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魔利是遗传了父亲也好,是遗传了母亲也罢,这便是她有些异于常人的缘故。换句话说,双亲的毛病和怪癖,全都遗传给了她。(尽管我父亲思维敏捷、逻辑清晰,被誉为一晚可编百双草鞋之人,但毕竟是文学领域的相关人士,个性上有些古怪也是在所难免的。他是个精力充沛、头脑聪敏的男士,亦是著名的翻译家,纵使不是卓越的小说家,仍是一位杰出的文士。)父亲有着异样的洁癖,从不泡澡。他说:“浸入浴槽里面,等于特地让自己的身躯去沾上别人的体垢。”洗澡时,他惯常在面前摆上一只空桶子和另一只盛了热水的桶子,就用这些水来擦拭全身。不晓得什么原因,父亲不用肥皂盒,总是把赛马牌肥皂搁放在标签绘有英国骑手的殷红缎面包装纸上,纸面还附着金黄色的细绳子。虽然很想把这幕情景描写得更详细些,可这么一来就不够地方写魔利的异常之处了。为了能投稿到《新潮》或《群像》,就必须控制篇幅,这道理好比想吃上等的料理,只得咬牙多付些钱一样。父亲说:“你母亲老说羽左卫门是个美男子,可比起羽左卫门身上带着花柳病菌,泡澡时连太太的病菌也全沾到自己身上的那种洗澡方式,我的方法来得清洁多了!”父亲用餐结束后,会把筷子戳进茶碗搅一搅,用里面的茶水冲涤干净后,再拿撕成半张的怀纸裹住筷子的前端,朝筷箱“喀当”一声搁进去。他在小解之后,也和裹筷子一样,会用怀纸包住下体,再覆上围腰布。母亲本就爱干净,在父亲的同化之下,愈发神经过敏。她要推开剧场盥洗室的门扇时,会预先备妥三四张怀纸,举到大家平常不会碰触的上方很高的位置开门。歌舞伎座那些高雅的夫人和艺伎们,无不盯着她打量。夏天,哪怕只有一只苍蝇飞近餐膳,母亲必定会尖叫起来:“啊!苍蝇、苍蝇、苍蝇!”一面伸出白皙美丽的手使劲地挥赶。
母亲小题大做的尖叫声,也遗传给了魔利。魔利现在住在名为白云庄的地方(不只是现在,魔利已经觉悟将要永远住在这栋屋子里了。魔利相信,自己若不待在目前的房间里就写不出小说,因此当萩原叶子邀魔利搬去她的公寓时,魔利也是用这个理由拒绝了。富冈多惠子听闻这件事以后说:连叶子女士的邀约都能拒绝,真是茉莉女士的作风),这栋建筑物本身的肮脏,以及住在里面的人们那充满日本庶民作风的污秽,实在令人瞠目结舌。每天到了半夜或是四点左右,魔利的低声尖叫时常从室生犀星于《灰色的舌》里面描述的楼梯下的洗物台附近传来,回荡在四周的混凝土墙壁之间。魔利之所以在三更半夜洗碗,并不是因为她想要趁机尖叫,而是同一栋楼的大婶们,常把四五人份的碗盘和杯子——那些形状和花色光是看了就令人生厌的食器(不晓得为什么,她们买的食器款式,总是和那些开在乡下便当店二楼的小餐馆用的饭碗、小碟、小钵,或是鱼铺的生鱼片盘子一样;而杯子则是镇上的杂货店特地批了货给自家用,以及卖给鱼铺、便宜餐馆和这些大婶们,有些是深蓝或胭脂色的六角形,也有像牵牛花绽开花朵的样式。恐怕这些人种的最佳伙伴——奋力不懈地制造这些食器的工厂,这世上应该算不清有多少家吧),不管是油腻腻的碗盘,还是喝果汁用的杯子(他们也属于经常喝果汁的种族。那些先杀了自己的小孩再自杀,或是杀掉丈夫或父母的大婶,总是在果汁里下毒),杂七杂八地把一只大碗盆堆得沉甸甸的,旁若无人地背对着大家埋头努力洗碗(她们在知道魔利会写些东西以后,见到她总要说声加油。可她们那些人自然无法体悟到:魔利这人不能努力,得像这样懒洋洋的才能活下去,才写得出小说来),而且她们几乎从白天到晚上都占着那个洗物台,使得魔利使用的那两三个透着巴黎的优雅的瓷碗和小匙,根本没有空当能够放进去洗,何况魔利也不想搁到那种脏兮兮的台子里。所谓日本的庶民,不分男女,全是会随地吐痰的人种,本白云庄的绅士和淑女也不例外,早晨洗脸时顺便吐痰,白天擦抹身体时也要喀的一声吐上一口。那声音让待在房里的魔利连口水都不敢吞咽,背上好像快要冒出疹子来了(令人不快的吐痰声细细地传来,使她觉得那痰丝好像钻进自己的嘴里似的)。“讨厌死了啦!真没想到我竟然会和车夫住在一起!”魔利大叫着,接着是一连串就算当着他们的面讲,他们也听不懂的抱怨,“在巴黎的旅馆里,就算是那个白化病儿杰尔贝吉,或是当男妾的让,我都从没看过他们吐痰。爸爸要吐痰时也会吐到怀纸里扔掉。更不用说爸爸吐痰时的声音,就像德语发音的喉音,而且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很帅气哪!”从白云庄走廊上传出的响动、交谈声,全属于魔利的世界无法容忍的噪音,惹得魔利焦躁难耐,不停地把木床的床头板撞得乒乓作响,尽量掩盖掉外面的响动。近来,魔利又遗传了永井荷风的异样作风,使情况更为复杂了。随着外面声音的大小强弱,她撞击床头板的噪音也跟着时而烦躁,时而微弱,与永井荷风的反应完全一样(说魔利具有永井荷风的遗传虽然有些奇怪,但是,当永井荷风倒在自己的屋子里死去时,他一断气,脑细胞里的坏因子立刻在空气中全部分解,由市川本八幡乘着风飞到世田谷,然后附着在魔利的头上。暂且不论这种说法有无科学根据,就情感上来说是很可能发生的)。因为那时候魔利非常迷恋永井荷风,他曾在日乘(这个词好像是日记的意思。永井荷风甚至会用晡下代表午后。提起永井荷风、鸥外、漱石等人的用字遣词,别说是现在的年轻人,就连明治时代出生的老婆婆也看不大懂。他们用日文写的英文和法文拼音也十分特立独行,漱石的ボイ是指ボオイ,永井荷风的モオパスサン先生,好像是指モウパッサン,而鸥外的アテエネ应该是アテネ,至于フリツツ并不是指下雪不歇的ふりつつ,而是男子的名字)中提到一个以前待过吉原的老太婆,并“倘为愚蠢之人,余将前去探瞧”的句子,彼时正值孤独寂寞的魔利读了那段文句以后不禁恨起了老天爷,心想自己也是个傻子,为何永井荷风不来找她呢?总之,一切古怪的东西似乎全都附到魔利身上来,可都是趁着她没察觉时附着的,以致她想掸掉都来不及。或许她该学一学在吴淞江上驾着小船运送弹药的友田恭助,一直保持身体左右摇晃,这样就不会黏上那些怪东西了。回头来讲白云庄的洗物区吧。洗物台是用不等边三角形的黑色和灰色碎石片,掺入了灰泥涂抹而成的,从昭和十三(1938)年开始使用,现在已显得陈旧,整体呈现赤褐色,成了蛞蝓和蚯蚓之类的蠕虫在上面爬来爬去的极乐天堂,更是所有住民的痰液凌空落下的场所。魔利光是站在那里,总是不由得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不论是赤茶色的灰泥台面,或是担放在上面的沥水板(这块沥水板上面总是附着一些不明的物体。魔利有时以为上头的是蛞蝓,定睛一瞧,原来是味噌汤里的洋葱块;有时觉得应该是背上长着条纹的蛞蝓,仔细一看,原来是在味噌汤里泡软了熬汤使用的小鱼干),魔利在洗东西时,宁死都不愿碰这些地方。包括公寓的走廊、油漆斑驳和隆起即将剥落的墙壁、厕所的门扇以及门锁,白云庄这栋尊贵建筑物的里里外外,没有任何一处能够让人安心碰触。若有人说,摸完以后去洗个手不就行了,只能说敏感的魔利可没法那样大而化之。每次她碰触到白云庄的某一处之后,那种讨厌的感觉,恰是与时下不长脑的女孩间流行讲的“酥麻感”相反的刺麻感,令人嫌恶得很。那股不管洗多少次都无法去除的恶心,虽不比麦克白夫人掌中的血渍,仍一直留在指头上,犹如残火般燃烧,久久不灭。Oh!那犹如激情过后的余韵,亘永不熄的残火啊!魔利对这玄妙而永恒的余焰,深感恐惧。问题是双手不利索的魔利,手上拿着或使着什么的时候常会搞砸,以至于总在猝不及防的刹那,她的手背、手上拿的碗缘或刀尖,已经碰到了赤茶色的灰泥,或布着红褐锈斑的肥皂盘,或是那一只已用得秃毛且上面沾满饭粒的洗锅刷等等,甚至有一晚,魔利以为那是死老鼠,吓得跳了起来,结果是一团很细的铁丝。这就是魔利尖叫的原因。深夜里,公寓传来的娇喘声颇让人会心一笑,若是尖叫声可就扰人清梦了。
魔利的尖叫声,回荡在混凝土的山谷间,轰隆不绝于耳。(犀星语)
那些满不在乎地把大碗和锅子,放在布满痰液、蛞蝓和蚯蚓的赤褐色灰泥台面的大婶们,常会趁着魔利回房间一下的空当,把魔利的洗碗桶直接搁到灰泥台上。这举动使魔利浑身充满一股恶心的刺麻感,险些叫出声来,无奈她不好意思在大白天里尖叫。比这更悲惨的是,魔利在上厕所时不小心让拖鞋滑脱,结果光着脚板踩到厕所湿答答的地面的刹那。白云庄的每一处地面全都等同于痰盂,尤其是厕所的地面。这些比猫还没规矩的白云庄绅士淑女们(相比之下,魔利饲养的黑猫朱丽叶来得优美多了。魔利想起了从她窗口可以看见的那片灌木树丛,朱丽叶蹲坐在下方那块草地上的优美姿态)在吐了痰以后,只拿一柄开了花的扫帚并倒水冲扫而已,即便是扫干净以后触摸,那湿湿冷冷的触感,仍旧和摸到蛞蝓的背部一模一样。那股余焰的刺麻感令魔利作呕,她忍着跑到井边,汲起井水冲洗脚底和拖鞋,回到房间以后再把热水倒进专用的桶子里,拿缪斯牌婴儿肥皂仔细清洗。父亲的遗传在这时候展露无遗。只是赛马牌肥皂换成了缪斯牌婴儿肥皂而已。
在白云庄附近那条河的另一边,有一家名称不雅的町立澡堂,名叫花柳汤。虽然住在靠近目黑一带高级住宅的居民也不见得多好(魔利向来认为,只有她出生地的本乡,以及和本乡邻接的追分、汤岛、广小路、下谷,延伸到她第二故乡的下车坂一带和浅草——虽然魔利也想去瞧一瞧从浅草再过去的吉原是什么样,可一个妇道人家总不能在那地方闲逛,所以她还不曾去过——再由广小路一直到黑门町、日本桥、银座,还包括芝及神田,这一环区域以内够资格称得上是东京,至于其他号称是东京的地方,住的大抵都是些不怎么样的人吧),但在花柳汤的附近,住的是和白云庄绅士与淑女们同一类的族群,因此花柳汤肮脏的程度,也和白云庄相去不远。花柳汤的建筑外观在那附近算得上整洁,但进去的人同样都是些吐痰族。花柳汤的瓷砖也成了吐痰的地方,而漂在热水上的痰团,还可能会漂到魔利这边来。澡堂里那些肤色像马肉火腿的类女人(只要上所谓的大众澡堂瞧一瞧,立刻就会明白,一般被称为女人的,其实大多数都不是“女人”,而是该唤作“类女人”的东西。那些姑娘、主妇、家境小康的千金小姐、夫人们,在男人面前的害羞模样全是演技。她们在大众澡堂里的态度和动作,有魔利可以出面作证。除了偶尔有些属于住家应该有浴室的阶层,超过四十岁的太太,以及像西洋小女孩般抬头挺胸走向浴池的十几或二十几岁、令人看得着迷的女孩以外,多数的女子都让人瞧着十分厌恶。若是在澡堂看过了她们真实的面貌,就会发现再没有比那些在路上拼命把迷你裙往下拉,作态遮掩的女孩,更滑稽的了。魔利思忖着,若在男同性恋当中,有些男士的举止比较高雅,原因之一或许是他们对这种类女人的丑态了如指掌吧?魔利不曾看过澡堂的男浴室,也许男人们的举动比较粗鲁,总不至于像女人那样表里不一才对),连横尾忠则画的裸女见了也要退避三舍。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她们喀的一声吐得老远的痰液,总是没法瞄准通往下水道的水沟,屡屡落在沟槽的边缘。这时候,这些火腿女便会伸出一只手,从脸盆舀出热水泼向痰团想要冲掉,可这动作有时看来缺乏真要把痰团赶进沟里去的积极。就像很多人在打扫房间的纸拉门时,根本没用心扫掉积尘,只是拿掸子随便拍一拍作数,亦即鸥外所说的“敷衍了事”。魔利于是捧起脸盆,与火腿女泼水的动作同步将盆里的热水全部泼光,协助冲掉痰团。魔利必须全神贯注,绝不让自己的毛巾和手碰触到澡堂里的水龙头、置肥皂处、瓷砖等所有的地方,就和在白云庄的洗物台那里一样。她在旋扭水龙头以后,一定要舀些热水来冲手。那些火腿女把廉价肥皂往头顶像土著人一样烫卷的头发上搓抹,出动十根手指戳进里面拼命耙抓。她们在澡堂里刷牙,漱口,吐痰。她们虽穿着缀有蕾丝花边的华丽连身衬衣,但毛巾却脏脏的。如果是以前一高的男学生围在腰间的毛巾,魔利拿来连脸都敢抹;但要她向澡堂里的火腿女借来擦手巾一用,那可就敬谢不敏。魔利边朝那些肤色深桃色的类女人投去厌恶的眼光,仍以绝不容妥协的固定步骤与程序,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洗浴。尽管有些环节做了省略,可魔利在绝不乱套、也不偷工的坚持下,急匆匆地赶着洗浴的模样,简直和两分钟之内就要切腹的武士一样。
还有一件令人想不透的事是,来澡堂的女子洗浴的程序全都一个样,好像早就商量好似的,来了十个就有十个、来了二十个就有二十个,上自洗脸下至洗脚跟的方法如出一辙。这是魔利住在白云庄归纳出来的结论。他们这些庶民,从清早起床,直到夜里入睡的一切生活,毫无例外地完全相同,连脑袋里想的事情都是一样的,谈论的话题也全部相同,所以从元旦的清晨开始,一直到除夕的半夜寺院鸣钟祈福为止,一整年间,他们的行动千篇一律,今年和明年当然全无二致,换句话说,每个庶民的一辈子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把橱柜、缝纫机之类的家具分别摆放在屋里的两侧,没有一分一毫的偏移,就像银行摆置成列的文件柜那般整齐,甚至连折叠矮桌倚靠在墙边的位置,也全都相同,既未突出也没内缩,于是房中央留出了一块正方形的空间,他们就这么安坐其中。一栋公寓里如果有二十个房室,他们就会打造出二十个这种呆子似的空间,使魔利不禁寒毛直竖。魔利一看到那仿如从呆子脑瓜里跳出来的正方形空间,就会感到一阵大量灌饮了没味道的水似的反胃。简要来讲,那块空虚的精神空间,存在于由吐痰、污秽与奇妙的秩序所构成的生活模式中,表现出他们这些原先属于市郊的庶民和准庶民的人生。而那均一且平等的生活模式,亦在他们入浴的方式中如实呈现,只是凑巧把和他们一起进入澡堂的魔利吓得魂不附体罢了。至于魔利洗澡的程序,如同方才提过的,很不可思议地竟也遗传到了宇野浩二的古怪脾气,也就是把手臂和腿脚当成一根有四个面的棒子(宇野浩二则是当作了有六个面的柱子),拿起抹了肥皂的毛巾,将身上的每一面各擦拭两趟、每个指甲各擦拭三回等等,如同魔利的父亲磷太郎的全身擦拭法,亦和叶隐武士的切腹法相同,属于某一种仪式。魔利洗澡的时候,总是用缪斯牌的婴儿肥皂,在淡红色或柠檬色的簇新毛巾上搓出大量的泡沫,把泡沫仔细地抹在全身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要让那些白云庄族、淡岛族好好地闻一闻这高雅的芳香。除非是天寒地冻的季节,否则她绝不踏入浴池,即便不得已必须泡澡,那挥之不去的“污秽”念头也催着她快快起身。尽管魔利万分明白,古怪的是自己,可在魔利看来,他们这些千万个高等贱民千篇一律的生活模式,正是头脑空洞的人类造出的,像某种鱼卵或细胞般低阶的、最该被轻蔑的东西。
不过,到了夏天,魔利在白云庄除了害怕碗盘和身体有可能会碰触到痰液蒸发以后留下的残痕以外,还会碰上另一个令她几乎要尖叫出声的讨厌情况。由于魔利从幼时一直到十六岁的每一个夏天,都是在一处两室相连的房间里度过的,那里通风良好,连山里高级旅馆最顶级的房间也比不上(带着绿意的微风,从青桐、枫树、杉树、枞树、木莲花的树梢间,从北方穿过两室相连的房间送向南方,在不同的日子有时会往相反的方向吹拂,凉风习习。因此每年夏天有两星期要住到房州日在地方的小屋子,简直是去讨热似的。可父亲认为,为了孩子的健康,还有他本身想在那边有沙丘的院子里观测星象,以及体验他的一部小说《妄想》里主角的心境,因此要去那里小住一阵子。这对于向来讲究洗练、只喜欢都市和看戏,其他事物一概非常讨厌的魔利母亲而言,等于是每年一度自我牺牲的两个星期),因此魔利实在受不了大热天里还穿着衬衫待在白云庄里。
于是,她只好挑选尽量没有蕾丝和刺绣、正面领口也没有开衩的儿童款连身衬衣,搭配裙子当日常的穿着。到了近两三年,魔利甚至就穿成这模样在廊道上走动。但白云庄的淑女们仍如里的后宫女官一样谨守礼仪,平时依然穿着衬衫;不过绅士们可就裸着黑黝黝的上身,下面穿着内裤,或是居家用的过膝松紧裤,四处横行无碍。当然,魔利已是老婆子了,而这些绅士们,即便和魔利擦身而过,也不会把她当成女人看待。因此,绝对不会发生像在吉行淳之介描述的酒吧里,悄悄地伸手抚着身旁女子腰际的场景(要真被白云庄的绅士摸了一把,可是万死不足以雪恨的奇耻大辱)。问题是,一个女人不管年纪上了七十还是八十,只穿着连身衬衣和裙子,就和裸着上身的男子错身而过,总是不够庄重。至少魔利打从心底厌恶这种轻佻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哪里出现的裸体绅士身影,让魔利十分忐忑。有时候,她深夜洗碗洗到一半回房一下,再过来正要继续洗时,冷不防洗物台对面的门打开,冒出一个裸着身子的绅士来。但自己既已是个老婆子,总不能尖叫或吓得冲回房里去。魔利的父母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男女情爱的互动,长大后对此依然纯洁无知的她,只在偶然间度过了不可思议的婚姻生活,是个至今仍怀有一颗少女心的奇特老婆子。因此,尽管她不能表现出来,但对于旁若无人地裸露身体的行为,仍始终抱持着极度的恐惧与厌恶。那些像车夫的绅士们虽没把魔利当成不检点的老婆子,但这股可怕的屈辱感同样让她难以承受。然而奇怪的是(其实应该是正常的感受,没什么好奇怪的),魔利厌恶的是“男人”的裸露(希望大家能对这个引号里的词汇特别留意),假如袒露躯体的是三岛由纪夫、吉行淳之介、福田恒存、池田满寿夫、深泽七郎等人;换言之,那个裸身的人物仍是“三岛由纪夫”,是“吉行淳之介”,是“福田恒存”,是“池田满寿夫”,是“深泽七郎”,这样魔利既不讨厌,也不觉得可怕。何况三岛由纪夫裸露身体的模样,她有一回已在健身房里见过了。吉行淳之介的胸口,虽然只是一眨眼,可她曾看到的面积约莫是夏洛克打算割下肉块的二十分之一(那是因为,经宫城真理子提醒,吉行淳之介立刻把衬衫胸前的扣子扣好了)。至于三岛由纪夫,也不是刻意在裸着身子的时候请魔利去找他的,他原本想邀请魔利去的是忘了叫花马车,还是金马车的餐厅,但是魔利说她讨厌去像花马车那样豪华的场所(这只是魔利擅自认定的,或许那地方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奢华),也不喜欢他家那种想必有着光可鉴人的透明地板的地方,于是S出版社的编辑建议到那里找他一定在,便带着魔利去了位于水道桥的健身房。那时候,三岛由纪夫请魔利他们到健身房附近的咖啡厅,他稍后过去会合。过了约定的时间,他依然没有出现,于是编辑和魔利先点了色拉和面包来吃。吃到一半,编辑朝魔利的肩后瞥去一眼,顿时惊讶地“呀”了一声。原来三岛由纪夫正坐在魔利背后的座位上。可能是他认定魔利应该是个外表古怪的老太太,而熟识的编辑又恰巧被魔利挡住了,所以他没看见魔利二人。三岛由纪夫于是起身走向这边,一面大声地向服务生们吩咐:“给我柠檬水……用真的柠檬榨汁的那种。”他来到魔利身旁,像个中学生向女老师毕恭毕敬地弓身鞠躬,接着请原本坐在魔利对面的编辑让出座位来,然后从皮质文件包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一盒状似糖渍栗子的物品,摆在魔利的面前说道:“常见的东西,不成敬意。”从这一连串声音和举动看来,魔利认为他是个挺不错的人(意思是不作假的好人。也有些好人是弄虚作假而来的,既复杂又烦人),很明显地可以知道,即便面对像魔利这样身份较低的人,他也没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名人架子。不过,他也有颇为令人不解的一面。在剧场的走廊或是聚会的时候碰见的他,可说是乏味至极。遇上这种时刻,他只会立时站起身来,或是丰姿飒爽地从旁经过,若是魔利与人结伴同行,他才会多加一句“上次承蒙关照”,或是“请多指教”,可说是比电报更为简略的,带有学习院气息的问候。魔利原先以为还能见到第一次会面时的那个一双眼睛如写乐般灵活地溜转、大声朗笑且充满魅力的三岛由纪夫,满怀期盼地前去剧场和聚会,但从第二次以后,她就不再抱着这份期待了。
话题回到白云庄。每当魔利和裸露的绅士在廊道上错身经过,总是感到满腹的屈辱,与此同时,亦觉得只穿连身衬衣和裙子的自己太过轻浮,每每令她浑身不适到极点。从寻找写作材料的观点来看,这种经验或许有所帮助,可魔利的感知在面对欢喜和不悦时都没有免疫性,每一回的反应都像第一次碰上那样强烈。所以每次遇到裸露的绅士时,魔利都感到和昔日在千駄木町的老家走廊遇到裸着上身的卖鱼郎时相同的惊异、恐惧与厌恶。请各位不要误会,魔利并不是因为出身豪门世家,就有优越感。现在围绕在魔利周遭的日本庶民,在全日本庶民当中,属于应该被归到世田谷的类别,他们这些乡下人虽不是单口相声里那只化为人形的白狗,却在战争结束后装出一副东京人面孔,是以勤劳与认真自豪的高等贱民。这些原本栖息在东京周边广域地区的市郊族群,在战争开始前,去过的百货公司顶多是上野的松坂屋,可说是一群连咖啡厅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的人。他们专去一家在东京有许多分店的三好野甜点铺,叫上一碗蜜豆水果羹或豆粉麻糬,到了春天就吃绿茸茸的青豆粉裹豆沙馅麻糬,配的是色泽发褐、淡而无味的粗茶或苹果汽水(这些人在战争结束后改喝果汁。他们不能没有果汁。不管是先杀了小孩再自杀的大婶,还是毒死了生活比自家优渥的邻居太太的大婶,全都是在果汁里下毒的);想打牙祭就上松坂屋的餐馆,要不就是到难吃的寿司店、荞麦面店、浅草的小馆子、伊吕波(牛肉专卖店,和三好野同样在东京有好几家分店);夏暑时节,他们就到冬天卖烤番薯、夏天改卖冰品的小店,坐在长板凳上,把擦汗巾叠在膝头上,先用右手把刨冰堆成的那座小山往下压扁,再拿一支像家家酒玩具似的铝质小匙子从上面把冰铲碎,接着才舀起一匙往嘴里一送,吃了起来。他们就是这样的人种。战争前,真正的浅草族虽和这个种族做同样的装扮,也在同样的地方出入,可两者的根本性质却完全不同。魔利是在昭和十一、十二年(1936、1937)左右,搬到浅草附近的下谷神吉町的公寓和浅草族同住一个屋檐下时,才知道有这样的族群存在,她立刻感到无比亲切,并且爱上了他们。在那里,不管是卖菜的、卖鱼的,还是装裱师傅,每个人都将工作视为天经地义的劳动,绝不会往脸上贴金说成勤劳。每当魔利沿着公寓后方,穿过两旁店铺屋檐下的小巷弄通往浅草六区时,公寓房东那位姿色中等的女儿便会扬起如歌唱般的轻快声音问道:“牟礼姐,您出门玩儿吗?”换作是在白云庄,邻居探问上哪去时,若是回答要去参加侄儿的婚礼,或是要去帮忙接生小孩,不在时请帮忙关照一下,大家都很乐意;要是答说只是出门去溜达,邻居可就不大高兴了。同样是上街转悠,浅草那里不管是蔬果店的老板娘或是鱼铺的老爷爷,人人都爽直地认为:“有钱有闲出门玩,不愧是豪气作风哪。”如同魔利多年前一抵达Gare de Paris-Nord(巴黎北站)的刹那立刻融入了巴黎,她从搬到浅草那一天起,同样立刻变成地道的浅草人。浅草的天空清澄蔚蓝,洋溢着自由自在。魔利曾躺在摆设如同站街女小屋的四席半陋室里,听着窗外的雨声打在不远处仓库的镀锌板屋顶上。有一群钣金店的男工就在魔利房间的窗下干活,他们应该不会像那个到白云庄的补锅匠,只在见到那个魔利给她起了PtA绰号的假贵妇的时候,才会使用敬语吧。说到这个PtA,还真是不得了的角色,是个有点古怪小聪明的女人,很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珍·玛波小姐,她在冷笑的脸上覆着天使般的微笑,用带着权威的嗲气娇声,把那群大婶摆弄得服服帖帖的。报纸她只看朝日新闻、广播只听NhK电台、书本只读岩波书店,除此之外一概不听不看,这是魔利最无法忍受的。就因为有这种人,所以魔利才会讨厌朝日新闻、厌恶NhK电台、憎厌岩波书店。每当不巧撞见她独自走在巷弄间,脸上浮现着诡异的窃笑时,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就和瞧见了树叶背面满是黏糊糊的虫卵没两样。在浅草的乐园庄赁居的住民都是些六区的女演员、每天伺候金主老爷前来午睡片刻的女人、带着没爹孩子的女人、酒吧和咖啡馆的女人等等,她们凭着直觉立刻感受到千金小姐出身的魔利对她们的好感,看到魔利费劲地拖着配给的木炭袋时,马上一声不吭地伸手帮忙。唯独住在邻房的那个老婆子,可能觉得魔利知道她女儿淫荡的性生活内幕,因而非常痛恨魔利。尽管魔利并非经过一番流离转徙,才到这地方来的,可那老婆子始终瞧不起她这位千金小姐:“瞧你到处流浪,沦落到这里落脚,怕是翻不了身喽。”纵使如此,魔利依然同样爱着这个老婆子。有一天,老婆子被脚下的虫子吓了一跳,那姿态和义平次老太婆一模一样,从围腰裙下露出的两只外八字脚跳了起来,张着嘴巴放声大叫:“我的娘啊!”只见她扁塌的鼻子下面被挤出一堆横纹来。刹那间,魔利仿佛看到了那个老婆子小时候在昏暗的小弄里踢着玻璃弹珠玩耍的模样。“老婆婆,别吵啦。我可没瞧不起你家的闺女哪!”魔利在心中说道。总而言之,那种会让人胸闷气躁的优越意识,魔利是绝对没有的。起先,魔利看见她们穿着粉红或白色连身衬衣,走在廊道上把木屐踩得喀啦喀啦响时,心里颇为吃惊,但很快就融入她们的世界里了。魔利能和在洗物台前擦抹身子的钣金工匠说说笑笑,也能对那些与永井荷风的《某天夜里的事》的彩画电影招牌上十分神似的女人们,投去喜爱的眼神。
“雨啊,下吧,再下吧,直到冲走我的烦恼……”
听到工匠们中气十足的畅怀高歌,魔利感觉自己来到一个没有任何苦业的世界,心情宛如打了呵欠又伸了懒腰的舒畅。乐园庄的住民应当也属会吐痰的人种,可魔利却不记得当时曾介意过地上的痰。魔利和浅草的庶民一起在浅草生活,恣意浸淫在六区,春风拂来时摘下金盏花插在瓶子里,系上碎白花纹的铭仙绸围裙,把头发梳拢到后面扎起,每天在歌剧馆、金龙馆、松竹座之间随意兜转,不时被古怪的老爷爷叫住算个命,耳边传来“来呀,米果、牛奶糖、红豆面包、弹珠汽水”的叫卖声,听得魔利恍然出神,有时还夹着专卖鱿鱼的小贩吆喝几声“来呀,鱿鱼”。从卖红糖水或黄糖水的老爷爷,到貌似在歌剧馆打杂的长工,甚至是流浪汉,每一个人都接纳了魔利。浅草和巴黎一样,毫无阻碍地将魔利吞了下去。
简要来讲,浅草族是地道的东京人,而世田谷族是乡巴佬。他们铺天盖地充斥在世田谷、阿佐谷、杉并这些“原本的市郊”,悄无声息地压迫着魔利。他们一瞧见魔利,当下就嗅出了魔利“曾是千金小姐”,隐藏在他们轻蔑态度背后的是极度的自卑。这些“原本的市郊族”的人种,多数都瞧不起动物和孩童这两个至高无上的族群。他们嘲笑猫狗的智能比不上自己,将动物贬低到极低的境地,时常可以听到他们用“毕竟是畜生呐”这最轻蔑的词语来辱骂动物;他们对孩童采取的态度也相同,每当小孩说些感想时,他们立刻回以轻蔑的讥讽封住孩子的嘴。然而事实上,论感知、论纯洁,孩童和动物在这些方面的智能,都远远超越他们。只是以他们粗浅的脑筋,自是没有能力察觉出来罢了。于是,原本市郊族的孩童们,不断地饱受大人们的侮蔑,多少委屈的泪水只能往肚里吞,不久后转而拼命模仿大人们的行为。因此,等孩子们长到七八岁左右,已经彻底学到了父母们低阶的智慧,包括痴憨的笑容和坏心眼也全都运用自如了。幼时的魔利刚进小学,立即遭遇了这种模式塑造出来的孩童们的包围,度过了一段忧郁的校园岁月。猫狗这些动物族群,其实应当被置于远比原本的市郊族更高等的位阶上。因为猫和狗不像孩童那样屈从于“原本市郊族”的庶民,而能秉持着崭新的知觉与纯洁,永远凌驾在他们之上。每当魔利看到猫狗们,总是感到一股哀伤,相信它们曾经是情感灵敏而纤细的人类,却因故遭到了神明的惩罚,变成无法言语的生物。尤其当魔利望着它们的眼睛时,那满满的哀伤总会重重地袭向魔利。魔利对“原本的市郊族”的气愤虽和摩西的愤怒同样炽烈,但魔利那打从心底喷发的怒火,却将他们充满施虐狂味道的奸笑,激发得更为阴险而昂奋。魔利这种强烈的愤怒,同样来自魔利父亲的坏遗传。魔利的父亲在外面走动时,时常受到这种庶民的轻蔑,因而大发雷霆。会惹他生气的人,包括西餐厅的侍应生、市营电车的司机、帽铺和杂货店等商家的中学徒和小学徒,乃至于在上野的山脚下与两国车站等着载客的车夫(在千駄木町载客的车夫都晓得他是陆军中将,对他十分尊敬,所以另当别论)等等,魔利随着父亲出门时,经常感受到他对那些庶民打从心底怒不可遏。满肚子怒气的父亲会等到走至没人的地方时,低低地咒骂一声:“混账!假洋鬼子!”魔利父亲奇特的服装也常遭到那些人的嘲笑。夏天,他会穿着像《四谷怪谈》里的宅悦那样短幅的浴衣,腰间胡乱地绑着一条第五代菊五郎在妾宅里系的博多腰带(虽是产自博多,但和常见的博多绢织腰带不同,而是质地柔软、没有硬边,类似有凹凸浮纹的和服面料,里面也没有加硬衬,所以就算对折起来系绑,也没法当成外出用的像样腰带),并在神似威廉二世的面孔上,戴着一顶平顶硬壳草帽;时序入冬,他那件长摆吊钟形的德国斗篷下方,会露出一截厚厚的仙台平丝布裤裙,随着步伐发出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而头顶则戴着黑色的凹顶绅士帽。不分冬夏,他出门时,手里总是握有一柄像冉·阿让带走珂赛特时,带着防身用的那种既粗又直的黑檀手杖。况且由于他的头特别大,帽子的横幅宽大,看起来格外扁平。精养轩饭店的侍应生料定魔利那形貌怪异的父亲是个乡下老头,带着一个身穿稀罕的洋装、愣头愣脑的小女孩一起上门来开洋荤。精养轩饭店的侍应生和魔利父亲的那场斗嘴,最后是父亲赢了。她父亲在点餐时要了“绞肉料理”,侍应生马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故意用英语半是揶揄地反问:“要煎得薄脆又通透的那种吗?”魔利的父亲怫然作色,立刻又用字正腔圆的英语(侍应生方才听不懂的原因是父亲的英语带有德语腔)重又讲了一次餐点。然而,据魔利观察,她父亲平时和侍应生或车夫辩斗总是输,和精养轩饭店侍应生的这一役是唯一一次胜利。精养轩饭店的侍应生会讲的英语,虽然仅限于饭店菜单上的餐点名称,即便程度不高,至少还属于智识阶级的最低阶,只是一时失算,用外语揶揄了魔利的父亲,她父亲才能在紧要关头扳回一城。若说遭到惨败,要算他上帽铺买帽子,还有到杂货店买马夫用的麦秆帽的时候了。他夏天戴帽子的主要目的是遮阳,所以平顶硬壳草帽那样的帽子,根本派不上用场。魔利的父亲说,像戴在马匹和马夫头上的那种宽帽檐的麦秆帽子,最适合用来挡太阳了,于是去杂货店购买那种叠放在店门口、绿白相间细绳沿着帽缘捻了一圈的马夫帽。杂货店的老板娘只见一个奇装异服的男士从上等的钱包里掏出钞票,说要买马夫用的帽子,瞧他像个乡下老头却又不大像,自然不会对他太客气。杂货店的老板娘看着这个形迹可疑的顾客,随手把帽子递给他,收下了钱款,那随随便便的态度简直像拿给孩童似的。不过,魔利的父亲去帽铺时饱受中学徒、小学徒们的讥笑,那才叫作万箭穿心式的总攻击。任他试遍了整家店的帽子,却没一顶戴得上的。他已在忍受着中学徒、小学徒的讪笑,却发现那些学徒一旦发现他真被惹怒了,那股捉弄之心更是有增无减,只见他们硬憋着笑意,表情越来越像大神乐里那张瞠目噘嘴的男丑面具。魔利的父亲最痛恨的就是那种瞧不起人的嘲弄模样。还有一次,上野山脚下的车夫,把这位连远在德国的柏林和慕尼黑的人们都十分尊敬的Rintaro Mure,误认成刚从上野车站前的旅馆走出来的乡下老头,没细听他吩咐的是“载到团子坂的顶上”,抬起车来就埋头往前跑,到了池边的博览会入口处便停住,将车把放下来了。气急败坏的魔利父亲根本不听车夫忙着解释马上改送到团子坂,三两步下了车,从钱包里掏出车夫索取车资的两倍金额塞进他的手里,唤了搭乘后面那辆人力车的魔利下车,牵起魔利的手便径自走开了。不晓得什么原因,每逢他一生气,就会付出双倍的钱款。当然,起初满面错愕的车夫,脸上旋即绽开魔利父亲最讨厌的那种嘲笑了。
至于魔利在这方面也不遑多让。对于讥笑魔利的男店员和女店员,她的愤怒甚至超越了父亲。魔利的这种愤怒不仅是父亲的遗传,也是来自永井荷风的遗传。永井荷风在世时不顾自己早已上了年岁,每天晚上仍是戴着那顶在市川的菅野边一带只有他一个人会戴的贝雷帽,到附近闲逛晃悠,但附近的酒馆似乎没给永井荷风格外礼遇。听说有天永井荷风对酒馆的老板愤然斥道:“我是荷风(Kafu)呢!”这件趣闻传到魔利的耳里,虽身为同类人,也忍不住喷笑出声。永井荷风明知市川的酒馆老板的脑筋和那些浅草舞女们差不多,肯定会把荷风错读成Nifu的,却仍是忍不住严词指正,显见他的脾气比魔利的父亲来得大多了。对于受到这种蠢笨庶民尊敬的那些人而言,却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愤怒从何而来。比方魔利的母亲对丈夫的震怒总是回以一句“这有什么好气的”,一笑置之。
话说魔利的父亲磷太郎这位男士,对肉体上的些微缺点极度自卑,这又是他的另一项古怪之处。年轻时,他对自己分明没喝酒却红红的酒糟鼻非常苦恼,待在柏林的那段时间尤为严重。魔利十七八岁时和年轻时的父亲有着相同的烦恼——面疱长了消、消了又长,鼻头永远留着一处略微凸出的红色痘疤。随着启程前往欧洲的日期接近,魔利的心思全搁在鼻尖上头,嚷着要随身带着两年分量的治痘偏方药出发,母亲生气地骂她别犯傻了。磷太郎当即护着魔利,神情凝肃地说道:“魔利当然会在意!我年轻的时候也遇过同样的事。朝我迎面走来的家伙没半个人有红鼻子,那些长相比我更下等的家伙,就因为鼻子不是红的,看起来反倒比我上等。我甚至曾经想过,要从腿内侧移植一块皮肤过来,就算移植上去和周围有一圈明显的界线,也比红鼻头来得好。人们总把有酒糟鼻的家伙,当作是酗酒的下流老头子,实在让人不悦!”魔利的父亲向来认为女儿是个大美人,对于魔利鼻尖上的小红痘,也和魔利同样介意。魔利的母亲一脸难以置信地瞧瞧魔利,又看看丈夫,说道:“魔利的面颊和脸上其他地方都是红润润的,所以根本看不出有小痘疤呀!换作是脸色泛青的人长了,那倒是没法不在意了。”父亲听了勃然大怒,凶颜怒目地回道:“照魔利说的去做!反正带着又不碍事!”这种极度在意肉体缺点的心结,好像是室生犀星遗传给魔利的似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缺点、某人特有的怪癖,几乎全都集中附在魔利的身上,那程度,可以说到了令人悚然的地步了。犀星曾在文章里不厌其烦地提到,年轻时对自己的样貌相当自卑,他在作品里大叹自己这张脸长得和扒手、小偷、吃霸王餐的家伙一个样。直到犀星成名以后,似乎依然对相貌苦恼不已。但到了晚年,犀星将自己这张面容,当成名匠制作的稀有茶器,也像是价值连城的珍罕宝石,似乎变得相当中意。从他年老时很喜欢让人拍照,甚至向杂志社索讨刊登的肖像照未果而大发脾气来看,他确实已经改变想法了。魔利的父亲到了晚年,好像同样对自己散发知性的容貌充满了自信,“步入壮年以后,连鼻子上的泛红也变得完全不醒目了”,管它鼻子泛红也好,额头泛紫也罢,他丝毫不在意。直到今天,魔利的鼻子上依旧留有暗红而微凸的痘疤,但近来魔利更介意的是那个大鼻子,她深信若能让别人的视线,集中在脸部的某一个焦点上,比方疮啦、痣啦,甚至是沾着的脏东西也行,这样鼻子看起来就会比较小,所以,她反倒很高兴鼻尖上的那个有点红、有点凸的痘疤,不再像年轻时,百般努力用玫瑰色的粉遮掉那处瑕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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