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天起,阜康照常开门,典当、药店、丝行,凡是胡雪岩的事业,无不风平浪静,大家都兴致勃勃地注视着初五那一天胡家的喜事,阜康的风潮为一片喜气所冲淡了。
迎亲是在黄昏,但东平巷从中午开始,便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各式各样的灯牌、彩亭,排出去两三里路,执事人等,一律蓝袍黑褂,抬杠的夫子是簇新的蓝绸滚红边的棉袄,气派非凡。
其时元宝街胡家,从表面来看,依旧是一片兴旺气象,里里外外,张灯结彩,轿马纷纷,笑语盈盈,只是仔细看去,到处都有三五人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议,一见有生人经过,不约而同都缩口不语,茫然地望着远处,看在眼里,令人无端起不安之感。
这种情形,同样地也发生在花园中接待堂客之处,而最令人不安的是,看不见“新娘子”,也就是三小姐,不知道躲在何处,据老妈子、丫头们悄悄透露的消息,说是三小姐从这天一早就哭,眼泪一直没有停过。“新娘子”上花轿以前舍不得父母姐妹,哭一场原是不足为奇的事,但一哭一整天,就不能不说是罕见之事了。
不过,熟知胡家情形的客人,便觉得无足为奇。原来这三小姐的生母早逝,她跟胡雪岩在杭州二次陷于“长毛”时,曾共过患难,因此贤惠的胡太太将三小姐视如己出,在比较陌生的堂客面前,都说她是亲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加以从她出生不久,胡雪岩便为左宗棠所赏识,家业日兴,都说她的命好,格外宠爱,要什么有什么,没有不如意的时候,但偏偏终身大事不如意,在定亲以后,才慢慢知道,“新郎倌”阿牛,脾气同他的小名一样,粗鲁不解温柔,看唱本,听说书,离“后花园私订终身”的“落难公子”的才貌,差得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原本就一直委屈在心,不道喜期前夕,会出阜康钱庄挤兑的风潮,可想而知的,一定会有人说她命苦。她也听说,王善人想结这门亲,完全是巴结她家的财势,如果娘家败落,将来在夫家的日子就难过了。
她的这种隐痛,大家都猜想得到,但没有话去安慰她,她也无法向人诉苦,除了哭以外,没有其它的办法可以使她心里稍为好过些。当然,胡太太与螺蛳太太都明白她的心境,但找不出一句扎扎实实的话来安慰她,事实上三小姐的这两个嫡母与庶母,也是强打精神在应酬贺客,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自己都希望怎么能有一个好消息稍资安慰,哪里还能挖空心思来安慰别人?“不要再哭了!眼睛已经红肿了,怎么见人?”胡太太只有这样子一遍一遍地说,双眼确是有点肿了,只有靠丫头们一遍一遍地打了新手巾来替她热敷消肿。
及至爆竹喧天,人声鼎沸,花轿已经到门,三小姐犹自垂泪不止,三催四请,只是不动身,胡太太与螺蛳太太还有些亲近的女眷,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螺蛳太太有主意,请大家退后几步,将凳子拉一拉近,在梳妆台前紧挨着三小姐坐下,轻声说道:“你老子养到你十九岁好吃好穿好嫁妆,送你出门,你如果有点良心,也要报答报答你老子。”
这一说很有效验,三小姐顿时止住了哭声,虽未开口而看着螺蛳太太的眼睛却在发问:要如何报答?
“你老子一生争强好胜,尤其是现在这个当口,更加要咬紧牙关撑守。不想‘爷要争气,儿要撒屁’,你这样子,把你老子的锐气都哭掉了!”
“哪个说的?”三小姐胸一挺,一副不服气的神情。
“这才是,快拿热手巾来!”螺蛳太太回头吩咐。
“马上来!”丫头答得好响亮。
“三小姐!有一扣上海汇丰银行的存折,一万两银子,你私下藏起来,不到要紧时候不要用。”螺蛳太太又说,“我想也不会有啥要紧的时候,不过‘人是英雄钱是胆’,有这扣折子,你的胆就壮了。”说着,塞过来一个纸包,并又关照,“图章是一个金戒指的戒面,上面一个‘罗’字。等等到了花轿里,你顶好把戒指戴在手上。”
她说一句,三小姐点一点头,心里虽觉酸楚,但居然能忍住了眼泪。
胡家的喜事,到新郎倌、新娘子“三朝回门”,才算告一段落。但这三天之中,局势又起了变化,而且激起了不小的风潮。
风潮起在首善之地的京城。十一月初六,上海的消息传到天津,天津再传到北京,阜康顿时被挤,汪惟贤无以应付,只好上起排门,溜之大吉。地痞起哄,半夜里打开排门放抢,等巡城御史赶到,已经不成样子了。
第二天一早来挤兑的人更多。顺天府府尹只好会同巡城御史出安民布告,因为京城的老牌钱庄,一共四家,都开在东四牌楼,字号是恒兴、恒和、恒利、恒源,有名的所谓“四大恒”,向来信用卓著,这时受了阜康的影响,亦是挤满了要兑现银的客户。“四大恒”如果一倒,市面不堪设想,所以地方官不能不出面维持,规定银票一百两以下照付,一百两至一千两暂付五十两,一千两以上暂付一百两。
不过四大恒是勉强维持住了,资本规模较小的钱庄,一挤即倒,市面大受影响。同时银票跌价,钱价上涨,本来银贱钱贵,有益于小民生计,但由于银票跌价、货物波动,家无隔宿之粮的平民,未蒙其利,先受其害。这种情形惊动了朝廷,胡雪岩知道大事要不妙了。
其时古应春已经由上海专程赶到杭州,与胡雪岩来共患难。他们相交三十年,但古应春为人极守分际,对于胡雪岩的事业,有的了解极深,有的便很隔膜,平时为了避嫌疑,不愿多打听,到此地步便顾不得嫌疑不嫌疑了。
“小爷叔,且不说纸包不住火,一张纸戳个洞都不可以,因为大家都要从这个洞中来看内幕,那个洞就会越扯越大。”他很吃力地说,“小爷叔,我看你索性自己把这张纸掀开,先让大家看个明白,事情反倒容易下手。”
“你是说,我应该倒下来清理?”
“莫非小爷叔没有转过这个念头?”
“转过。”胡雪岩的声音有气无力,“转过不止一次,就是下不了决心。因为牵连太多。”
“哪些牵连?”
“太多了。”胡雪岩略停一下说,“譬如有些人当初看得起我,把钱存在我这里,如今一倒下来,打折扣还人家,怎么说得过去?”
“那么,我倒请问小爷叔,你是不是有起死回生的把握?拖一拖能够度过难关,款可以不折不扣照付?”
胡雪岩无以为答。到极其难堪的僵硬空气,快使得人要窒息了,他才开口。
“市面太坏,洋人太厉害,我不晓得怎么才能翻身。”他说,“从前到处是机会,钱庄不赚典当赚,典当不赚丝上赚,还有借洋债、买军火,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会穿帮,现在八个坛子只有四个盖,两只手再灵活也照顾不到,而况旁边还有人盯在那里,专挑你盖不拢的坛子下手。难,难!”
“小爷叔,你现在至少还有四个盖,盖来盖去,一失手,甚至于旁边的人来抢你的盖子,那时候——”古应春迸足了劲说出一句话,“那时候,你上吊都没有人可怜你!”
这话说得胡雪岩毛骨悚然。越拖越坏,拖到拖不下去时,原形毕露,让人说一句死不足惜,其所谓“一世英名,付之流水”,那是胡雪岩怎么样也不能甘心的事。
“来人!”
走来一个丫头,胡雪岩吩咐她将阿云唤了来,交代她告诉螺蛳太太晚上在百狮楼吃饭,宾主一共四个人,客人除了古应春以外,还有一个是乌先生,立刻派人去通知。
“我们晚上来好好商量,看到底应该怎么办。”胡雪岩说,“此刻我要去找几个人。”
明耀璀璨,炉火熊熊,佳肴美酒,百狮楼上,富丽精致,一如往昔,宾主四人在表面上亦看不出有何异样,倘或一定要找出与平日不同之处,只是胡雪岩的豪迈气概消失了。他是如此,其余的人的声音也都放低了。
“今天就我们四个人,大家要说心里的话。”胡雪岩的声音有些嘶哑,“这两天,什么事也不能做,闲工夫反而多了,昨天一个人独坐无聊,抓了一本看,诸葛亮在茅庐做诗:‘大梦谁先觉?’我看应春是头一个从梦里醒过来的人。应春,你说给乌先生听听。”
古应春这时候的语气,倒反不如最初那么激动了,同时,他也有了新的想法,可以作为越拖越坏,亟宜早作了断的补充理由。
“阜康一出事,四大恒受挤,京城市面大受影响,只怕有言官出来说话。一惊动了养心殿,要想像今天这样子坐下来慢慢商量,恐怕——”他没有再说下去。
大家都沉默着,不是不说话,而是倒闭清算这件事,关系太重了,必须多想一想。
“四姐,”胡雪岩指名发问,“你的意思呢?”
“拖下去是坏是好,总要拖得下去。”螺蛳太太说,“不说外面,光是老太太那里,我就觉得拖不下去了。每天装得没事似的,实在吃力,老太太到底也是有眼睛的,有点看出来了,一再在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到有一天瞒不住了,这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老太太会不会吓坏?真正叫人担心。”
这正也是胡雪岩下不得决心的原因之一,不过这时候他的态度有些改变了,心里在想的是,如何能使胡老太太不受太大的惊吓。
“我赞成应春先生的办法,长痛不如短痛。”乌先生说,“大先生既然要我们说心里的话,有件事我不敢再摆在心里了,有人说‘雪岩’两个字就是‘冰山’,前天我叫我孙子抽了一个字来拆——”
“是为我的事?”
“是的。”乌先生拿手指蘸着茶汁,在紫檀桌面上一面写,一面说,“抽出来的是个‘五嶽归来不看山’的‘嶽’字。这个字不好,冰‘山’一倒,就有牢‘獄’之灾。”
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吓得脸色大变,胡雪岩便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安慰着说,“你不要怕。冰山没有倒,就不要紧。乌先生一定有说法。”
“是的。测字是触机,刚刚听了应春先生的话,我觉得似乎更有道理了。‘獄’字中间的‘言’就是言官,现在是有座山压在那里,不要紧,靠山一倒,言官出头,那时候左面是犬,右面也是犬,一犬吠日,众犬吠声,群起而攻,怎么吃得消。”
说得合情合理,胡雪岩、古应春都认为不可不信,螺蛳太太更不用说,急急问道:“乌先生,靠山不倒莫非一点事都没有了?”
“事情不会一点没有,你看左面这只犬已经立了起来,张牙舞爪要扑过来咬人,不过只要言官不出头就不要紧,肉包子打狗让它乖乖儿不叫就没事。”
“不错,一点不错!”胡雪岩说,“现在我们就要做两件事,一件是我马上去看左大人,一件是赶紧写信给徐小云,请他务必在京里去看几个喜欢讲话的都老爷,好好儿敷衍一下。”
这就是“肉包子打狗”的策略,不过,乌先生认为写信缓不济急,要打电报。
“是的。”胡雪岩皱着眉说,“这种事,不能用明码,一用明码,盛杏荪马上就知道了。”
“德藩台同军机章京联络,总有密码吧?”
“那是军机处公用的密码本,为私事万不得已也只好说个三两句话,譬如某人病危,某人去世之类,我的事三两句话说不清楚。”
“只要能说三两句话,就有办法。”古应春对电报往来的情形很熟悉,“请德藩台打个密电给徐小云,告诉他加减多少码,我们就可以用密码了。”
“啊,啊!这个法子好。应春,你替我拟个稿子。”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你去一趟,请德藩台马上替我用密码发。”
于是螺蛳太太亲自去端来笔砚,古应春取张纸,一挥而就:“密。徐章京小云兄:另有电,前五十字加廿,以后减廿。晓峰。”
这是临时设计的一种密码,前面五十字,照明码加二十,后面照明码减二十,这是很简单的办法,仓促之间瞒人耳目之计,要破还是很容易,但到得破了这个密码,已经事过境迁,秘密传递信息的功用已经达到了。倒是“另有电”三字,很有学问,电报生只以为德馨“另有电”,就不会注意胡雪岩的电报,这样导人入歧途,是瞒天过海的一计。
于是胡雪岩关照螺蛳太太,立刻去看莲珠,转请德馨代发密电,同时将他打算第二天专程到江宁去看左宗棠的消息,顺便一提,托他向驻在拱宸桥的水师统带,借一条小火轮拖带坐船。
“你去了就回来。”胡雪岩特地叮嘱,“我等你来收拾行李。”
接下来,胡雪岩请了专办笔墨的杨师爷来,口述大意,请他即刻草拟致徐用仪的电报稿,又找总管去预备次日动身的坐船。交代了这些杂务,他开始跟古应春及乌先生商议,如何来倚仗左宗棠这座靠山,来化险为夷。
“光是左大人帮忙还不够,要请左大人出面邀出一个人来,一起帮忙,事情就不要紧了。不过,”古应春皱着眉说,“只怕左大人不肯向这个人低头。”
听到这一句,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明白了,这个人指的是李鸿章。如果两江、直隶,南北洋两大臣肯联手来支持胡雪岩,公家存款可以不动,私人存款的大户,都是当朝显宦,看他们两人的面子,亦不好意思逼提,那在胡雪岩就没有什么好为难的了。
“这是死中求活的一着。”乌先生说,“无论如何要请左大人委屈一回。大先生,这步棋实在要早走。”
“说实话!”胡雪岩懊丧地敲自己的额头,“前几天脑子里一团乱丝,除了想绷住场面以外,什么念头都不转,到了绷不住的时候,已经筋疲力竭,索性赖倒了,听天由命,啥都不想。说起来,总怪我自己不好。”
“亡羊补牢,尚未为晚。”乌先生说,“如果决定照这条路子去走,场面还是要绷住,应该切切实实打电报通知各处,无论如何要想法子维持。好比打仗一样,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要守到底。”
“说得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乌先生就请你来拟个电报稿子。”
乌先生义不容辞,桌上现成的文房四宝,铺纸伸毫,一面想一面写,写到一半,杨师爷来交卷了。
杨师爷的这个稿子,措词简洁含蓄,但说得不够透彻,胡雪岩表面上自然连声道好,然后说道:“请你放在这里,等我想一想还有什么话应该说的。”
也就是杨师爷刚刚退了出去,螺蛳太太就回来了,带来一个颇令人意外的信息:“德藩台说,他要来看你。有好些话当面跟你谈——”
“你为啥不说,我去看他?”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我怎么没有说?我说了。德藩台硬说他自己来的好。后来莲珠私下告诉我,你半夜里到藩台衙门,耳目众多,会有人说闲话。”
听这一说,胡雪岩暗暗心惊,同时也很难过,看样子自己是被监视了,从今以后,一举一动都要留神。
“德藩台此刻在抽烟,等过足了瘾就来。”螺蛳太太又说,“密码没有发。不过他说他另有办法,等一下当面谈。”
“喔。”胡雪岩又问,“我要到南京去的话,你同他说了?”
“自然说了。只怕他就是为此,要赶了来看你。”
“好!先跟他谈一谈,做事就更加妥当了。”胡雪岩不避宾客,握着她的冰冷的手,怜惜地说,“这么多袖笼,你就不肯带一个。”
螺蛳太太的袖笼总有十几个,紫貂、灰鼠、玄狐,叫得出名堂的珍贵皮裘她都有,搭配着皮袄的种类花式来用,可是在眼前这种情形之下,她哪里还有心思花在服饰上?此时听胡雪岩一说,想起这十来天眠食不安的日子,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紧转身避了开去。
“罗四姐,你慢走。”胡雪岩问道,“等德藩台来了,请他在哪里坐?”
“在洋客厅好了。那里比较舒服、方便。”
“对!叫人把洋炉子生起来。”
“晓得了。”螺蛳太太答应着,下楼去预备接待宾客。
洋客厅中是壁炉,壁炉前面两张红丝绒的安乐椅,每张椅子旁边一张椅子,主位这面只有一壶龙井,客位这面有酒、有果碟,还有一碟松子糖、一碟猪油枣泥麻酥,因为抽鸦片的人都爱甜食,是特为德馨所预备的。
“这麻酥不坏!”德馨拈了一块放在口中,咀嚼未终,伸手又去拈第二块了。
在外面接应待命的螺蛳太太,便悄悄问阿云:“麻酥还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我是说湖州送来的猪油枣泥麻酥。”
“喔,”阿云说道,“我去看看。”
“对,你看有多少,都包好了,等下交给德藩台的跟班。”
阿云奉命而去,螺蛳太太便手捧一把细瓷金炼的小茶壶,贴近板壁去听宾主谈话。
“你要我打密电给徐小云,不大妥当,军机处的电报,盛杏荪的手下没有不照翻的,这种加减码子的密码,他们一看就明白了。”德馨又说,“我是打给我在京的一个朋友,让他去告诉徐小云,你有事托他,电报随后就发。”
“那么,我是用什么密码呢?”
“用我的那本。”德馨说道,“我那个朋友心思很灵,编的密码他们破不了的。”
胡雪岩心想,照此一说,密码也就不密了,因为德馨不会把密码本借给他用,拟了稿子交出去,重重周折,经手的人一多,难免秘密泄漏,反为不妙。
与其如此,不如干脆跟他说明白,“晓翁,我想托徐小云替我在那些都老爷面前烧烧香,快过年了,节敬从丰从速,请他们在家纳福,不必管闲事,就是帮了我的忙。这些话,如果由晓翁来说,倒显得比我自己说,来得冠冕些。”他问,“不晓得晓翁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有何不可?”
“谢谢、谢谢!”胡雪岩问,“稿子是晓翁那里拟,还是我来预备?”
德馨此是想定了一个宗旨的,胡雪岩的利益,到底不比自己的利益来得重要,但要顾到自己眼前利益,至少要顾到胡雪岩将来的利益。换句话说,他可以为胡雪岩的将来做任何事,藉以换取胡雪岩保全他眼前的利益。所以对于致电徐小云的要求,不但一口答应,而且觉得正是他向胡雪岩表现义气的一个机会。
因此,他略一沉吟后问:“你请一位笔下来得的朋友来,我告诉他这个稿子怎么拟。”
笔下当然是杨师爷来得,但胡雪岩认为古应春比较合适,因为德馨口述的大意,可能会有不甚妥当的话,杨师爷自然照录不误,古应春就一定会提出意见,请德馨重新斟酌。
“我有个朋友古应春在这里,晓翁不也见过的吗?”
“啊,他在这里!”德馨很高兴地说,“此君岂止见过?那回我到上海很得他的力!快请他来。”
于是叫人将古应春请了来与德馨相见。前年德馨到上海公干,古应春受胡雪岩之托,招待得非常周到,公事完了以后,带他微服冶游,消息一点不露,德馨大为满意,而且一直认为古应春很能干,有机会要收为己用。因此,一见之下,欢然道故,情意显得十分殷勤。
“我们办正事吧!”胡雪岩找个空隙插进去说,“应春,刚才我同德藩台商量,徐小云那里,由德藩台出面托他,第三者的措词,比较不受拘束。德藩台答应我了,现在要拟个稿子,请德藩台说了意思,请你大笔一挥。有啥没有弄明白的地方,你提出来请教德藩台。”
古应春对这一暗示,当然默喻,点一点头说:“等我来找张纸。”
“那里不是笔砚?”
“不!”古应春从身上掏出一支铅笔来,“我要找一张厚一点的纸。最好是高丽笺。”
“有、有!”螺蛳太太在门口答应。
话虽如此,高丽笺却一时无处去觅,不过找到一张很厚的洋纸,等古应春持笔在手,看着德馨时,他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开始口述。
“这个电报要说得透彻,第一段叙时局艰难,市面极坏,上海商号倒闭,不知凡几,这是非常之变,非一人一家之咎。”
古应春振笔如飞,将第一段的要点记下来以后,抬头说道:“德公,请示第二段。”
“第二段要讲雪岩的实力,跟洋商为了收丝买茧这件事,合力相谋,此外,还有一层说法,你们两位看,要不要提?”德馨紧接着说,“朝廷命沿省疆臣备战,备战等于打仗,打仗要钱,两江藩库空虚,左爵相向雪岩作将伯之呼,不能不勉力相助,以至于头寸更紧,亦是被挤的原因之一。”
“不必,不必!”胡雪岩表示异议,“这一来,一定得罪好些人,尤其是李合肥,更不高兴。”
“我亦觉得不提为妙。”古应春附和着说,“如果徐小云把这话透露给都老爷,一定节外生枝,把左大人牵涉进去,反而害他为难。”
“对,对!就不提。”德馨停了下来,等古应春笔停下来时,才讲第三段。
第三段是说胡雪岩非常负责,但信用已受影响,维持格外吃力,如今是在安危成败关头,是能安度难关,还是一败涂地,要看各方面的态度而定。如果体谅他情非得已,相信他负责到底,他就一定能无负公私存户;倘或目光短视,且急于提存兑现,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出以落井下石之举,只怕损人不利己,胡雪岩固然倒了下来,存户只怕亦是所得无几。
这一段话,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为需要推敲,不过意见是古应春提出来的,说“落井下石”似乎暗指李鸿章,而损人不利己,只怕所得无几,更足以引起存户的恐慌,尤其是公款,可以用查封的手段保全债权,而私人存户,势力不及公家,唯一的自保之计是,抢在前面,先下手为强。那一来不是自陷于危地?
“说得也是。”德馨趁机表明诚意,“我完全是说公道话,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怎么说都行。”
“我看,只说正面,不提反面。”
这就是说,要大家对胡雪岩,体谅情非得已,相信负责到底。德馨自然同意,接下来讲第四段。
这一段说到最紧要的地方,但却要言不烦地只要说出自己这方面的希望,在京处于要津的徐用仪,自会有透彻的了解,但接下来需要胡雪岩作一个安排,应该先商量好。
“马上过年了,”他看着胡雪岩说,“今年的炭敬、节敬,你还送不送?”
“当然照送。”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还加了一句,“恐怕还要多送。”
“你是怎么送法?”德馨问说,“阜康今年不能来办这件事了,你托谁去办?款子从哪里拨?”
这一问,胡雪岩才觉得事情很麻烦,一时意乱如麻,怔怔地看着德馨,无以为答。
这时古应春忍不住开口了:“事到如今,既然托了徐小云,索性一客不烦二主,都托他吧。”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德馨说道,“雪岩如果同意,咱们再商量步骤。”
“我同意。”
“好!现在再谈款子从哪里拨。这方面我是外行,只有你们自己琢磨。”
于是胡雪岩与古应春稍作研究,便决定了办法,由汇丰银行汇一笔款子给徐用仪,请他支配,为了遮人耳目,这笔款子要由古应春出面来汇。当然,这一点先要在密电中交代明白。
要斟酌的是不知道应该汇多少,胡雪岩想了一会说:“我记得去年一共花了三万有余、四万不到。”胡雪岩说,“今年要多送,就应该汇六万银子。”
“至于哪个该送多少,汪惟贤那里有单子,请小云找他去拿就是。”胡雪岩说。
德馨点点头说:“电报上应该这么说,雪岩虽在难中,对言路诸公及本省京官卒岁之年,仍极关怀,现由某某人出面自汇丰汇银六万两至京,请他从汪惟贤处取来上年送炭敬、节敬名单,斟是加送,并为雪岩致意,只要对这一次阜康风潮,视若无事,不闻不问,则加以时日,难关定可安度。即此便是成全雪岩了。至于对雪岩有成见、或者素好哗众取宠者,尤望加意安抚。”
这段话,意思非常明白,措词也还妥当,古应春几乎一字不更地照录,然后又将全稿细细修正,再用毛笔誊出清稿,请德馨与胡雪岩过目。
“很好!”德馨将稿子交给胡雪岩,“请你再细看一遍。”
“不必看了。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
于是等德馨收起电报稿,古应春道声“失陪”,悄悄退下来以后,宾主复又开始密谈。
“雪岩,咱们的交情,跟弟兄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我说话没有什么忌讳,否则反倒容易误事。你说是不是?”
一听这段话,胡雪岩心里就有数了,他是早就抱定了宗旨的,不论怎么样,要出以光明磊落。
生意失败,还可以重新来过,做人失败不但再无复起的机会,而且几十年的声名,付之东流,这是他宁死不愿见的事。
于是,他略想一想,慨然答说:“晓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今天晚上肯这样来,就是同我共患难。尤其是你刚才同我说的一番话,不枉我们相交一场,晓翁,我完全是自作孽,开头把事情看轻了,偏偏又夹了小女的喜事,把顶宝贵的几天光阴耽误了。从现在起,我不能再走错一步,其实,恐怕也都嫌晚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趁现在我还能作主的时候,晓翁,你有话尽管说,我一定遵办。”
德馨巴不得他有这句话,当即说道:“雪岩,咱们往好处想,可是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我有张单子在这里,你斟酌,只要你说一句‘不要紧’,这张单子上的人,都归我替你去挺。”
这张单子三寸高,六七寸宽,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胡雪岩一拿到手,先就烦了,欲待细看,却又以老花眼镜不在手边,将那张单子拉远移近,总是看不清楚,头都有些发晕了。这一阵的胡雪岩,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只以虚火上炎,看来依旧红光满面,其实是硬撑着的一个空架子,此时又急又气,突然双眼发黑,往后一倒,幸亏舶来的安乐椅,底座结实,纹风不动,但旁边茶几上的一碗茶,却让他带翻了,细瓷茶碗落地,碎成好几片,声音虽不大,但已足以使得在隔室的螺蛳太太吃惊了。
“啊呀呀!”她一奔进来便情不自禁地大嚷,而且将杭州的土话都挤出来了,“甲格地、甲格地?”
这是有音无字的一句乡谈,犹之乎北方人口中的惊诧,“怎么啦?”她一面说,一面上前来掐胡雪岩的“人中”。
鼻底唇上这道沟名谓“人中”,据说一个人昏厥需要急救时,掐人中是最有效的办法。不过胡雪岩只是虚弱,并未昏厥,人虽倒在安乐椅上,仿佛呼吸都停了似的,其实心里清楚得很。此刻让螺蛳太太养了多年的长指甲死命一掐,疼得眼泪直流,像“炸尸”似的蹦了起来,将德馨吓了一大跳。
吓过以后,倒是欣喜,“好了!好了!”他说,“大概是心境的缘故。”
螺蛳太太已领悟到其中的原因,“也不光是心境不好,睡不熟、吃不好,人太虚了。”接着便喊,“阿云,阿云!”
将阿云唤了进来,是吩咐“开点心”,燕窝粥加鸽蛋,但另有一碗参汤,原是早就为胡雪岩预备着的,只以有贵客在,她觉得主人不便独享,所以没有拿出来,这时候说不得了,只好做个虚伪人情。
“那碗参汤,你另外拿个碗分作两半,一碗敬藩台。”
这碗参汤,是慈禧太后赐胡老太太的吉林老山人参所熬成的,补中益气,确具功效,胡雪岩的精神很快地恢复了,拿起单子来只看最后,总数是三十二万多银子。
“晓翁,”他说,“现款怕凑不出这许多,我拿容易变钱的细软抵给你。”
“细”是珠宝,“软”指皮货字画,以此作抵,估价很难,但德馨相信他只会低估,不会高算,心里很放心,但口头上却只有一番说词。
“雪岩,我拿这个单子给你看,也不过是提醒你,有这些款子是我跟小妾的来头,并没有打算马上要。事到如今,我想你总账总算过吧,人欠欠人,到底有多少,能不能抵得过来?”
问到这话,胡雪岩心里又乱又烦,但德馨深夜见访,至少在表面上是跟朋友共患难,他不能不定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作个比较恳切的答复。
当然,“算总账”这件事,是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不过想想就想不下去了,所以只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思绪,此时耐着性子,理了一下,才大致可以说出一个完整的想法。
“要说人欠欠人,两相比较,照我的算法,足足有余,天津、上海两处的存货——丝跟茧子,照市价值到八百万,二十九家典当,有的是同人家合伙的,通扯来算,独资有二十家,每家架本算它十万两,就是两百万,胡庆余堂起码要值五十万。至于住的房子,就很难说。”
“现住的房子不必算。”德馨问说,“古董字画呢?”
提到古董字画,胡雪岩唯有苦笑,因为赝鼎的居多,而且胡雪岩买古董字画,只是挥霍,绝少还价。有一回一个“古董鬼”说了一句:“胡大先生,我是实实惠惠照本钱卖,没有赚你的钱。”胡雪岩大为不悦,挥挥手说道:“你不赚我的钱,赚哪个的钱?”
有这段故事一传,“古董鬼”都是漫天讨价,胡雪岩说一句:“太贵了。”人家就会老实承认,笑嘻嘻地说:“遇到财神,该我的运气来了。”在这种情况之下,除非真的要价要得太离谱,通常都是写个条子到账房支款,当然账房要回扣是必然的。
他的这种作风,德馨也知道,便不再提古董字画,屈着手指计算:“九百加两百一千一,再加五十,一共是一千一百五十万。欠人呢?”
“连官款在内,大概八百万。”
“那还多下三百五十万,依旧可算豪富。”
“这是我的一把如意算盘。”胡雪岩哀伤地说,“如果能够相抵,留下住身房子,还有几百亩田,日子能过得像个样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呢?”
“毛病就在丝上——”
原来胡雪岩近年来做丝生意,已经超出在商言商的范围,而是为了维护江浙养蚕人家几百万人的生计,跟洋商斗法,就跟打仗一样,论虚实,讲攻守,洋商联合在一起,实力充足,千方百计进攻,胡雪岩孤军应战,唯有苦撑待变。这情形就跟围城一样,洋商大军压境,吃亏的是劳师远征,利于速战,被围的胡雪岩,利于以逸待劳,只要内部安定,能够坚守,等围城的敌军,劳师无功,军心涣散而撤退时,开城追击,可以大获全胜。
但自上海阜康的风潮一起,就好比城内生变,但兵不厌诈,如果出之以镇静,对方摸不透他的虚实,仍有化险为夷的希望。这就是胡雪岩照样维持场面,而且亦决不松口打算抛售存货的道理。
“一松口就是投降,一投降就听人摆布了。九百万的货色,说不定只能打个倒八折——”
“雪岩,我没有听懂。”德馨插嘴问道,“什么叫‘倒八折’?”
“倒八折就是只剩两成。九百万的货色,只值一百八十万。洋商等的就是这一天。晓翁,且不说生意盈亏,光是这口气我就咽不下。不过,”胡雪岩的眼角润湿了,“看样子怕非走到这一步不可了!”
德馨不但从未见胡雪岩掉过眼泪,听都未曾听说过,因此心里亦觉凄凄恻恻地,非常难过,只是无言相慰。
“像我这种情形,在外国,譬如美国、英国,甚至于日本,公家一定会出面来维持。”胡雪岩又说,“我心里在想,我吃亏无所谓,只要便宜不落外方,假如朝廷能出四百五十万银子,我全部货色打对折卖掉,或者朝廷有句话,胡某人的公私亏欠,一概归公家来料理,我把我的生意全部交出来,亦都认了。无奈——唉!”他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德馨很兴奋地说,“何不请左爵相出面代奏?”
“没有用!”胡雪岩摇摇头,“朝廷现在筹兵费要紧,而况阎大人管户部,他这把算盘精得很,一定不赞成。”“阎大人”指协办大学士阎敬铭,以善于理财闻名,而他的理财之道是“量入为出、省吃俭用”八个字,对胡雪岩富埒王侯的生活起居,一向持有极深的成见,决不肯在此时加以援手的。
“那么,”德馨有些困惑了,“你不想请左爵相出面帮你的忙,你去看他干吗?”
“也不是我不想请他出面,不过,我觉得没有用,当然,我要看他的意思。晓翁,你晓得的,左大人是我的靠山,这座靠山不能倒。”接着胡雪岩谈起乌先生拆那个“嶽”字的说法。
不道德馨亦深好此道,立即问说:“乌先生在不在?”
“不知道走了没有。”
胡雪岩起身想找螺蛳太太去问,她已听见他们的话,自己走了进来说:“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就不知道睡了没有。”
“你叫人去看看。”
“如果睡了,就算了。”德馨接口,“深夜惊动,于心不安。”
其实这是暗示,即便睡了,也要惊动他起身。官做大了,说话都是这样子的,螺蛳太太识得这个窍门,口中答应着,出来以后却悄悄嘱咐阿云,传话到客房,不论乌先生睡了没有,请他马上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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