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安排好了,自然是坐张家的船,行李都已经发到了船上,只待胡雪岩一下船就走。来了个意外的消息:麟桂调任了!
消息是海运局的周委员特地来告诉他的,“麟藩台的兄弟在当‘小军机’,特地专人送信,调署江宁藩司,上谕也快到了。不过,”周委员神色严重而诡秘地,“有件事,无论如何要请老兄帮忙!”
只要帮得上忙,胡雪岩无不尽力,当时便用很恳切的语气答道:“你尽管说!”
“麟藩台私人有两万多银子的亏空,这本来算不了什么,不过,黄抚台的为人,你是晓得的,落不得一点把柄在他手里,所以藩台的意思,想托你替他借一笔钱,先垫补了亏空再说。江宁的缺比浙江好得多,等他一到了任,总在半年以内,一定可以还清。雪岩兄,”周委员的声音越发低了,“这完全是因为麟藩台晓得你有肝胆,做事妥当隐秘,才肯说这话。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请问,这笔款子什么时候要用?”
“总在十天以内。”
“好的,一句话。”
答应得太爽快,反使得周委员将信将疑,愣了一会才问出一句话:“那么,利息呢?”
胡雪岩想了一下,伸出一个指头。
“一分?”
“怎么敢要一分?重利盘剥是犯王法的。”胡雪岩笑道,“多要了,于心不安;少要了,怕麟大人以为我别有所求,所以只要一厘。”
“一厘不是要你贴利息了吗?”
“那也不尽然。兵荒马乱的时候,尽有富家大户愿意把银子存在钱庄里,不要利息,只要保本的。”
“那是另一回事。”周委员很激动地说,“雪岩兄,像你这样够朋友的,说实话,我是第一次遇见。彼此以心换心,你也不必客气,麟藩台的印把子,此刻还在手上,可以放两个起身炮,有什么可以帮你忙的,惠而不费,你不必客气,尽管直说。”
说到这样的话,胡雪岩还要假撇清高就变得做作而见外了。于是他沉吟了一会答道:“眼前倒还想不起,不过将来麟大人到了新任,江宁那方面跟浙江有公款往来,请麟大人格外照顾,指定交阜康汇兑,让我的生意可以做开来,那就感激不尽了。”
“这是小事,我都可以拍胸脯答应你。”
等周委员一走,胡雪岩立刻把刘庆生找了来,告知其事,要凑两万五千银子给麟藩台送了去。
“银子是有。不过期限太长怕不行。”刘庆生说,“销官票的一万二千,已经打了票子出去,存款还有限,凑不出两万五。除非动用同业的‘堆花’,不过最多只能用一个月。”
“有一个月的期限,还怕什么?萝卜吃一节剥一节,‘上忙’还未了,湖州的银粮地丁还在征,十天半个月就有现款到。庆生,”胡雪岩说,“我们的生意一定要做得活络,移东补西不穿绷,就是本事。你要晓得,所谓‘调度’,调就是调动,度就是预算,预算什么时候有款子进来,预先拿它调动一下,这样做生意,就比人家走在前面了。”
刘庆生也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自己不是老板,魄力方面当然差些,现在听胡雪岩这么说,他的胆也大了,“既然如此,我们乐得做漂亮些。”他说,“早早把银子送了去。”
“这话不错。你去跑一趟,以后凡是像这样的情形,都是你出面。你把空白票子和书柬图章带了去,问周委员怎么开法,票子多带几张。”
“好的。”刘庆生又问,“借据呢?”
“随他怎么写法。哪怕就麟藩台写个收条也可以。”
这样的做法,完全不合钱庄的规矩,背的风险甚大。不过刘庆生早就看出这位老板与众不同,所以并不多说。当时带着书柬图章和好几张空白票子去看周委员,胡雪岩也收拾收拾随身日用的什物,预备等刘庆生一回来,问清楚了经过情形,随即上船到湖州。
这一等等了许久,直到天黑,才看见他回店,脸上是那种打牌一吃三,大赢特赢的得意之色。
一看他的神态,胡雪岩便已猜到,或有什么意外的好消息,而他此行的圆满,自更不待言。为了训练他的沉着,胡雪岩便用提醒他的语气说:“庆生!有话慢慢说!”
刘庆生也很机警,发觉他的语气和态度是一面镜子,照见自己不免有些飞扬浮躁,所以惭愧地笑了一下,坐下来把个手巾包放下,抹一抹汗,才从容开口。
“我见着了麟藩台,十分客气。事情已经办妥了,由麟藩台的大少爷出的借据,周委员的中保。”说着他把借据递了给胡雪岩。
“我不必看!”胡雪岩摆一摆手说,“麟藩台可有什么话?”
“他说很见阜康的情。又说,有两件事已经交代周委员了,这两件事,实在是意外之喜。”
说着,刘庆生的神色又兴奋了。这也难怪他,实在是可以令人鼓舞的好消息。据周委员告诉刘庆生,钱业公所承销官票,已禀复到藩台衙门,其中对阜康踊跃认销,特加表扬。麟藩台因为公事圆满,相当高兴,又因为阜康的关系不同,决定报部,奏请褒奖,刘庆生认为这在同业中是很有面子的事。
“这是你的功劳。”胡雪岩说,“将来褒奖又不止面子好看,生意上亦大有关系。因为这一来,连部里都晓得阜康的招牌,京里的票号对我们就会另眼相看,以后有大宗公款汇划,就吃得开了。”
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刘庆生记了在心里,接着又说第二件事。
“这件事对我们眼前的生意,大有帮助。”刘庆生忽然扯开话题问道,“胡先生,我先要请教你,什么叫‘协饷’?”
这个名称刚行了不久,胡雪岩听王有龄和杨用之谈过,可以为刘庆生作很详细的解释:“户部的岁入有限,一年应该收四千万,实际上收不到三千万,军饷不过维持正常额数,现在一打长毛,招兵募勇,平空加了十几万兵,这笔军费哪里来?照明朝的办法,凡遇到这种情形,都是在钱粮上按亩‘加派’。大清朝是‘永不加赋’的,那就只有不打仗、市面比较平定的省份多出些力,想办法帮助军饷,就称为‘协饷’。协饷不解部,直接解到各大营粮台。”
“这就对了。”刘庆生说,“浙江解‘江南大营’的协饷,麟藩台已经吩咐,尽量交阜康来汇。”
“那太好了!”这一下连胡雪岩都不由得喜形于色,“我正在筹划,怎么样把生意做到上海和江苏去,现在天从人愿,妙极,妙极!”
“不过胡先生,这一来,湖州你一时不能去了,这方面我还没有做过,要请你自己出马。”“好的。等我来料理,我也要请张胖子帮忙,才能把这件事办通。”他说,“第一步先要打听江南大营的粮台是驻扎在苏州,还是哪里?”
当时站起身来就想到盐桥信和,转念一想,这么件大事,究竟还只是凭刘庆生的一句话,到底款数多少,汇费如何,暗底下还有没有别的花样?都还一无所知,此时便无从谈起。至少要等跟周委员见了面,把生意敲定了再去求教同行,万一不成,落个话柄在外面,对阜康的信誉大有影响。
于是他定定心坐了下来,“湖州是一定要晚几天才能走了。”他说,“事情是件好事,不过要慎重,心急不得。而且像这样的事,一定会遭同行的妒,所以说话也要小心。”
这是告诫刘庆生,不可得意忘形。对刘庆生来说,恰是一大警惕,从开业以来,事事顺利,刘庆生的态度,不知不觉间,总有些趾高气扬的模样。这时听得胡雪岩的提醒,自己平心静气想一想,不由得脸上发热,敛眉低眼,很诚恳地答道:“胡先生说得是。”
看他这样的神态,胡雪岩非常满意,“庆生!”他也有些激动,拍着他的肩说,“我们的事业还早得很呢!刚刚才开头,眼前这点点算不了什么。我就愁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有个好帮手,你看我将来搞出什么样一番市面,我的市面要摆到京里,摆到外国,人家办不到的我办得到,才算本事。你好好做,有我一定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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