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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面对这种可怕的场面,我差点吓昏过去。

        一张骨瘦如柴、淡绿色的脸,几缕黄色的头发,眼眶里是两颗布满血丝的白色的球,紧紧地盯着我,好似看穿了我的一切,又像是在嘲笑或者控诉我。她的两瓣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藐视地对我投来魔鬼般可怕的笑容。

        站在我面前的,当然不是艾娃·穆勒,而是她那僵硬的尸体。真不知道是哪个魔鬼的法术,让它开始说话了。

        我的血液都要凝固在血管里了,只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对我说:“亲爱的艾提安,因为你很害怕看见我……所以很可惜,上次我们没有时间说话。就在伦敦那个电话亭里……你还记得吗?当时我一靠近你,你就像要入地狱那样,喊叫着逃跑了……”

        “上帝啊,那些不都是我的梦魇吗……”

        “是的,我很清楚,我现在一点也不迷人了,因为这双被刺瞎的眼睛……但是,这又是谁的错呢?”

        “你已经死了,艾娃,你已经死了!……你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上了!……”我激动地说。

        “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我的确已经死了!另外,你也很清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际上,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是不会出现的,我只能出现在黑暗里……”那具僵尸冷硬地说,“无尽的黑夜,没有东西愿意再去的地方……不过,我是来找你的,我的小艾提安,为了带你一起走,一起去那个地方,你很久以前就应该去的地方……”

        “但是为什么?”我哀求地问。

        “为什么?哈哈哈,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我可怜的艾提安。我几乎开始同情你了……首先你应该知道一件事:我不存在了。十六年前我就不存在了……这里有一个人谋杀了我!……我只是你潜意识里的一个幻象……是你那已经坏掉的大脑,投射在眼前的幻象……就像上次在电话亭里一样……”艾娃·穆勒阴森地说,“我只是你记忆里的火花,只是从来没有熄灭过……”

        在艾娃·穆勒说话的时候,我试着控制住自己的双唇,但是,我的嘴唇完全不能像我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受我自己的支配。我陷入了残酷记忆的旋涡中,嘴唇不停地一张一合。我惊讶地发现,我是用自己的声音,在模仿艾娃·穆勒的声音!

        “啊!亲爱的艾提安,我发现你现在感觉好多了!……你开始明白过来,我根本不存在……非常好,你马上会看到,这段可怕的记忆,将重新浮出水面……你试图用酗酒来淹没这段记忆……现在!它就在这儿……它又回来了!……但是,请你不要忘记……对你来说只有一条出路……”艾娃·穆勒的鬼魂恐怖地胁迫着我,“在那里……在厨房壁橱的抽屉里……有一把闪亮的刀……就像你父亲拿着的那把……他用它来……我不跟你多说了……因为我现在就要离开了……再见!”

        我的嘴唇完全僵住了,艾娃·穆勒的身影逐渐模糊起来,最终消失不见了。于是,一切都真相大白。

        我简直是疯了,完全疯了!……疯了,但是,我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疯狂,以至于两次看到鬼影朝我笑,还敲我的房门,让我想起了……

        我把视线停在了颤抖的双手上,这双手让我永远记住我的罪恶,记住我曾经杀了艾娃·穆勒!……

        我冲进厨房里,对着洗手池疯狂地呕吐起来。在这一刻我真想死,是的……我该了断自己……来吧!拿出点勇气来!……

        但是,我想起了我的两个小侄女,她们那么小,每天那么快乐……我不应该死在这里!我不能给两个无辜的小孩子,带来同样的打击。

        我来到客厅里,一口气喝了三杯酒,然后躺在了沙发上,陷入无尽的消沉之中……

        ……天气很热,特别热。

        我们离开了凉快的小屋,把艾娃·穆勒一个人留在那里的时候,太阳简直像火一样。

        我的哥哥吉恩先离开了,手里提着钓鱼的工具。弗朗索瓦、玛丽和我穿过莫黛河,朝森林走去……

        我们来到森林边缘,弗朗索瓦跟我们分开了……玛丽·贝奇和我一起,来到了小茅屋前面,我们感觉又累又热,满身是汗。我赶紧卸下背包,一屁股坐到了草堆上,休息了起来。

        玛丽从背包里,拿出了几块木板,把头探进茅屋门口,同情地说:“休息一会儿吧,我来放路障,然后标路牌。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这些皮子切成条,然后我们绑在树枝上,当做标记。”

        “好的!……”我从口袋里拔出了刀子,对玛丽·贝奇说,“等一下,你可别忘了,咱们四点钟还要回去呢。”她说完便兴冲冲地跑了。

        玛丽·贝奇怎么能够知道接下来,就在这里,几分钟以后,会发生多么可怕的悲剧呢?

        玛丽·贝奇刚走,我就听见快速的脚步声,有人朝茅屋走来了。

        “艾娃!……”我惊叫着。

        艾娃·穆勒没有穿那件滑稽的大外套,而是穿了和平时一样的上衣和裙子。

        “艾娃!……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浑身湿淋淋的?”我好奇地问。

        “我刚才跳进河里游过来的。亲爱的艾提安,我需要你的帮忙,但是不要担心,你也会得到报酬。”艾娃·穆勒笑着靠近了我,“另外,这就是报酬的一部分。”说着,她用双臂抱住了我。

        “艾娃……”我惊诧了起来。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们得先藏好背包里的东西。”艾娃·穆勒赶紧起身,用手向我招了招,“来吧,来啊!我等会儿再给你解释。”

        被艾娃·穆勒这么一抱,我感觉头晕目眩的,于是,我便顺从地答应了。

        “我亲爱的艾提安,你必须知道一件事:所有关于红胡子诅咒的故事,都是谎话!……”艾娃·穆勒激动地说。

        “什么?!……”我大吃一惊,望着艾娃·穆勒。

        “是的,那些故事都是你父亲和那位贝奇先生编造的,当然,那个警督也和他们是一伙的!……”

        “但是……为什么……”我惊讶地张大嘴巴合不拢。

        “嗯……因为我跟你哥哥,还有弗朗索瓦同时约会……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在一起调情,你哥哥一听到‘红胡子的诅咒’,心里就害怕了,再也不来跟我约会了。”艾娃·穆勒冷笑着说,“这就是你父亲,编造这个谎言的原因——为了吓唬我们……让我们不再也去那间小屋了。他们的阴谋得逞了,因为吉恩和弗朗索瓦……再也不来找我了。但是,对我来说无所谓,因为我真正喜欢的是你呀。”

        艾娃·穆勒说着,又一次抱住了我。

        “但是,我还是想好好地,给他们上一课。当吉恩和弗朗索瓦,回到小屋的时候,他们会发现我的尸体,被利剑刺穿!就像诅咒所说的那样!……”

        艾娃·穆勒得意地笑着,好象觉得这非常有意思。

        “他们会发疯一般地跑回家,告诉他们的父亲,那可怕的消息。我真想去看看你父亲和他朋友那时的脸……哈哈!掉进他们自己设下的陷阱里。”

        “你的尸体?你要怎么做?”我惊奇地望着艾娃·穆勒。

        “你还没有问我,为什么刚才,我会穿那么古怪的衣服呢。那是为了让我更醒目。”艾娃·穆勒得意地拍手说。

        “我住的那家德国人家的太太,有一套这样的衣服,我还找到了一个纸浆人体模型,还有一个金色的假发套。我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放在手提箱里,就是那个让你们困惑了很久的、神秘的手提箱。

        “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在小屋的床上,我摆好了人体模型……它穿着我的外套,戴着那顶古怪的帽子,被利剑刺穿!……看上去效果非常逼真,你等一会儿就会看到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不可思议地望着艾娃·穆勒。

        “我本来没有想到离开,但是,今天下午,当你们跟我说了各自的计划后,我就改变了主意……”

        “我明白了。你想让我把你放在背包里,这样你就可以,直接逃过所有人的视线,到现场完成你完美的表演,吉恩、弗朗索瓦和玛丽,都会被你的尸体吓坏了。”

        艾娃·穆勒一下子跳进了我的怀里,贪婪地亲吻着我。

        “是的,就是这样,你不能拒绝我。艾提安,你看,你不会后悔的。”艾娃·穆勒回头指着小屋,笑嘻嘻地对我说,“我从窗户上跳进河里,也冒了很大的风险。河边有一些孩子,朝水里扔石头,我想他们当时没有看到我。”

        我禁不住艾娃·穆勒的诱惑,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一齐帮助她完成那个恶作剧。

        我们得加快速度,因为玛丽·贝奇很快就要回来了。我拿起背包,里面的东西已经被我们清空了。艾娃·穆勒出溜一下子钻了进去,毫不费力,因为背包很大,而艾娃的身体却很娇小。

        这个和我哥哥还有弗朗索瓦,都睡过觉的小贱货,妄想用同样的方法勾引我,用几个拥抱,就想让我做她的同伙,一起来嘲弄大家,浑蛋,我不会上当的!

        小贱货,小骚屄,她会回到自己的家里,向她的家人讲述一切,好像她玩弄了我们所有人!……

        啊,不!她那卑劣的国家,已经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的痛苦了……我听过父亲的描述,还有莱昂纳多用激动的声音,讲述的一九一八年,米尔豪斯的胜利解放。

        火车把德国人,带到了莱茵河的另一端,人们把那座火车站,里里外外地围了两层。然后冲突发生了,棍棒如雨,很多人受伤了,很多人眼睛被刺瞎了……

        眼睛被刺瞎!……

        我看到自己的刀被扔在脚边,上面沾着鲜血,这是错觉吗?我的视线模糊了……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红色……

        在我面前是一个沉重的背包……背包里面装着的,是一个魔鬼的化身——我颤抖着双手,突然举起了刀,一刀捅了下去。

        我只捅了那个小骚屄一刀,却正中贱人的要害。

        艾娃·穆勒死命地挣扎着,头从背包伸了出来,两只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我……我激动地又刺了两下。她再也不动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本能地拉上了背包,来到小河边,扔掉刀子,洗干净了手,然后回到茅屋。

        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

        这时候,我突然听见了玛丽·贝奇的声音:“亲爱的,你准备好回去了吗?”

        我气喘吁吁地回答道:“是的!……”

        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玛丽·贝奇却说了一句话,让我的胸口,就像被钳子夹住一样,不能呼吸。

        她说:“艾提安,咱们不能把东西扔在这里,留给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吧……不要苦着一张脸嘛,你可是个男人……”她望着那个背包。

        我紧张得快要昏倒了。幸好,背包的颜色很深,是铁锈一般的棕色,装饰着各种花纹和图案,还有平时的污溃和油溃。另外,里层还有防水膜,防止血液从包里渗出来……我的背包没有背叛我,我还有逃脱的机会……

        我鼓起勇气,双手拎起我的帆布背包。

        玛丽·贝奇径直往回走去。我跟在她的后面,两个肩膀被压得生疼,大汗淋漓,因为天气太热,背包太重,而且背包里艾娃·穆勒的尸体,简直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们朝着小屋走去……跨过小桥……玛丽·贝奇径直走进了小屋。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有待在那里,问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我听到玛丽的尖叫声。她肯定是发现了那个人体模型。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坚韧地告诉我:“艾娃是被‘红胡子’腓特烈的剑给刺中的……”

        这时,玛丽·贝奇跑出了小屋。

        我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又告诉我:“艾提安,你必须进去,而且,你必须支开画家和他的模特……”

        我大喊了一声:“温克先生!快看住玛丽!……”

        我跑进小屋,快速爬上楼,肩上沉重的背包,也不能阻挡我。艾娃摆的人体模型正在床上。

        我祈求上天,希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是,这并不是梦,这些都是真的!在我的面前,果然摆着一具人体模型……而在我的背包里,放着一具真正的尸体。

        “不要慌,艾提安,千万不要慌!……”我反复地自我安慰着。

        我把人体模型从床上搬起来,把艾娃·穆勒的尸体从背包里取了出来,放在了床上,然后给她穿上外套,戴上奇怪的帽子,然后,用那把利剑,朝着我用小刀剌的伤口,“扑哧!……”一剑刺了下去。最后,我把把人体模型和假发藏进包里。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吉恩和弗朗索瓦出现了……

        我是杀人凶手,一个可怕的杀人凶手,抓住机会,就这样逍遥法外。一个十四岁的杀人凶手,杀了人,却如此冷静、沉着。

        是的,一切都清楚了……

        我十八岁的时候,匆匆地离开了阿尔萨斯,就是为了忘记这段噩梦。然后战争爆发了,让我可以不去想这件事情。接下来,我出了车祸……

        脑震荡让我的记忆受损,忘记了艾娃·穆勒临死之前的那段记忆。于是,我又重新开始相信“红胡子”的诅咒,天真地追问:到底是什么人杀了艾娃·穆勒?

        但是,从那一刻起,死者的那双眼睛,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在医院的宿舍里,第一次看见了它,接下来,它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我眼前,导致我患上了严重的头疼。

        从此,艾娃·穆勒的死,就成了一个谜,而且,我非常想解开这个谜,甚至请来最有名的犯罪学家,帮助我揭开我自己的罪行!我其实应该找精神病医生才对!……

        至于父亲,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自杀了。

        在整理花园的时候,他发现了那个背包,还有里面的人体模型和假发。他肯定没花多少时间,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是我,用什么方法杀死了艾娃·穆勒。但是,这种假设对他来说,简直太残酷了。

        一天,为了弄清心里的疑团,父亲来到了艾娃·穆勒当初寄宿的德国人家,找他们要了艾娃,当年穿的外套和帽子。当晚,他来到储藏室,在昏暗的灯光下,给人体模特穿上艾娃的衣服,扶住模特的胳膊,好看清楚一点。

        “这简直太可怕了!……”他心中的疑团终于打消了,正是他的儿子,杀害了那位德国的艾娃小姐。

        他惊讶而沮丧地走出储藏室。

        这时,在窗户后面的吉恩,却以为看到了艾娃,昏暗的灯光,人体模特的背影,黑色的外套和帽子,还有金色的假发,所有的环境因素,都让他产生了误会。当他进入储藏室,去查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些旧衣服,自然也不会发现任何人。

        吉恩感到疑惑,以为自己看到了鬼,担心“红胡子”的诅咒又一次应验,他又被父亲的奇怪举动给吓坏了,所以才给我写了信。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父亲觉得:这都是他的过失,因为他编造的那个愚蠹的故事,让自己的儿子成了杀人犯。孩子的行动,都出自他平时的灌输。我完全能够理解,他那时自责的心理,他宁愿自己承担杀人的罪名。

        当父亲得知,我要回来的消息后,心里感觉很害怕。他不敢再面对我,死是唯一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这场自杀却出了意外,让人觉得疑点重重。所有这一切都是宿命吧。

        父亲富有创造性的大脑,拼命想要找出一个解决方法,他决定把自己的自杀,设计成一场“意外”。因为时间不足,他只能策划了一种,非常痛苦的死法……他别无选择。

        然而,他的整个计划,都被一只放错了位置的水桶,彻底地给搅乱了!这对我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回报——差点被指控谋杀了自己的父亲。

        这一切都是公平的。无论如何,我杀了人。我向一个年轻的姑娘,“扑哧”一下刺下一刀,然后把她放进了背包里。还不止如此,我居然刺瞎了她的双眼,然后用背包把她运到了小屋……

        哦,那个背包……

        我现在知道,那天在弗朗西斯·加尔家里看照片的时候,是什么剌激到了我:她在帐篷前的那张照片里,有一个巨大的背包。

        弗朗西斯!上帝啊……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我蹒跚地去开了。

        “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我声音里显出一丝紧张。

        “啊!我没有想到火车会晚点一个小时,都怪这大雪天,而且出租车也不好打……”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说着,掸了掸身上的雪,看到我脸上惊讶、痛苦的表情,他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了,年轻人,你看起来不怎么好,脸色就像外面的雪一样白!……”

        我不敢直视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的眼睛,那双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正在一直审视着我,我低下了头,一语不发。

        阿兰德·图威斯特博士清了清嗓子,叹息了一声,将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用缓和的语气对我说:“我想你已经都明白了。这样也许更好。”图威斯特博士说着,推着我走进房里,“来吧,先到床上去睡一会儿,吃一片安眠药。明天早上,我们就离开这里,因为你不能再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这里有太多的回忆……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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