的人写信来对他们的邻居说长道短,僧侣们寄来对其上司的反叛言论的记录,牧师们帮他留心主教的话语。整个国家的大小事务都传进他的耳朵,他位居国王一人之下,担负的职责太多,所以,国家的大事,等待盖章的各种公文和案卷,在他的桌上推过来,又挪过去,呈交给他,又从他这儿取走。有求于他的人送给他马姆齐甜酒、肉豆蔻酒、公马、野味和金子;还有礼物、赠款、支付凭单、幸运符以及符咒。他们想讨好他,也愿意为此花钱。自从他得到国王重用以来,就一直是这样。他富了。
自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嫉妒。他的敌人费尽心机地把他早年的生活挖掘了出来。“嗯,我去过帕特尼,”加迪纳曾经说。“或者准确地说,我派人去过了。那儿的人说,谁能想到开刃小子会飞黄腾达呢?我们以为他早被绞死了。”
他父亲会磨刀;人们会在街上拉住他:汤姆,把这个拿回去,问你老爸能不能处理一下?而不管是什么钝器,他都会接过来:交给我好了,他会给它开刃的。
“开刃是一门技能,”他对加迪纳说。
“你杀过人。我知道。”
“不在本司法管辖范围之内。”
“国外就不算吗?”
“对出于自卫而动手的人,欧洲的法庭都不会给他定罪。”
“但你有没有扪心自问,别人为什么要杀你?”
他笑了起来。“哎呀,史蒂芬——人生有太多的难解之谜,但这一点太好理解了。我总是起得最早,总是睡得最晚。我总是在赚钱,总是讨女人喜欢。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能出人头地。”
“在妓女堆中出人头地,”史蒂芬咕哝道。
“你也曾年轻过。你把你的发现汇报给国王了吗?”
“他应该知道自己用的是什么样的人。”但说到这里,加迪纳停住了;他(克伦威尔)微笑着靠近他。“你有什么手段就尽管使出来好了,史蒂芬。把你的人都派出去。花大把的钱。去全欧洲调查。你打听到的我所具备的任何才能在英格兰都会用得上。”他想象着自己从外套里掏出一把刀,轻轻地、毫不费力地插进加迪纳的肋骨之间。“史蒂芬,我不是一遍又一遍地恳求你跟我和解吗?你不是拒绝了吗?”
加迪纳算是有种,并没有退缩。只有肌肉有点抖动,并扯了扯法袍,避开那把无形中的刀子。“你在帕特尼捅过的那小子死了,”他说。“你倒是跑得快,克伦威尔。他们家的人要绞死你。你父亲花钱摆平了他们。”
他大感意外。“什么?沃尔特?沃尔特那么干了?”
“他花得不多。他们还有别的孩子。”
“真没想到。”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沃尔特。沃尔特出钱摆平了他们。沃尔特,对他动不动就用脚踹的沃尔特。
加迪纳笑了起来。“你瞧,我对你的生活的了解,有些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时间已经不早了;忙完案头的工作之后,他将去书房看看书。他的面前是一份伍斯特修道院的财产清单。他手下的人非常周到,从暖手用的火笼到捣蒜用的蒜臼,所有的东西一一在册。一件变色软缎十字褡,一件金丝白麻布圣职衣,穿着黑色绸衣的耶稣;一把象牙梳,一盏铜灯,三个皮袋,一把大镰刀;一些赞美诗集和歌本,六只带有铃铛的捕狐网,两辆手推车,各种铲子和锹,圣厄休拉及其一万一千圣女的圣骨,还有圣奥斯瓦德的主教法冠和一堆搁板桌。
1535年秋天,在奥斯丁弗莱响起的是如下各种声音。学音乐的孩子们在排练经文歌,时断时续。那些孩子——小男孩们——在楼梯上大声交谈;身旁有狗的爪子在挠地板的声音。还有金币放进箱子里的叮当声。被挂毯阻隔的、用各种语言交流的模糊声音。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墙壁外面是城市的喧嚣:人们在他家大门口晃来晃去的声音,远处河边的叫喊。他的内心深处响着持续不断的低声独白:在公共的场所,他常常想起红衣主教,他的脚步声仿佛在高大的拱顶房间里回荡。在私人的空间,他常常想起他的妻子伊丽莎白。她在他的脑海中已经变得模糊,只有裙子在拐角处的掠影。在她生命中最后的那个早晨,当他出门时,以为看到她跟在身后,以为瞥见了她的白帽子。他半转过身来,对她说,“回去睡吧,”可那儿却空无一人。到他晚上回家时,她的嘴巴已经被蒙住,头和脚旁边都点上了蜡烛。
仅仅一年之后,他的两个女儿也死于同样的疾病。在他位于斯特普尼的家里,他把她们的珍珠和珊瑚项链、安妮的字帖和拉丁文练习本都保存在一个上锁的箱子里。在存放圣诞演出服的储藏室里,他还保留着格蕾丝在教区演出时戴过的那对用孔雀翎做成的翅膀。演出结束后,她仍然戴着那对翅膀朝楼上走去;窗户上有霜花在闪烁。我要去做祷告了,她说:就那样掩身在孔雀翎下,一步步地离开他,隐入黑暗之中。
现在夜晚已经在奥斯丁弗莱降临。房门上闩的声音,钥匙在锁孔扭动的声音,粗铁链套上侧门的声音,木棒闩上大门的声音。迪克·帕瑟那孩子放出了护家犬。它们跳跃着,奔跑着,对着月光叫了几声,然后躺在果树下,脑袋趴在前爪上,耳朵抽动着。等宅子安静下来——等他所有的宅子都安静下来——之后,逝去的人就会在楼梯上走动。
安妮王后派人来请他去她的房间;这是晚饭之后。对他只是一步之遥,因为如今在每一座主要的宫殿,都在国王的房间附近为他留有房间。只需要上个楼梯:突然,在一架壁式金边烛台下,在那摇曳的烛光中,出现了马克·史密顿的笔挺的新马甲。马克本人藏在马甲里。
马克怎么来这儿了?他没有带乐器作幌子,衣着也很华贵,丝毫不亚于侍奉安妮的所有年轻贵族。他心里想,还有没有公平啊?马克无所事事,可我每次见到他,他都更加帅气,而我呢,成天忙个没完,并日复一日地变老变胖。
由于两人每次见面都会产生不快,他打算点个头就过去,但马克站直身子,露出了笑容:“克伦威尔贵族大人,您好吗?”
“哦,不对,”他说。“我是大人,但仍然不是贵族。”
“这种口误很自然。您看上去就像一位地道的贵族。而且过不了多久,国王肯定会给您加官晋爵。”
“也许不会。他需要我留在下院。”
“是吗,”那孩子喃喃道,“他这样就未免不合理了,别的人贡献那么少,都得到了赏赐。嗯,听说您府上有些学音乐的孩子,对吗?”
从修道院解救出来的十多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他们看书,练习乐器,在餐桌上学习礼仪;晚饭时为他的客人们奏乐助兴。他们练习拉琴,逗狗玩耍,那些最小的孩子拖着玩具马从鹅卵石路面上走过来,跟在他身边,口里叫着先生,先生,先生,瞧瞧我,您想看我练倒立吗?“他们让府里充满生气,”他说。
“如果您需要人给他们一些点拨的话,就考虑我好了。”
“我会的,马克。”他心里说,我才不放心把你放在那帮小家伙身边。
“您会发现王后很不满,”年轻人说。“您知道她弟弟罗奇福德最近因为一项特殊使命而去了法国,今天他寄回了一封信;似乎那边的人都在说,凯瑟琳一直在给教皇写信,因为教皇曾经宣布要将我们的国王逐出教会,所以她请求教皇让那项邪恶的判决生效。如果它真的生效,将给我们的国家带来巨大的伤害和危险。”他点着头,口里说是的是的;他不需要马克来告诉他逐出教会是什么意思;他就不能简单点儿吗?“王后很生气,”那孩子说,“因为如果真是这样,凯瑟琳就是十足的叛国,所以王后想,我们干吗不对她采取行动?”
“如果我把理由告诉你呢,马克?你会去向她汇报吗?你好像可以帮我节省一两个小时。”
“如果您肯委托我——”那孩子开口道,接着看到他的冷笑,不由得脸红了。
“把经文歌交给你倒是可以,马克。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看,你在王后那儿一定很得宠。”
“秘书官大人,我相信的确如此。”刚才还垂头丧气的马克顿时来了劲。“往往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才最容易得到国王或王后的信任。”
“哦。这么说,过不了多久,就是史密顿男爵了,对吧?我会第一个祝贺你。就算到时候我还在下院的席位上辛苦地工作。”
安妮手一挥,示意身边的女侍退去,她们向他行了个礼,悄然退开。她的弟媳——乔治的妻子——还在磨蹭:安妮说:“谢谢你,罗奇福德夫人,今晚我不再需要你了。”
只有她的弄臣留了下来:一个女侏儒,从王后的椅子背后偷偷打量他。安妮的头发披散着,上面戴着一顶月牙形银纱帽。他在心里暗暗记了下来;府里的女眷总是打听安妮的穿戴。她就是这样接待她丈夫,黑色的长发只为他披散开来,偶尔也这样接待克伦威尔——一位工匠的儿子,就像马克那小子一样无关紧要。
她像往常那样,仿佛话已经说了一半似的开口道,“所以我想让你去一趟。去内地看看她。要非常隐秘。只带上你需要的人手。瞧,你可以看看我弟弟罗奇福德的信。”她用指尖夹着那封信递过来,但一转念又缩了回去。“嗯……算了,”她说,然后把信垫在座位上。也许除了那些消息,信里还说了托马斯·克伦威尔的坏话?“我很怀疑凯瑟琳,非常怀疑。我们自己都不太确定的事情,法国人似乎都知道。不会是你的人太大意吧?我弟弟认为王后在敦促皇帝入侵,查普伊斯大使也一样,顺便说一下,应该把大使驱逐出去。”
“嗯,你知道,”他说。“我们不能随便赶走大使。因为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了解任何情况了。”
真实的理由是,他并不担心凯瑟琳的阴谋:目前法国和帝国之间已经剑拔弩张,如果公开爆发战争,皇帝将无法分兵入侵英格兰。这种事情总是变化很快,他还注意到,博林家的人对形势的了解总是会慢上几拍,而且因为他们假装在瓦卢亚宫廷有特殊的朋友而受到影响。安妮还在为她那位黄头发的小女儿寻求王室联姻。他曾经很佩服她,认为她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能后退几步,重估局势;但是她有一股跟前王后凯瑟琳不相上下的倔劲,而在这件事情上,她似乎永远不会吸取教训。乔治·博林又一次被派往法国,去谋划这桩婚姻,可毫无结果。乔治·博林有什么用呢?他常常这样问自己。他说:“殿下,国王不能因为前王后受到任何虐待而使自己名誉受损。如果传了出去,会令他很难堪。”
安妮似乎半信半疑;她没有理解难堪之说。灯光很低;她点着头,那颗小巧的脑袋银光闪闪;侏儒忙碌着,傻笑着,在看不见的地方自言自语;安妮坐在天鹅绒软垫上,晃荡着脚上的天鹅绒拖鞋,就像一个准备把脚尖伸进溪流的孩子。“如果我是凯瑟琳,我也会搞阴谋。我不会原谅。我会跟她做同样的事。”她带着威胁意味朝他一笑。“你瞧,我了解她的想法。尽管她是西班牙人,我还是能从她的角度去考虑。如果亨利抛弃我,你不会看到我忍气吞声。我也会挑起战争。”她用手指捋着一缕长发,沉吟着。“可是,国王相信她病了。她们母女俩总是在哭哭啼啼,她们的胃不舒服,或者牙齿掉了,她们患了疟疾或者感冒,她们整夜吐个不停,无法入睡,她们成天躺在床上,不断呻吟,而她们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安妮·博林。所以你瞧。克伦穆尔,你去看看她,不要事先通告。然后告诉我她是否没病装病。”
她讲话时还是带着那种奇怪的法国腔,那种发嗲的含糊音,装着读不准他的名字。门口有了动静:国王进来了。他行了个礼。安妮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行礼;她直截了当地说,“我已经告诉他了,亨利,叫他去看看。”
“我希望你去,克伦威尔。然后亲自向我们报告。没有谁看问题能像你一样入木三分。当皇帝想要用木棒来打我的时候,就说他的姨母快要死了,因为没人理睬,因为寒冷和羞辱。嗯,她有仆人。也有柴火。”
“说到羞辱,”安妮说,“当她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谎言时,就该没脸再活下去。”
“陛下,”他说,“我天亮就出发,如果您允许的话,明天我让雷夫·赛德勒把您一天的日程安排送来。”
国王不由得叫苦,“就躲不开你那些没完没了的事务吗?”
“是的,陛下,如果我让您清净,您就会找借口让我总是在路上跑。在我回来之前,您能否……静观其变?”
安妮在椅子上动了动,屁股底下是乔治弟弟的信。“你不在的时候,我什么都不干,”亨利说。“保重,路上不安全。我会为你祈祷。晚安。”
他在外面的房间环顾了一下,但马克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几位或年长或年轻的女侍:玛丽·谢尔顿,简·西摩以及伍斯特伯爵的妻子伊丽莎白。少了谁呢?“罗奇福德夫人去哪儿了?”他笑着问道。“我看到的挂毯后面的人影是她吗?”他指了指安妮的房间。“要睡觉了,我想。所以,你们这些女士把她安顿之后,晚上剩下的时间就可以胡闹了。”
她们咯咯笑了起来。伍斯特夫人用手指做出爬行的动作。“九点钟的时候,哈里·诺里斯来了,衬衣里面光光的。跑呀,玛丽·谢尔顿。慢慢地跑……”
“伍斯特夫人,你是从谁的怀里跑出来呢?”
“托马斯·克伦威尔,我可不会告诉你。像我这样一位已婚女人?”她带着笑容,开玩笑地让手指爬上他的上臂。“我们都知道哈里·诺里斯今晚想睡在哪儿。谢尔顿现在只是帮他暖被窝。他的心思在王后身上。他会告诉每一个人。他为王后患了相思病。”
“我要玩牌,”简·西摩说,“跟我自己玩,这样就不会有什么损失。大人,凯瑟琳夫人那儿有消息吗?”
“我无可奉告。很抱歉。”
伍斯特夫人的目光追随着他。一个不错的女人,性情豪爽,出手也很大方,跟王后年龄相仿。她丈夫离家在外,他觉得只要自己对她点个头,她也会慢慢地跑。不过,一位伯爵夫人。而他只是一位卑微的臣子。而且答应过要在日出之前上路。
他们朝凯瑟琳的住处向内地进发,没有举着旗帜浩浩荡荡,只有一小队武装人马。天气晴朗,但非常寒冷。透过一层层严霜,可以看到褐色的草地,苍鹭从结冰的水塘上振翅而飞。云朵在天边堆积、飘动,恍若一丛灰白色的玫瑰;午后不久,就有一弯细如缺损的硬币般的银月为他们引路。克里斯托弗骑在他身边,他们离城里的舒适环境越远,他就变得越多话、越反感。“据说国王为凯瑟琳选了一个艰苦的乡下地方。他希望她的骨头长霉,然后死掉。”
“他绝没有这种想法。金博尔顿城堡虽然很古老,但完好无损。她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她全府上下每年要花国王四千英镑。这不是个小数目。”
他让克里斯托弗自己去琢磨“不是个小数目”这一说法的含义。最后,那孩子说,“反正西班牙人都是狗屎。”
“你看着路,小心别让珍妮失蹄。如果稍有闪失,我就让你骑着驴子跟我回家。”
“咦——昂——,”克里斯托弗大声叫着,那些武装卫兵不禁从马上纷纷侧目。“法国驴子,”他解释道。
法国蠢货,有个人语气很温和地说。第一天的行程快结束时,他们一边穿过昏暗的树林,一边唱着歌;这能提振他们疲惫的心情,并赶走藏在林边的幽灵;千万不要低估普通英格兰人的迷信心理。这一年接近尾声时,大家最喜欢的歌就是根据国王自己写的那首“与好朋友共度时光/我爱你至死不渝”改写而成的歌曲。这些改写的歌曲只是稍稍有些粗俗,否则他会觉得有必要制止。
小旅店的老板是一个身材瘦小、满面倦容的男人,徒劳无益地想弄清自己招待的是谁。他妻子年轻健壮,一副诸事不顺的样子,那双蓝眼睛气呼呼的,说起话来也是大嗓门。他带来了自己的随行厨师。“天啊,什么?”她说。“你认为我们会对你下毒吗?”他能听到她在厨房里重手重脚,把用她的平底锅能做或者不能做的东西摔得砰砰响。
很晚的时候她来到他的房间,问,你需要什么吗?他说不需要,可她又追问道:什么,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你的声音可以低一点儿,他说。这里远离伦敦,国王在宗教事务方面的代理人也许可以放松一下警惕?“那就留下吧,”他对她说。她也许很吵,但是比伍斯特夫人更安全。
天还没亮他就醒了,醒得很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能听见下面有个女人的声音,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飞马酒馆,他姐姐凯特在大呼小叫地忙乎,以为这是他从他父亲家里逃离的那天早上:他的一生又呈现在面前。但在这个没有点蜡烛的黑暗的房间里,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四肢:没有擦伤;没有伤口;他想起了自己置身何处以及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挪到留有女人体温的地方,胳膊搭在长枕上,重新迷糊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女店主在楼梯上唱歌。唱的好像是,一个五月的早上,十二位处女出去了。一个也没有回来。她拿走了他留给她的钱。与他打招呼时,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晚上有过交易的痕迹;但是当他们准备上马时,她走出来低声跟他讲话。克里斯托弗神气十足地向店主付了账。天气温和了一些,他们一路疾行,平安无事。关于进入英格兰中部的行程,留在他脑海中的将只有几个画面。冬青树的浆果在树丛中闪烁。一只山鹬受惊而起,几乎是从他们的马蹄下飞走。还有冒险进入一片潮湿地域时,由于硬地和沼泽颜色相同,脚下总是很不踏实的感觉。
金博尔顿是一个热闹的集镇,但黄昏时分,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们并没有急急赶路,但也没有必要让马儿累得筋疲力尽,这项任务虽然重要,却并不紧急;凯瑟琳是死是活,是她自己的命数。而且对他而言,到乡下来走一走也是好事。挤在伦敦的小巷子里,骑着马或骡子在防波堤和山墙下小心地穿过,头顶是被破败的屋顶所戳穿的窄小天穹,你简直忘了英格兰的模样:土地多么宽广,天空多么辽阔,民众多么贫困和无知。他们经过路旁的一个十字架,十字架的底部有被人刚刚挖过的痕迹。一名武装卫兵说:“他们认为僧侣们在埋藏财物。以免让我们这位大人知道。”
“的确,”他说。“但不是藏在十字架下。他们不至于那么蠢。”
在大街上的教堂门口,他们勒住马头。“干什么?”克里斯托弗问。
“我需要祝福,”他说。
“你需要忏悔,先生,”有人说。
大家会意地笑了。这个玩笑并无恶意,不会影响他们对他的看法:只不过他们晚上都是孤衾冷被。他已经发现,没有见过他的人都不喜欢他,而在见过他之后,只有部分人不喜欢他。我们还不如去修道院投宿,一名卫兵抱怨道;不过我想,修道院里没有女人。他在马上转过身来:“你真这么想吗?”大家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进入冷飕飕的教堂后,他的随从都抱着膀子,跺着脚,口里叫着“好冷”,就像蹩脚的演员一般。“我要吹口哨把牧师叫来,”克里斯托弗说。
“不许你这么干。”但是他笑了;他能想象自己年轻时也会这么说,并这么干。
不过没有吹口哨的必要。一位探头探脑的守门人提着灯悄悄走了过来。很显然,已经有人慌慌张张地去大房子报信:小心,快准备好,有贵族来了。他想,为礼貌起见,应该有人先去通报凯瑟琳,但也不宜太郑重其事。“想想看,”克里斯托弗说,“我们闯进去的时候,她可能正在拔胡子。这个年纪的女人经常这样。”
在克里斯托弗眼中,前王后是个母夜叉,是个丑老太婆。他想,凯瑟琳应该跟我年纪相同,或相仿。但生活对女人总是更残酷,特别是对像凯瑟琳这样生过许多孩子却又亲眼看着他们夭折的女人。
牧师一声不响地来到他身旁,这是个胆小怕事的家伙,想让他们看看教堂的宝贝。“嗯,你肯定是……”他搜寻着脑海里的一串名单。“威廉·罗德?”
“哦。不是。”这是另一位威廉。接着是一番长长的解释。他打断了他。“只要你的主教知道你是谁就行了。”在他的身后,是长有五百根手指的圣艾德蒙的一幅画像;圣徒的双脚摆出优雅的角度,仿佛在跳舞一般。“把灯举起来,”他说。“那是美人鱼吗?”
“是的,大人。”牧师脸上显出担忧之色。“得取下来吗?是禁止的吗?”
他笑了。“我只是想到,她离大海太远了。”
“她是一条臭鱼。”克里斯托弗大笑着说。
“原谅这孩子。他毫无诗意。”
牧师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在一块橡木屏风上,圣安妮手捧一本书,在教她的小女儿圣母马利亚;大天使圣米迦勒用一把弯刀砍着缠在他脚上的魔鬼。“大人,您是来这儿看望王后的吗?我是说,”牧师改口道,“凯瑟琳夫人。”
牧师根本不认识我,他想。我可以是任何特派员。可以是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顿。也可以是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他们两人都在凯瑟琳身上施展过自己有限的说服力和最擅长的恐吓手段。
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但留下了一点捐款。牧师的手握住那些硬币,仿佛要将它们焐热一般。“您会原谅我的口误吧,大人?关于那位女士的头衔?我发誓我没有恶意。对像我这样的乡下老头来说,要跟上变化很难。等我们好不容易弄懂了来自伦敦的报告,马上又来一份跟它前后矛盾。”
“对我们大家都很难,”他耸了耸肩,说。“你每周日都会为安妮王后祈祷吗?”
“当然,大人。”
“你们教区的人对此怎么看?”
牧师显得有些难堪。“嗯,大人,他们都是些淳朴的人。我不会在意他们所说的话。不过他们都很忠诚,”他又匆忙补充道。“非常忠诚。”
“毫无疑问。现在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在这个周日祈祷时,为汤姆·沃尔西祝福?”
已故的红衣主教?他看出老人在更改自己的猜测。这不可能是托马斯·霍华德或查尔斯·布兰顿:因为你如果提起沃尔西的名字,他们就会忍不住要朝你的脚上吐唾沫。
当他们离开教堂时,最后的日光正消失于天际,零星的雪花朝南方飘去。他们重新上马;这是漫长的一天;他觉得背上的衣服沉甸甸的。他并不相信死去的人需要我们的祈祷,也不相信他们用得上。但所有像他一样了解《圣经》的人都知道,我们的上帝是一位喜怒无常的神,避免冒险不会有什么害处。当山鹬的红褐色身影突然飞起时,他的心脏曾经怦怦直跳。随着他们继续前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每一次跳动犹如鸟翼的沉重拍击;当鸟儿在树林中找到藏身之所时,那隐约的翅膀也没入黑暗之中。
他们在夜色苍茫中到达:城墙上有人高声问话,克里斯托弗大声回答:“托马斯·克伦穆尔,国王的秘书官兼案卷司长。”
“我们凭什么知道?”一个哨兵喊道。“把你们的旗帜打出来。”
“叫他拿灯照着让我进去,”他说,“否则我会拿靴子踹他屁股。”
到了内地他就必须这样说话;作为国王的没有贵族头衔的顾问,他这样才合乎情理。
吊桥肯定为他们放了下来:只听得一阵艰涩的刮擦声,然后是金属栓和铁链的嘎吱声和咔嗒声。金博尔顿城堡总是早早关门:很好。“记住,”他对一行人说,“别犯牧师那样的错误。当你们跟她府里的人谈话时,她是威尔士亲王遗孀。”
“什么?”克里斯托弗问。
“她不是国王的妻子。她从来都不是国王的妻子。她是国王的已故兄长威尔士亲王亚瑟的妻子。”
“已故就是死了,”克里斯托弗说。“这个我懂。”
“她不是王后,也不是前王后,因为她的第二次所谓婚姻并不合法。”
“意思是,不被许可,”克里斯托弗说。“她犯了与两兄弟结合的错误,先是跟亚瑟,然后又跟亨利。”
“对这样的女人,我们该怎么看?”他微笑着说。
随着火把的光亮,黑暗中出现了一个身影:埃德蒙·贝丁菲尔德爵士,凯瑟琳的看护人。“我想你可以先通告我们一下吧,克伦威尔!”
“格蕾丝,你不需要我事先通告,对吧?”他亲吻了贝丁菲尔德夫人。“我没有带晚饭来。不过我后面有一辆骡车,明天就会到这儿。我为你们自己的餐桌带了鹿肉,还有给王后的一些杏仁,还有一瓶甜酒,查普伊斯说她会喜欢。”
“只要是能引起她食欲的东西,我都很欢迎。”格蕾丝·贝丁菲尔德带领他们走进大厅。在火光的映照下,她停下脚步,朝他转过身来:“她的医生怀疑她肚子里长了肿瘤。但可能是一个很长的过程。想想看,她已经受了那么多罪,真是可怜。”
他把自己的手套和骑马服交给克里斯托弗。“你能马上去见她吗?”贝丁菲尔德问。“尽管我们没有期盼你,但她可能盼着呢。我们很难办,因为镇上的人都喜欢她,有些消息会通过仆人传进来,你拦都拦不住,我相信他们是站在护城河那边发信号。对于发生了什么事情,路上有谁经过,我想她多半都知道。”
两个年长的女人——从服饰上看是西班牙人——靠在一面石膏墙上,恨恨地看着他。他朝她们鞠了个躬,其中一人用自己的语言说,就是这个人出卖了英格兰国王的灵魂。他注意到,她们身后的墙上绘有一幅天堂的图景,里面的人物已经褪色:亚当和夏娃手牵着手,在动物群中漫步,那些动物刚刚被创造出来,两人还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有只小象瞪着圆圆的眼睛,躲在树叶后面怯怯地窥视。他从未见过大象,但知道它们比战马高大得多;也许它还没来得及长大。它的脑袋上方是被果实压弯了腰的树枝。
“嗯,你知道规矩,”贝丁菲尔德说。“她住在那个房间,让她的侍女——那几位——在炉火上给她做饭。你敲门进去,如果你称她凯瑟琳夫人,她会把你赶出来,而如果你称她殿下,她就会让你留下。所以我干脆不用头衔,就叫她,你。仿佛她是个擦洗台阶的女佣。”
凯瑟琳坐在火旁,身上裹着一条上好的貂皮披肩。他想,国王会把它要回去的,如果她死了的话。她抬起目光,伸出一只手让他亲吻:有些不情不愿,但他觉得主要是因为寒冷,而并非不想理睬他。她皮肤蜡黄,房间里弥漫着病房的闷浊气息——隐隐约约的动物皮毛味,没有倒掉的潲水的馊菜味,还有一位姑娘匆匆端走的碗里的酸臭味:他怀疑碗里是这位遗孀胃里吐出来的东西。如果她晚上生病,也许会梦见她早年在其中长大的阿尔罕布拉宫花园:大理石的路面,叮叮咚咚地汇入水潭的清澈流水,白孔雀拖曳的尾巴,柠檬的清香。我本可以在马褡裢里给她带一只柠檬来的,他想。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用卡斯提尔语对他说,“克伦威尔大人,我们不要再费力假装了吧,不要假装你不懂我的语言。”
他点点头。“过去那样也不容易,站在一旁听您的女仆谈论我。‘天啊,他可真丑,你觉得他会不会跟撒旦一样全身是毛?’”
“我的女仆这么说过?”凯瑟琳似乎感到好笑。她把手抽回去,藏了起来。“她们早就离开了,那些活泼开朗的姑娘们。留下来的只有老太婆,还有一些获准留下来的叛徒。”
“夫人,您身边的人都爱您。”
“她们打我的报告。我说的每一句话。她们甚至偷听我的祷告。嗯,大人。”她抬起脸对着光线。“你觉得我看上去怎么样?国王问你的时候,你会怎么说到我?我这好几个月都没有照过镜子了。”她拍了拍皮帽,把帽子的垂饰拉下来遮住耳朵,然后笑了起来。“国王过去总是称我为天使。他总是称我为小花儿。我的第一个儿子出生时,正值严冬。全国上下都被白雪覆盖。我想,我不会得到花儿了。可亨利给了我六打用纯白丝绸做成的玫瑰。‘像你的手一样白,亲爱的,’他说,并亲吻了我的指尖。”貂皮底下动了动,使他知道一只握紧的拳头此刻藏在何处。“我把那些玫瑰保存在一个箱子里。它们起码不会凋谢。这些年来,我把它们送给了那些帮过我的人。”她顿住了;嘴唇动了动,一句无声的祈祷:为逝者的灵魂祷告。“告诉我,博林的女儿怎么样?据说她总是在向她的新教上帝祈祷。”
“她的虔诚的确为人所知。因为她得到了学者和主教们的赞扬。”
“他们在利用她。就像她在利用他们一样。他们如果是真正的教徒,就会惊恐地避开她,就像避开异教徒一样。不过我想她在祈祷生个儿子。听说她上一个孩子没保住。唉,我知道那种痛苦。我从心底里同情她。”
“她和国王有望不久迎来另一个孩子。”
“什么?是具体的希望,还是泛泛的希望?”
他没有答话;目前还没有任何确切的说法;格利高里有可能弄错。“我还以为她向你透露了,”凯瑟琳刻薄地说。她打量着他的面孔:是否有几分不和,有几分冷漠?“听说亨利在追求别的女人。”凯瑟琳的手指抚摸着貂皮披肩:心不在焉地在毛皮上一圈一圈地摩挲着。“这也太快了。他们结婚才这么短的时间。我猜想,她会看着身边的那些女人,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是不停地问着,是你吗,夫人?或者是你?那些本身不值得信任的人在选择信任对象时居然那么盲目,这总是让我感到惊讶。安妮小姐自以为有朋友。可如果她不能很快给国王生个儿子,他们会反对她的。”
他点点头。“也许你说得对。最先反对的会是谁呢?”
“我干吗要提醒她?”凯瑟琳淡淡地说。“他们说,只要不顺她的意,她就找茬撒泼,跟街上的泼妇没什么两样。我并不意外。身为王后,而她也称自己是王后,就必须在世人的眼皮底下生活,必须承受痛苦。除了天后,没有别的女人凌驾于她之上,所以遇到烦恼时,她无处可以倾诉。如果有痛苦,她只能独自承受,并且需要一种特别的气度来承受。博林家的女儿似乎没有具备这种气度。我想知道为什么是这样。”
她突然停住了;张着嘴,身体缩成一团,仿佛想从衣服底下挪开。你身上疼痛,他开口说道,可她挥挥手拦住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国王身边的那些侍从,现在发誓说宁可献出生命来博得她一笑,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向另一个人表忠心。他们过去也是那样对我表忠心。那是因为我当时是国王的妻子,与我这个人本身毫无关系。可安妮小姐却认为这是由于她的魅力。另外,她应该担心的还不只是那些男人。她的弟媳简·罗奇福德,那可是个有心机的年轻女人……过去她侍奉我时,也常常向我透露一些秘密,爱情的秘密,也许是我宁愿不知道的秘密,我猜想,她的耳朵和眼睛现在可能还是那么敏锐。”她的手指仍然没有歇息,此刻正在胸骨附近的一处摩挲着。“你会感到奇怪,被流放的凯瑟琳怎么会知晓宫廷的内幕呢?这你就得自己去琢磨了。”
他心里说,我不用多琢磨。是尼古拉斯·卡鲁的妻子,你的一位特殊朋友。还有埃克塞特侯爵的妻子格特鲁德·科特尼;去年我揭穿了她的阴谋活动,我本该把她关起来的。也许还有简·西摩那小姑娘;尽管自从狼厅之行后,简还要忙于自己的事业。“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渠道,”他说。“但是你该相信那些人吗?他们打着你的幌子干事,却不尽力为你的利益着想,或者说不为你女儿的利益着想。”
“你会让公主来看我吗?如果你觉得她需要有人来开导她,稳住她,有谁比我更合适呢?”
“如果是我的话,夫人……”
“这对国王能有什么害处呢?”
“请你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我相信你的大使查普伊斯已经给玛丽小姐写了信,说他能帮她离开这个国家。”
“绝对不可能!查普伊斯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对此我本人可以担保。”
“国王认为玛丽也许会收买她的卫兵,一旦允许她出门来看你,她可能会骑马逃走,再乘船前往她的皇帝表兄的属地。”
想到那位瘦弱、惊惶的小公主走上这样一条孤注一掷的犯罪之路,他的嘴角几乎现出一抹笑意。凯瑟琳也笑了;一种扭曲、怨恨的笑容。“然后会怎么样?亨利害怕我的女儿会与一位外国丈夫并肩骑马回来,把他赶出他的王国吗?你可以让他放心,她没有这种想法。对此我本人同样可以负责。”
“你本人得做很多的事情啊,夫人。担保这个,负责那个。你只有一条命可以抵呢。”
“我希望这能对亨利有益。当我的死期来临时,不管是什么死法,我都希望去坦然面对,好给他树立一个榜样,到时候去面对他自己的死期。”
“我明白了。你经常考虑国王的死吗?”
“我考虑他的来世。”
“既然你关心他的灵魂,为什么又要不断地违逆他呢?这不会使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几年前,如果你顺从国王的意愿,如果你进了修道院,允许他再婚,他就绝对不会与罗马决裂?那就没有这种必要了。你的婚姻有很多可疑之处,你本该顺水推舟地退隐。你会受到所有人的敬重。可事到如今,你抓紧不放的头衔成了虚名。亨利本来对罗马忠心不二。是你把他逼进这种极端境地。是你,而不是他,分裂了基督教世界。而且我认为你清楚这一点,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一点。”
她一时语塞,满腔的愤怒犹如一本大书,她的手指翻动着书页,最后停留在适当的词语上。“克伦威尔,你这番话,简直是……无耻。”
也许她说得对,他想。但是我得继续折磨她,让她了解自己的境况,消除所有的幻想,而且为了她女儿,我也得这样:玛丽是未来,是国王唯一长大的孩子,如果上帝将亨利带走,使王位突然空置时,她就是英格兰唯一的希望。“所以,你那些丝绸玫瑰是不会送给我了,”他说,“我还以为你会呢。”
她久久地看着他。“作为敌人,你起码站在明处。我但愿我的朋友们也能这样坦然自若。英格兰人全是伪君子。”
“还忘恩负义,”他附和道。“天生就是骗子。我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我宁愿自己是意大利人。比如佛罗伦萨人,那么谦虚。或者威尼斯人,不管干什么都光明磊落。还有你的同胞,西班牙人。多么诚实的民族。人们以前常常说起你的父王费迪南德,说他坦荡的胸怀会毁了他。”
“你在拿一个快要死的女人寻开心,”她说。
“你希望死也要死得无上光荣。你一方面帮别人担保,另一方面又希望被区别对待。”
“到我这份上的人,往往指望别人网开一面。”
“我就是在网开一面,可你却看不见。说到底,夫人,你就不能把自己的意愿暂且放到一边,并为你女儿着想,与国王和解吗?如果你带着跟他的矛盾离开这个世界,就会怪罪到她的头上。而她还年轻,还要过自己的生活。”
“他不会怪罪玛丽的。我了解国王。他的心胸不会那么小。”
他沉默了。她仍然爱她丈夫,他想:在她那颗苍老而坚毅的心脏的某个接口或缝隙里,她还在期盼他的脚步,他的声音。她手上还有他的礼物,所以怎么可能忘记他曾经爱过她?说到底,制作那些丝绸玫瑰肯定花了好几周的时间,他肯定在得知是个男孩之前就早早做了安排。“我们称他为‘新年王子’,”沃尔西曾说。“他度过了五十二天,我计算着每一个日子。”冬天的英格兰:大雪纷纷扬扬,覆盖着田野和宫殿的屋顶,遮没了瓦片和山墙,无声地从窗玻璃上滑过;掩去了路上的车辙,压弯了橡树和紫杉的枝条,鱼儿冰封在水下,鸟儿冻僵在枝头。他想象着那个摇篮,垂着深红色的帷幔,饰有镀金的王室纹章:弯脚上包着布套:火盆里的火烧得很旺,空气清新,弥漫着新年时的肉桂和杜松的芬芳。丝绸玫瑰送到她喜气洋洋的床边——如何送去的呢?装在一个镀金的篮子里?还是摆在一个棺材形状的长盒中,一个镶嵌有晶亮贝壳的装饰盒中?或者是从一个绣有石榴的丝袋里倒出来,撒在她的被单上?幸福的一个多月过去了。孩子健康成长。全世界都知道都铎王朝有了一位继承人。但是接着,在第五十二天,帷幔后面很寂静:一丝气息,没有气息。女侍们抱起王子,又惊又怕地哭起来;她们绝望地在胸口划着十字,在摇篮边抖缩祈祷。
“关于你女儿,”他说,“还有见面的事情,我会看看能做点什么。”带着一个小姑娘出门能有多危险呢?“我真的觉得国王会允许的,只要你劝劝玛丽小姐,要她在各面都顺从他的意愿,并承认他是教会的首脑——她至今还没有承认。”
“在这件事情上,玛丽公主必须听从自己的良心。”她抬起一只手,掌心对着他。“我知道你同情我,克伦威尔。你不该这样。我早就准备好一死了。我相信万能的上帝会为我对他的虔诚侍奉而回报我。而且我的孩子们已经比我先走,我又可以见到他们了。”
他想,如果你的心不是坚如磐石的话,你简直要为她心碎了。她希望在断头台上像殉道者一般死去。但到头来她会死在沼泽地带,孤零零的:很可能因自己的呕吐物窒息而死。他说,“那玛丽小姐呢,她也准备一死了吗?”
“玛丽公主从几岁起就在对基督受难进行冥想。一旦受到召唤,她也会做好准备的。”
“你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母亲,”他说。“哪有做父母的不顾孩子的生死呢?”
但是他想起了沃尔特·克伦威尔。沃尔特当年总是用他的大靴子踹我:就那样踹我,他的独生子。他集中思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夫人,我已经向你解释清楚,如果你执意跟国王和他的枢密院对抗,只会招致你最不愿看到的后果。所以你有可能错了,明白吗?我请你考虑你有可能错了不止一次。看在上帝的分上,劝劝玛丽顺从国王吧。”
“是玛丽公主,”她疲惫地说。她似乎再也没有反驳的力气。他看了她一会儿,准备退下。但接着她抬起头来。“我一直很好奇,大人,不知道你是用哪一种语言忏悔?也可能你从不忏悔?”
“上帝了解我们的内心,夫人。不需要毫无意义的形式,或者什么中间人。”也不需要语言,他想:上帝用不着翻译。
出门后,他几乎一头撞进凯瑟琳的看护人怀里:“我的房间准备好了吗?”
“可您的晚餐……”
“给我送一碗汤来。我说得口干舌燥了。现在只想要一张床。”
“床上要别的什么吗?”贝丁菲尔德一脸坏笑。
看来他的随从告了密。“只要一个枕头,埃德蒙。”
格蕾丝·贝丁菲尔德对他这么早就休息感到很失望。她以为会听到宫廷的各种消息;她讨厌与这些沉默寡言的西班牙人一起陷在这里,熬过一个漫长的冬天。他必须传达国王的指示:对外界保持高度警惕。“如果查普伊斯有信传进来,我不会介意,破译密码会避免她无所事事。她现在对皇帝并不重要,他关心的是玛丽。但是严禁一切来访,除非是持有盖上国王或者我的印章的证明。不过——”他停了下来;他能看到明年春天的某一天,如果凯瑟琳还活着,当皇帝的军队开进内地时,会有必要提前把她抢走并扣为人质;而如果埃德蒙不肯交出她,场面就会很难堪。“瞧。”他露出自己的绿松石戒指。“你们看到这个了?已故红衣主教把它给了我,大家都知道我戴着它。”
“这就是那枚魔戒吗?”格蕾丝·贝丁菲尔德拿起他的手。“可以融化石墙,能让公主们对你一见钟情?”
“就是它。如果有信使带着这个来见你们,就让他进来。”
那天晚上,当他闭上眼睛时,面前出现了一座拱顶,是金博尔顿教堂的雕花屋顶。有个男人摇着手铃。有一只天鹅,一头羔羊,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两颗交叠着的恋人的心。还有一棵石榴树。凯瑟琳的象征。那可能得消除了。他打了个呵欠。把它们雕成苹果,就能解决问题。我太累了,不想再做毫无必要的努力。他想起小旅店的那个女人,感到一阵愧疚。他把一个枕头拉到自己面前:只要一个枕头,埃德蒙。
当他们正要上马而旅店店主的妻子过来跟他话别时,她说的是,“送我一件礼物吧。送我一件来自伦敦的礼物,一件这里得不到的东西。”最好是她可以随身带着的东西,否则会被哪位旅客顺手牵羊地偷走。他会记住自己的承诺,不过等他回到伦敦时,很可能已经忘了她的模样。他借着烛光见过她,但随后蜡烛就熄灭了。当他白天里见到她时,她可能会变了一个人。也许她本来就是那样。
睡着后,他梦见了伊甸园的水果,握在夏娃伸出来的丰满的手上。他顿时醒了:如果水果已经成熟,那些树枝又是什么时候开的花?会是哪一个月份,哪一个春季?学者们应该已经研究了这个问题。十几代满脸皱纹的学者。低着剃度过的脑袋。长有冻疮的手指在古书上指指点点。这是专门为僧侣们准备的愚蠢的问题。他想,我会问问克兰默,我的大主教。亨利如果想摆脱安妮,干吗不问问克兰默的意见?促成他与凯瑟琳离婚的正是克兰默;他绝不会对他说,他必须回到她那糟老太婆的床上。
但是不行,亨利无法在那种地方说出自己的疑惑。克兰默爱安妮,他将她视为女基督徒的典范,全欧洲虔诚的《圣经》阅读者的希望。
他又睡着了,梦见了制作于世界创始之前的花朵。它们由白色丝绸制成。没有可以从中采摘的树丛或茎梗。它们躺在光秃秃的、没有被创造出来的土地上。
回来汇报的那一天,他密切观察安妮王后;她看上去很润泽,心满意足,当他走近时,他们轻言细语的家常语气向他表明,她和亨利十分融洽。他们正忙着,两人头挨着头。国王的手边摆着绘图仪器:圆规,铅笔,尺子,不同的墨水以及铅笔刀。桌上摊着展开的平面图,还有技师的模具和小木棒。
他向他们行了个礼,然后开门见山:“她情况不好,我觉得如果让查普伊斯大使去看看她,会是一种仁慈之举。”
安妮猛地从椅子上起身。“什么,好为他跟她密谋提供方便吗?”
“夫人,她的医生认为,她已经离坟墓不远,再也不能让你生气了。”
“只要看到阻挠我的机会,她肯定会裹着寿衣从坟墓里爬出来。”
亨利伸出一只手:“亲爱的,查普伊斯从未承认过你。不过等凯瑟琳走了,再也不能给我们惹麻烦之后,我一定会让他屈服。”
“可是,我认为他不该离开伦敦。他怂恿凯瑟琳一意孤行,而她也怂恿她的女儿。”她瞥了他一眼。“克伦穆尔,你也这样认为,对吧?玛丽应该被带回宫廷,要让她跪在她父亲面前宣誓,让她为自己固执的叛逆行为跪求原谅,并承认我的女儿——而不是她——才是英格兰的继承人。”
他指了指平面图。“不是房子吧,陛下?”
亨利的神态就像一个把手伸进糖罐而被人逮个正着的孩子。他将一根小木棒推向他。在英格兰人的眼中,这些设计图还很新奇,但他在意大利早就司空见惯:有凹槽的水壶和花瓶,披着斗篷或长着翅膀;皇帝和诸神的盲眼头像。如今,本地的花朵和树木、缠绕的根茎和锦簇的花团都被舍弃,换成了饰有花环的武器、胜利的桂冠、随从的斧柄以及长矛的杆。他发现,如今的安妮已经不满足于简单的风格;七年多以来,亨利一直在调整自己以迎合她的品味。亨利曾经喜欢由英格兰的夏季水果酿成的乡村果酒,可是现在,他喜欢的却是浓郁芳香、令人微醺的葡萄酒。他的身材已经发福,所以有时候,他似乎挡住了光线。“我们是从地基建起吗?”他问。“还是只建一层装饰?两者都花钱。”
“你真是不知好歹,”安妮说。“国王要给你在哈克尼修的宅子送一些橡树。还要给赛德勒大人的新房子送一些。”
他点点头以示感谢。但国王的心思正在内地,在那个仍然声称是他妻子的女人身上。“事到如今,凯瑟琳的生命对她还有何用呢?”亨利问。“我敢肯定她已经厌倦了抗争。天知道,我也厌倦了。她最好是加入圣人和神圣殉道者的行列。”
“他们等她已经够久了。”安妮笑了起来:声音太过响亮。
“我能想象那位女士临死的情景,”国王说。“她会发表讲话,说原谅我。她总是在原谅我。其实需要原谅的是她。因为她患病的子宫。因为她毒害我尚未出生的孩子。”
他(克伦威尔)转眼去看安妮。如果她有话要说,现在无疑正是时候吧?但她转过身,俯下身去把她的小狗布赫呱抱到腿上。她把脸埋进它的绒毛里,而从睡梦中惊醒的小狗则在她的怀里轻声叫着,扭动着身子,目送秘书官大人躬身告退。
有人在门外等候着他,是乔治·博林的妻子:一副要讲悄悄话的样子,伸手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嗓门。如果有人对罗奇福德夫人说,“下雨了,”她会把它变成一种密谋;当她把消息传开时,会使它听起来像是难以启齿,很不可能,但却是可悲的事实。
“怎么样?”他问。“她有了吗?”
“哦。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吗?当然了,聪明的女人在感觉到胎动之前,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他冷冷地看着她。“是的,”最后她说,并回头紧张地看了一眼。“她以前弄错过。但这次是真的。”
“国王知道吗?”
“你应该告诉他,克伦威尔。由你去报喜。天知道,他也许会当场给你封爵。”
他心里想着,把雷夫·赛德勒给我叫来,把托马斯·赖奥斯利给我叫来,给爱德华·西摩送一封信,把我的外甥理查德找来,取消与查普伊斯的晚餐,但不要浪费了我们的美食:我们邀请托马斯·博林大人吧。
“我猜这是预料之中,”简·罗奇福德说。“她这个夏天经常跟国王在一起,对吧?这儿一周,那儿一周。而当他没跟她在一起时,他就给她写情书,由哈里·诺里斯亲自送给她。”
“夫人,我得走了,我还有事。”
“我知道你肯定有事。好吧。你通常是一位很好的倾听者。你总是认真地听我说话。而我说,这个夏天他给她写情书,由哈里·诺里斯亲自送给她。”
他走得太快,没有领会她最后那句话的含义;不过,正如他后来会承认的那样,这个细节会自行附着在他自己的一些尚未成形的话语上。只是些简单的语句。省略句。条件句。因为眼下一切都有赖于某些条件。安妮春风得意,凯瑟琳则境况凄凉。他想象着她们的样子——在一条泥泞的道路上,两个小姑娘束紧裙子,神情专注,用一块架在石头上的木板玩着跷跷板游戏。
托马斯·西摩马上说,“现在正是简的机会。他再也不会犹豫,他会需要一位新床伴。在王后分娩之前他不会碰她。他不能碰。风险太大了。”
他想,英格兰的秘密国王也许已经长出了手指,长出了脸蛋。可我以前也这么想过,他提醒自己道。在当时的加冕仪式上,当安妮无比自豪地挺着肚子时;可到头来,却只是个女孩。
“我还是不明白,”老奸夫约翰爵士说。“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想要简。如果是我女儿贝丝还差不多。国王跟她跳过舞。他非常喜欢她。”
“贝丝已经结婚了,”爱德华说。
汤姆·西摩笑了起来。“那就更合他意了。”
爱德华有些恼怒。“别提贝丝了。贝丝不会接受他的。贝丝不在考虑之列。”
“这可能会是好事,”约翰爵士试探地说,“因为迄今为止,简对我们还从未起过作用。”
“没错,”爱德华说。“简的作用跟牛奶冻差不多。现在让她证明自己的价值吧。国王需要一位伴侣。但我们不能把她推向他。就按克伦威尔的建议吧。亨利见过她。他已经有了意向。现在她必须避着他。不,她必须排斥他。”
“哦,欲擒故纵,”老西摩说。“如果你玩得起的话。”
“玩得起什么是贞洁,什么是庄重吗?”爱德华抢白道。“你可从来都玩不起。你少开口,老色鬼。国王装作忘了你的罪行,但大家其实都记着呢。都在对你指指点点:那个偷了儿子新娘的色鬼。”
“没错,你就住口吧,父亲,”汤姆说。“我们在跟克伦威尔谈话呢。”
“我担心一件事,”他说。“你们的妹妹爱她以前的主人凯瑟琳。现任王后对此很清楚,所以不放过任何可以虐待她的机会。如果她看见国王在注视简,恐怕对她会变本加厉。对安妮来说,当她丈夫把别的女人变成——伴侣——时,她绝不会袖手旁观。哪怕她认为这只是一时之计。”
“简不会在意的,”爱德华说。“就算被人掐一下或挨了一耳光又怎么样?她会知道如何耐心承受。”
“如果讨得他的欢心,她会有一大笔犒赏,”老西摩说。
汤姆·西摩说,“在得到安妮之前,他就封她为女侯爵。”
爱德华的表情十分严肃,就像在下令行刑一般。“你们知道他封了她什么。先是女侯爵。然后是王后。”
议会处于休会期,但伦敦的律师们却像乌鸦似的披着黑色长袍,开始了他们的冬季会期。宫里不断有好消息渗透出来。安妮松开了紧身胸衣的带子。人们在打赌。笔在写字。信件被折叠起来。印章盖在封蜡上。骑手上了马。船已经起航。英格兰的古老家族跪在地上,问上帝为什么要眷顾都铎家族。弗朗西斯国王皱着眉头。查理皇帝咬着嘴唇。亨利国王翩翩起舞。
在埃尔佛塞姆的那番谈话,凌晨时分的那次密谈:仿佛从来不曾发生。国王对于自己婚姻的疑虑似乎已经烟消云散。
不过,在冬天的萧索的花园里,有人看见他与简一起漫步。她的家人围住她;他们把他叫了进来。“他说什么了,妹妹?”爱德华·西摩问道。“把一切都告诉我,他所说的一切。”
简说,“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好情妇。”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情妇与好情妇之间有所区别:简明白这一点吗?前者指的是姘居。后者呢,就不那么直接:交换信物,纯真而温柔的仰慕,长时间的谈情说爱……不过,显然也不能太长时间,否则安妮的孩子就出生了,简就错失了良机。女侍们都无法预测继承人会何时诞生,而他从安妮的医生口里也得不到更多的消息。
“你瞧,简,”爱德华说,“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你得把详细情况都告诉我们。”
“他问我愿不愿意好好地待他。”
“什么时候好好地待他?”
“譬如说,如果他给我写诗,赞扬我的美貌。所以我说我会的。我会感谢他这样。我不会取笑的,甚至不会偷偷地笑。对他可能在诗中说的任何话,我都不会反对。哪怕它们是夸张。因为诗歌里经常会夸张。”
他(克伦威尔)向她表示祝贺。“你已经应付得面面俱到了,西摩小姐。你可以成为一位敏锐的律师了。”
“您是说,如果我生为男人的话?”她皱起眉头。“但这还是不可能,秘书官大人。西摩家的人没有干这一行的。”
爱德华·西摩说,“好情妇。给你写诗。非常好。到目前为止都很好。但如果他对你动手动脚的话,你就得喊叫。”
简说:“如果没有人来呢?”
他把手放在爱德华的胳膊上。他不想让这一幕走过了头。“听着,简。不要喊叫。要祈祷。我是说,大声地祈祷。内心默默地祈祷不会管用。祈祷时要提到圣母。这会激发陛下的虔诚心和荣誉感。”
“我懂了,”简说。“您身上带有祈祷书吗,秘书官大人?哥哥们呢?没关系。我去找我自己那本。我肯定能找到符合要求的内容。”
十二月初,他从凯瑟琳的医生那里得到消息,说她胃口好转,尽管还是在不断地祈祷。也许死神从床头移到了床尾。最近以来的疼痛有所减缓,神志也很清醒;她利用这段时间来安排后事。她为女儿玛丽留下一条她从西班牙带来的金项圈,还有几件毛皮服装。她要求为她的灵魂做五百次弥撒,还要求去沃尔辛厄姆朝拜一次。
有关这些安排的细节传回到白厅。“那些毛皮服装,”亨利说,“你见过吗,克伦威尔?它们还有用吗?如果有用的话,我想把它们收回来。”
跷跷板。
安妮的贴身女侍们说,你不会觉得她是有孕在身。十月份的时候,她看起来还非常好,但是现在,她似乎越来越瘦,而不是越来越丰满。简·罗奇福德告诉他,“你几乎会以为她为自己的状况感到羞愧。陛下对她也不关心,不像以前她大肚子的时候那么关心。当时,他对她百依百顺。不管她怎么心血来潮,他都满足她,像个仆人似的侍候她。有一次我进去时,发现她把脚放在他的腿上,而他则在为她按摩,就像马夫为蹄部开裂的母马按摩那样。”
“按摩对开裂的马蹄没有用,”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得把它修剪整齐,然后钉一只特别的马掌。”
罗奇福德盯着他。“你跟简·西摩谈过吗?”
“怎么了?”
“没怎么,”她说。
他见过安妮注视国王——而国王在注视简——时的表情。你以为她会怒火中烧,大发雷霆:到处是剪烂的衣服,砸碎的玻璃。可事实却相反,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缀有宝石的袖子搭在腹部,孩子正在里面成长。“我不能让自己心烦,”她说。“这会对王子有害。”当简经过时,她把裙子拉到一边。她缩着身子,窄窄的肩膀显得越发瘦小;看上去就像一个在门外冷得发抖的孤儿。
跷跷板。
全国上下都在传说,秘书官大人最近去过赫德福德或贝德福德郡之后,带回了一个女人,并把她安顿在家里,可能是在斯特普尼,或者奥斯丁弗莱,也可能是在哈克尼的国王府,他正在不惜重金为她重建那座庄园。她是一家小旅店的老板娘,她丈夫因为托马斯·克伦威尔新编造的一项罪名被人抓去关了起来。那个戴了绿帽子的可怜家伙将在下一次巡回审判时被起诉和绞死;不过,也有些人说,他早已被发现死在狱中,遭过殴打,中过毒,而且被割断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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