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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红顶商人胡雪岩是被谁扳倒的奸人贪宝

奸人贪宝

        胡雪岩谈朱宝如夫妇的故事,话到此处,忽然看着乌先生问道:“你晓得不晓得,是哪个抓的朱宝如?”

        “不是团练局巡防队吗?”

        “不是。是他自己。这是一条苦肉计,巡防队的人是串出来的。”胡雪岩说,“朱宝如一抓进去,问起来在我善后局做事,巡防队是假模假样不相信。”

        “朱宝如就写了张条子给我,我当然派人去保他。等他一保出来,戏就有得他唱了。”

        据胡雪岩说,他释放之前,向朱家驹、王培利拍胸担保,全力营救。其时这两个人,已由巡防队私设的“公堂”问过两回,还用了刑,虽不是上“夹棍”或者“老虎凳”,但一顿“皮巴掌”打下来,满嘴喷血,牙齿打掉了好几颗,出言恫吓,当然不在话下——朝廷自平洪杨后,虽有“胁从不问”的恩诏,但长毛余孽已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除非投诚有案,倘为私下潜行各处,地方团练抓到了仍送官处治。因此,朱家驹、王培利惊恐万状,一线生机,都寄托在朱宝如身上,朝夕盼望,盼到第三天盼到了。

        朱宝如告诉他们,全力奔走的结果,可以办个递解回籍的处分,不过要花钱。朱家驹、王培利原有款子在阜康钱庄,存折还在,他说,这笔存款不必动,他们回到上海仍可支取。至于刘家的房子,出了这件事以后,眼前已经没有用处,不如牺牲定洋,设法退掉,存在阜康的三千银子提出来,在团练局及钱塘、仁和两县,上下打点,大概也差不多了。好在宝藏埋在刘家,地图在他们身边,等这场风波过去,再回杭州,仍旧可以发财。

        到此境界,朱家驹、王培利只求脱却缧绁,唯言是从,但朱宝如做事,显得十分稳重,带着老婆天天来探监送牢饭,谈到释放一节,总说对方狮子大开口,要慢慢儿磨,劝他们耐心等待。

        这样,过了有十天工夫,才来问他们两人,说谈妥当了,一切使费在内,两千八百两银子,剩下二百两还可以让他们做路费,问他们愿意不愿意。

        “你们想,”胡雪岩说,“岂有不愿之理?存折的图章在王培利身边,交给朱宝如以后,第二天就‘开笼子’放人了。不过,两个人还要具一张甘结,回籍以后,安分守己做个良民,如果再潜行各地,经人告发,甘愿凭官法办。”

        “好厉害!”乌先生说,“这是绝了他们两个人的后路,永远不敢再到杭州。”

        “手段是很厉害,不过良心还不算太黑。”乌先生说,“那两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要他们把存折拿出来,五千银子全数吞没,亦未尝不可。

        “不然!朱宝如非要把那张合约收回不可,否则会吃官司。为啥呢?因为从头到底都是骗局,那家的房主,根本不姓刘,孙四也不是‘瓦摇头’,完全是朱宝如串出来的。如果这张合约捏在他们两个人手里,可以转给人家,到了期限,依约付款营业,西洋镜拆穿,朱宝如不但要吃官司,也不能做人了。”

        “啊,啊!”乌先生深深点头,“这个人很高明。不吞他们的五千银子,放一条路让人家走,才不会出事。”

        “不但不会出事,那两个人还一直蒙在鼓里,梦想发财——”

        “对了!”乌先生问,“严进士家的房子呢?”

        “我先讲他骗了多少。”胡雪岩扳着手指计算,“房价一共三千四百两,付定洋四百两是孙四的好处,整数三千两听说巡防队分了一千,朱宝如实得二千两,典严家的房子够了。”

        “典了房子开粥厂?”

        “是啊!朱宝如来同我说,他看中严家房子的风水,想买下来,不过现在力量不足,只好先典下来,租给善后局办粥厂。他说:‘做事情要讲公道,粥厂从头一年十一月办到第二年二月,一共四个月,租金亦只收四个月,每个月一百两。’我去看了房子,告诉他说:‘这样子的房子,租金没有这种行情,五十两一个月都勉强,善后局的公款,我不能乱做人情。不过,我私人可以帮你的忙。’承他的情,一定不肯用我的钱。不过办粥厂当然也有好处。”

        “那么,掘藏呢?掘到了没有?”

        “这就不晓得了。这种事,只有他们夫妇亲自动手,不曾让外人插手的。不过,朱宝如后来发了财,是真的。”

        “大先生!”乌先生提出一大疑问,“这些情形,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有些情形是孙四告诉我的。他只晓得后半段,严家房子的事,他根本不清楚。”谈到这里,胡雪岩忽然提高了声音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过了有四五年,有一回我在上海,到堂子里去吃花酒,遇见一个江西人,姓王,他说,胡大先生,我老早就晓得你的大名了,我还是你杭州阜康钱庄的客户。”

        “不用说,这个人就是王培利了?”

        “不错。当时他跟我谈起朱宝如,又问起万安桥刘家的房子。我同他说,朱宝如,我同他沾点亲,万安桥刘家,我就不清楚了。”胡雪岩接着又说,“堂子里要谈正经事,都是约到小房间里,躺在烟铺上,清清静静私下谈,席面上豁拳闹酒,还要唱戏,哪里好谈正事?所以我说了一句:有空再谈。原是敷衍的话,哪晓得——”

        “他真的来寻你了?”乌先生接口问说。

        “不是来寻我,是请我在花旗总会吃大菜。帖子上写得很恳切,说有要紧事情请教,又说并无别客。你想想,我应酬再忙,也不能不去——”

        胡雪岩说,他准时赴约,果然只有王培利一个人,开门见山地说他做过长毛,曾经与朱宝如一起被捕。这下胡雪岩才想起他保释过朱宝如的往事,顿时起了戒心。王培利似乎知道胡雪岩在浙江官场的势力,要求胡雪岩设法,能让他回杭州。

        “你答应他没有呢?”乌先生插嘴发问。

        “没有。事情没有弄清楚,我不好做这种冒失的事。”胡雪岩说,“我同他说,你自己具了结的,我帮不上忙。不过,你杭州有啥事情,我可以替你办。他叹口气说:这件事非要我自己去办不可。接下来就把掘藏的事告诉我。我一面听、一面在想,朱宝如一向花样很多,他老婆更是个厉害角色——。”

        说到这里,乌先生突然发觉螺蛳太太神色似乎不大对劲,便打断了胡雪岩的话问:“罗四姐,你怎么样,人不舒服?”

        “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摇着手说,“你们谈你们的。”她看着胡雪岩问,“后来呢?”

        “后来,他同我说,如果我能想法子让他回杭州掘了藏,愿意同我平分。这时候我已经想到,朱宝如怎么样发的财,恐怕其中大有文章。王培利一到杭州,说不定是要去寻朱宝如算账,可是,这笔账一定算不出名堂,到后来说不定会出人命。”

        “出人命?”乌先生想了一下说,“你是说,王培利吃了哑巴亏,会跟朱宝如动刀子?”

        “这是可以想得到的事。或者朱宝如先下手为强,先告王培利也说不定。总而言之,如果把他弄到杭州,是害了他。所以我一口拒绝,我说我不想发财,同时也要劝你老兄,事隔多年,犯不上为这种渺茫的事牵肠挂肚,如果你生活有困难,我可以帮你忙,替你寻个事情做。他说,他现在做洋广杂货生意,境况过得去,谢谢我,不必了。总算彼此客客气气,不伤感情。”

        “这王培利死不死心呢?”

        “大概死心了。据说他的洋广杂货生意,做得不错。一个人只要踏上正途、勤勤恳恳去巴结,自然不会有啥发横财的心思。”胡雪岩说,“你们几时见过生意做得像个样子的人,会去买白鸽票?”

        “这倒是很实惠的话。”乌先生想了一下,好奇地问,“你倒没有把遇见王培利的事,同朱宝如谈一谈?”

        “没有。”胡雪岩摇摇头,“我从不挖人的痛疮疤的。”

        “你不挖人家,人家要挖你。”一直默默静听的螺蛳太太开口了,“如果你同朱宝如谈过就好了。”

        这一说,便连乌先生都不懂她的意思,与胡雪岩都用困惑的眼光催促她解释。

        螺蛳太太却无视于此,只是怨责地说:“我们这么多年,这些情形,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谈过。”

        “你这话埋怨得没有道理,朱宝如的事跟我毫不相干,我同你谈它作啥?”胡雪岩又说,“就是我自己的事,大大小小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有些已经过去了,连我自己都记不得,怎么跟你谈?而况,也没有工夫,一个人如果光是谈过去,我看,这个人在世上的光阴,也就有限了。”

        “着!”乌先生击案称赏,“这句话,我要听。我现在要劝胡大先生的,就是雄心壮志,不可消沉。你的精力还蛮旺的,东山再起,为时未晚。”

        胡雪岩笑笑不做声。就这时听得寺院中晨钟已动,看自鸣钟上,短针指着四时,已是寅正时分了。

        “再不睡要天亮了!”胡雪岩说,“明天再谈吧。”

        于是等丫头们收拾干净,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向乌先生道声“明朝会”,相偕上楼。

        到了楼上,螺蛳太太还有好些话要跟胡雪岩谈,顶要紧的一件是,十二楼中各房姨太太私房,经过一整天的检查,收获极丰,现款、金条、珠宝等等,估计不下二三万银子之多,她问胡雪岩,这笔款子,作何处置?

        “我没有意见。”胡雪岩说,“现在已经轮不到我作主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牢骚,不过螺蛳太太明了他的本意,“你也不要这样说,现在你还可以作主。”她说,“过两三天,就难说了。”

        “你说我现在还可以作主,那么,请你替我作个主看。”

        “要我作主,我现在就要动手。”

        “怎么动法?”

        “趁天不亮,请乌先生把这些东西带出去。”螺蛳太太指着一口大箱子说,“喏,东西都装在里面。”

        “喔!”胡雪岩有些茫然,定定神说,“你刚才怎么不提起?”

        “现在也还不迟。”

        胡雪岩重新考虑下来,认为不妥,此举有欠光明磊落,于心不安,因而很歉疚地表示不能同意。

        “罗四姐,”他说,“我手里经过一百个二三十万都不止,如果要想留下一点来,早就应该筹划了,而且也绝不止二三十万。算了,算了,不要做这种事。”

        螺蛳太太大失所望,同时听出胡雪岩根本反对将财物寄顿他处,这就使得她担心的一件事,亦无法跟他谈了。

        “我真的困了。”胡雪岩说,“明天起码睡到中午。”

        “你尽管睡。没有人吵醒你。”

        螺蛳太太等他吃了炖在“五更鸡”上的燕窝粥,服侍他上床,放下帐子,移灯他处。胡雪岩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睡?”

        “我还有两笔账要记。你先睡。”

        “我眼睛都睁不开了!随你,不管你了。”

        果然,片刻之后,帐子里鼾声渐起,螺蛳太太虽也疲乏不堪,可是心里有事,就是不想上床。当然也不是记什么账,靠在火盆旁边红丝绒安乐椅上,半睡半醒地突然惊醒,一身冷汗。

        到得清晨,只听房门微响,她睁开酸涩的眼看,是阿云蹑脚走进来,“怎么?”她惊异地问,“不上床去睡?”

        “啥辰光了?”她问。

        “七点还不到。”

        “乌先生起来了没有?”

        “还没有。”

        “你留心,等乌先生起来,伺候他吃了早饭,你请他等一等,上来叫我。”

        “晓得了。”阿云取床毛毯为她盖上,随即而去。

        一半是累了,一半是想到乌先生,浮起了解消心事的希望,螺蛳太太居然蜷缩在安乐椅上,好好睡了一觉,直到十点钟方由阿云来将她唤醒。

        “乌先生起来一个钟头了。”阿云告诉她说,“他说尽管请你多睡一会,他可以等,我想想,让他多等也不好意思。”

        “不错。”螺蛳太太转过身来让阿秀看她的发髻,“我的头毛不毛?”

        “还好。”

        “那就不必重新梳头了,你打盆脸水来,我洗了脸就下去。”

        话虽如此,略事修饰,也还花了半个钟头,到得楼下,先问乌先生睡得如何,又问阿云,早饭吃的什么。寒暄了一会,使个眼色,让阿云退了出去,方始移一移椅子,向乌先生倾诉心事。

        “朱宝如同我们大先生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叔,他太太,我记得你见过的?”

        “见过,也听说过,生得慈眉善目,大家都说她精明能干,做事情同场面上的男人一样,很上路。”乌先生紧接着说,“昨天晚上听大先生谈起,才晓得她是好厉害的一个角色。”

        “我昨天听他一谈,心里七上八下。”螺蛳太太迟疑了好一会,放低了声音说,“乌先生,我有件事,只同你商量,我不晓得朱太太会不会起黑心,吞没我的东西?”

        乌先生问说:“你寄放在她那里的是啥东西?”

        “是一个枕头——”

        当然,枕头里面有花样,第一样是各色宝石,不下四五十枚,原来胡雪岩是有一回在京里听人谈起,乾隆年间的权相和珅,一早起来,取一盘五色宝石要看好些辰光,名为“养眼”,回家以后,如法炮制,这一盘宝石,起码要值十万银子。

        第二样是螺蛳太太顶名贵的两样首饰,一双钻镯、一个胸饰,中间一枚三十多克拉重的火油钻镯,周围所镶十二粒小钻,每粒最少亦有两克拉,是法国宫廷中流出来的珍品,胡雪岩买它时,就花了二十五万银子。

        第三样的价值便无法估计了,是十枚“东珠”。此珠产于黑龙江与松花江合流的混同江中,大如桂圆、匀圆莹白,向来只供御用。采珠的珠户,亦由吉林将军严密管制,民间从无买卖,所以并无行情。这十枚“东珠”据说是火烧圆明园时,为英国兵所盗取,辗转落入一个德国银行家手中,由于胡雪岩为“西征”借外债,这个银行家想做成这笔生意,特意以此为酬,以后胡雪岩就没有再收他的佣金。

        乌先生体会到此事如果发生纠纷,对螺蛳太太的打击是如何沉重,因此,他认为首先要做的一件事,便是慰抚。

        “罗四姐,世事变化莫测,万一不如意,你要看得开。”他紧接着说,“这不是说,这件事已经出毛病了,不过做要往最好的地方去做,想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螺蛳太太心里很乱,“乌先生,”她答非所问地说,“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商量。”

        “那么,我现在有几句话要问你:第一,这件事是你自己托朱太太的,还是她劝你这么做的?”

        “是我自己托她的。不过,她同我说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意思是我自己要有个打算。”

        “嗯嗯!”乌先生又问,“你把东西交给她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这种事怎么好让人看见?”

        坏就坏在这里!乌先生心里在想,“你交给她的时候,”他问,“有什么话交代?”

        “我说,枕头里面有点东西,寄放在你这里,我随时会来拿。”

        “她怎么说呢?”

        “她说,我也不管你里头是什么东西,你交给我,我不能不替你存好,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拿。不过,我收条是不打的。”

        “当然,这种事,哪有打收条之理?”乌先生说,“现在瞎猜也没有用,你不放心,把它去拿回来就是。”

        “我——”螺蛳太太很吃力地说,“我怕她不肯给我。”

        “你说她会不认账?”

        “万一这样子,我怎么办?”说着,螺蛳太太叹了口气,“我真怕去见她。”

        不是怕见朱太太,是怕朱太太不认账,她当时就会承受不住。既然如此,乌先生自觉义不容辞了。

        “我陪你去,或者,我代你去,看她怎么说?”

        “对,你代我去,看她怎么说。”螺蛳太太说,“你带两样东西给她,她就晓得你是我请去的,会跟你说实话。”

        螺蛳太太随即唤阿云来,命她去开药箱,取来两个锦盒,一个内贮一枝吉林老山人参,是当年山西遇到百年未有的大旱,胡老太太特捐巨款助赈,山西巡抚曾国荃专折请奖,蒙慈禧太后颁赐一方“乐善好施”的御笔匾额,及四两人参,由于出自天家,格外珍贵,这是螺蛳太太为了结好,自动送朱太太的。

        另外一个锦盒中,只残存了两粒蜡丸,这是朱太太特为跟她索取的。“我们家大少奶奶、二小姐,各用了一个,还剩两个舍不得送人。朱太太跟我要了几回,我说不知道放在哪里了,等找出来送她。如今也说不得了,舍不得也要舍得。”螺蛳太太又说,“但愿她想到,要为子孙修修福,阴功积德,才不会绝后。”

        原来还有这样深意在内,螺蛳太太真可说是用心良苦,乌先生点点头说:“我拿这两样东西去给她,等于是信物,她会相信,我可以做你的‘全权代表’。好,我今天就去。”

        “乌先生,我还有件事跟你商量。”

        螺蛳太太要商量的,便是从各房姨太太住处查寻到的私房,本来装一只大箱子,想托乌先生寄顿,胡雪岩虽不赞成,螺蛳太太心却未死,想捡出最值钱的一部分,打成一个不惹人注目的小包裹,交付给乌先生,问他意下如何。

        “既然大先生不赞成,我不能做。”乌先生又说,“不但我自己不做,罗四姐,我劝你也不要做。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今天朱太太那面的事,就是你没有先跟大先生商量,自己惹出来的烦恼。如果你再这样私下自作主张,将来不但我同大先生没有朋友做,连你,他都会起误会。”

        螺蛳太太接受了他的劝告,但这一来便只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乌先生身上了,谆谆叮嘱,务必好好花点心思,将寄放在朱太太处的那个“宝枕”能收了回来。

        乌先生不敢怠慢,回家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天起身破例不上茶馆,在家吃了早餐,泡上一壶上好龙井,一面品茗,一面细想螺蛳太太所托之事,假设了好几种情况,也想好了不同的对策。到得九点多钟,带一个跟班,坐轿直到朱家。

        跟班上前投帖,朱家的门房挡驾,“老爷出去了。”他说,“等我们老爷回来了,我请我们老爷去回拜。”

        其时,乌先生已经下了轿,他已估计到朱宝如可能不在家,所以不慌不忙地说:“我是胡家托我来的。你家老爷不在,不要紧,我看你家太太。有两样胡家螺蛳太太托我送来的东西,连我的名帖一起送进去,你家太太就知道了。”

        门房原知主母不是寻常不善应付男客的妇道人家,听得此一说,料知定会延见,当时想了一下,哈着腰说:“本来要请乌老爷到花厅里坐,只为天气太冷,花厅没有生炉子,乌老爷不嫌委屈,请到门房里来坐一坐,比外面暖和。”

        “好,好,多谢、多谢。”

        坐得不久,门房回出来说:“我家太太说,乌老爷不是外人,又是螺蛳太太请来的,请上房里坐。”

        上房在三厅上,进了角门,堂屋的屏门已经开了在等,进门便是极大的一个雪白铜炭盆,火焰熊熊,一室生春。门房将乌先生交给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关上屏门,管自己走了。

        “阿春!”朱太太在东面那间屋子里,大声说道,“你问一问乌老爷,吃了点心没有,如果没有,马上关照厨房预备。”

        “吃过,吃过。”乌先生对阿春说,“谢谢你们太太,不必费心。”

        他的话刚完,门帘掀处,朱太太出现了,穿一件灰鼠皮袄,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小小一个发髻上,一面插一支碧玉挖耳,一面佩一朵红花,脸上薄薄地搽一层粉,双眼明亮,身材苗条,是个“老来俏”。

        “乌老爷,好久不见了,乌太太好?”她一面说,一面挽手为礼。

        “托福,托福!”乌先生作揖还礼,“宝如兄不在家。”

        “天不亮,去料理施粥去了。”朱宝如多少年来都是善堂的董事,公家有何赈济贫民的惠政,都有他一份。

        “可佩,可佩!”乌先生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这也难说。”朱太太停了一下,未毕其词,先尽礼节,“请坐,请坐!”接着又在茶几上望了一下,已有一碗盖碗茶在,便不做声了。

        “朱太太,我今天是螺蛳太太托我来的。昨天我去,她正好把你要的药找到,顺便托我送来。另外有一支人参,就算送年礼了。”

        “正是!”朱太太不胜歉然,“胡大先生出了这种事,她还要为我的这点小事情操心,又送这么一支贵重的人参,我受是受了,心里实在说不出的,怎么说呢,只好说,实在是说不出的难过。”

        “彼此至交,总有补情的时候。喔,还有件事,螺蛳太太说有一个枕头寄放在你这里。”

        说到这里,乌先生很用心地注视她的反应,直到她点了头,他一颗心才放了下去。

        “有的。”她问,“怎么样?”

        “螺蛳太太说,这个枕头,她想拿回去。”

        “好极!”朱太太很快地答了这两个字,然后又说,“乌老爷,说实话,当初她带了一个枕头来,说要寄放在我这里,她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明晓得是犯法的,我也只好替她挺。挺是挺了,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担心会出事。现在要拿回去,在我实在是求之不得。乌老爷,你请稍为坐一坐,我马上拿出来,请你带回去。”说着,起身便走。

        这一番话,大出乌先生的意料,在他设想的情况中,最好的一种是:朱太太承认有此物,说要收回,毫无异议,但不是她亲自送去,便是请螺蛳太太来,当面交还。不过她竟是托他带了回去。

        要不要带呢?他很快作了一个决定:不带。因为中间转了一手,倘或有何差错,无端卷入是非,太不划算了。

        因此,他急忙向刚掀帘入内的朱太太说道:“朱太太,你不必拿出来,我请螺蛳太太自己来领回。”

        于是朱太太走了回来,等乌先生将刚才的话,复又说了一遍,她平静答说:“也好!那就请乌老爷告诉螺蛳太太,请她来拿。不晓得啥时候来?”

        “那要问她。”

        朱太太想了一下说:“这样,她如果有空,今天下午就来,在我这里便饭。胡大先生的事,大家都关心,想打听打听,又怕这种时候去打搅,变成不识相,既然她要来,我同她谈谈心,说不定心里的苦楚吐了出来,也舒服些。”

        情意如此深厚,言词如此恳挚,乌先生实在无法想象她会是如胡雪岩所形容的那种阴险的妇人。

        然而,胡雪岩的知人之明是有名的,莫非竟会看走了眼?

        这个内心的困扰,一时没有工夫去细想,他所想到的,只是赶紧将这个好消息去告诉螺蛳太太,因而起身说道:“朱太太,我不打搅了。”

        “何不吃了便饭去?宝如也快回来了,你们可以多谈谈。”

        “改天,改天。”

        “那么——”朱太太沉吟了一会说,“螺蛳太太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照规矩是一定要‘回盘’的。不过,一则不敢麻烦乌老爷,再则,我同螺蛳太太下半天就要见面的,当面同她道谢。请乌老爷先把我的意思说到。”

        馈赠仪物,即时还礼,交送礼的人带回,称为“回盘”,朱太太礼数周到,越使乌先生觉得胡雪岩的话与他的印象不符。坐在轿子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后获得一个折中的结论,胡雪岩看人不会错,自己的印象也信得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朱太太从前是那种人,现在发了财要修修来世,已经回心向善了。

        他不但心里这样在想,而且也把他的想法告诉了螺蛳太太,她当然很高兴,使得胡雪岩很奇怪,因为她那种喜形于色的样子,在他已感觉到很陌生了。

        “有啥开心的事情?”

        螺蛳太太觉得事到如今,不必再瞒他了,“我同你老实说了吧!我有一个枕头寄放在朱太太那里。现在可以拿回来了——”她将整个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不做声,只说了一句:“好嘛,你去拿了回来再说。”

        “对,拿了回来,我们再商量。”她想了一下说,“或者拿到手不拿回家,就寄放在乌先生那里,你赞成不赞成?”

        “赞成。”胡雪岩一口答应,他对这个枕头是否能顺利收回,将信将疑,倘或如愿以偿,当然以寄存在乌先生处为宜。

        带着阿云到了朱家,在大厅檐前下轿,朱太太已迎在轿前,执手问讯,她凝视了好一会,“你瘦了点!”接着自语似的说,“怎么不要瘦?好比天坍下来一样,大先生顶一半,你顶一半。”

        就这句话,螺蛳太太觉得心头一暖,对朱太太也更有信心了。

        到得上房里,盖碗茶,高脚果盘,摆满一桌,朱太太又叫人陪阿云,招呼得非常周到。乱过一阵,才能静静谈话。

        “天天想去看你,总是想到,你事情多,心乱。”朱太太又说,“你又能干好客,礼数上一点不肯错的,我去了,只有替你添麻烦,所以一直没有去,你不要怪我。”

        “哪里的话!这是你体恤我,我感激都来不及。”

        “我是怕旁人会说闲话,平时那样子厚的交情,现在倒像素不往来似的。”

        “你何必去管旁人,我们交情厚,自己晓得。”螺蛳太太又加了一句,“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把那个枕头寄放在这里了。”

        “是啊!”朱太太紧接着她的话说,“你当初把那个枕头寄放在我这里,我心里就在想,总有点东西在里头。不过你不说,我也不便问。今天早晨,乌老爷来说,你要拿了回去,再好没有,我也少背多少风险。喔,”她似乎突然想起,“你送我这么贵重的一枝参,实在不敢当。螺蛳太太,我说实话,大先生没有出事的时候,不要说一枝,送我十枝,我也老老脸皮收得下,如今不大同了,我——”

        “你不要说了。”螺蛳太太打断她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也要老实说,俗话说的是,‘穷虽穷,家里还有三担铜’,送你一枝参当年礼,你不必客气。”

        “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安心了。不过我‘回盘’没有啥好东西。”

        “你不要客气!”螺蛳太太心里在想,拿那个枕头“回盘”,就再好都没有了。

        就这时丫头来请示:“是不是等老爷回来再开饭?”

        “老爷回来了,也是单独开饭。”朱太太说,“菜如果好了,就开吧!”

        这倒提醒了螺蛳太太,不提一声朱宝如,似乎失礼,便即问说:“朱老爷出去了?”

        接下来便是闲话家常,光是胡家遣散各房姨太太这件事,便谈不完,只是螺蛳太太有事在心,只约略说了些,然后吃饭,饭罢略坐一坐,该告辞了。

        “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大先生一定在等,我就不留你了。等我把东西去拿出来。”朱太太说完,回到后房。

        没有多久,由丫头捧出来一个包裹,一个托盘,盘中是一顶貂帽,一只女用金表,包裹中便是螺蛳太太寄存的枕头,连蓝布包袱,都是原来的。

        “‘回盘’没有啥好东西,你不要见笑。”

        “自己人。”螺蛳太太说,“何必说客气话。”

        “这是你的枕头。”朱太太说,“说实话,为了你这个枕头,我常常半夜里睡不着,稍为有点响动,我马上会惊醒,万一贼骨头来偷了去,我对你怎么交代。”

        “真是!”螺蛳太太不胜歉疚地,“害你受累,真正过意不去。”

        “我也不过这么说说。以我们的交情,我同宝如当然要同你们共患难的。”

        这句话使得螺蛳太太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家驹与王培利,他们不也是跟他们夫妇共患难的吗?

        这样转着念头,接枕头时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其中的内容,但也只有掂一掂分量——很大的一个长方枕头,亮纱枕套,内实茶叶,但中间埋藏着一个长方锡盒,珍藏都在里面,她接枕头时,感觉到中间重、两头轻,足证锡盒仍在,不由得宽心大放。

        “多谢、多谢!”螺蛳太太将枕头交了给阿云,看朱太太的丫头在包貂帽与金表时,微笑着说,“这顶貂帽,我来戴戴看。”

        是一顶西洋妇女戴的紫貂帽,一旁还饰着一枝红蓝相间,十分鲜艳的羽毛。她是心情愉快,一时好玩,亲自动手拔去首饰,将貂帽覆在头上。朱太太的丫头,已捧过来一面镜子,她左顾右盼了一番,自己都觉得好笑。

        “像出塞的昭君。”朱太太笑着说,“这种帽子,也只有你这种漂亮人物来戴,如果戴在我头上,变成老妖怪了。”

        就这样说说笑笑,满怀舒畅地上了轿,照预先的约定,直到乌家。

        胡雪岩已经先到了。乌太太已由丈夫关照,有要紧事要办,所以只跟螺蛳太太略略寒暄了几句,便退了出去,同时将下人亦都遣走,堂屋里只剩下主客三人。

        “拿回来了。”螺蛳太太将貂帽取了下来,“还送了我这么一顶帽子,一个金表。”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很沉着地点点头,默不做声,螺蛳太太便解开了蓝布包袱,拿起桌上的剪刀准备动手时,乌先生开口了。

        “先仔细看一看。”

        看是看外表,有没有动过手脚,如果拆过重缝,线脚上是看得出来的,一个枕角只角,前后左右上下都仔细检查了,看不出拆过的痕迹。

        “剪吧!”

        剪开枕头,作为填充枕头的茶叶落了一桌,螺蛳太太捧起锡盒,入手脸色大变,“分量轻浮多了!”她的声音已经发抖。

        “你不要慌!”胡岩依旧沉着,“把心定下来。”

        螺蛳太太不敢开盒盖,将锡盒放在桌上,自己坐了下来,扶着桌沿说:“你来开!”

        “你有点啥东西在里面?”胡雪岩问说。

        “你那盘‘养眼’的宝石,我的两样金刚钻的首饰、镯子同胸花。还有,那十二颗东珠。”

        胡雪岩点点头,拿起锡盒,有意无意地估一估重量,沉吟了一下说:“罗四姐,你不看了好不好?”

        “为啥?”螺蛳太太刚有些泛红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又青又白了。

        “不看,东西好好儿在里面,你的心放得下来——”

        “看了,”螺蛳太太抢着说,“我就放不下心?”

        “不是这话。”胡雪岩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一次栽了这么大的跟头,我总以为你也应该看开了。”

        “怎么?”螺蛳太太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听他规劝,双手往前一伸,鼓起勇气说道,“就算她黑良心,我总也要看个明白了才甘心。”

        说着,捏住盒盖,使劲往上一提,这个锡盒高有两寸,盒盖、盒底其实是两个盒子套在一起,急切间哪里提得起来,螺蛳太太心急如焚,双手一提,提得盒子悬空,接着使劲抖了两下,想将盒底抖了下来。

        “慢慢、慢慢,”乌先生急忙拦阻,“盒底掉下来,珠子会震碎。等我来。”

        于是乌先生坐了下来,双手扶盒盖,一左一右地交替着往上提拔,慢慢地打开了。

        盒子里塞着很多皮纸,填塞空隙,螺蛳太太不取皮纸,先用手一按,立即有数,“我的钻镯没有了!”她说,“珠子也好像少了。”

        乌先生帮她将皮纸都取了出来,预期的“火油钻”闪辉出来的炫目的光芒,丝毫不见,不但钻镯已失,连胸饰也不在了。

        螺蛳太太直瞪着盒子,手足冰冷,好一会才说了句:“承她的情,还留了六颗东珠在这里。”

        “宝石也还在。”胡雪岩揭开另一个小木盒,拿掉覆盖的皮纸说。

        “什么还在?”螺蛳太太气急败坏地说,“好东西都没有了。”

        “你不要气急——”

        “我怎么能不气急。”螺蛳太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旋即警觉,用手硬掩住自己的嘴,不让它出声,但眼泪已流得衣襟上湿了一大片。

        任凭胡雪岩与乌先生怎么劝,都不能让她把眼泪止住。最后胡雪岩说了句:“罗四姐,你不是光是会哭的女人,是不是?”

        这句话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螺蛳太太顿时住了眼泪,伸手从入袖中去掏手绢拭泪,窗外的阿云早就在留意,而且已找乌家的丫头,预备了热手巾在那里,见此光景,推门闪了进来,将热手巾送到她手里。螺蛳太太擤鼻子,抹涕泪,然后将手巾交回阿云,轻轻说了句:“你出去。”

        等阿云退出堂屋,乌先生说道:“罗四姐,你的损失不轻,不过,你这笔账,如果并在大先生那里一起算,也就无所谓了。”

        “事情不一样的。做生意有赚就有赔,没有话说。我这算啥?我这口气咽不落。”螺蛳太太又说,“从前,大家都说我能干,现在,大家都会说我的眼睛是瞎的;从前,大家都说我有帮夫运,现在大家都会说,我们老爷最倒霉的时候,还要帮个倒忙,是扫帚星。乌先生,你说,我怎样咽得落这口气?”

        乌先生无话可答,好半天才说了句:“罗四姐你不要输到底!”

        “乌先生,你是要我认输?”

        “是的。”

        “我不认!”罗四姐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些负气的意味。

        “你不认!”胡雪岩问,“预备怎么样呢?”

        “我一直不认输的。前天晚上,你劝我同七姐夫合伙买地皮、造弄堂房子,又说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我的心动了,自己觉得蛮有把握,你倒下去了,有我来顶,这是我罗四姐出人头地的一个机会。”螺蛳太太加重了语气说,“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你在场面上,我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抛头露面,现在有了机会,这个机会是怎么来的?是你上千万银子的家当,一夜工夫化为灰尘换来的。好难得噢!”

        原来她是持着这种想法,胡雪岩恍然大悟,心中立刻想到,从各房姨太太那里搜集到的“私房”,本要寄顿在乌先生处而为他所反对的,此刻看起来是要重新考虑。

        “有机会也要有预备,我是早预备好的。”螺蛳太太指着那个锡盒说,“这一盒东西至少值五十万。现在呢,东珠一时未见得能脱手,剩下来的这些宝石,都是蹩脚货,不过值个一两万银子。机会在眼前,抓不住,你们说,我咽得落咽不落这个气?”

        “机会还是有的。”胡雪岩说,“只要你不认输,总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螺蛳太太摇摇头,“无凭无据,你好去告她?”

        “不是同她打官司,我另有办法。”胡雪岩说,“我们回去吧!不要打搅乌先生了。”

        “打搅是谈不到的。”乌先生接口说道,“不过,你们两位回去,好好儿商量商量看,是不是有啥办法,可以挽回?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唯命是听。”

        “多谢、多谢!”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一定会有麻烦乌先生的地方,明天我再请你来谈。”

        “是、是!明天下午我会到府上去。”

        于是,螺蛳太太将阿云唤了进来,收拾那个锡盒,告辞回家,一上了百狮楼,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胡雪岩无从解劝,阿云虽约略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关系太大,不敢胡乱开口,只是一遍一遍地绞了热手巾让她擦眼泪。

        终于泪声渐住,胡雪岩亦终于打定了主意,“我明白你心里的意思,你不肯认输,还想翻身,弄出一个新的局面来,就算规模不大,总是证明了我们不是一蹶不振。既然如此,我倒还有一个办法,不过,”他停了一下说,“你要有个‘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想法。”

        “‘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螺蛳太太问说,“生路在哪里?”

        “喏!”胡雪岩指着那口存贮各房姨太太私房的箱子说,“如今说不得了,只好照你的主意,寄放在乌先生那里,你同应春炒地皮也好,开洋行也好,一笔合伙的本钱有了。”

        螺蛳太太不做声,心里却在激动,“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的觉悟,虽还谈不到,而“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的念头,油然而生,配合她那不认输的性格,心头逐渐浮起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憧憬。

        “现在也只好这样子了!”螺蛳太太咬咬牙说,“等我们立直了,再来同朱家老婆算账。”

        “好了!睡觉了。身子要紧,”胡雪岩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阿云!”螺蛳太太的声音,又显得很有力、很有权威了,“等老爷吃了药酒,服侍老爷上床,老爷睡楼下。”

        “为什么叫我睡楼下?”胡雪岩问。

        “我要理箱子,声音响动,会吵得你睡不着。”螺蛳太太又说,“既然托了乌先生了,不必一番手续两番做,值得拿出去的东西还多,我要好好儿理一理。”

        “理一只箱子就可以了!”胡雪岩说,“多了太显眼,传出风声去,会有麻烦。”

        “我懂,你不必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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