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女无论再怎么抗拒,还是会受到双亲影响的。”这是导师后藤田的观点。
距今约一个月前,后藤田在班会上说了这句话。不知道身为教育者的他是抱着什么意图说出这种话,但由纪夫忍不住反驳了:“老师,又无法证明双亲肯定会对子女造成影响,请不要擅自下定论。”后藤田闻言,稍稍露出退却的神色,但旋即恢复平日蔑视学生的表情回道:“那个……蒟蒻啊,即使表面滑溜溜的,在柴鱼高汤里浸久了,味道还是会渗进去。子女由父母一手带大,当然不可能丝毫不受影响。连晒在外头的湿衣服,都不可能完全不受到户外空气的影响,更何况是一年到头朝夕相处的亲子。做子女的坚称自己一点也没受到双亲的影响,才是胡说八道吧。”
由纪夫正要开口,殿下抢在前头说话了:“我父亲是客机驾驶员,我小时候很少见到他哦。又不是所有的双亲都能够一年到头与子女朝夕相处,请您不要妄下断语,这样会伤害到一些人耶。”其他同学纷纷趁机起哄:“对呀!就是说嘛!请不要伤害殿下!”搞得后藤田相当不开心。
来到电力公司附近,公交车驶近路肩,前方也有正要停车及正准备驶离的公交车,司机打着方向灯,看准空隙插车卡位。公交车缓缓地靠左移动,车内准备下车的乘客早已排成一列,毛线帽男却依然老神在在地坐在位子上。
公交车停妥,车门发出宛如叹息的声响打了开来,司机透过麦克风念出站名,接着不带感情地念出一段亲切的叮咛:“请记得带走您的随身物品,下车时请慢走。”然后宣布说:“为调整班次,本车将于本站暂时停靠三分钟。”车上却没有任何人反对说:“我不要。”
“啊,由纪夫!”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呼唤。由纪夫惊讶地回头一看,眼前站着的是顶着三分头、眼神凶恶的鳟二。他似乎刚跳上车,大声地对由纪夫说:“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只是乘车罢了。倒是你,为什么会搭上这种公交车?”
什么叫做‘这种公交车’?拜托讲话客气点好吗——前座一名膝上摆着超市购物袋的妇人射过来的严厉视线正如此诉说着,由纪夫连忙改口:“你为什么会搭上这样的公交车?”
鳟二似乎这才想起自己现处的状况,一边回头张望身后一边回道:“呃,我在逃命啦。”抱着超市购物袋的妇人,眼神更严峻了。
仔细一瞧,鳟二的额头冒着汗,或许是三分头的关系,看上去也有点像是刚练完球的棒球社社员。“逃命?谁在追你?”由纪夫刚问出口,脑中又浮现了影集《Runarisoner》当中的经典台词——“反正只要逃得过十五年就无罪了吧?哼哼,小case。”差点脱口说出。
“谁在追我……,这个嘛……”鳟二一副在考虑要怎么解释的模样,视线一移向车窗外的人行步道,登时睁大了眼,露出痛苦的神情咬着牙说:“你看,就那几个喽。”
车尾后方的步道上,三名年轻男子朝着公交车直冲而来,三人的头发都是侧边整个剃高,头顶部分则是抓立起来,肤色黑且体形痩削,身穿鲜艳衬衫,走在路上尤其显眼,只见三人粗鲁地推开周围行人狂奔而来。
“这不是牛蒡君吗?”由纪夫不禁低喃,语气中带着厌烦与讶异。
“是啊,街痞牛蒡军团。刚刚不巧在街上遇到,我当然当场逃给他们追,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呢。”
“这不是没摆脱吗?”由纪夫指着死命狂奔的牛蒡男说道。
“放心啦,他们没发现我逃进这辆公交车里。”
“这不是发现了吗?”由纪夫看得清清楚楚,牛蒡男们早就发现公交车内的自己和鳟二,正指着这边大声喊着什么,看唇形似乎是在说:“找到了!在那里!你死定了!”
“司机先生,麻烦赶快开车好吗?”鳟二朝车头喊道。车上几名乘客顿时皱起眉头望向他,毫不掩饰对于举止鬼祟高中生的厌恶。
上车门依旧是开着的,牛蒡男三人已经离公交车不到二十公尺了。
“司机!叫你快点关车门啦!”鳟二在焦急与不安之下,语气不禁粗暴了起来,听到此话的乘客更是不悦,车内空气仿佛“咻”地变得扭曲。
“我不要。”司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现在不开车。”这回复讲好听是毅然决然,讲难听就是幼稚。
“拜托你,快开车吧。”
“我不要。”司机也很固执。
牛蒡男走进上车门。由纪夫瞄了前座的毛线帽男一眼。
没时间犹豫了,由纪夫迅速拉住鳟二的手臂,将一大堆硬币投入收款箱之后,冲出下车门。要是在车上和牛蒡男起冲突,下场肯定惨不忍睹。
两人来到人行步道上,差点撞上一对迎面走来的情侣,连忙闪了开来。路旁就是一间面包店,飘散出咖啡香气。由纪夫根本顾不得回头,只听见公交车发动的声响传来,但没听见追兵的脚步声。
看来在牛蒡男一跳上车之后,公交车马上就离站了。想也知道那三人一定拚死拚活地吵着要下车,搞不好又被那位司机以一句“我不要”给断然拒绝了吧。
即使下了公交车,好一段时间,还是不免担心那几个牛蒡男会不会又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正确来说,担这种心的不是由纪夫,而是鳟二。
鳟二像个小女生似地嘀咕着:“要是剩我自己一个人,人家会怕啦。”由纪夫半哄半安抚地提议说:“那我们去电玩中心杀时间吧。”鳟二的脸色立刻亮了起来,“好呀!”两人于是朝市内的“太空侵略者”前进。这家电玩中心离由纪夫他们当年就读的中学,走路大约十五分钟,位于一栋昏暗的旧大楼一楼,地约十五坪,是一间开了好几年的老字号。
店内的水泥墙面毫无遮饰,非常杀风景,空气潮湿,店里的一切都渗入陈旧的气味,一走进门便不由得想感叹:“真亏它还能撑这么久没倒店吶。”而事实上,据说这家电玩中心是在四十多年前开幕的,由纪夫中学的同学当中,还有人亲子两代都是“太空侵略者”的常客。而最令人惊讶的是那位顶着一张方脸、总是系个蝴蝶领结的奇妙店长,似乎永远不会老。无论哪个年龄层的常客都不禁偏起头纳闷:“店长的外貌一点也没变呢。”大多数的臆测是,店长应该是定期接受回春整形手术,但也有少数人持反对意见:“既然要整形,为什么不把自己整帅一点?”还有人谣传,其实店长正是如假包换的“宇宙侵略者”。
一看手表,已经过下午四点了。由纪夫吓了一跳,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电玩中心安全吗?”两人走在人行步道上,前方不远处就是“宇宙侵略者”的招牌了,由纪夫问身旁的鳟二:“搞不好,那几个家伙也会来这里哦。”
品行绝对称不上优良的那些牛蒡男,若要杀时间,就算出现在老旧的电玩中心也不足为奇,或者该说不无可能。
“不会啦、不会啦。”鳟二笑着拍了拍由纪夫的肩头:“你这小子就是爱操心。”
由纪夫叹了口气,语带厌烦地说道:“我是看你好像很不安,才想说那陪陪你好了。请问为什么你现在看起来心情好得不得了?所以我应该不必陪你去电玩中心了吧?”
鳟二一听,登时垂下眉,“由纪夫,不要抛弃我啦!”说着整个身子凑上由纪夫,推也推不开,还扭扭捏捏地像个小女生似地说:“要是剩人家一个人的时候,又被那几个家伙逮到,你是叫我怎么办?”
“要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被逮到,你是叫我怎么办?”
“哎哟,别想那么多了,我们来玩格斗游戏吧!以前中学时我们不是常玩吗?”
由纪夫没吭声,暗忖着不知道鹰和葵他们会不会担心,该想办法联络上他们才是。接着掠过心头的是下星期的考试,这次古典文学的考试范围包括了《土佐日记》,他想起开头的一段话:“男子方得书写之日记,奴家亦欲尝试,于焉提笔。”中学生方得参与之格斗游戏,在下亦欲尝试,于焉下场。
一踏进店里,嘈杂的电子声响旋即将两人团团围住,店内到处可见中学年纪的男孩子。由纪夫心想,周末傍晚窝在这家店里打电玩的这些人,虽然没严重到内心荒芜的地步,但他不觉得这算是哪门子有意义的事情。
进门就是一横排约十台的游戏机,全店至少有五排以上。格斗游戏机在最后头,那区早已围了一群人。
“来玩来玩!”鳟二显得相当兴奋。
这款格斗游戏机不只提供人与计算机对战,还能够两台联机对打,相当于两名操纵者下场格斗,因此机台旁边常会围着观战的人群。尤其当对战的玩家是知名好手时,更是如同名家下将棋还是围棋似的,围了一堆人抱着“观摩一流选手对决”的心情观战。眼前的场子就围了十人左右紧盯着战况。
“看样子这局没打完之前,我们很难插进去啊。”鳟二悄声咕哝着,话声刚落,游戏机传出了电子语音:“胜负已决!”场子响起一片欢呼。背对着由纪夫与鳟二的玩家从游戏机座位站了起来,是个小个头的少年,粗鲁地骂着:“可恶!”
对面机台的玩家也倏地站起身,“干得好!”只见他大大地比出胜利手势,接着得意地挺起胸大喊:“少年人吶!你这只井底蛙,乖乖回你的井里去吧!”
“啊。”鳟二不禁惊呼,伸手指着那人。
“鹰。”由纪夫只觉得无力。在惊讶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或“你在这里干什么?”之前,低声脱口而出的是冷冷的一句:“拜托你成熟点好吗?”
“我到处在找你呢。”鹰说。由纪夫、蹲二与鹰三人走出电玩中心,朝家的方向前进。公车道旁是宽广的人行步道,三人并肩走着。眼前缓坡的高处,看得见淡淡丝状的卷云。
“你根本没在找吧。”由纪夫指责道:“就我所知道的日语,那不是‘在找’而是‘在玩’,也可说是‘在对战’或是‘在击败小孩子’。”
“可是我们不是相会了吗?所谓亲子之间的羁绊,真的很强呢。”
“鹰爸,你早就知道我们会去那里了吗?”鳟二问。
“鳟二啊,好久不见吶!都还好吧?看你都没什么变,还是理个三分头呀!”
鹰显然心情很好,开心地讲了这一串之后,开始解释来龙去脉:“在赛狗场的时候,你不是跑去上厕所吗?等了二十分钟,我和葵和多惠子还在聊说,可能是厕所大排长龙还是你大便大太久。可是等了超过三十分钟,我们就觉得可能出事了,多惠子也开始慌了,要我们广播找人,还铁青着脸对我们说:‘两位爸爸,由纪夫搞不好被诱拐了哦。’”
“你们太小题大作了吧。”
后来,他们真的广播找人,一发现没下文,立刻离开赛狗场,分头前往“由纪夫可能去的地方”找人。
“所以呢?鹰你就去了那家电玩中心?”
“我是凭直觉的,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由纪夫搞不好在‘太空侵略者’哦。”
“可是我会出现在那里纯粹是偶然耶。只是碰巧遇到鳟二,而且那家店我大概两年没走进去了。”
“我对这种事的直觉一向很准的。结果一到那儿啊,看到对战机台那边有个中学生一副嚣张的态度,就决定给他震撼教育一下。你也看到了吧?成功歼灭!”
“鹰爸是电玩高手啊!”鳟二由衷佩服。
“那是我从前打下的基础呀。你知道十多岁的我投资了多少钱在电玩中心?怎么可能轻易战败。”
“明明就是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我说由纪夫,大人的职责所在就是堵在嚣张的小毛头前方,死缠烂打地阻挡他的去路哦。”
“讲得真好!”鳟二陶醉地说道。
哪里好了?由纪夫斜眼瞪向鳟二,只见他面朝河对岸的大楼群,眼神迷蒙地不知在看什么,脸上却是神清气爽的表情。看他这样,由纪夫也察觉了,鳟二应该是想起了他的父亲吧。那位前运动选手、如今却洗净铅华在卖今川烧的鳟二爸爸。
由纪夫不经意想起小宫山的事,他试着问道:“我班上有个同学不肯来上学耶。鹰,如果是你,会怎么把他拉出来?”
“不上学?那种家伙随他去就好了。像我,到现在还是不肯上学啊。”
“不要讲得那么得意好吗?”
“哎哟,不然你就试着和他说:‘我全都知道哦。’如何?”
“全都知道?知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啊,被别人这么一讲,一定会吓一大跳吧?心想:‘吓!你知道了什么吗?’”
“当然会在意啊。”
“那就对啦,只要一开始在意,拒绝上学的小鬼也会被引出家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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