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准了辰光在门口等;由于那支金簪的效用,三多的娘一早便去催促,梅生不用小莲多等,便按约定时间来赴约了。
“梅生哥,”虽只见过一面,小莲倒像青梅竹马之交似地,语气显得很亲热,“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办好了我要好好谢一谢你。”
“好说,好说。”梅生答说,“你把东西交给我,我马上替你去送给三多。”
“不是这件事。”小莲先抛过去一个媚笑,“不知道你是不是常跟阿祥在一起?”
梅生颇感意外,“我怎么会常跟阿祥在一起?”他说,“他忙,我也忙。”
“那么,如果你要找他呢?”
“那倒不难。”
“既然不难,我就托你去约一约他,说我要跟他见个面。”
梅生想了一下答说:“好!我替你去跑一趟。是不是叫他来看你?”
“不!在他大姊家。请他明天上午一定来。”
梅生点点头问:“就是这句话?”
“是的。”等梅生转身欲行,她又把他喊住:“梅生哥,你答应我了?”
“当然答应了。莫非你还不放心。”
小莲嫣然一笑;“要有了你这句话,我才放心。”她说:“我一定会好好谢你。”
小莲的笑容极甜;梅生也是个浪荡子弟,一下子大为动心,便即问说:“你怎么样谢我?”
“现在还不晓得。”
“这话怎么说?”
小莲的打算是,要在箱子里找一找,有什么男人也用得着的饰物检一件送他;急切间却还想不起,所以那样回答。如今他这样追紧了问,倒必得有个确实的答覆才好。
于是她说:“我送样首饰给你;让你到梅生嫂面前去讨个好。”
“多谢,多谢!”梅生笑道:“可惜,我老婆还不知道在那里?”
“原来你还没有娶亲!”
“是啊!”梅生心中又一动,“小莲姊,是不是你要替我做媒?”
这一问便离题了;小莲开玩笑地说:“我替你跟你表妹做媒,好不好?”
“怎么不好?”梅生又问:“你这个媒怎么做法?”
“等我跟阿祥商量了再说。”
提到这个名字;梅生心冷了,必是跟阿祥,早就有约。念头转到这里,好奇心起,随即说道:“我此刻就替你去约他。”
谈到这里,只见远远来了个挽着菜篮的妇人;小莲眼尖,认出是她舅妈,便急急催促梅生快走。
“梅生哥,我不能再跟你多谈了。总而言之,我重重拜托、重重有谢。明天这时候,听你的回音,千万不要让我白等!”说完,翩然回身;进门时却又抛了个祈求的眼风过来。
梅生怅然若失,怅怅地走了好些路,心情才比较正常;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地已离曹家不远。于是走到角门边,找着一个相熟的小厮,托他去通知阿祥,出来一见。
阿祥倒是很快地出现了,匆匆忙忙地问道:“什么事?”
“小莲托我带话给你;不过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那怎么办?书房里快开饭了。”阿祥踌躇了一会,下了决心:“好吧!你到巷口茶馆等我;我去告假。”
编个理由向碧文告了假,赶到巷口茶馆;只见梅生已切了一盘板鸭、叫了一碗干丝,在那里喝酒。上首摆好一双筷子;杯中酒也斟满了。
见此光景,便知要谈的话很多。想到前天傍晚听人谈起先是邵二顺来看震二奶奶,然后是震二奶奶特地派人去找悟缘来,心里不免警惕。
“小莲托我来跟你说,一定要跟你会个面。”
阿祥心里一跳,不由得就愁眉苦脸了。梅生原以为自己做了传柬的红娘,所见的阿祥必是喜上眉梢,不道却是这副神情;真想不透其中的道理了。
“她跟你说了没有;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见面?”
“没有,”梅生答说,“你们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我知道。”阿祥喝了口酒,摇摇头说:“真麻烦,我心里烦透了。”
“怎么回事?”梅生突然想到;凑过身子去,低声问说:“你一定闯了祸了!”
“差点闯祸。好不容易敷衍过去了;她不肯饶我,又来找我的麻烦。”
“你闯了祸,她怎么能饶你?不找你的麻烦找谁的麻烦?”
梅生的话费解;但阿祥懒得去推敲,心里只在盘算,要怎么样找个理由跟小莲推辞。
“阿祥,我给你出个主意,这桩麻烦,只有请你姊姊帮忙。”
“请我姊姊帮忙?”阿祥愕然,“她怎么能帮得了忙呢?”
“小莲说,要跟你在你姊姊那里见面。你该把你闯的祸,先跟你姊姊说明白——。”
“慢慢!慢慢!”阿祥摇手截断他的话,“你的话,越来越玄了!我不懂,我闯的祸为什么要跟我姊姊说?”
“当然只有跟你姊姊说,阿祥,我问你,你闯的什么祸?”
“我倒问你,你说我闯的什么祸?”
“不是把小莲勾上了手;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了吗?”
话犹未毕,阿祥“噗嗤”一声,嘴里一口酒喷得满桌子;接着捧腹大笑,使得别桌的茶客侧目而视了。
梅生这才发觉,自己搞了个绝大的误会,脸上发窘;但阿祥笑个不停,便让他恼羞成怒了。
“我是好意!你这个鬼样子干什么?”说着,向跑堂招一招手,预备算帐走路。
“对不起,对不起!”阿祥急忙赔不是,“我请客!我告诉你我闯的什么祸。”
经此安抚,梅生不再作声。阿祥心悔失言,但已经许诺把闯的什么祸告诉他,如果翻悔,这个朋友就做不成了。于是将芹官私约小莲,闹出一场风波的始末经过,都告诉了他。
“不过祸总算还闯得不大。如果当初是托你上门,把三多接了出去;再由三多替我们那位小爷去约小莲,牵扯得太多,事情一发作难以收拾,那祸就大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那知道其中有这么多疙瘩?只当小莲——。”
“对,对!是我话说得不清楚,不能怪你。”阿祥抢着说道:“这件事你已经很清楚了;我倒要请你替我出个主意,怎么样能够教她死了心,不要再纠缠不清了!”
“好,好!我一定替你想个法子;你把心放宽了,慢慢喝酒。”
其实梅生是为自己在打算。他从阿祥口中知道曹家视小莲是可以使得芹官不能安心读书的隐忧;如今到明年二月十九,也还有两个月;夜长梦多,只要小莲一天不离南京,就一天不能放心。当然如果能让小莲有个归宿,死了芹官的心,更是好事。
他现在就是在打小莲的主意;这当然要靠阿祥助以一臂,但阿祥要他帮忙之处更多。仔细盘算下来,这笔交易着实做得过;而且阿祥一定乐意。
于是他笑笑问道:“阿祥,我听说你对我表妹很有意思。有这话没有?自己弟兄,别撒谎。”
阿祥原想否认,听到最后一句话,就只好用微笑作答了。
“这样说是有这话。你们府里的规矩我知道的,就两亲家自己愿意结亲,也还不行;得要上头答应了才算。你如果替震二奶奶把事情办妥当了,立下大功一件,震二奶奶自然会替你作主。你说,是这话不是。”
“是啊!”阿祥大为兴奋,“就是这样。梅生,你倒说给我听听,怎么把小莲骗回杭州去——。”
“不,不!”梅生打断他的话说:“让她嫁人不也一样吗?”
“对!一样。可是她嫁谁呢?”
“我!”梅生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阿祥差一点又要喷酒;不过念头刚起,即存戒心,但仍忍不住笑着调侃了一句:“你倒想吃这块天鹅肉?”
“我原以为你跟她好,自己弟兄,不作兴横插一腿。既然你要想做我的表妹夫;那何不成全了我?而况,又是你的一件功劳。”
“话倒也不错。”阿祥想了一下问道,“看你的样子,倒也是漂漂亮亮,一表人才。不过你白天吃太阳,晚上吃月亮,一天到晚混在赌场里;你想,人家是怎么说你?”
“无非说我没出息。”梅生答说,“我既然要想成家,当然仔细想过。现成有很好的一桩事在那里,只看我愿意不愿意去做?”
“你说,什么事?”
“我老子有个朋友——。”
梅生这个父执叫石大山,家世是山西的马贩子;石大山的父亲在南京落了户,专门制售马具,从鞍辔到所谓的“铜活”——踏蹬之类的铜器,一应俱全;大主顾是驻防的旗营。
由于他为人耿直,不善应酬,所以有人用他名字谐音,管他叫“大傻”。半年前大傻的一个伙计,不念多年情谊,在他斜对门开了一家同样的铺子;旗营的大宗买卖都让人家抢走了;因而想起了梅生能言善道,手腕灵活,打算请他去帮忙,许了三分之一的股子算他的,唯一的约束,是不能再上赌场。
“我就是因为嫌拘束,才回谢了他。如今为了成家,我自然要戒赌。阿祥你怕我口是心非,我赌咒给你听。”
“用不着跟我赌咒。我也愿意帮你的忙;不过凡事要靠你自己,我只能替你找机会跟小莲接近。”
“这就是帮我的忙。”梅生急忙又问,“你怎么替我找机会?”
阿祥沉吟了一下说:“最好跟三多说清楚,用她的名义,经常让你送点小东西给她,或者烦她一件什么事。东西我替你来找,你只管跑腿;混熟了就看你的本事了。”
“好!我只要师出有名,自然会把她的心磨得转向。可是,你替我找什么东西给她呢?”
“那你就不用管了。”阿祥问说,“你看我眼前对她应该怎么办?”
“容易,不过别嫌我年下说不大吉利的话,我说你病了不能来;有话可以告诉我。”
“吉利不吉利我倒不在乎,就怕她不信。”
“那就用得着你的办法了。给我的什么东西,我拿来给她,让她知道,我跟三多见过面了,不是撒谎骗她。”
“有,有!你明天上午在这里等我。”阿祥付了帐,起身而去。
回去看放学还早,便迳自来到中门,说芹官让他有事来跟春雨说,中门上放他入内。到得双芝仙馆,因为风大太冷,春雨懒得出来,隔窗问他的来意。
“有很要紧的话,只能跟你一个人说;而且话也很多。”
“好吧!你到后面来。”
后面有小房屋,凡是老妈子坐夜暂歇,以及别间小丫头来串门子,都在这里坐。春雨叫人端了个火盆来,把小丫头支使开;听阿祥说了他跟梅生商定的那条李代桃僵之计,好久都不曾作声。
“怎么样?”阿祥催问着,“我看这是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我听说三多的表兄,行为不端;怕闹出事来。”
“行为不端也不过爱押个宝而已!既然改邪归正,也不必再去提它。”阿祥又说,“而况闹出事来,也不与咱们相干。”
“怎么会不相干?”
“怎么会相干?”
一句反问将春雨问得哑口无言;沉吟了一会说:“好吧,不过要跟三多说明白。不然她跟小莲一碰了头,谈起来全不是那回事,变成你我在中间捣鬼。落这个骂名可划不来。而且,这话我也不便跟三多去说,要你自己跟她商量。”
“不!要你跟她说,作为你的好意,但怕小莲多心,所以要用三多的名义。三多一定会问,找谁去送;你就说,让我拿给她表兄去跑腿。”阿祥又说,“如果我跟她一说,万一三多泄了底,说我表兄在打你的主意;好,满完!”
春雨想想也不错,点点头说:“你明儿送芹官上了学,就来拿东西。”
于是找个机会,春雨从从容容地跟三多说,小莲也是吃惯穿惯用惯的;如今在她舅母家,什么都委屈;念在姊妹一场横竖有多下吃不掉、用不完的东西,何妨分些给她。接着便将阿祥的话,作为她自己的意思,问三多愿不愿意?
“让我来做人情,我怎么不愿意?不过我不能送去;让震二奶奶知道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不要紧!我叫阿祥找你表兄去跑一趟。”
于是春雨将各房年下自己做了送来的腊货腌菜点心之类,罐装纸包预备了一大堆,交给阿祥,转给梅生。
梅生看东西很多,不必一次都送去;留下一半,作为第二次进身之阶。同时又想,约定时间在邵家门口见面,小莲不说“请进去坐”,自己不便硬闯;那要几时才得登堂入室,不如一早迳自登门拜访为妙。
于是第二天起了个早,到剃头担子上刮脸、梳了辫子,换上一件专为出客用的二蓝摹本缎紫羔皮袍,提着食物,走到邵家附近,先找家茶馆歇脚,等神闲气静了,才去叩邵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邵二顺的老婆,梅生也见过的,便即含笑招呼:“邵二嫂,一向好!”
邵二顺的老婆颇感意外;看到他手中提着篾篓,篓子外面伸出两个腊鸭头,顿时满面堆笑地说:“唷!不是李大爷吗?那阵风把你吹来的。”说着,让开了身子。
“不敢当,邵二婶,你叫我梅生好了。”梅生一面进门,一面提高了声音说:“我表妹托我送点年货来给小莲姊。”
小莲在屋子里听到了,心中一惊;但也一喜,不过随又生疑,三多怎会有年货相送?因而急忙迎了出来,要看个究竟;但见梅生昨日今朝大不同,不但体面,而且潇洒,一时倒忘了说话了。
“小莲,”邵二顺的老婆说:“你看!三多姑娘特来送年货。怪不得你跟她好,实在是有义气的姊妹。”
“腊货要挂在风口吹才好。邵二婶,请你给我一支画叉,”梅生仰脸看着檐下,“我把这些东西挂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来。请堂屋里坐。”邵二顺的老婆又喊:“小莲,厨房里水刚开,替李大爷沏碗茶来。”
小莲自然照办;心里的疑惑更甚,一面沏茶,一面在想,三多那有钱买年货来做人情,自然是曹府现成的东西;可又怎么能到了一个小丫头手里,莫非来路不明?
这样一想,才知道是收不得的东西;急急又赶了出去,看她舅母已兴兴头头地解开篾篓在检点了。事已如此,只好默不作声地将一碗茶摆在梅生面前,同时示以眼色,告诫他语言留神。
“三多怎么样,还好吧?”小莲问说,“你什么时候遇见她的?”
“昨天在她家,她也正要找我,把东西送来。她说她本要来看你,只为震二奶奶说年底下忙,只准了半天假,来不及了。”梅生又说,“三多告诉我,从你走了,大家都怪想你的!”
小莲心头一喜,自觉有这句话,在舅妈面前就有了面子,便即问说:“倒是那些人啊?”
“她跟我说了几个名字;曹府上的姑娘,我也闹不清楚。不过,她说,跟芹官的两个人,也托三多捎信,问你的好。”
“喔!”小莲已懂他的暗示了;问一句:“她是说阿祥?”
“是的。”梅生扬眉张眼:“阿祥病了。”
“病了?”小莲又说:“阿祥你也认识的;你倒不去望望他的病?”
“曹府上的门槛高,我跨不进去;只好托三多问问他的病。”
这一下,小莲大致明白了,必是梅生去找阿祥,门上回报他,阿祥病了;于是再找三多,带来了这些东西。只不知她要约阿祥见面的话,不知道梅生跟三多说了没有?
于是她又问:“你光是托三多问问阿祥的病?”
梅生想了一下,也懂了她的意思,点点头答说:“就是这一点,没有别话。”
听他语声诚挚,小莲感激之心,油然而生,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我也不耽误你太多的工夫。”说着,从藤制的茶笼中,提出一把瓷茶壶,“新沏的香片,该焖透了。”
于是两人在方桌两头,对面而坐,一面喝茶,一面谈话,梅生总以为她首先要的是他跟阿祥见面的情形,不道她是问三多所送的“年货”。
“我很奇怪,三多怎么会有那些东西?”她指着挂在檐下的风鸡腊鸭说,“这不是市面上的东西;明明是府里的。以三多的身分,还分不到这些东西;她是那里来的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总有个来路吧!”
后面的一句话是蛇足;小莲接口说道:“对了,我就是要问她的来路。”
梅生发觉失言了,便加了几分小心,“我实在不知道。”他说,“过一天我替你问她。”
“不,不!”小莲急忙摇手,“你不知道就算了,不必去问。她是一番好意,我寻根问底,倒像疑心她的东西来路不明似地。其实,我也是随便说说。”
梅生这才明白她的用意,本想答一句:“你放心,不是来路不明的东西。”话到口边,才想起几乎又是失言;因而改口答道:“好的,我不问她。”
这件事不问了,该问什么呢?小莲先觉得似乎有许多话要问;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沉吟了好一会,才问了一句:“阿祥是什么病?”
“重伤风。”
“那不是什么大毛病。”小莲问:“服了药没有?”
“不知道。”话一出口,梅生才想起答得荒唐,岂有探病而不问人曾否服药之理?为了补救,便又加了一句:“听说请大夫看了。”
这话才真的露了马脚,小莲不解地问道:“你是说请大夫来看?”
“是啊!自然是请大夫来看。”
“不对吧!”小莲越发困惑,“府里有个老人,我们都叫他何大叔,医道极精,伤风咳嗽的小毛病,找他来药到病除。何用外面去找大夫?”
听到一半,梅生方知弄巧成拙。不过他的机变也极快,急忙说道:“对,对!姓何。我只当是大夫,谁知道就是府里的老管家?”
这一下,总算支吾过去;小莲却仍有些将信将疑。尤其是三多送年货,亦不无疑问。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似乎其中大有文章,小莲的神色变得很凝重了。
话已说得相当露骨,为防邵二顺的老婆识破机关,不宜再往下说;反正彼此的意思都已默喻。梅生欲擒故纵,毫不迟疑地起身告辞。
小莲却很着急,她还有许多话要问梅生,却苦于不便挽留,而且就留住了,当着舅母的面也不能畅所欲言。心想不论如何,梅生这条线索不能就此断掉;当下心一横,决先将梅生维系住了再作道理。
于是她说:“梅生哥,你请等一下,我写张条子谢谢三多,请你再辛苦一趟。”
“行!行!”梅生又坐了下来,“你去写吧!我等你。”
这时邵二顺的老婆料理完了那批食物,来跟梅生寒暄;谈不多时,小莲复又回来,明欺她舅母不识字,那张字条摺都不摺,便递了给梅生。
接来一看,上面写的是:“请你下午再来;看大门右面墙头,如露出一截竹竿,敲门可也。”梅生心头一阵狂喜,但脸上极力保持平静;点点头说:“好的!我明天替你送去。”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邵二顺的老婆还要留他吃午饭,神态且还相当诚恳。梅生自然连连道谢,表示歉意;心里却觉所谋更可乐观。
一过中午,早早来到邵家,看墙头并未露出竹竿;梅生不敢造次,到茶馆里消磨了半个时辰,重新回来,这一次可以敲门了。
来开门的自然是小莲;“我来过一次了。”他说,“邵二婶不在家?”
“嗯!”小莲答说,“到亲戚家去了,刚走。”
“我猜到你的暗号,一定是这个意思。”他替小莲关上大门,转身又说:“想来一定是有不便让你舅母听见的话问我?”
“有一两句话。请里面坐吧!”
到得堂屋里坐了下来,梅生问道:“家里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你这样放一个男人进来,倒不怕街坊见了,在人前背后说你的闲话?”
听得这话,小莲定睛看了看他,方始回答:“人家要说,我也没有办法。反正命中注定犯小人,我也想开了。”
“对!一个人总不免有烦恼,全靠自己想得开。你要问我什么话,快说吧?”
“怎么?”小莲问道:“你有事?”
“有事也可以暂且丢开;你的事要紧。”
“梅生哥,”小莲突然说道:“我跟你商量一件事,能不能把三多接出来,我要问她几句话。”
“那恐怕很难。她刚回来过,还只有半天的假——。”
“我知道。”小莲抢着说,“所以说要跟你商量,就因为不容易。”
梅生就有办法也不愿意说,因为让三多跟小莲一见了面,好些谎话都会拆穿;而况他也实在想不出办法,因而沉吟未答。
“梅生哥,你看编个什么理由,可以再让她告半天假?”
“我想不出。”梅生问道:“你有什么话,我替你转过去不也一样吗?”
这下是小莲沉吟不答。梅生心里明白,她对他不太信任;费了好些心血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未免不甘。于是激发了他的“赌性”;准备着不欢而散把僵局打开来。
于是他考虑了一会,下定了决心,“小莲姊,”他说,“你是要问三多一句话不是?这句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噢!”小莲是觉得很好笑的神气,“你知道,你倒说给我听听!”
“你是要问三多,芹官对你究竟怎么样?是不是这么一句话?”
话犹未毕,小莲已经尽敛笑容,脸上由红转青,青又转白,看上去很可怕。
这一宝押中了,可是也把庄家激怒了;接下来很可能是翻台子,大打出手。梅生鼓一鼓自己的勇气,准备接着。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人家是个香饽饽,多少人护着,容得你去咬一口——。”
“管你什么事!”小莲倏地起立,怒容满面:“我不知道你是安着什么心来的?”
“我是为你好!”梅生也站了起来,“趁你舅妈不在家,躲在屋子里去好好儿哭一场,哭湿两个枕头,把芹官的影子从你心里冲掉就舒服了!”
不容他说完,小莲就扑了上来握紧两个拳头,没头没脸地捶了下去;梅生左颊上着了一下,急忙一手护脸,一手护胸。先有些吃惊生气,继而觉得好笑,避都不避,随她乱打。
“也好,你打吧!这也是个叫心里能痛快的法子。”
听得这话,小莲下不了手了。但就这样偃旗歇鼓,自己都觉得尴尬;再想想凭空打人家这么一顿,又算什么名堂?一时无法下场,索性撒赖似地扑向梅生,把脸埋在他胸前,委委屈屈地哭出声来。
梅生亦想不到有此突变,一时又兴奋、又惊奇,感觉非常复杂。不过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应该安慰小莲。
于是他温柔地伸出手去抚摸小莲的头发;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小莲当然已明白了她自己在激情冲击之下,所作出来的不寻常的举动,会替梅生带来了怎么样的感想?同时从他的轻柔的慰抚中,也了解了他所期望于她的反应。意识到此,自是一惊,发现自己在无意之中惹来一个很大的麻烦;但是她并不悔,生来的性情就是如此;觉得一个人最痛苦的时候,就是在后悔的时候,所以此时很快地升起一个念头:如果错了,就让它错到底!
这一来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心里也就一下子踏实了。她轻轻地挣脱他的怀抱,用手绢擦一擦眼泪,看梅生胸前湿了一大块,随手就用自己的手绢去擦拭他的衣服。
梅生不免又一次惊异,不明白她何以在这个时候,有如此从容细致的动作;低头看了一下,按住她的手说:“一会儿就干了。袍子的颜色深,也看不出来;不要紧。”
“你这袍子是谁替你做的?”
“是我自己。”梅生不解地问:“你以为是谁替我做的?”
“我以为是你娘替你挑的;这种古板的花样!”
“我娘早就去世了。”
梅生没有娶亲是她知的;因又问说:“那么,你是光棍一个人;还是有兄弟一起住?”
“光棍一个人。”
小莲不作声;低着头想了一会,突然抬眼问道:“你住在那里?”
“我住在督院西街,毗卢寺左首巷子里。”
“我知道了。你走吧,明天我来看你。”
这才是真正的惊异,梅生顿时心猿意马,万念奔腾,只嘴角含笑,怔怔地看着她,恰如生来不慧的傻子。
“你没有听见我的话?”
“听见,听见!”梅生如梦方醒似地,“你明天什么时候来?”
“上午。”
“好!我等你。”梅生走了两步,忽又站住了细想,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你怎么不走?”
“我在想,有没有漏掉的话要跟你说。”
“漏掉也不要紧!等我明天去了,有多少话不能说?”
“是,是!”梅生在自己额上拍了一巴掌,“我竟没有转过这个念头来。”
第二天一早,梅生等在巷口;到得辰牌时分,看到青帕包头的小莲,步行而来。急忙迎了上去;路上不便交谈,也不便并肩同行,梅生在前头领路,进了大门,小莲将包头取了下来,先打量房屋。
从外面的围墙看,便知梅生所住的房子,规模甚大;当然,这不会是他的产业,无非分租一两间而已。此时才发现他住的竟是一个院落,一明两暗三间屋,还带一个厢房。走廊尽头有一道门,已经封闭;所以这座院落是独立的门户。
进入堂屋,才知道右面一间打通了成了一座大厅;左面一间垂着门帘,想来是梅生的卧室。再看厅上,没有什么陈设,却有好些可摺叠的椅子,越发不解了。
“你一个人住?”
“是的。”梅生点点头。
“厢房呢?”
“厢房做了厨房。不过不大用。”
“怎么?还特为弄一间厨房?莫非你还用了厨子?”
这当然有点开玩笑的意味在内,梅生唯有报以尴尬的笑容。
“你光棍一个人,用得着厨房;还用得着这么一间大厅?”小莲一双炯炯清眸,逼视着问。
梅生没有想到,小莲一来,会看到他的底蕴;心里在想,如果说一句假话,小莲就不会再来第二趟。考虑了一下,决定一切都不瞒她。
“我一个人本来也用不着住好几间房;有些朋友有时候要找个场合消遣消遣,所以我弄了这个地方。一个月玩一两场,开销就都有了。”
“原来你是抽头聚赌!”
话太率直,梅生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却不能不承认,“没法子!”他说。
“什么叫没法子?我看是没出息!”小莲忽然转过脸去,摇着手说:“我不该这么说话;其实,于我——。”她又把话咽住了。
梅生这时候才完全明白,她是打好了主意来的;心头一阵狂喜,急忙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说:“我承认我没出息;现在我请问你,你要我怎么样才算有出息?”
小莲转脸来问:“你家从前干什么行当。”
“做买卖。”梅生答说,“我家的那爿布店,八十年的老字号;到了我手里才败光的。”
“败光不要紧!只要你肯上进。做买卖是清白身家,也能赶得了考,也能做得了官。”
梅生心里一跳!“你要我赶考?那,那——”他嗫嚅着说,“好像太抬举我了。”
“那么,你做官会不会?”
“那要看什么官?”梅生答说,“譬如关卡上收税的官,我自然会做。”
“那你就做关卡上收税的官!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戒赌;第二件用功。用功不过是要你读书、练练字、打打算盘。”
“一句话!”
“还有,你那班狐群狗党的朋友,要断绝往来。”
“这不可一概而论。”梅生答说,“也有些规规矩矩的朋友。”
“规规矩矩,还要有点身分的朋友,自然可以往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你要懂这个道理。”
原来小莲的想法是,那怕“未入流”总也是朝廷的命官,梅生便是“老爷”;她就是“官太太”。那时如果还有低三下四,叫人为“老爷”的朋友,岂不辱没了身分?
梅生已看出她的意思,心里却有些为难;因为他也是讲义的人,尚未富贵,已忘却贫贱之交,会令人齿冷。因而踌躇着,不知怎么样去表示态度。
“你一定要替我争一口气!”小莲加重了语气说,“如果你愿意娶我,你一定要依我。”
“如果你愿意娶我”七字,重重地击撞在梅生心坎上,他一遍一遍地默念着;有种无可言喻的咀嚼不尽的滋味。
“你说一句啊!”小莲眉一扬,催促着说。
“喔,”梅生定定神说,“我当然愿意娶你;就怕我配不上。”
“倘或你不替我争口气,就是配不上我;不是什么别的配不上,你的志向配不上我。”
“没有这话,我又何尝不想往上爬。”梅生突然说道:“小莲,我们搬到别处去好不好?”
“搬到那里?”
“随便那里,只要不在南京。”
“为什么?”
“一离开南京,我那班朋友,譬如像阿祥他们,不就无形中断了吗?”
这一点却又与小莲的意愿不合,她之要“争口气”,就是想在南京做个“官太太”给春雨、碧文看。倘在别处就没有意思了。
“我老实跟你说,我是爱朋友的;在南京要让我跟阿祥他们断绝往来,这件事办不到。”梅生又说:“能对不起穷朋友,就能对不起你。你总不肯嫁个没良心的人吧?”
这话使得小莲想起不知在那里见过的两句话:“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心里着实感动;也着实安慰,觉得自己在梅生身上押的这一宝,居然押对了。
“好吧!这一层我们暂且不去提。现在商量商量正事;你不在赌场里混,靠什么过日子?”
“这个我早就有打算了。”梅生将他预备到父执的马具店去帮忙的话,细细说了给小莲听。
小莲自是深感欣慰;随即将携来的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个装奇南香的锡盒子,盒中有好几样首饰,有一扣存摺。
“我在曹家所攒的私房,都在这里了。这几件首饰,你看可以变多少钱?”
梅生因为在赌场中,常见有人偷出妻子的首饰来质押,作为赌本,所以这方面的行情相当熟悉。细心估计了一下,认为至少值二百两银子。
“这样一共就有三百五十两银子,做人家也够了。”小莲存将摺交给梅生,“钱是存在水西门一家绸缎铺里,明天你去提几十两银子出来,备一份礼去送我舅妈,年初一要来拜年,也要备礼上门。过了年初五,你来求亲,有舅妈作主,事情一定可以成功。”
“嗯、嗯,好!”梅生连连点头。
“求亲的时候,你只说备一百两银子的聘礼;不要嫁妆。舅妈会来问我;我自有话说。”
她说一句,梅生应一句;谈到近午时分,小莲叮嘱梅生去买了菜来,洗剥割烹,手段俐落,居然就像做人家的样子了。
上坐的是梅生,俨然一家之主;小莲打横相陪,而且不断替梅生挟菜,真个贤妻的模样,令人未饮先醉了。
吃到一半,有人敲门,声音极大;小莲自然有些紧张,“必是你那班狐群狗党来了。”她说:“快去挡住。”说完,急步躲入卧室。
梅生便去开了门,意想不到的是阿祥;不由得楞住了。
阿祥是来惯的,管自己往里走,留着梅生在后面关门。一进入堂屋,发现桌上两副碗筷,而别无他人,觉得是件怪事。
“你有客!”他回身迎着梅生问:“你的客人呢?”
梅生大感窘迫,支吾着不知何以为答?眼睛却不断望着卧室;阿祥便即笑道:“我明白了!一定是钓鱼巷来的相好?为什么不请出来见见?”
在里间的小莲听得清清楚楚,料知是躲不过去,心一横闪身而出。这一下是阿祥楞住了。
“原来你在这里?”
小莲强自镇静着,不答他的话;只问一句:“你吃了饭没有?”
梅生因为她如此沉着,心也定了下来,接口说道:“就算吃过了,也可以喝杯酒。”
“说得是!”小莲掉身走了。
她是去添杯筷,梅生将坐位换个方向,请阿祥上坐;他坐小莲对面,一面替客人斟酒;一面问道:“你怎么有空出来?”
阿祥是受了春雨的嘱托,特为来打听小莲的情形;此时当然还不便造次明说,随口答一句:“替我们那位小爷去买纸,顺路过来看看。”
“阿祥,”小莲问道:“你这两天不是感冒?”
这一说,第一个梅生大感不安;不过阿祥脑筋很清楚,自会圆谎,“昨天还躺在床上。”他说:“今天好了。”
“刚好要当心,少吹风。”
“是,是!少吹风。”阿祥附和着,偷眼去看梅生与小莲的表情,一个惴惴不安,一个若有所思,真猜不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劳驾!”梅生对小莲说,“能不能替我们换点热汤来?”
阿祥想说句“不必费事”的客气话;但看到梅生的眼色,缩住了口,知道他是故意把她调开,要有话说。
“你想都想不到的。”梅生凑过来低声说道:“小莲要嫁给我了。”
“真的?”
“当然真的。这样子你还看不出来?”
阿祥当然看得出来,不过无法让自己相信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你如果不相信,我让她自己来说。”
“好!”阿祥深深点头,“我要听她亲口说一句,我才会相信。”
于是等小莲换了热汤来,梅生开口问道:“咱们的事,要不要跟阿祥说明白?”
这时的小莲,可无法不害羞了;虽不开口,也跟亲口说了一样,阿祥便举杯向小莲说道:“恭喜,恭喜!我得改口管你叫嫂子了。”
小莲越发羞不自胜,放下饭碗便往里间奔了去;梅生得意地向阿祥一扬眉,仿佛在问:“如何?你相信了吧!”
事情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但阿祥的感想很奇怪,这件好事原是他鼓励梅生去进行的;而在意外顺利成功的时刻,他却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也有点仿佛替小莲可惜似地。当然,他更渴望着知道心高气傲的小莲,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想法,居然肯这样地委屈自己?
他很想跟小莲私下谈一谈。这得找机会;心想,小莲总不致于从这天起就住在这里,回头以送她回邵家为名,可以在路上谈。
这样想停当了,便不肯多喝酒;怕小莲当他说醉话,不愿谈正经。梅生那里会知道他的心事,殷殷劝酒,阿祥用手掌盖住杯子,坚持不喝。
正在一个劝、一个辞,相持不下时,小莲又出现了;“你也少喝一点儿。”她对梅生说,“吃完饭,还得上趟街!”
此时的梅生,自是小莲怎么说,他怎么听。当下止酒不饮,吃完了饭;受命上街去买火盆与木炭。临走时说句客气话,说客人再坐一会。阿祥正中下怀,就老实坐在那里了。
“你一定很奇怪。”小莲原是故意遣走梅生,要向阿祥一吐心事,所以自己先开口,“我怎么会这么不要脸,自己找上人家的门来?阿祥,你是不是这么在想?”
“不是!”阿祥想了一下说,“梅生跟我说过,他很喜欢你;倘或能娶了你他会改邪归正。不过,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半年来的种种是非,是谁也想不到。人心可怕!”
有牢骚来了,阿祥希望听下去,但不愿附和,因而默不作声。
“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春雨自以为是马上‘补缺’的芹二姨奶奶,把人家也看成像她一样;你说好笑不?”
对她这话,阿祥觉得不妨问清楚:“你所说的‘人家’,就是你自己?”
“嗯!”小莲点点头。
“那么——。”阿祥迟疑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要说:“我问你句话,你别生气;你是不是心里有个芹官呢?”
小莲满脸飞红;想了一下说:“人相处得久了,感情总是有的。不过,我并没有春雨那种心思。”
“什么心思?”
对于阿祥的明知故问,小莲似乎有些着恼,因而提高了声音说:“想当芹二姨奶奶啊!她稀罕,我现在就是要让她知道,别以为自己了不起;你把芹官看成宝,人家不在乎。”
阿祥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赌气,越是口中说不在乎,心里越在乎。现在是在气头上,逞性而行,事过境迁,冷静下来,想法又不一样。
于是他平静地说:“小莲,我倒是要提醒你;你这么做,是不是前前后后都想过?终身大事,马虎不得;你将来会不会后悔?”
“不会!”小莲斩钉截铁地说:“我做事向来不后悔的。”
谈话为梅生打断了,小莲讶异他归来之速,梅生说是出门未几,想起房东曾留下一个旧火盆,所以只在附近买了木炭。
“不是我不愿意买新火盆,我怕你跟阿祥受寒;赶紧买了炭来,先生了火再说。”
“谢谢,谢谢!”阿祥料想这天已无跟小莲再谈的机会,接口说道,“改天再陪你们烤火闲聊。”
小莲与梅生都留他不住。阿祥到家,恰好散书房;将芹官送到中门,春雨在那里迎接——不是接芹官,是要留住阿祥有些差遣。
“你到双芝仙馆等我。”她说,“我把芹官送到老太太那里,马上回来,把送师母的年礼交代给你。”
“今天就送去?”阿祥问。
“你看来得及来不及?”春雨答说,“如果太远来不及,就明儿上午送亦可以。不过,我得今天就交代给你;明儿一早就要到老太太那里帮忙‘掸尘’,没工夫跟你说了。”
于是阿祥先到双芝仙馆,进门就遇见三多;只见她穿的是夹裤与薄棉袄,束一根玄色绉纱的带子,越显得腰肢婀娜、体态轻盈,不过两颊冻得红红的,快将发紫了。
“芹官呢?”她呵着手问;双肩都有些往上耸了。
“到老太太那里去了。”阿祥怜惜地说:“‘若要俏,冻得跳’,年底下了,冻出病来,何苦?”
“去你的,无事端咒我生病。”三多接着又问:“小莲怎么样?你把我的‘年货’送去了,她怎么说?”
“不是我送去的;我交给你表哥了。我告诉你一件新闻;你一定爱听。”
“什么新闻,你快说!”
“你先去穿上一件衣服,我再告诉你。这件新闻,不但你爱听,人人爱听;我不骗你。”
三多领受了他的好意,不过提了个警告:“你要骗我,看我饶得了你!”
于是三多回自己屋子里去添衣服;阿祥便进芹官的书房,在云白铜的火盆中续上炭,随即听得身后门帘响,转身一看,不是三多,而是春雨。
不过,三多亦接踵而至,“他说有件新闻。”她对春雨说:“人人爱听;你正好赶上了。”
“喔!”春雨向阿祥看了一眼;示以警惕,越是人人爱听的新闻,越要细想一想,能不能说。
阿祥觉得没有什么不能说:“有件事你们再也想不到的。”他看着三多:“你要管小莲叫表嫂了!”
“什么?”春雨与三多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呼。
“别说你们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不过,是千真万确的事。”
“怎么会呢?”三多细看着他的脸色,“你喝了酒了?”
“不错!我在你表兄那里喝的酒;不过是小莲招呼。她做的瓦块鱼,还真不赖。”
“越说越玄了!你别喝醉了吧?”
三多不信,春雨却知道阿祥不敢无缘无故撒这个谎,同时心里立刻浮起芹官的影子,觉得这件“人人爱听”的新闻,此刻还是少说为宜。
于是她很快地向阿祥使了个眼色说道:“我也不大相信。这会儿别说了,先办正事要紧。三多你先给芹官把大氅送去;怕晚上回来冷。”
“这会儿就送去?”
“随便你。不过我看这会儿送去的好;秋月煨了一锅鹿筋在那里,顺便可以跟她要一碗来。”
春雨又说:“外面冷,你的衣服也不够。你看你脸上,再冻下去,长了冻疮,那才好看!”
“好吧!”三多已为春雨收服了,驯顺地说,“我就去。”
“早去早回,留阿祥在这儿吃饭。”春雨又郑重叮嘱,“小莲的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千万别露口风。”
“我知道。”三多又向阿祥说,“回来我再仔细问你。”
当然,春雨先就要仔细问了。阿祥隐没了一部分以外,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还说了他自己的感想。
“她完全是赌气。嘴里说不悔;我看迟早会懊悔。不过,如果她真的看中了梅生,那又不同了。”
“梅生是怎么一个人?”春雨问道,“听说是个油头光棍?”
“差不多。反正能言善道,一张嘴甜得很;平时又讲究穿着,喜欢他的人也很多。只要真的戒了赌,肯巴结上进;小莲就算嫁得不错。”
“那就好!”春雨点点头,“你是他的朋友,要劝他上进。”
突然间,听得外面惊惶地急喊:“春雨姊,春雨姊,不得了啦!”
是三多的声音,喊得春雨颜色大变,急忙起身冲了出去;门帘一揭,与三多撞个满怀;她顾不得胸口疼痛,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老太太中风了!”
春雨喘了口气,听得自己的心跳似打雷一般;不是芹官出了什么事,就比较能够沉着了,“现在怎么样,要紧不要紧?”她手扶着椅背问。
“来势很凶!是在斗牌!已到最后一把了;忽然说是:‘怎么我的手发麻?’一句话没有说完,人倒了下来,幸而秋月扶住;可是人已经昏过去了。”
“昏过去了?”春雨略想一想问道:“你见着芹官没有?”
“没有。在老太太屋子里。”
“我看看去;你别走开。”春雨又对阿祥说,“你也最好别走远了,就在中门外听信儿;怕万一有事找不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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