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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鬼败事

        “当初不是筹划得好好的?”她问,“处处碰钉子是啥缘故,碰的是啥个钉子?”

        “一言难尽。”古应春摇摇头,不愿深谈。

        螺蛳太太旁敲侧击,始终不能让古应春将他的难言之隐吐露出来。以至于螺蛳太太都有些动气了。但正当要说两句埋怨的话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激将法。

        “姐夫,你尽管跟我说,我回去决不会搬弄是非,只会在大先生面前替你说话。”

        一听这话,古应春大为不安。如果仍旧不肯说,无异表示真的怕她回去“搬弄是非”。同时听她的语气,似乎疑心他处置不善,甚至怀有私心,以致“一事无成”。这份无端而起的误会,亦不甘默然承受。

        于是,古应春抑制激动的心情,考虑了一会答说:“四姐,我本来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有委屈自己受。现在看样子是非说不可了!不过,四姐,有句话,我先要声明,我决没有疑心四姐会在小爷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

        “我晓得,我晓得。”螺蛳太太得意地笑道,“我不是这样子逼一逼,哪里会把你的话逼出来?”

        听得这话,古应春才知道上当了,“我说是说。不过,”他说,“现在好像是我在搬弄是非了。”

        “姐夫,”螺蛳太太正色说道,“我不是不识轻重的人。你告诉我的话,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我当然也会想一想。为了避嫌疑不肯说实话,就不是自己人了。”

        最后这句话,隐然有着责备的意思,使得古应春更觉得该据实倾诉:“说起来也不能怪老宓,他有他的难处——”

        “是他!”螺蛳太太插进去说,“我刚就有点疑心,说闲话的旁人,只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阜康怎么样?”

        “他在阜康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谈我自己。我也弄不懂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宓,有点处处跟我为难的味道——”

        原来,收买缫丝厂一事,所以未成,即由于宓本常明处掣肘、暗处破坏之故。他放了风声出去,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是古应春在做房地产的生意上扯了一个大窟窿,所以买空卖空,希图无中生有,来弥补他的亏空。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最好另找主顾,否则到头来一场空,自误时机。

        这话使人将信将疑,信的是古应春在上海商场上不是无名小卒,信用也很好。只看他跟徐愚斋合作失败,而居然能安然无事,便见得他不是等闲之辈了。

        疑的是,古应春的境况确实不佳,而更使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胡雪岩一向反对新式缫丝,何以忽然改弦易辙?大家都知道,胡雪岩看重的一件事是:说话算话。大家都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出尔反尔的事。

        因为如此,古应春跟人家谈判,便很吃力了,因为对方是抱着虚与委蛇的态度。当然只要没有明显的决裂的理由,尽管谈判吃力,总还要谈下去,而且迟早会谈出一个初步的结果。

        其时古应春谈判的目标是公和永的东主黄佐卿。他跟怡和、公平两洋行同时建厂,规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丝车,买的是意大利跟法国的丝车,公平洋行的买办叫刘和甫,提议三厂共同延请一名工程师,黄佐卿同意了,由刘和甫经手,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麦登斯来指导厂务、训练工人,此人技术不错,可是人品甚坏,最大的毛病是好色。

        原来那时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称之为“湖丝阿姐”。小家碧玉为了帮助家计,大致以帮佣为主,做工是领了材料到家来做,旧式的如绣花、糊锡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缝军服,但做“湖丝阿姐”,汽笛一声,成群结队,招摇而过,却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丝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这些年轻妇女,抛头露面惯了,行动言语之间,自然开通得多,而放荡与开通不过上下床之别,久而久之便常有荡检逾闲的情事出现,至于男工,“近水楼台先得月”,尤其是“小寡妇”,搭上手的很多。当然这是“互惠”的,女工有个男工作靠山,就不会受人欺侮,倘或靠山是个工头,好处更多,起码可以调到工作轻松的部门。相对地,工头倘或所欲不遂,便可假公济私来作报复,调到最苦的缫丝间,沸水热汽,终年如盛暑,盛暑偶尔还有风,缫丝间又热又闷,一进去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浑身就会湿透,男工可以打赤膊,着短裤,女工就只好着一件“湿布衫”,机器一开就是十二个钟头,这件火热的“湿布衫”就得穿一整天。夏天还好,冬天散工,冷风一吹,“湿布衫”变成“铁衣”,因而致病,不足为奇,所以有个洋记者参观过缫丝间以后,称之为“名副其实的活地狱”。

        工头如此,工程师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麦登斯便视蹂躏湖丝阿姐为他应享的权利,利用不肖工头,予取予求,黄佐卿时常接到申诉,要求刘和甫警告麦登斯,稍微好几天,很快地复萌故态,如是几次以后,黄佐卿忍无可忍,打算解雇麦登斯,哪知刘和甫跟人家订了一张非常吃亏的合约,倘或解雇需付出巨额的赔偿。为此黄佐卿大为沮丧,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决定将公和永盘让给古应春。

        条件都谈好了,厂房、生财、存货八万银子“一脚踢”。古应春便通知宓本常,照数开出银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拨。”

        “怎么?”古应春诧异,“不是有‘的款’存在那里的吗?”

        当初汇丰借出来的五十万银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万以外,余数由胡雪岩指明,借给尤五出面所办的茧行,作为收买新式缫丝厂之用,这一点宓本常并不否认,但他有他的说法。

        “应春兄,‘死店活人开’,大先生是有那样子一句话,不过我做档手的,如果只会听他的话,像算盘珠一样,他拨一拨,我动一动,我就不是活人,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你说是不是呢?”

        古应春倒抽一口冷气,结结巴巴说:“你的话不错,大先生的话也要算数。”

        “我不是说不算数,是现在没有。有,钱又不是我的,我为啥不给你?”

        “这钱怎么会没有?指明了做这个用途的。”

        “不错,指明了作这个用途的。不过,应春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几次谈到缫丝厂的事,你总说‘难,难,不晓得啥辰光才会成功。’如果你说,快谈成功了,十天半个月就要付款,我自然会把你这笔款子留下来。你自己都没有把握,怎么能怪我?”

        “你不必管我有没有把握,指明了给我的,你就要留下来。”

        这话很不客气,宓本常冷笑一声说道:“如果那时候你请大先生马上交代,照数拨给你,另外立个折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没有资格用你这笔钱。没有归到你名下以前,钱是阜康的。阜康的钱是大先生所有,不过阜康的钱归我宓某所管。受人之禄、忠人之事,银根这么紧,我不把这笔钱拿来活用,只为远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话,把这笔钱死死守住,等你不知道哪天来用,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

        这几句话真是将古应春驳得体无完肤,他不能跟他辩,也不想跟他辩了。

        可是宓本常却还有话:“你晓得的,大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大,就是因为一个钱要做八个钱、十个钱的生意。大先生常常说,‘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穿帮,就是会做生意。’以现在市面上的现款来说,岂止八个坛子七个盖?顶多只有一半,我要把他搞得不穿帮,哪里是件容易的事?老兄,我请问你,今天有人来提款,库房里只有那二十几万银子,我不拿来应付,莫非跟客户说,那笔银子不能动,是为古先生留在那里收买缫丝厂用的?古先生啊古先生,我老宓跟你,到那时候,不要说本来就是阜康的钱,哪怕是两江总督衙门的官款,明天要提了去给兄弟们关饷,我都要动用。客户这一关过不去,马上就有挤兑的风潮,大先生就完完大吉了。”

        “四姐,老宓的说法,只要是真的,就算不肯帮忙,我亦没话说。因为虽然都是为小爷叔办事,各有各的权限,各有各的难处,我不能怪他。”

        “那么,”螺蛳太太立即钉一句,“你现在是怪他啰?”

        古应春老实答道:“是的。有一点。”

        “这样说起来,是老宓没有说真话!不然你就不会怪他。”螺蛳太太问道,“他哪几句话不真?”

        “还不是头寸?”话到此处,古应春如箭在弦,不发不可,“他头寸是调得过来的,而且指定了收买缫丝厂的那笔款子,根本没有动,仍旧在汇丰银行。”

        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动容了,“姐夫,”她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动过?”

        “我听人说的。”

        “是哪个?”

        “这——”古应春答说,“四姐,你不必问了。我的消息很靠得住。”

        螺蛳太太有些明白了,阜康管总账的周小棠,跟宓本常不甚和睦,也许是他透露的消息。

        “姐夫要我不问,我就不问。不过我倒要问姐夫,这件事现在怎么办?”

        “收买缫丝厂的事,已经不必再谈了。现在就有八万银子,也买不成功,人家黄佐卿看我拿不出现银,另外寻了个户头,卖了九万五千银子。”古应春说到这里,摇一摇头,脸色非常难看,“四姐,我顶难过的是,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听了一句叫人要吐血的话。”

        “噢!”螺蛳太太大为同情,“你说出来,我来替你出气。”

        “出气?”古应春连连摇头,“那一来变成‘窝里反’了,不好,不好。”

        “就算我不响,你也要说出来,心里有委屈,说出来就舒服。”

        古应春沉吟了说:“好,我说。那天——”

        那天——螺蛳太太到上海的前两天,黄佐卿发了个帖子请古应春吃花酒。买卖不成,朋友还是朋友,古应春准时赴约,场所很热闹,黄佐卿请了有近二十位的客,两桌麻将,一桌牌九,打了上千大洋的头。接下来吃花酒,摆的是“双双台”,客人连叫来的局,不下五十人之多,须将整楼三个大房间打通,才摆得下四桌酒。

        主客便是收买公和永的潮州帮“鸦片大王”陈和森,古应春也被邀在这一桌坐。笙歌嗷嘈之余,黄佐卿举杯向古应春说道:“应春兄,我特为要敬你一杯酒,如果十天之前不是你头寸不便,我就不会跟‘陈大王’谈公和永,也就少卖一万五千银子了。说起来这一万五千两,是你老哥挑我赚的,我是不是应该敬杯酒?”说完哈哈大笑,管自己干了酒。

        讲完了这一段,古应春又说:“四姐,你想,这不是他存心给我难堪?当时,我真正是眼泪往肚子里流。”

        螺蛳太太亦为他难过,更为他不平,“这件事,大先生晓不晓得?”她问。

        “这件事,我怎么好告诉大先生?不过收买公和永不成这一节,我已经写信给大先生了。”

        “我在杭州没有听说。”

        古应春想了一下说:“算起来你从杭州动身的时候,我的信还没有到。”

        “好!这一节就不去谈它了。至于老宓勒住银子不放,有意跟你作对,这件事我一定要问问他。”

        “不!”古应春说,“请四姐一定要顾大局,现在局势不大好,全靠大家同心协力,你一问他,必生是非,无论如何请你摆在心里。”

        “你晓得的,我也同七姐一样,有不平的事,摆在心里,饭都吃不下的。”螺蛳太太说,“我只要不‘卖原告’,他哪里知道我的消息是哪里来的。”

        看她态度非常坚决,古应春知道无法打消她的意向,考虑了一会说:“四姐,你以为不提我的名字,他就不会疑心到我,那是自己骗自己。你总要有个合情理的说法,才可以瞒得过他。”

        “你讲,应该怎么个说法?”

        “在汇丰银行,你有没有认识的人?”

        螺蛳太太想了一下说道:“有个张纪通,好像是汇丰银行的。”

        “不错,张纪通是汇丰银行的‘二写’。”古应春问,“四姐跟他熟?”

        “他太太,我们从前是小姐妹。去年还特为到杭州来看过我。”

        “好!那就有说法了。四姐,你如果一定问这件事,见了老宓就这样子说,你说,古应春告诉我,阜康的头寸紧得不得了,可是,我听张纪通的太太说,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一直存在汇丰没有动过。看他怎么说。”

        “我懂了,我会说得一点不露马脚,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张太太,做得像真的一样。我看他一定没话可说,那时候我再埋怨他几句,替你出气。”

        “出气这两个字,不必谈它。”

        “好,不谈出气,谈你圆房。”螺蛳太太急转直下地说,“这件事就算不为你,也不为瑞香,为了七姐,你也要趁我在这里,请我吃这杯喜酒。”

        古应春终于答应了。于是螺蛳太太便将与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计划,一一说知,事到如今,古应春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第二天早饭既毕,螺蛳太太便催瑞香出门。这是前一天晚上就说好的,但瑞香因为一出门便得一整天,有好些琐屑家务要安排好,因而耽误了工夫,七姑奶奶帮着一催再催,快到不耐烦时,方始相偕登车,看表上已经十一点了。

        “刚刚当着七姑奶奶,我不好说,我催你是有道理的,先要到张太太家去一趟,稍微坐一坐到阜康去开银票。现在辰光不对了,吃中饭的时候去了,一定留住,下半天等去了阜康,就办不成事了。看首饰不能心急,不然十之八九要后悔。现在,没法子,张家只好不去了。”

        “都是我不好。”瑞香赔笑说道,“太太何不早跟我说一句?”

        “我也不晓得你这么会磨!摸东摸西,忘记掉辰光。喔!”螺蛳太太特为关照,“回头我同宓先生说,我们是从张家来,你不要多说什么,免得拆穿西洋镜。”

        瑞香答应着,随同螺蛳太太坐轿子到了阜康,宓本常自然奉如上宾,他的礼貌很周到,从胡老太太起,胡家全家,一一问到。接下来又敷衍瑞香,笑嘻嘻地问道:“瑞姑娘,哪天请我们吃喜酒?”

        瑞香红着脸不答,螺蛳太太接口:“快了,快了!”她说,“今天就是为此到钱庄来的,我想支两千银子。七姑奶奶也有个折子在这。”

        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来一看,存银四千五百余两,螺蛳太太作主,也提二千,一共是四千银子,关照宓本常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来张银票,点收清楚,要谈古应春的事了。

        “宓先生,”她闲闲问说,“这一晌,上海市面怎么样?”

        “不好,不好!银根越来越紧了。”

        “我们阜康呢?”

        “当然也紧。”

        “既然紧,”螺蛳太太摆出一脸困惑的神情,“为啥我们有二十几万银子摆在汇丰银行,动都不动?”

        一听这话,宓本常心里一跳,正在难于作答时,不道螺蛳太太又添了一句话,让他松了口气。

        “这笔款子是不是汇丰借出来的?”

        “是的。”

        “汇丰借出来的款子,当然要出利息,存在汇丰虽也有利息,不过一定放款利息高,存款利息低,是不是?”

        “是的。”

        “借他的钱又存在他那里,白贴利息的差额,宓先生,这把算盘是怎么打的,我倒不太懂了。”

        这时宓本常已经想好了一个很巧的理由,可以搪塞,因而好整以暇地答说:“罗四太太,这里头学问很大,不是我吹,其中的诀窍是我跟了大先生十几年才摸出来的。我们先吃饭,等我慢慢讲给罗四太太你听。”

        已是午饭辰光,而且宓本常已有预备,螺蛳太太也就不客气了。不过既无堂客相陪,而瑞香的身份不同,不肯与螺蛳太太同桌,却颇费安排,最后是分了两样菜让瑞香在另一处吃,宓本常陪螺蛳太太一面吃一面谈。

        “罗四太太,阜康有款子存在汇丰,想来是应春告诉你的?”

        “不是。”螺蛳太太从从容容地答说,“今天去看一个张太太,他们老爷也在汇丰,是她告诉我的。”

        “呃,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弓长张。”

        “那么是张纪通?”

        “对的,他们老爷叫张纪通。”

        宓本常心想,螺蛳太太明明是撒谎。张纪通跟他也是朋友,前一天还在一起打牌,打到深夜一点钟,张纪通大输家,“扳轿杠”一定要再打四圈。

        当时就有人说:“老张,你向来一到十二点,一定要回去的。今天夜不归营,不怕张大嫂罚你跪算盘珠,顶马桶盖?”

        原来张纪通惧内,所以这样打趣他,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说:“放心,放心,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去吃她侄儿的喜酒去了。”

        这是所谓“欲盖弥彰”,越发可以证实,汇丰存款的消息,是古应春所泄漏。不过他绝不说破,相反地,在脸上表现了对古应春抱歉的神态。

        “螺蛳太太,阜康的存款、放款都有账可查的,存在汇丰的这笔款子当然也有账,不过每个月倒贴的利息,在账上看不出是亏损。啥道理呢?这笔利息的差额是一厘半,算起来每个月大概要贴四百两银子,我是打开销里面,算正当支出。”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螺蛳太太的表情。

        她当然是面现讶异之色,“是正当开支?”她问,仿佛自己听错了似的。

        如果她声色不动,宓本常便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而惊讶却是正常的,他就更有把握能将她的疑团消除了。

        “不错,是正当开支,好比逢年过节要应酬官场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正当开支。”他说,“螺蛳太太,你晓得的,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户的存款,阜康的利息比人家低,为啥愿意存阜康,就因为可靠。如果有人存点疑惑怕靠不住,来提存款,一个两个不要紧,人一多,消息一传,那个风潮一闹开来,螺蛳太太我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喔!哪一条路?”

        “死路。不是一条绳子,就是三钱鸦片烟。”宓本常说,“我只有来生报答大先生了。”

        螺蛳太太再精明,也不能不为宓本常蓄意表示尽忠负责的神态所感动,“宓先生,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实心实力,一定不会没有好结果。”她说,“你的忠心,大先生晓得的。”

        “就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宓本常马上又将话拉回来,“螺蛳太太,有阜康这块金字招牌,存款不必我去兜揽,自会送上门来。我的做法,就是要把我们的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晶光锃亮,不好有一点点不干净的地方。款子存在汇丰,倒贴利息,就是我保护金字招牌的办法。”

        “嗯!嗯!”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你的意思是阜康有二十几万银子存在汇丰,不去动它,显得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人家就放心不来提存了。”

        “一点不错。螺蛳太太,你真是内行。”宓本常举一举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有这样一招在里面。说起来也是迫不得已。”

        “先是迫不得已,后来我才悟出诀窍,实在是正当的做法,就银根不紧,也应该这么办。有一回法大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来提款,我说,你是不是要转存汇丰?如果要存汇丰,我打汇丰的票子给你,转账不但方便,而且进出不必‘贴水’,比较划算。螺蛳太太,你道她听了我的话怎么说?”

        “我猜不着,她怎么说?”

        “她说,算了,算了。我们老爷说,现在市面上银根紧,阜康只怕要紧要慢的时候没有现银,不如存到外国银行。现在听你这样子说,我倒不大好意思了。还是存在你们这里好了。螺蛳太太,我当时悟出一个诀窍,我们这块金字招牌,要用外国货的擦铜油来擦。啥叫外国货的擦铜油,就是跟外国银行往来,我要到所有外国银行去开户头,像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种来提存的户头,我问她要哪家外国银行的票子,说哪家就是哪家,这一下阜康的招牌不是更响了?”

        螺蛳太太因为他的话中听,所以能够深入,这时听出来一个疑问:“法子是蛮好,不过这一来不是有大笔头寸搁在那里了?”

        “哪里,哪里!”宓本常乱摇着双手,“那样做法不是太笨了?”

        “不笨怎么办?”

        “这里头又有诀窍了。每家银行开个户头,存个三两千银子,等开出票子,我先一步把头寸调足送进去,就不会穿帮了。”

        “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喏,这就是德律风的好处,拿起话筒摇过去,说有这么一回事,那里的行员,自会替我们应付。”

        螺蛳太太听他的谈论,学到很多东西,中国钱庄经营的要诀,她听胡雪岩谈过几回,并不外行,但外国银行的情形,却不知其详,这时听宓本常说得头头是道,遇事留心的她,自然不肯放弃机会,所以接上来便问,是如何应付?人家又为什么会替阜康应付?

        “应付的法子多得很,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们把头寸调齐补足。”

        “万一调不齐呢?”

        “不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不过不能不防。说到这上头,就靠平常的交际,外国银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班‘洋行小鬼’,平时也要常常应酬,所以万一遇到头寸调不齐,只要我通知一声,他们会替我代垫。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代垫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天。”宓本常特为又重复一句,“不过,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

        “喔,”螺蛳太太又问,“我们跟哪几家外国银行有往来?”

        “统统有。”

        接下来,宓本常便屈指细数。上海的外国银行,最有名的是英文名称叫做“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的汇丰银行,但最老的却是有利银行,咸丰四年便已开办,不过后来居上的却是麦加利银行。这家银行的英文名称叫做:Cered Bank of India, Australia and a。但香港分行与上海分行的译名不同,香港照音译,称为渣打银行,上海的银钱业嫌它叫起来不响,而且顾名不能思义,所以用他总经理麦加利的名字,称之为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是英国女皇下圣旨设立的,不过这家洋行是专门为了英国人在印度、澳洲,同我们中国经商所开的,重在存放款跟汇兑,纯然是商业银行,跟汇丰银行带点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样。”宓本常又说,“自从左大人到两江,大先生亦不经手偿洋债了,我们阜康跟汇丰的关系就淡了。所以我现在是向麦加利下工夫。这一点顺便拜托螺蛳太太告诉大先生。”

        “好的,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的长袖善舞,印象颇为深刻,观感当然也改变了,觉得他是为了本身的职司,要对得起老板,就免不了得罪朋友。不过,自己是在古应春面前夸下海口,要来替他出气。如今搞成个虎头蛇尾,似乎愧对古应春。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自不免流露出为难的神气。善于察言观色的宓本常便即问道:“螺蛳太太,你是不是有啥话,好像不大肯说,不要紧的,我跟大先生多年,就同晚辈一样,螺蛳太太,你是长辈,如果我有啥不对,请你尽管说!我是,我是——掉句书袋,叫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螺蛳太太听他的话很诚恳,觉得稍微透露也不妨,于是很含蓄地说:“你没有啥不对,大先生把阜康交给你,你当然顾牢阜康,这是天经地义。不过,有时候朋友的事,也要顾一顾,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人。”

        这一下等于是泄了底,螺蛳太太是为了他勒住该付古应春的款子来兴师问罪,宓本常当即认错,表示歉意:“是!是!我对应春,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业的命脉,处理得稍微过分了一点,其实公是公、私是私!我同他的交情是不会变的。如今请螺蛳太太说一句我应该怎么样同他赔不是,我一定遵命。”

        “赔不是的话是严重了。”螺蛳太太忽然灵机一动,“眼前倒有个能顾全你们交情的机会。”她朝外看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宓本常稍微想一想,便能领悟,是指古应春纳宠而言。她刚才看一看,是防着瑞香会听见。

        “我懂了。我来办,好好替他热闹热闹。”

        说送一份重礼,不足为奇,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奋勇来为古应春办这场喜事,费心费力,才显得出朋友的交情。螺蛳太太非常满意,但怕他是敷衍面子,不能不敲钉转脚加一句:“宓先生,这是你自己说的噢!”

        “螺蛳太太请放心,完全交给我,一定办得很风光。”宓本常接着很郑重地表示,“不过,公是公,私是私。我刚才同螺蛳太太谈的各样情形,千万不必同应春去讲。”

        “我晓得。”

        宓本常一面应酬螺蛳太太,一面心里在转念头。原来他也有一番雄心壮志,看胡雪岩这么一片“鲜花着锦”的事业,不免兴起“大丈夫当如是耶”的想法,觉得虽蒙重用,毕竟是做伙计,自己也应该创一番事业。此念起于五年以前,但直到前年年底,方成事实。

        原来他有个嫡亲的表弟叫陈义生,一向跟沙船做南北货生意,那年押货到北方,船上出事,一根桅杆忽然折断,砸伤了他的腿,得了残疾,东家送他两千银子,请他回宁波原籍休养,宓本常回家过年,经常在一起盘桓,大年三十夜里谈了一个通宵,谈出结果来了。

        宓本常是盘算过多少遍的,如果跟胡雪岩明言,自己想创业,胡雪岩也会帮他的忙,但一定是小规模重头做起,而又必须辞掉阜康的职务。不做大寺庙的知客,去做一个小茅庵的住持,不是聪明的办法——他认为最聪明的办法是,利用在阜康的地位,调度他人的资本,去做自己的生意,但决不能做钱庄,也不能做丝茧,因为这跟“老板”的事业是犯冲突的。他的难题是:第一,不知道哪种生意回收得快。因为要调集三五十万,他力量是够得到,只是临时周转,周而复始,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期限一长,少不得要露马脚。其次,他不能出面,一出面人家就会打听,他的资本来自何处,更怕胡雪岩说一句:“创业维艰,一定要专心,你不能再替我做档手了。不然‘驼子跌跟斗,两头落空’,耽误了你自己,也耽误了我。’”那一来,什么都无从谈起了。

        这两个难题,遇到陈义生迎刃而解。他说:“要讲回收得快,莫如南北货,货色都是须先定好的,先收定洋,货到照算。南货销北,北货销南,一趟船做两笔生意,只要两三个来回,本常哥,你马上就是大老板了。”

        “看你讲得这么好,为啥我的朋友当中,做这行生意的,简直找不出来?”

        “不是找不出来,是你不晓得而已。”陈义生说,“做这行生意,吃本很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于真正有钱想做这行生意的,又吃不起辛苦。做南北货生意,如果不是内行,不懂行情,也不会看货,哪怕亲自下手押船,也一定让人家吃掉。所以有钱的人,都是放账叫人家去做,只要不出险,永远都是赚的。”

        “对了,汪洋大海出了事,船沉了,货色也送了海龙王了,那时候怎么办?”

        “就是这个风险。不过现在有保险公司也很稳当。”

        “从前没有保险呢?”

        “没有保险,一样也要做。十趟里面不见得出一趟事,就算出一趟事,有那几趟的赚头,也抵得过这一趟的亏蚀。”

        听得这一说,宓本常大为动心,“义生,”他说,“可惜你的脚跛了。”

        “我的脚是跛了。”陈义生敲敲自己的头,“我的脑子没有坏。而且伤养好了,至多行动不大方便,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来。”

        宓本常心想,如果让陈义生出面,由于他本来就干这一行,背后原有好些有钱的人撑腰,资本的来源绝没有人会知道。就怕他起黑心,因而沉默不语。

        陈义生当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很想乘此机会跟他合作,一个发大财、一个发小财,见此光景,不免失望。但他有他的办法,将他的老娘搬请了出来。

        陈义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年初四那天,将宓本常请了去说:“阿常,你同义生是一起长大的,你两岁死娘,还吃过我的奶。这样子像同胞手足的表兄弟,你为啥有话不肯同义生说?”

        宓本常当然不能承认,否则不但伤感情,而且以后合作的路子也断了,所以假托了一个理由:“我不是不肯同义生说,钱不是我的,我总要好好儿想一想,等想妥当了再来谈。”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风险。风险无非第一,路上不顺利,第二,怕义生对不起你。如果是怕路上出事,那就不必谈,至于说义生对不起你,那就是对不起我。今天晚上烧‘财神纸’,我叫义生在财神菩萨面前赌个咒,明明心迹。”

        这天晚上到一交子时,便算正月初五,财神菩萨赵玄坛的生日,家家烧财神纸,陈义生奉母之命,在烧纸时立下重誓,然后与宓本常计议,议定一个出钱,一个出力,所得利润,宓本常得两份,陈义生得一份,但相约一年之内,彼此都不动用盈余,这样才能积累起一笔自己的本钱。

        于是陈义生又到了上海,在十六铺租了房子住下来。等宓本常拨付的五万银子本钱到手,开始招兵买马,运了一船南货到辽东湾的营口,回程由营口到天津塘沽,装载北货南下,一去一来恰好两个月,结算下来,五万银子的本钱,除去开销,净赚三千,是六分的利息,而宓本常借客户的名义,动支这笔资金,月息只得二厘五,两个月亦不过五厘。

        宓本常之敌视古应春,就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怕古应春知道了会告诉胡雪岩,所以不愿他跟阜康过于接近。但现在的想法却大大地一变,主要的是他有了信心,觉得以自己的手腕,可以表现得大方些,再往深处去想,胡雪岩最信任的就是螺蛳太太与古应春,将这两个人笼络好了,更是立于不败之地,局面越发得以开展。

        就这一顿饭之间,打定了主意,而且立刻开始实行,自告奋勇带个伶俐的小徒弟,陪着螺蛳太太与瑞香,先到他们宁波同乡开的方九霞银楼去看首饰,然后到抛球场一带绸缎庄去看衣料。宓本常在十里洋场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奉命唯谨地侍奉在两个堂客左右,不但螺蛳太太觉得面子十足,瑞香的观感亦为之一变——平时听古应春与七姑奶奶谈起宓本常,总说他“面无四两肉”,是个难缠的人物,如今才知道并非如此。

        到得夕阳西下,该置办的东西都办齐了,账款都归宓本常结算,首饰随身携带,其余物品,送到阜康钱庄,凭货取款,自有随行的小徒弟去料理。

        “螺蛳太太,辰光不早了,我想请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顿大菜。”宓本常又说,“今天月底,九月初三好日子,喜事要连夜筹备才来得及,我们一面吃,一面商量。”

        “多谢、多谢。吃大菜是心领了。不过商量办喜事倒是要紧的。我把你这番好意,先同应春说一说,你晚上请到古家来,一切当面谈,好不好?”

        “好、好!这样也好。”

        宓本常还是将螺蛳太太与瑞香送回家,只是过门不入而已。

        螺蛳太太见了古应春,自然另有一套说法,她先将宓本常是为了“做信用”、“叫客户好放心”,才在汇丰存了一笔款子的解释说明白,然后说道:“他这样做,固然不能算错,不过他对朋友应该讲清楚。这一点,他承认他不对,我也好好说了他一顿。”

        “这又何必?”

        “当然要说他。世界上原有一种人,你不说,他不晓得自己错,一说了,他才晓得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心里很难过。宓本常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补情认错,他说九月初三的喜事,归他来办,回头他来商量。”螺蛳太太紧接着说,“姐夫,你亦不必同他客气。我再老实说一句:他是大先生的伙计,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要他来当差,也是应该的。”

        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唯有拱手称谢。但也就是刚刚谈完,宓本常已经带着人将为瑞香置办的衣物等等送到,见了古应春,笑容满面地连连拱手。

        “应春兄,恭喜、恭喜。九月初三,我来效劳,日子太紧,我不敢耽误工夫,今天晚上在府上叨扰,喜事该怎么办?我们一路吃、一路谈,都谈妥当了它,明天一早就动手,尽两天办齐,后天热热闹闹吃喜酒。”

        见他如此热心,古应春既感动又困惑——困惑的是,宓本常平时做人,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真的是内疚于心,刻意补过。

        心里是这样想,表面上当然也很客气,“老宓,你是个大忙人,为我的事,如此费心,真正不安、不敢当。”他说,“说实在的,我现在也没有这种闲心思,只为内人催促、螺蛳太太的盛意,不得不然,只要像个样子,万万不敢铺张。”

        “不错,总要像个样子。应春兄,你也是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喜事的场面不可以太俭朴,不然人家背后会批评。原是一桩喜事,落了些不中听的闲话,就犯不着了。”

        这话倒提醒古应春了。七姑奶奶是最讨厌闲言闲语的,场面过于俭朴,就可能会有人说:“古应春不敢铺张,因为讨小老婆的场面太热闹了,大老婆会吃醋。”倘若有这样的一种说法,传到七姑奶奶耳朵里,她会气得发病。

        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古应春很感谢宓本常能适时提醒,让他有此警惕。因而拱着手说:“老宓,你完全是爱护我的意思,我不敢不听。不过到底只有两天的工夫预备,也只好适可而止。”

        “当然、当然,一定要来得及。现在第一件要紧的是,把请客的单子拟出来。你的交游一向很广,起码也要请个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

        “不,不!那一来就没有止境了。请客多少只能看舍间地方大小而定。”

        于是细细估量,将内外客厅、书房、起坐间都算上,大概只能摆七桌,初步决定五桌男客,两桌女客。

        “本来天井里搭篷,还可以摆四桌,那一来‘堂会’就没地方了。”宓本常说,“好,准定七桌,名单你开,帖子我叫我那里的人来写,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发出。菜呢,你看用哪里的菜?”

        “请你斟酌,只要好就好。”

        “不但要好,还要便宜。”宓本常又问,“客人是下半天四五点钟前后就来了,堂会准定四点钟开场,到晚上九点钟歇锣,总要三档节目,应春兄,你看,用哪三档?”

        “此道我亦是外行,请你费心提调。”

        “我看?”宓本常一面想,一面说,“先来档苏州光裕社的小书,接下来弄一档魔术,日本的女魔术师天胜娘又来了,我今天就去定好了,压轴戏是‘东乡调大戏’,蛮热闹的。”

        古应春称是,都由宓本常作主。等他告辞而去,古应春将所作的决定告诉七姑奶奶,她却颇有意见。

        “我看堂客不要请了。”她说,“请了,人家也未见得肯来。”

        本来纳宠请女客,除非是儿孙满堂的老封翁,晚辈内眷为了一尽孝心,不能不来贺喜见礼,否则便很少有请女客的。上海虽比较开通,但吃醋毕竟是妇人天性,而嫡庶之分,又看得极重,如果是与七姑奶奶交好的,一定会作抵制。古应春觉得自己同意请女客,确是有欠思量。

        “再说,我行动不便,没法子作主人,更不便劳动四姐代我应酬。”七姑奶奶又说,“如果有几位堂客觉得无所谓的,尽管请过来,我们亦就像平常来往一样不拘礼数,主客双方都心安,这跟特为下帖子是不同的。你说是不是呢?”

        “完全不错。”古应春从善如流地答说,“不请堂客。”

        “至于堂会热闹热闹,顺便也算请四姐玩一天,我赞成。不过,东乡调可以免了。”

        原来东乡调是“花鼓戏”的一种,发源于浦东,所以称为“东乡调”,又名“本滩”,是“本地滩簧”的简称。曲词卑俚,但连唱带做,淫冶异常,所以颇具号召力,浦东乡下,点起火油灯唱东乡调的夜台戏,真有倾村来观之盛,但却难登大雅之堂。

        “‘两只奶奶抖勒抖’,”七姑奶奶学唱了一句东乡调说,“这种戏,怎么好请四姐来看?”

        看她学唱东乡调的样子,不但古应春忍俊不禁,连下人都掩着嘴笑了。

        “不唱东乡调,唱啥呢?”

        “杭州滩簧,文文气气,又弹又唱,说是宋朝传下来,当时连宫里都准去唱的。为了请四姐,杭州滩簧最好,明天倒去打听打听,如果上海有,叫一班来听听。”

        “好!”古应春想了一下说,“堂客虽不请,不过你行动不便,四姐可是作客,总要请一两个来帮忙吧!”

        “请王师母好了。”

        王师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应春的学生,在教堂里当司事,也收学生教英文,所以称他的妻子为“师母”,七姑奶奶也是这样叫她。但七姑奶奶却不折不扣地是王师母的“师母”,因此,初次听她们彼此的称呼,往往大惑不解。

        螺蛳太太即是如此,那天王师母来了,七姑奶奶为她引见以后,又听王师母恭恭敬敬地说,“师母这两天的气色,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便忍不住要问:“你们两位到底哪个是哪个的师母?”

        “自然是师母是我的师母,我请师母不要叫我小王师母,师母不听,有一回我特为不理师母,师母生气了,只好仍旧听师母叫我小王师母。”

        一片叽叽喳喳的师母声,倒像在说绕口令,螺蛳太太看她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就一张圆圆脸,觉得亲切可喜,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像初见了。

        尤其是看到小王师母与瑞香相处融洽的情形,更觉欣慰。原来瑞香虽喜终身有托,但在好日子的这一天,跟一般新嫁娘一样,总不免有凄惶恐惧之感,更因是螺蛳太太与七姑奶奶虽都待她不坏,但一个是从前的主母,一个是现在的大妇,平时本就拘谨,这一天更不敢吐露内心的感觉,怕她们在心里会骂她“轻狂、不识抬举”。幸而有热心而相熟的小王师母,殷勤照料,不时嘘寒问暖,竟如同亲姐妹一般,瑞香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能踏实,脸上也开始有笑容了。

        在螺蛳太太,心情非常复杂,对瑞香,多少有着嫁女儿的那种心情,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因此,她虽了解瑞香心里的感觉,却苦于没有适当的话来宽慰她,如今有了小王师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团喜气,等于自己分身有术,可以不必顾虑瑞香,而全力去周旋行动不便的七姑奶奶,将这场喜事办得十分圆满。

        当然,这场喜事能办得圆满,另一个“功臣”是宓本常。对于他的尽心尽力,殷勤周到,不但螺蛳太太大为嘉许,连古应春夫妇都另眼相看了。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计,堂客到得极少,连一桌都凑不满,但男客却非常踊跃。当堂会开始时,估计已经可以坐满五桌了。

        由于是纳妾,铺陈比较简单,虽也张灯结彩,但客堂正中却只挂了一幅大红缎子彩绣的南极寿星图,不明就里的,只当古家做寿。这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定规的,因为纳妾向来没有什么仪节,只是一乘小轿到门,向主人主母磕了头,便算成礼。如今对瑞香是格外优遇,张灯结彩,已非寻常,如果再挂一幅和合二仙图,便像正式结缡,礼数稍嫌过分,所以改用一幅寿星图。

        瑞香的服饰,也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过的。妇人最看重的是一条红裙,以瑞香的身份,是没有资格着的,为了弥补起见,许她着紫红夹袄,时日迫促,找裁缝连夜做亦来不及,仍旧是宓本常有办法,到跟阜康钱庄有往来的当铺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来,略微显得小了些,但却更衬托出她的身材苗条。

        到得五点钟吉时,一档《白蛇传》的小书结束,宾客纷纷从席棚下进入堂屋观礼。七姑奶奶由仆妇背下楼来,纳入一张太师椅中,抬到堂前,她的左首,另有一张同样的椅子,是古应春的座位。

        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倌呢?新郎倌!”

        “新郎倌”古应春为人从人丛中推了出来,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他是洋派不留胡子,越显得年轻了。

        等他一坐下来,视线集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下身百褶红裙,上身墨绿夹袄,头上戴着珠花,面如满月,脸有喜气,真正福相。

        再看到旁边,扶着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个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脂粉不施,天然丰韵,一双眼睛,既黑且亮,恍如阳光直射寒潭,只觉得深不可测,令人不敢逼视。她穿的是玄色缎袄,下面也是红裙,头上没有什么首饰,但扶着椅背的那双手上戴着一枚钻戒,不时闪出耀眼的光芒,可以想见戒指上镶的钻,至少也有蚕豆瓣那么大。

        “那是谁?”有人悄悄在问。

        “听说是胡大先生的妾。”

        “是妾,怎么着红裙?”

        “又不是在她自己家里,哪个来管她?”

        “不!”另有一个人说,“她就是胡家的螺蛳太太,着红裙是胡老太太特许的。”

        那两个人还想谈下去,但视线为瑞香所吸引了。只见她低着头,但见满头珠翠,却看不清脸,不过长身玉立,皮肤雪白,已可想见是个美人。

        她是由小王师母扶着出来的,袅袅婷婷地走到红毡条前立定,古家的老王妈赞礼:“新姑娘见老爷、太太磕头: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兴!”

        小王师母便将瑞香扶了起来,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声:“你过来!”

        老王妈便又高唱:“太太赏新姑娘见面礼。”

        这时螺蛳太太便将一个小丝绒匣子悄悄递了给七姑奶奶,她打开匣子——也是一枚钻戒,拉起瑞香的手,将戒指套在她右手无名指上。

        “谢谢奶奶!”瑞香低声道谢,还要跪下去,却让螺蛳太太拉住了。

        这就算礼成了,不道奇峰突起,古应春站起身来,看着螺蛳太太说道:“四姐,你请过来,应该让瑞香给你磕头。”

        “没有这个规矩,这算啥一出?”

        说着,便待避开,哪知七姑奶奶早就拉住了她的衣服,适时瑞香竟也走上前来,扶着她说:“太太请坐。”

        小王师母与老王妈亦都上前来劝驾,螺蛳太太身不由主,只好受了瑞香的大礼。乱轰轰一阵过去,正要散开,奇峰又起,这回是宓本常,站到一张凳子上,举双手喊道:“还要照照相,照照相。”

        这一下大家都静下来,听从他的指挥,照了两张相,一张是古应春、七姑奶奶并坐,瑞香侍立在七姑奶奶身后,一张是全体合照,螺蛳太太觉得自己无可站位置,悄悄地溜掉了。

        照相很费事,第二张镁光不亮,重新来过,到开席时,已经天黑了。

        女客只有一桌,开在楼上,螺蛳太太首座,七姑奶奶因为不耐久坐,行动也不便,特意命瑞香代作主人,这自然是抬举她的意思。螺蛳太太也觉得很有面子,不由得又想到了宓本常,都亏他安排,才能风风光光嫁了瑞香,了却了一桩心事,成全了主婢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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