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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不如着书黄叶村

        乾隆十六年的秋天,曹雪芹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告别了敦敏、敦诚及文善三位好友,拜别了月朗法师,辞别了岳母和岳父,他噙着盈眶的热泪,吻别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松儿。最后在爱妻如蒨的灵位前,升了一炷香,磕了一个头。背上简单的行囊离开了岳父家。

        小惠送雪芹出了大门:“请姑老爷放心,太太一定会善待小少爷。盼您时常回家来看看,您更要多多保重身子。”几句话说得雪芹心里热乎乎的。他转过身来给小惠请了一个安:“大恩不言谢,曹某没齿不忘,姑娘,你也好自珍重吧。”言罢扭身疾行而去。

        当他路过芷园大门的时候,不能不停下脚步,注目审视,芷园还是芷园,油饰彩绘焕然一新。可是物未换而人已非了,一时思绪如潮涌上心头,一幕一幕的往事历历在目,好像犹在眼前,初入芷园阿玛跟三大爷失和、明珠触柱、叔祖下毒手、十三龄复仇放火、阿玛复官、紫雨被逐、小红入府、丁大哥当兵,紧接着便是紫雨坠楼、少臣充军、自己被圈禁在悬香阁、玉莹被逼香山绝命、自己考中秀才、父子花堂反目,曾经江南遇祸,如今二次抄家……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富贵、贫贱、冷暖、炎凉、人情、世态……雪芹像掉在五里云雾之中,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迈着两条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挪地离开了芷园的门前。

        小惠看着雪芹远去的背影,觉得他背也有些驼了,步子也显得慢了,才三十六的人,本该是个壮汉子。可如今的他……小惠差点儿没哭出声来,一对儿一对儿的眼泪,沿腮而落,湿透胸襟。

        雪芹雇了辆轿车,坐到西直门。然后徒步走出城门,直奔关厢,他抬头看看空中日光昏暗,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周边愁云四布,缕缕茫茫,地上衰草枯黄一堆一片,树上未落的几片枯叶,有的随风旋转,有的则随风飘去。官道上,行人稀少,车马寥落。

        忽然吹来了一阵风沙,还夹杂着雨腥,好像要变天,要下雨。雪芹很想雇匹小驴骑到香山,可惜没有。他只好加快脚步,赶到海淀。

        海淀是京西的大镇,商业繁盛顾客很多,雪芹顾不得浏览这一切,只是穿街而过。

        他出了海淀镇的西镇口,远远的就看见在路左边有一座古刹,这座古刹规模相当宏伟,殿宇巍峨古朴雄浑,钟楼经阁梵宫僧寮,绿瓦红墙宝顶鎏金。雪芹越走越近,但闻一阵木鱼清磬之声从古刹中传来。再往前走“刚丙寺”三个大字清晰可见。山门一侧坐着两个人,原来竟是李鼎伯侄。他们一见雪芹俱都迎了上来,李鼎拉着雪芹的手,热泪盈眶:“你托文四爷送来的信收到了。真可惜呀,如蒨姑娘是个多好的人哪,老天爷真的在惩罚我们,也不能涉及无辜啊,嘿!”

        雪芹默默地听着,无言以对。

        “表嫂的后事都料理完啦?”嫣梅关切地问。

        雪芹点头。

        “孩子呢?”

        “只有留在岳父家,求岳母分心吧。”

        嫣梅抹了一把眼泪:“表哥,我真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我知道如今什么样的话,也安慰不了你那颗伤透了的心!”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能挺得住。”

        “走吧,在庙里住几天再走,刚丙寺很大,有的是客房,再一说日伴晨钟暮鼓,却也能发人深省,神有所寄。”李鼎说。

        “不了,表大爷,如蒨的死真让我悲痛欲绝,可是也让我猛然清醒,顿开茅塞,康熙朝还算国无忧患,雍正朝相互倾轧,钻营太甚。乾隆皇帝根本不懂‘民为贵,君为轻’的道理,说是康乾盛世,依我看是末世将临。我去香山为的是远离尘嚣,专心着书。我要另立书旨,从新结构。如今我这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惶惶不可终日。所以早一步赶到香山,心里就早踏实一刻。还是让我走吧。”雪芹言罢一安到地:“等我安顿好了,接你们爷儿俩过去瞧瞧,住几天。”

        “哎,再心急也得吃饭哪。”嫣梅拦住雪芹。

        “饭我也吃了,在海淀镇口吃了两套烧饼油鬼,喝了两碗老豆腐。”

        “那就把这些包子带上吧。”嫣梅把一只竹篮递给雪芹:“这是我在庙里做的,南方的青菜包子。送给主持一些,他说挺好吃的。你路上走饿了可以吃,晚饭我看也就是它了。”

        李鼎说:“今天不巧,昨天还有去香山拉粮食的大车哪,要不,我去给你雇个脚。”

        “不必了,太阳压山的时候,我能赶到,你们爷儿俩就回去吧。”

        “我们再送送你。”嫣梅真是惜别情深。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走啦。”雪芹提起竹篮,背上行囊,与李鼎伯侄恭恭手,扬长而去。

        夕阳如血,古道苍凉,只有雪芹一个人走在官道上。

        李鼎双手合十轻轻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转过身去,步履蹒跚走向山门。

        嫣梅只觉得一阵倦身劳乏四肢无力。她用力扶住一株树干,泪眼扑簌地望着雪芹远去的背影,她在扪心自问,天下有多少像表哥这样的可怜人?富家子弟,过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晴天霹雳一贫如洗,亡妻别子,蜇居深山孤身一人,我不去照顾他,还有谁呢?可是我,曾经流落烟花,沦为娼妓……嫣梅想到这儿,她喊了一声:“表哥!”以头触树,嚎啕大哭!

        晚霞抹红了半边天际,山峦起伏,红枫片片,香山景色,遥遥可见。

        雪芹实在感到疲倦,将行囊放在路边,坐在上面意欲歇息歇息再走。突然,从雪芹背后跑来一匹白马。这匹白马骠肥肉厚,跑起来四蹄腾空,鬃尾乱乍。骑马的人五十开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络腮胡子。身上穿着蓝粗布褡裢,紫花布裤子,脚下一双山东洒鞋。这人这马,跟他这身打扮,看上去极不协调。马快如飞,立时来到雪芹面前,他猛地勒住缰绳,白马前蹄腾空,一声长嘶,骑马人上下仔细打量着雪芹,看得雪芹有点儿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一恭手:“这位爷,劳驾跟您打听,黄叶村离这儿不远了吧?”

        那人并不回答雪芹的提问,他只是说:“请问先生尊姓?”

        “在下贱姓曹,单字名沾,号雪芹。”

        “曹寅曹大人你可知道?”

        “那是家祖父。”

        “曹老爷呢?”

        “是家严。请问您是……”

        骑马人一阵大笑:“哈……后会或许有期。”只见他调转马头,两胯用力,那匹白马风驰电掣疾行而去。

        雪芹大惑不解:“这是个什么人呢?”

        雪芹背着行囊,在鄂拜的陪同下,走进黄叶村。他们边走鄂拜边介绍:“雪芹兄,这就是黄叶村,过了石桥,就瞧见这棵老槐树了。得,到了。您记住黑漆的门楼,三层台阶。”鄂拜说着递给雪芹一把钥匙,“我还有事儿,我就不进去了,今天晚上您先凑和一夜,明天我给您送点儿家用的东西来。”

        “鄂拜兄……”

        “别价,您比我大,就叫我鄂拜,我表姐月朗法师在信里言恳意切,我怎么能扔下您不管呢。今儿个我是得跟您告假了。咱们明儿见,明儿见。”鄂拜恭手作别出村去了。

        雪芹用钥匙打开锁,推开街门往里一看,院中荒草满径,一棵桃树叶已落尽,树上落着一只乌鸦,一见有人进来,“啊啊”了两声,展翅飞去。雪芹自我解嘲地一笑:“您吉祥!”

        镣吊儿反扣着屋门。雪芹打开镣吊儿推开屋门,只见三间北屋两明一暗,西墙下是一盘土炕。炕上有个三条腿儿的小炕桌儿,缺少的一条腿儿用三块半头砖垫着。门后边有一口水缸,缸上锔着好几个大锔子。除此之外,别无所有。里间屋空空荡荡四壁皆空。

        雪芹将行囊放在炕上,头枕行囊仰面朝天躺了下来,顺手从竹篮之中,抓起一个包子塞在嘴里吃着。他吃完一个,还想再拿,但是忽然停住了手,站起来走到缸前,朝里边一看,缸里还有点水。雪芹很高兴,急忙解开行囊,取出笔墨纸砚,取水研墨,铺纸挥笔写下了三个大字“悼红轩”。雪芹用包子皮的面合了水当浆糊,将三字横额贴在西山墙上,然后合衣而卧,躺在横额之下。

        浮云掩映着高天残月,惨淡的月光时而照到雪芹的身上,时而照在雪芹的脸上,时而又被浮云掩住。室内一片寂静。良久,听到雪芹呜呜饮泣,哽哽噎噎,抽抽搭搭……

        翌日,太阳已经老高了,雪芹犹自酣睡,是鄂拜的喊叫声将其惊醒:“雪芹兄!雪芹兄!”

        雪芹爬起来去开门,鄂拜借了一头驴,驮来了交椅、水桶、粮米等等什物。雪芹帮他把东西都搬到屋里。鄂拜把驴也拉进院里拴在桃树干上。

        雪芹有些奇怪:“您把驴牵进来干什么?我可不会养这东西。”

        “这村全都是庄稼人,只有一位教书的张先生,他也在江宁住过,您闲来无事也好有个说说话的人哪,走,咱们去,我给你们引荐引荐。”

        “好啊,您想的真周到,等我擦把脸。”

        鄂拜引着雪芹来到张家给他们引荐:“这位是张老师,这位是曹先生。”

        雪芹赶紧请安:“在下姓曹,名沾,号雪芹。”

        张先生听罢上前双手抓住雪芹:“令尊大人可是江宁织造曹老爷?”

        “对呀。”

        “都不认识了,不认识了,我是张宜泉哪!”

        “哎呀!大师兄!”雪芹还要行礼,却被张宜泉抱住:“我们真像是在梦里……在梦里!”感伤之泪游目四顾。

        雪芹也很激动。

        独有鄂拜呆了:“原来你们认识,太好啦!太好啦!故友重逢可喜可贺,我去打酒去。”说着转身出了屋门。

        张宜泉让雪芹坐下,雪芹问:“大师兄,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唉!——府上江宁遇祸之后没有几年,家父便也仙逝了。我扶灵北上。所幸我们在这黄叶村尚有薄田十余亩,和这几间茅舍。我是谨遵家严遗命,只读书,不当官。所以也就在这黄叶村安顿下来了,仍然以教书为业,只求温饱,不求功名。除此以外真的乏善可陈了。”

        雪芹颇有感触:“这真是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不求名利反得平安温饱。”

        这时,鄂拜提着一葫芦酒,用荷叶包了一只烧野鸭走了进来:“快来,快来,有鸭有酒。”

        张宜泉不好意思:“这真是里从外来了。我去让她备饭。”

        “不必了。”鄂拜说:“我刚才遇见嫂夫人了。已经备饭了。”

        张宜泉的妻子拿了碗筷进来:“只是没什么好吃的。请多包涵。”

        大家安排了座位,开始喝酒。

        张宜泉问雪芹:“听说乾隆四年府上又……”

        “嘿,二次抄家的那天正是家父让我成亲的那天,陈家的如蒨姑娘,跟我寄居萧寺十几年。我做过傅尚书府的西宾,知府衙门的书吏,在当铺打过更,在杠房打过执事,挨过打、受过辱、挨过饿、受过冻还蹲过监狱、坐过大牢。怎么样,诚可谓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嘿……”雪芹笑得那么凄惨。

        “唉——真是想不到,当年的沾哥儿,众星捧月,可如今……”

        “如今成了舍哥儿,哈哈,哈哈……”雪芹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不过,我也不死心,如今搬到香山脚下,也不是城里待不下了。我是为了远避尘嚣来写一部书。”

        “着书立说,好啊。”

        “但不知是部什么书?”张宜泉问。

        “哈哈,野史小说。”

        鄂拜接着问:“主旨如何?内容如何?”

        “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

        “闲来无事,正好解酒。”张宜泉说着给雪芹斟满酒。

        “好,那我就说说,乾隆初年家叔祖曹宜跟儿媳妇有奸。这件事使我大为震动。我仍然认为女人是祸水、是妖孽,便写了一部题为《风月宝鉴》的野史小说,主旨在于‘宣色空,斥淫妄,而补青天’。”

        鄂拜说:“这意思不错呀。”

        “不,错啦!”

        鄂拜不解:“何错之有?”

        “有位姑娘叫玉莹,也是我的未婚之妻。她说妇女并不是祸水,这是千古的奇冤,是男人做了坏事,把责任推给妇女。所以妇女受苦最深、受压最重冤沉海底。”

        “嚄!这议论挺新鲜。”鄂拜面带惊愕之色。

        张宜泉点了点头:“也不无道理。”

        “事后,我这位婶娘自尽了。这正好说明她不是同流合污者。”

        “对!”鄂拜深表同情。

        “所以我就否定了《风月宝鉴》,重写一部小说叫《金陵十二钗》,专为闺阁昭传,边写边改。后来我又想写戏文,还在戏班里打过杂儿,闹过笑话,所以我那些高亲贵戚,说我身杂优伶自甘下流……”

        “其实你是很认真的。被人误解。”张宜泉表示善解人意。

        “可惜,我的构想庞杂,不适合一人一事的戏文要求。所以又翻回头仍写小说。我在傅府见到了两件事颇为蹊跷。”

        “说来听听,一定是新闻。”鄂拜怀有很大的好奇心。

        “傅尚书有两位千金,一位是贵妃,定好了省亲的日子,乾隆在木兰围场打猎遇刺。结果一支毒箭射死的是贵妃。外番要求和亲,今上不让自己的皇格格去,却让傅尚书的二女儿假扮皇格格代嫁。”

        “天大的新闻!”张宜泉说。

        “闻所未闻哪!”鄂拜十分惊讶。

        “这次下江南遇到失散多年的表妹,她就是当年苏州织造李煦李老爷的亲孙女,侯门千金竟然沦为娼妓。”

        张、鄂二人异口同声:“啊!”

        “表妹的遭遇使我感触良深,所以我觉得只为闺阁昭传远远不足以表达我的所感所受。”

        “难道要三易其稿?”张宜泉问。

        “正是,三易其稿的这部小说定名。”

        “取意何在?”鄂拜问。

        “取《左传》中的一句话:‘齐王失政,石而能言。’”

        鄂拜用手指头朝上指了指:“您是要朝着这儿去?”

        “不错,我要把那些见不得人的、摆不上桌面的东西,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全国的老百姓都看看,这个天是该补还是该拆。故而像傅府两千金的事,一律秉笔直书。”

        “师弟呀,你的想法我赞成。自古以来,那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多如牛毛,但其值如草芥,想流传千古、流传后世是不可能的。只有标新立异、别开生面,才能‘定祛邪行归真见,必得超凡入圣乡’……”

        “话虽如此……”鄂拜刚要插嘴,却被张宜泉挡回去了:“不错,话虽如此,但是秉笔直书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着,我也是这个意思,如今文网森严无人不知,秉笔直书的结果,是书不能见天日,着书人必遭毒手,这也叫两败俱伤吧。”

        “道理我也明白,只是……”

        “铤而走险与事有损无益。”

        “是,得绕着弯儿走,才能不洒汤儿、不露水儿。”

        “这可是个难题……”

        曙色中“悼红轩”已然安排了家具什物,初现规模。透过后窗可以远望香山红枫,团团摇曳。枫叶凋落,由红而枯。室内墙壁上新添了一个七字风筝:“富非所望不忧贫。”

        雪芹倚枕桌边,在暗昏的灯光下凝思构想小说的情节。

        雪芹在思索着:“帝王南巡,耗尽民财,逼死人命。我一定补上南巡这一章,把真情告诉天下的百姓!”他提笔欲写,但是又慢慢地停住:“秉笔直书,文意太露啊!书被查禁还怎么流传呢?这……唉!玉莹!倘若你还健在,一定会替我出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雪芹一时困倦,伏案睡去。朦胧中玉莹幻影出现,雪芹惊喜:“玉莹!”

        雪芹举目四顾,这不是在蒜市口那所宅子的西屋吗?墨云在临窗绣花,勤于女红针黹。紫雨坐在小板凳上,抱着木盆在洗衣服。她们看见雪芹满面愁云似的走了进来,彼此看了一眼,会心地一笑,便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故意侧着身子溜了出去。

        “哎,哎,你们不要走,我是来找玉莹姐帮我出个主意的。”

        紫雨和墨云没有理睬他,只留下一声窃笑,便手拉着手悄悄地走了。

        玉莹坐在炕上,盘着腿,倚在枕头上读书,见此情形放下手中的书卷,故意打趣地问:“怎么,五婶又难为你啦?”

        “唉!别拿我开心啦,快给我出出主意吧。我又遇到难题啦!”雪芹把写书所遇到的难处,从头到尾跟玉莹说了一遍。玉莹听了之后,想了半天,然后说:“这果然是个难题,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玉莹思索当中,突然眼睛一亮,向雪芹表示:既然在书中设置了贾元春这一人物,为什么不能按傅尚书家的情形,也让她回趟娘家省亲呢?借贵妃省亲影射当年圣祖南巡,影射乾隆下江南,能吐出心中多少忆昔之感啊!荣宁两府修这大观园,盖造省亲别院,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是顾不得了。到头来,金银花得像淌海水一样,买来的不过是一场虚热闹。这才是:“三叉河下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

        雪芹受到启发,霍然而立:“对呀!骄奢淫逸,财势薰天,在书里我要处处重彩,点滴入微,都把它写得淋漓尽致!”

        “这还不够,在书里还要添一个甄家,世居江南,惟有他家接驾四次,江宁父老不问而知,当年南巡是谁家接驾四次,你所指的是谁,斥责的又是什么,明眼人岂不一望而知、一目了然了吗?”

        “这……好虽然好,不过,是否也太显露了?”

        玉莹向雪芹嫣然一笑,然后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炕桌上写下四个大字“有胆有识”。

        “这就要看你的胆量了。”玉莹说罢转身走去。恍惚之间人就不见啦。

        雪芹急呼:“玉莹!玉莹!”雪芹从梦中惊醒:“玉……噢!原来是南柯一梦!办法倒是个办法,不过……”

        金鸡高唱,东方破晓。曙色已然破窗而入。

        雪芹把油灯吹灭,下了炕,伸伸懒腰,拿起水桶和扁担去挑水。

        井台上遇见一个老太太也在打水,但是显得十分吃力。雪芹刚要上前去帮她,可是从身后跑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妇女,她边跑边喊:“陈姥姥,我来,我来!”

        “我能行,一回打半桶,多来两趟。双喜嫂你家里也挺忙的。”

        雪芹急忙赶上一步:“陈姥姥,您老人家一直就住在这黄叶村?”

        陈姥姥看着来人好面熟,一时忘了回答。

        心急口快的双喜嫂说:“是啊,陈姥姥原先住在城里,给人家佣工。东家姓曹,出了事,抄了家。陈姥姥才回老家来住的。”

        雪芹乐了,整了整大褂往前上了一步,请了个安:“陈姥姥,您瞧瞧我是谁?”

        陈姥姥老眼昏花的看了半天:“你是沾哥儿?”

        “没错儿,我正是曹沾。”

        陈姥姥顿时喜泪盈眶,扑过去拍打着雪芹的前胸,还捏了捏他的胳膊:“阿弥陀佛呀,谢天谢地!多壮实啊!好好,穷也好富也罢,有个壮实的身子骨儿,比什么都强。”

        双喜嫂子一拍大腿:“哟!原来你们认识。”

        “我给你们引荐引荐,这就是曹家的大少爷,千顷地一棵苗。这是,大伙儿官称儿的双喜嫂。”

        雪芹赶紧请安:“请双喜嫂子安。”

        “她是个火爆脾气,直性子,又是个热心肠儿的人。刀子嘴豆腐心。走,跟我回家,我给你做顿你没吃过的乡下饭。可得好好说说话儿。”

        “我给您挑着水。”

        “能行吗?”

        “嗐,身强力壮的,没有三天的‘立笨’。陈姥姥,您给带个道儿。”

        “你那副水桶呢?”

        “我挑着哪!”双喜嫂说。

        雪芹和陈姥姥走在村街上。边走边谈。

        “乾隆四年出了那场大祸,我是佣工自然把我放了。偏巧房东要卖房,这黄叶村是我的老家,还有三间破土房,我就回来了。”

        “您不是有个儿子在书局里学徒吗?”

        “嗐,早出师了,柜上管吃管住,一个月三两银子的工钱,一个月回来一趟,给我送银子,再住两天。”

        “成家了吗?”

        “就是这事不可心,要不我早抱上孙子啦,嘿,有哪个合适,你也给张罗着。”

        “好,我一定留心。哎,陈姥姥,这么着吧,您搬到我那儿去,我侍候您,咱娘儿俩呀也搭个伴儿。”

        “哈……你真会打哈哈,你侍候我,我承受得起吗?哎,到啦。”陈姥姥把雪芹带回家给他做的是黏高粱面的元宵、黏棒子面的切糕,这两样东西雪芹还真没吃过。除此以外还有一碟小葱拌豆腐,一碗花椒盐水煮毛豆,一小壶的白干酒。雪芹吃了个酒足饭饱,踏着月光带醉而归。

        雪芹彻夜书写,疲乏困倦,经常伏案睡去。

        黎明时分,嫣梅拿着个包袱来给雪芹送一件自制的棉衣。她轻手轻脚解开包袱,取出棉衣放在炕上,然后叠好包袱皮,想扫扫地,收拾收拾屋子,又怕吵醒表兄,闲坐无聊只好翻阅雪芹的书稿。看着看着不觉失声哭泣。

        这哭声将雪芹惊醒:“嫣梅,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了?”

        “我在看你昨天夜里写的书稿,金钏投井自尽的一段。好烈性的金钏,好姑娘。我自愧不如,其实我就应该自裁。遗憾的是不忍撇下待我胜似亲生的伯父……”嫣梅说不下去了,又哭啦。

        “你别哭了,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你就把它看成是一场恶梦吧。”

        “唉,也只能如此才能苟且偷生。”

        “表妹!”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有个想法,你看能行吗?”

        “你还没说,我怎么知道?”

        “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帮你抄书!”

        “好啊!你还可以把你的想法、看法都批注在书稿上,可以让我们得以沟通。”

        “你把已经写好的书稿都给我吧。我带走,今天晚上就开工。”

        “好,我送送你。”雪芹说着把书稿整理好,找了一块包袱皮儿将书稿包好,送嫣梅出了村口,上了大道,雪芹才往回走,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来,在小说中要安排的一段情节,又怕忘了。马上从腰间解下褡包,从中取出绣春为他改制的毛笔和十几张白纸,找了块大石头当桌子,把纸铺在上面,书写他小说中要安排的情节。

        他经常这样,无论走到什么地方,灵感所至,想到什么拔笔就写,香山樱桃沟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在山上写过、溪边写过、元宝石边写过、卧佛寺中写过。但是,每用一次绣春为她改制的毛笔,对绣春的怀念之情,就涌上心头一次,有的时候,手里拿着笔,眼里看着笔,滴滴热泪竟自沿腮而下。

        他为了写书,经常吃不上饭,把米饭闷糊了,加水改成粥,不说十有八九,也是十有六七。有一回煮了一锅面条,不单面汤沸出锅外,把一炉子的火也熄灭了。

        雪芹愁眉苦脸:“唉——这顿饭又吹了。喝酒去吧。”

        香山脚下,黄叶村村口有一座关帝庙,由于年久失修,神像倒塌,殿堂破败,逐渐变为一家酒馆,酒馆门前一棵老槐树,枝叶茂密,浓荫匝地,远望香山一片葱茏之中,夹杂着团团红枫。静宜园、十方普觉寺金顶碧瓦,隐约可见。

        雪芹跟鄂拜在酒馆里喝酒聊天。

        鄂拜说:“雪芹兄,野史小说我也瞧过几本,人家都有回目,前后连接。您的小说怎么有时候有目录,有的时候没有目录,而且是一段一段的,谁也不挨着谁呢?”

        ““哈……我写书必须有感而发,所以互不连接,回目,想到好的回目自然写上,没想出来就先空着。等全书写完,我再分出章回,纂成目录,方是全璧。”

        “原来如此。怪不得把贾雨村写得那么令人发指,我们那位佐领就很像他。好,好。想来这种写法必定是笔笔精彩,字字珠玑。”

        “不敢当,不敢当。掌柜的再给我们来一斤状元红。”

        掌柜的满脸堆笑:“曹先生,您的酒账可是满了一两银子了。再赊……”

        “哎,记到我的账上。”鄂拜说。

        “是喽。”酒店掌柜的去打酒。

        鄂拜小声地跟雪芹说:“奸商奸商,无商不奸。”

        “也别怪他,他是怕到月头关了钱粮不够还酒账的,故而还给我留下五钱银子的菜钱。”

        “哈哈,雪芹兄真是宰相腹内能撑船啊!”鄂拜喝了一口酒,突然一拍桌子:“嘿!对了,雪芹兄,你不是颇善丹青水墨嘛,这个酒馆掌柜的还有办法卖画,你画一幅,让他开开眼。”

        “不行,不行,我那两下子……”

        “您就甭客气了。掌柜的,你这儿不是备有文房四宝吗?”

        “有啊。”

        “拿出来,曹二爷要做画。”

        “好嘞。”

        “不行,不行……”

        “您就请吧。”鄂拜把雪芹愣拉到另一张备好纸笔的桌边。

        “可画什么呢?”雪芹拿起笔来饱蘸浓墨,略一思索便欣然挥毫,一幅墨竹立刻跃然纸上。笔风苍劲挺拔伟岸。

        “好!太好了!”鄂拜的惊讶显得出乎意料。

        “行嘞!曹二爷您接茬喝,这张墨竹少说也能卖二两银子。可惜的是没有印章。”

        “谁说没有,你有印泥吗?”

        “有啊。”酒店掌柜的取出印泥。放在桌上。

        “给我一块豆腐干,再弄根树枝来。”

        掌柜去拿豆腐干,鄂拜也弄来了树枝,都交给了雪芹,只见雪芹以树枝当刀,在豆腐干上三划五划,一枚图章立时刻完。蘸了印泥,印在画上竟是“燕市酒徒”四个篆体汉印。

        “嘿,这跟变戏法儿似的。敢明儿我买块石头,烦您也给我刻个闲章。”

        “什么闲章?”

        “健锐营酒鬼。”

        三人大笑:“哈哈,哈哈……”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今日时逢九九重阳。所以李鼎伯侄来会雪芹。嫣梅推门进来:“表哥,我大爷来了。”

        雪芹在睡梦中被惊醒,急忙下地请安:“表大爷,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李鼎笑了:“你可真是写书都忘了日子啦,今天是重阳节,我们是来登高的。”

        “没错儿,我们也是来登高的。”门外的人边说边走进门来。

        “哎哟!原来是敦氏昆仲跟文四爷。稀客,稀客。后边还有谁呀?”

        敦诚说:“两个家人,拿了些酒食。”

        “鸡、鸭、鱼、肉。”文善有意打趣。

        然后与李氏伯侄彼此见礼、请安。

        “诸位,既然是来登高,咱们何妨真的登一登高处呢?”

        “上哪儿?”

        “毓皇顶。”

        敦敏问:“表大爷能行吗?”

        “毓皇顶看墨云,我一定去。”

        敦诚说:“我搀着您,再不行我背着您。”

        “哈哈……不用,不用。”

        “咱们是说走就走。”文善抓起自己带来的三弦。

        雪芹奇怪:“你带弦子来干什么?”

        “嘿,你等着吧,好戏在后头。”

        雪芹及敦氏昆仲等一行八人攀登在香山的小路上。

        嫣梅和敦诚轮流搀扶着李鼎往山上爬,他们大家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好不容易上了毓皇顶,不料墨云早已等在庙外。

        雪芹非常奇怪:“惠明法师,你真的得道成仙了,怎么就知道我们会来?”

        墨云嫣然一笑:“天机岂能泄露。”

        大家面面相觑!莫明其妙。

        “怪哉,怪哉,未卜先知,倘若真能如此,我也出家吧,幸好我还是孤身一人,赤条条往来无牵挂。”文善自言自语开着玩笑说。

        墨云拉过来嫣梅与其耳语,嫣梅立刻笑弯了腰。

        “咦?表妹……”

        嫣梅止住笑声,用手指着大家:“衮衮诸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竟然被一语所迷。令人可发一笑。”

        “我真胡涂了。”敦敏看看雪芹,表现出茫然不解的样子。

        “唉,今天是什么日子?”墨云发问。

        文善回答得最快:“重阳节呀。”

        “着啊!师傅让我在此迎接登高进香的施主,不是专等你们诸位。”

        雪芹一拍脑门儿:“我的天哪!是我自作多……”

        墨云“嗯——”

        “多……多嘴!”

        “好了,好了。快进庙吧。”文善招呼着众人正欲进庙。

        不料墨云把脸一沉:“站住!不准进去!”

        “为什么?”雪芹又不明白了。

        “佛门净地,这鸡鸭鱼肉岂能进入。”

        “原来如此。”雪芹跟大伙挥挥手:“咱们就打地摊吧。”

        “走,我有素斋奉献。李老爷、嫣梅姑娘请。”墨云让进李家伯侄,然后跟雪芹等四人说:“对诸位,只有清茶招待了。”说完走进庙去。

        “得,也不算老干的。”文善在自我解嘲。

        两个仆人打开食盒摆好杯盘,雪芹等人开始饮酒。

        文善拿过来三弦,边解去琴囊边说:“雪芹,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带着弦子来香山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拜读了大作,被宝玉探晴雯一节感动得泪飞涕零。故而我写一段岔曲,名为《嗑指换袄》,我唱唱,请三位指教。”

        雪芹首先鼓掌:“好,好,您甭客气,唱吧。”

        文善恭恭手,调动琴弦,悠然唱道:

        饮恨含冤,俏丫环病卧在床前,

        也无非是秋纹、麝月、佳蕙同春燕。

        多情的宝玉难相见,我准备着长恨相思入九泉……

        墨云在自己的寮舍中为李氏伯侄预备了四样素菜,一壶清茶。

        墨云举杯:“我们只能以茶代酒了。您二位请吧。”

        大家边吃边谈,墨云突然发问:“嫣梅姑娘,您还记得小红吗?”

        “怎么不记得,紫雨走了之后,小红就来了,咱们四个人在榭园住了小一年了吧,怎么,有她的消息?”

        “嗯,我们倒是常见面。”

        “嚄?”

        “二次遇祸之后,她被带到庄亲王府,庄亲王把她收作通房丫头,故而她常陪着福晋到我们庵里来烧香,也经常问起芹哥儿和你们伯侄的消息。”

        李鼎点点头:“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敢情。”墨云接着说:“有一回她知道芹哥儿就住在山下,生计维艰,马上就褪下一支金镯子来。”

        “你收了?”嫣梅问。

        “哪能啊,芹哥儿的脾气秉性我还不知道。唉!这么善的心术,可怎么会不得好报呢?”

        “怎么啦?”

        “有一回她来,跟我掉着眼泪说了一件事儿。她说,有一天晚上,她伺候完庄亲王回到房中,点上油灯,卸去簪环,脱了衣服正要上床入睡,不料逼死紫雨的王世子弘普,从帐子后面钻了出来。

        “当然把小红吓了一跳,弘普的来意自然不问可知。

        “小红一面拒绝,一面躲闪,一面向弘普申明,自己已经是王爷的人了。

        “岂料不说还好,这一说弘普更来劲儿啦!他跟小红说:‘你跟老头子睡觉,那有意思吗?’‘你私下里打听打听,这府里漂亮的丫头,哪个没得过我的好处?你敢不顺顺溜溜的,我就掐死你!’

        “就这样,小红又毁到弘普的手里。”

        “真是造孽啊!”嫣梅闻之动容。

        “人伦败坏,禽兽不如。阿弥陀佛,让界外人不能不恼。”李鼎把筷子拍在桌上。

        三人面面相觑,黯然无语。

        这时,文善的歌声传入寮舍。

        那宝玉轻离荣国府偷出大观园,

        多情公子痛伤情,连将姐姐低声唤。

        嫣梅跟墨云、李鼎说:“这是谁写的,真不错,咱们瞧瞧去。”

        “好。”墨云起身答应。她们出离寮舍来到山门以外。

        文善仍在弹唱:

        咯吱吱把两根葱管的指甲齐嗑断。

        这公子似醉如痴肝肠断,只哭得泪眼

        连声说:快将你锦衣脱下同奴换。

        只累得那晴雯虚乏玉体津津汗,

        众人一齐鼓掌:“好,好,真有高的。”

        雪芹举杯在手:“文善兄,我敬你一杯,一谢你这段岔曲写的好,唱的也好。”

        “您夸奖了。”

        “二谢你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迪。”

        “你也想写岔曲啦?”

        “非也。”

        “非也?!”文善及众人殊为不解。

        “我不是想写岔曲,我是想把我写的书编成马头调,连说带唱,就在黄叶村头上那家酒馆里,定期说唱给乡亲们听,倘若乡亲们喜欢听,那就是说我的书写得有点儿意思,否则就返工重写。”

        嫣梅首先赞成:“这是个好办法,给走黑道的人照个亮儿。”

        “对,有道理。”敦诚也很赞同。

        “怎么样,文善兄,一四七您来唱岔曲,二五八我开大书,如何?”

        “您饶了我吧,打我们家到香山,来回一百里地,一个月九趟,您想累死我,这把弦子我双手奉赠,您自个儿唱吧。我们家还要我哪!”文善的一番话,引得众人笑声一片。

        登高的盛会大家尽欢而散。雪芹回到黄叶村,仍然日以继夜写他的。

        这一天,雪芹在书稿上写下一条回目:《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他刚要动笔,却又停下来默想沉思:“借省亲写南巡,为了一场虚热闹而鱼肉百姓自然是好主意,可是傅家的贵妃替皇帝被刺死在木兰围场,和宝珠姑娘代公主和番的事,仍然不能告知天下,这……应该找谁议论议论呢?”

        黄叶村中别无可谈的对象,只有找大师兄,故而雪芹翌日绝早便来到张宜泉的家,向其说明来意。

        张宜泉想了想说:“这的确是个难事,既不能明说,又要让人知道。我也没什么高明的办法。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或许能受些启迪。”

        “好,好。”

        张宜泉与雪芹登上香山,来到一处废寺,断壁残垣荒草满径,人烟罕到,满目苍凉。

        张宜泉指着这些遗迹说:“雪芹你看,这座废寺原名广泉寺,年久失修故而倒塌,烟火久断,寺无僧侣。但是你看这些基石、断壁、碑座、石阶,可以想象当年的轮廓,似乎有呼之欲出,唤之可现之感。我还做了一首小诗,你且听好:

        “君诗曾未等闲吟,破刹今游寄兴深。

        “碑暗定知含雨色,墙倾可见补云阴。

        “蝉鸣荒径遥相唤,蛩唱空厨近自寻。

        “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谁曳杖过烟林。”

        雪芹吟哦着其中的两句:“‘碑暗定知含雨色,墙可见补云阴。’就是说只见其影,不见其形。”

        “也可以说‘一歌而两声’。”

        雪芹频频点头,体会着“一歌而两声”的用意。

        雪芹和张宜泉从广泉寺归来,经过村口的酒馆,掌柜的出来将雪芹拦住:“曹二爷、张先生二位请留步。请进来喝壶茶、歇歇脚。我还有下情回禀。”

        雪芹和张宜泉走进酒店坐定。掌柜的献上茶来,然后在桌上放了四两银子:“曹二爷,您那张墨竹卖了四两银子,我拿一两顶酒账,下余三两您收好。”

        “这一两送给你做酬金。那二两存在柜上,我要有用自然来拿,不用就顶酒账。”

        “好嘞。谢谢曹二爷啦。”掌柜拿了银子,还请个安。雪芹说:“给我们上酒吧,今天我请客。”

        “别价!今天我请客。您稍候,马上就到。”掌柜的满心欢喜的备酒去了。

        雪芹继续跟张宜泉议论写书的事:“一歌而两声的道理我是懂了,但真的运用起来,又容易不得要领,比方说:隐真,极易,演假,也不难,难在隐真又得让读者知真,演假也能让读者知假。”

        “这些事只能在运笔中表达,局外人不知作者胸中构想,难于做细致的论断啊。”

        “可也是。”

        酒馆掌柜用托盘上酒上菜:“酒到,菜到。”

        鄂拜一步走进酒馆:“我也到了。”

        “哈,真巧!”雪芹挺高兴。

        “请坐,请坐。”张宜泉让座。

        鄂拜还没坐稳,自个儿先给自个一个嘴巴。

        “哟!这是怎么啦?”雪芹问。

        “唉,都怨我多嘴,那天打这儿回去就跟我们佐领夸您的画儿画得好,没想到,招了事啦,他兔崽子让我求您给画张扇面。求您吧,给您添麻烦我不落忍,不求您吧,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又惹不起他,你们二位说,我可怎么办?”

        雪芹说:“那就画吧。”

        “唉。他还有要求呢!”

        “什么要求?”张宜泉问。

        “他儿子要去赶考,一要画一幅喜雀登梅画,二要题上一首吉利的诗,三,他说他们家祖上出过王爷,要把这份意思写在诗里。”

        “唉——这不是岂有此理吗?”张宜泉面呈不悦。

        “嘿……”雪芹一阵冷笑:“好,我给他画,而且条条依从。扇面儿哪?”

        “带来了。”鄂拜从怀里取出扇面儿,铺在桌上:“掌柜的,借你的笔墨颜料用用。”

        “有。”酒馆掌柜立时拿来摆好。

        雪芹面呈嘲弄之色,抓起笔来抹抹点点一挥而就。

        扇面上画的是,一只麻雀站在一枝梅花上,所题的诗为:“扇扇取风凉,王子上学堂。八月中秋考,头榜状元郎。”

        鄂拜连声夸赞:“真棒,《喜雀登梅图》诗也题得好,三条要求都占全了,得,我算交差了。”

        张宜泉接过扇面儿:“让我瞧瞧。”他呷了一口酒,原要欣赏扇面儿,但是刚看了一眼,一口酒全喷在扇面上——噗!

        “嘿,您这是怎么啦,张先生?”

        张宜泉缓上一口气来问鄂拜:“你会没看明白这首诗?这是藏头诗啊。”

        鄂拜接过扇面儿,用手挡住后边的四个字再念:“扇王八头!我的妈呀,这要让那个老家伙看出来……”

        “嗐,你都看不出来,他能看得出来吗?”

        雪芹回到家中,发现嫣梅已经来了很久了,收拾屋子,做好了晚饭。

        嫣梅问雪芹:“你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又喝多了吧?”

        “没有,酒入宽肠不会醉的。”

        “有什么喜事儿?”

        “鄂拜让我给他们佐领画一幅扇面儿,还有题诗,我给他画了喜雀登梅。题了一首打油诗,是藏头诗:‘扇扇取风凉,王子上学堂,八月中秋考,头榜状元郎。’”

        “哟,原来是扇王八头。哈……”嫣梅笑弯了腰:“你呀,你呀,你大变了。年轻的时候循规蹈矩,立志着书……”

        “二次遇祸后,我也消沉过,下江南找到你跟表大爷,听到你们的遭遇,又目睹官府的黑暗,再加上如蒨的早丧,才使我猛醒,大彻大悟……”

        “还加上点儿玩世不恭。”

        “是,对于这个世,不能恭。对于这个天,不能补,只能拆。”

        “这倒是。咱们先吃饭吧,边吃边谈。”

        “好。”雪芹、嫣梅坐在炕桌上进餐。

        雪芹接着说:“早晨我去找过大师兄,讨教‘隐真知真,演假知假’的办法。”

        “他怎么说?”

        “他也没有什么细致的办法,不过有一句话,倒也耐人寻味。”

        “什么话?”

        “一歌而两声。”

        “一歌而两声……”嫣梅沉吟半晌,突然二目一亮:“雪芹,还记得一件往事吗?”

        “什么往事?”

        “当年你被圈禁在悬香阁撰写《风月宝鉴》,玉莹姐为你抄书稿,我还为你画过几幅绣像。”

        “怎么不记得,画得挺好啊。”

        “你就在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上加一幅画。曲子里写得更清楚,更细致。这样就能达到隐真又让人知真的目的。”

        “好办法。可是画什么呢?让我想想……”

        两个人异常兴奋,连饭都不吃了。嫣梅撤去碗筷,擦净炕桌,备好纸笔。

        雪芹拿起笔来,蘸了点墨,边想边说:“在元春的判词上画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椽……”

        “你的意思是椽音谐元,说元春死于弓箭之下。”

        “对!《红楼梦曲》这样写。”雪芹写,嫣梅念:

        “好!‘荣华正好,无常又到,望家乡,路远山高’正吻合傅家贵妃的遭遇,还点明她不是死在宫内,而是路远山高的木兰围场。可是,这是个什么牌子呢?”

        “这个曲牌也要自撰……《恨无常》如何?”雪芹问。

        “妙极了,正好点题。”

        “探春远嫁画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哭涕之状,岸上有两个人在放风筝。读者能解吗?”

        “反正我能解,一女子飘洋过海登船而去,自然是嫁到异国和番,和番必是公主,探春去和什么番,必定是代公主和番,而且如断线的风筝,一去不返。”

        “愿世人都能像你,我来写《红楼梦曲》。”嫣梅念: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想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恐怕只能如此了!”

        “好,那就一齐画。”这时传来三更天的梆声。

        嫣梅看了一眼雪芹:“天都这么晚了。”

        “不管,一气呵成。”雪芹说着铺纸洗笔开始做画。

        “我给你烫点饭吃吧。”

        “吃烫饭……这又使我想起在江南,晚上要吃宵夜,多半是烫饭,真好吃啊。”

        “那是因为你饿了,二是当年的烫饭都是好东西,自然好吃,你再尝尝今天的烫饭,全是素的。”

        “哎,嫣梅,提起江南,我倒有句话要问你?”

        “什么话?”

        “……算了,不问了。”

        嫣梅从雪芹的眼神里,感到一种爱慕的神情,自己立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翌日天光大亮,雪芹睡在外屋。嫣梅睡在里间,二人睡犹未醒。

        李鼎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见他们睡梦正酣,没有去惊扰他们。他仔细看过铺得满屋子的画,不免摇头叹息。他找了一张纸,提笔写下留言,然后便轻手轻脚的走了。

        日上三竿,嫣梅醒来,走到外屋先见到伯父的留言。嫣梅将雪芹推醒:“大爷来过了。”

        雪芹翻身坐起:“人哪?”

        “进城给庙里办事去了,留了个条儿,你看看。”嫣梅将留言递给雪芹。

        雪芹看完留言,一声长叹:“唉——弓、船太露,极不可取。那咱们不是白干了吗?”

        嫣梅一笑:“我大爷是那种被吓破了胆的人,他总觉得要有大祸临头。我为你抄书,偶有所感时而加批,大爷也看也批,我留意了一下他批的内容,多为忆昔感叹,泪笔伤怀之注,没有越雷池一步的支言片语,所以咱们不要去管他。”

        “嘿……你的主意可真好。”

        “真好!这支曲子给起个什么名呢?”

        “《分骨肉》如何?”

        “骨肉分离,真点题。秦可卿的绣像,画一座高楼大厦,楼者天香楼也,楼中有一美人悬梁自缢。从而表明这美人不肯同流合污,又无法反抗,只有自裁了此残生。”

        “说的好。就这么办。《红楼梦曲》这么写。”雪芹提笔书写,嫣梅念道:

        雪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好了,一层窗户纸,总算捅破了。”

        “还不行。”

        “怎么?”

        “只有这三个人有绣像不是欲盖弥彰。”

        “着啊,这么说,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全得画一幅。”

        李鼎带着一个小男孩回到刚丙寺自己的住处。嫣梅闻声迎了出来,一见这男孩先是一愣:“大爷,这孩子是谁呀?”

        “你猜猜。”

        “猜猜……咱们在京里举目无亲……这孩子是……”

        “姑姑。”男孩向嫣梅狡黠地一笑。

        “姑姑?你真把我弄糊涂了。”

        “我是松儿啊。”

        “曹松?我的天哪!我的宝贝!都这么高啦?”嫣梅拉过松儿一把抱在怀里。悲喜交加,泪如溪流:“曹门有后,谢天谢地,这孩子长的多像他阿玛。”

        “那两只眼睛跟他奶奶一模一样。”李鼎说。

        “没错。”嫣梅突然发问:“大爷,您是怎么把孩子偷出来的哪?真神了。”

        “胡说!怎么叫偷呢?事隔五年了,他姥爷早已消了气啦,我跟他说了说咱们在江宁的遭遇,他姥爷深表同情,陈老爷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在火头上谁没两句过头的话呢?唉,让一步海阔天空,你说哪。”

        “可也是。走,松儿,我带你在庙里逛逛,这庙可大了。”

        “走。”

        嫣梅带着松儿在庙里各处游逛。

        最后来到大殿上教松儿上香,拜佛。

        “松儿,求神佛保佑你阿玛平安康泰,求神佛保佑你奶奶的英灵早升天堂。”

        松儿非常听话,含着眼泪不住给佛爷磕头。磕了又磕。嫣梅看了许久,抹了一把眼泪,将松儿抱住。

        皓月初升,天街如洗。松儿与嫣梅同睡在一铺大炕上。

        “姑姑,我想明天就上香山,见到阿玛。”

        “宝贝,没有车你可去不了,二十多里地哪,你哪儿走得了,半道儿上你说走不动了,我可背不动你。你放心,三天两头的有大车上香山。”

        “姑姑,我想我奶奶。”

        “是啊,谁不想自个儿的亲奶奶。我跟你一样连她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姑姑,你当我的奶奶行吗?”松儿一头扎在嫣梅的怀里。

        “我……”嫣梅闻言,无以为复,松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嫣梅抽抽噎噎的哭了半夜。谁能知道这童言一语,正刺在嫣梅的痛处。

        旭日东升,朝阳吐艳。

        雪芹今天起来的特别早,他拿起水桶和扁担,要去挑水。忽然听见村口有人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上吊啦!有人上吊啦!”雪芹一惊,放下扁担,往村口就跑,将到街心,只见一伙男女乡民簇拥着一个瘸腿的中年汉子。那中年汉子怀里抱着一个老太太迎面走来。雪芹上去急切地问:“谁?谁这么想不开啊?!”

        双喜嫂叹了口气:“唉!是陈姥姥!”

        “啊?!陈姥姥,因为什么呀?”

        双喜嫂及众乡民面面相觑,无人做复。

        “快!先上我家里来。”雪芹说着,引了那中年汉子来到自己家中,将陈姥姥放在炕上。一些乡民为其理胸顺气,一些乡民呼叫着:“陈姥姥!陈姥姥!”

        雪芹递给中年汉子一碗茶:“这位大哥,谢谢您了!要不是您从我们这儿路过,这么大清早儿的,老太太可真就没命啦!”

        中年汉子将茶喝完:“我跟您打听打听,黄叶村离这儿还有多远啊?”

        “我们这儿就是黄叶村,您找谁?”

        “曹雪芹曹大爷是住在这儿吗?”

        “您是……?”

        “在下贱姓丁。”

        雪芹辨认半晌:“哎呀!你是少臣大哥!”

        “您敢情就是沾哥儿!我给您请安啦!”

        雪芹一把抱住:“少臣大哥,你知道你救的是谁吗?”

        “谁?”

        “龄哥的干妈,陈姥姥啊!”

        “敢情是怹?!怎么也到了这儿啦?”

        “二次遇祸之后,陈姥姥是雇工,自然也就放了。可巧房东把房卖了,故而就回老家来了。”

        这时,乡民们惊呼:“好了!好了!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雪芹和丁少臣急忙围了过去。

        陈姥姥一声呻吟,睁开二目:“我这是在哪儿啊?”

        “您在我家哪!”雪芹迎过去,亲切地说。

        “芹哥儿,您可救我干什么呀!”

        “不是我救的您。”他把少臣拉过来:“是他,丁少臣,我们家老管家丁大爷的儿子,您忘啦?”

        少臣喊了一声:“陈姥姥!”

        “噢!噢!”陈姥姥说时用手乱摸乱找。

        雪芹见状大惊:“陈姥姥,您的眼睛怎么啦?”

        “……”

        众人愕然。

        “瞎了!昨天一夜就哭瞎了!”

        众人大惊:“啊?!”

        雪芹急切地问:“因为什么?”

        “哎!没法说呀!铁牛那孩子不是在书局里刻书嘛。有个人写的书犯了法,我儿子为他刻书,让官家也杀了头!”

        “啊!”雪芹顿时怒形于色,“啪”的一拍桌子。

        “还有他妈的这种事情!这是哪家的王法。”丁少臣气得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乡民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稍顷,雪芹坐到炕边儿上,拉住陈姥姥的手:“陈姥姥,五年前我刚到这儿就让您搬过来,咱娘儿俩搭个街坊,可您怕扯累了我,如今铁牛不在了,我就是您儿子,这回您就搬过来吧。”

        “不行,不行。芹哥儿,有眼睛的时候我都不来,如今没眼没户的,我,我更不能来啦!”

        “您的眼睛是一股急火,我虽然不是大夫,可有的病我能治。就这么说定了,待会儿我给您搬东西去,咱娘儿俩正好做个伴儿。”

        “芹哥儿啊!芹哥儿!您可让我说什么好啊!”陈姥姥放声大哭。

        “曹二爷,给陈姥姥搬家的事儿,您就甭管了,交给我们了。”双喜嫂转对众乡民:“乡亲们,走,大伙儿都帮把手儿!”

        “对,走!”众乡民一拥而去。

        陈姥姥趴在炕上给大伙磕头:“我给乡亲们磕头了,大家伙儿积德行善喽!”

        雪芹拦住双喜嫂:“双喜嫂子,您先扶陈姥姥进里屋安置安置,我搬出来。”

        “哎!”双喜嫂性子急,背起陈姥姥就走。吓得老太太直嚷:“哎!哎……”

        丁少臣在一边看着挺受感动:“沾哥儿,您还是小时候的脾气,跟谁都那么热心肠。”

        “咳,人在难处帮一把嘛!噢,对了,刚才没顾上问,这么一大清早,你怎么摸到这儿来啦?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丁少臣趴在地上给雪芹磕了个头。

        雪芹急忙扶起:“怎么,丁大爷……”

        “过去了。”

        “唉——”雪芹一跺脚,眼泪立时就下来。

        “穷人何必寿高,早死几年,少受几年罪。沾哥儿,我如今何尝没有寻死的心!”

        雪芹眼里噙着泪花:“大哥,红口白牙的你说什么呢,这是……”

        “您是不知道,我瘸着一条腿能干什么,摆个小摊儿,连嚼谷儿都混不上,想活可怎么活呀?”停了一会儿,丁少臣愤愤地接着说:“可我们的高邻、怡王府的那群公子哥儿,前几天,买仨风筝,就花了五十两银子!唉——!”

        雪芹一腔愤慨,两眼闪出炯炯光芒:“是啊!皇家挥金如土,民间粒米如珠,文字狱严刑极法,老百姓受尽荼毒!”他猛然想起:“少臣哥,你刚才不是说糊风筝能卖钱吗,我能教你这门手艺。”

        “您还会糊风筝?”

        雪芹从墙上摘下七字筝递给丁少臣:“你瞧,这就是我糊的。”

        丁少臣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看:“‘富非所望不忧贫’,好,真不错。”

        雪芹接着说:“什么硬翅儿的,软翅儿的,瘦沙雁儿,肥沙雁儿,黑锅底……我都会。最拿手的是美人筝,你要学会喽,就擎着挣大钱吧!”

        “好,咱就这么办啦!”丁少臣非常高兴。

        “明天你就跟我上山砍竹子去。你的腿脚能行吗?”

        “你放心,落不到你后头。”

        第二天早晨两人起来之后,磨了磨柴刀,又到双喜嫂子家,求她照看照看陈姥姥,他们就出了村了。

        雪芹跟少臣刚出村口不远,忽然从河边草丛里跳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手里抓着一把蚂蚱,高高兴兴地迎着雪芹跑了过来:“阿玛!阿玛!”

        雪芹喜出望外:“松儿!你跟谁来的?”说着一把抱起,搂在怀里。

        松儿向身后一指:“姑姑!”

        雪芹抬头望去,只见嫣梅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另一只手也抓了几个蚂蚱,走近雪芹:“大爷那天进城给庙里办点事儿,顺路把松儿接来住几天,说让他看看红叶。”

        “你们娘儿俩干么都逮了蚂蚱?”

        松儿抢着说:“姑姑说阿玛就喜欢拿蚂蚱下酒了。我们这是给您逮的酒菜。”

        “哈哈!傻小子!酒菜还有逮的?来,快叫丁大爷。”

        “我认识丁大爷。”

        “认识,你怎么会认识?”

        嫣梅从雪芹怀里接过松儿:“可不是。昨天丁大哥先到了刚丙寺,大爷说留他住两天,等有顺路的大车再来。他可倒好,昨儿个天不亮就溜了。”

        “嘿嘿!嘿嘿!我怕给你们添乱。”丁少臣傻笑了两声。

        “幸亏如此,不然的话,陈姥姥就没命啦!”

        “怎么啦?”嫣梅一惊。

        这时,从山上下来几乘大轿,后跟两辆坐满侍女、丫环的轿车。十余名仆役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而至,紧前边的两名清兵在高喊:“让开!让开!”

        轿车的车帘被挑开,一个开了脸的大丫头朝雪芹等三人看了又看。但因车急马快,刹那而过,雪芹三人正在说话并未发现。

        轿车过后,嫣梅放下松儿:“我快瞧瞧去。松儿跟着谁?”

        “我跟阿玛。”

        “小白眼狼!”嫣梅看着雪芹背起松儿朝山路跑去的后影,她欣慰地笑了。

        雪芹拉着松儿,后跟少臣来到一片竹林之内。

        丁少臣略显惊异:“嗬!好一片翠竹。”

        “是啊,在北方能有这么一片竹林,很是难得。”雪芹转对松儿:“松儿,阿玛砍,你管往一块儿拾。”

        “丁大爷哪?”

        “丁大爷腿脚不好,让他歇着。松儿,你从小就得学会喽疼可人,懂吗?”

        “懂!阿玛也歇着,我来砍。”松儿拿起柴刀真的砍了两下。

        丁少臣听到砍声,猛地想到:“这竹子有主儿吧?能砍吗?”

        “能,我认得这竹子的主人。”

        松儿抢着说:“我也认得。”

        丁少臣问:“谁?”

        “大哥,你也认得。”

        “我?……”

        松儿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逗得雪芹哈哈大笑。

        突然,竹林外边有人说话:“这是哪家的顽童,在此砍伐庙里的竹林,还懂得宣唱佛号?”

        少臣一愣。

        松儿扑上去:“墨姑姑!墨姑姑!抱我!抱我!”

        “啊!墨云!”丁少臣认出来了,往事如潮一下子涌上心头。他的手不自觉地在抖。为了能控制住,只好抓住一根竹子。

        墨云抱起松儿:“什么墨姑姑,让老师傅听见是要责怪的!”

        松儿一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附在墨云耳边小声地说:“墨姑姑,我可想你啦!”

        “你这淘气包儿,墨姑姑出家多年,万念俱灰,我谁都不想了,可就是想你,不知道这是哪世的缘分。”墨云说着亲了松儿一下,把他放下。

        雪芹走上一步:“惠明师傅,佛法无边。居然能算得出今日有故人来访。”说着,用手一指:“还认识吗?”

        少臣赶紧请安:“墨……不不不,惠明师傅。”

        墨云两眼望着少臣,老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是在强制住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但是没有用,为此,她只有背过身去,用袍袖遮住脸,为的是挡住自己的哭声,哭声或可掩小,然而滴血的心却永远不能愈合,她没有再转回身来,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请丁大哥到小庵待茶吧。”说完便到前边引路去了。

        一行四人走在山中的小路上,谁都没有说话,连松儿也感到气氛过于沉闷,想调皮也不敢调皮了,最终还是墨云先开了口,她跟雪芹说:“刚才你说故人来访,也是真的。芹哥儿,你还记得小红吗?”

        “当然记得。她不是在庄王府吗?!”

        “刚才跟福晋来烧香,她还问起你的近况。”

        丁少臣恍然:“对,我们一出村就遇见一伙轿马、从人。”

        “是,他们刚走。我告诉小红你就住在山下黄叶村,近况嘛……欠佳。”

        “哎——我不是挺好吗!”

        “小红怜念旧主,还掉了几滴眼泪。”

        “小红当年还是我经手买的呢。没想到落了这么一个下场。”丁少臣深有感触。

        “小红让我告诉你,令伯曹桑格还在王府里当差。”

        “噢。这我知道。”

        “专门不干好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也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跟弘普在一块儿,能干得出什么好事来。”

        他们来到山门前。雪芹停下脚步:“少臣大哥找我是来报丧的,丁大爷过世了!偏赶上陈姥姥上吊寻死。”

        墨云大惊:“什么,救过来没有?”

        “少臣救的,没事了。”

        墨云一把拉上松儿急步走进山门。紧对着山门便是一座佛龛,龛内供的是大肚子弥勒佛,龛旁悬有一副对联:“腹大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墨云点燃了三枝线香,插在炉内。然后拉过来松儿:“快跪下,磕头叩拜。你要记住,永远也不能忘了咱们那些已故的亲人!”说完她去敲了一声磐,然后也跪在佛前,双手合十顶礼膜拜。她喊了一声:“丁大爷!……”便哭倒在蒲团上,泪如泉涌嚎啕大恸往事如潮,就像是昨天似的,从江宁到北京,丁大爷对自己爱如己出。少臣对自己的爱,可谓出于至诚。他没有拉过自己的手,没有接触过自己的肌肤,可她知道少臣对自己的心,让你摸着会烫手。只有那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少臣要去当兵的头天晚上,自己给他去送棉坎肩的时候一头扎在他的怀里,我听到他的心在咚咚地跳动,我们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只求有一个家,一个平平安安温温和和的家。可是残忍的天哪!……此时此刻又看见少臣的身上仍然穿着自己为他缝制的坎肩,破了,旧了,脏了,腐了,棉花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可是他还穿着,穿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墨云真想再一次扑到少臣的怀里,把自己的眼泪哭干,用自己的泪水洗净他贴在心上的坎肩,可是不能啦!物换人非流光似水,一去就不能复返了,她哭啊,哭啊,只哭得涕泪横飞昏天黑地,她是在哭亡者,也是在哭生者,更是在哭自己。

        嫣梅来到双喜嫂的院里:“双喜嫂子在家吗?”

        “在。”双喜嫂迎了出来:“哟,嫣梅姑娘,你怎么来了,一定找我有事!”

        “可不是,雪芹来了个老朋友,得住两天,一点荤星儿都没有,我想跟你买只鸡。”

        “曹二爷是好人,不许提钱,我养了二三十只鸡,且够吃一阵子的哪,来,我给你抓只大的。”双喜嫂说着抓鸡、杀鸡、退毛,嫣梅也跟着帮忙。

        双喜嫂突然停下手来:“嫣梅姑娘,有句话我非说不可。我就是个急性子的人,存不住个屁。”

        把嫣梅逗乐了:“谁不让你说了。”

        “你跟曹二爷是表兄妹对吧?”

        “对。”

        “他的太太没了,你的男人也走了对吧?”

        “对。”

        “你们俩这么般配,为什么不成亲?”

        “哎呀,我的嫂子,你怎么什么都说呀!”

        “哟!你又不是小姑娘还害羞吗?”

        “唉,我们不能成亲。”

        “怎么了,他有病?还是你有病?”

        “嗐,我是不洁之人。”

        “什么叫不洁之人?”

        “唉——我的好嫂子,要是换了别人,我站起来就走。”

        “别别别,乡下人,我是真不懂啊!”双喜嫂子急得红头涨脸的。

        嫣梅无奈,只得与其耳语。双喜嫂大惊失色:“真的?”

        “还是雪芹救我出的水火,怎么会假。”

        “那他决不会嫌弃你。”

        “你怎么知道?”

        “曹二爷是个大好人。他对你那份意思,我看得出来。我问问他去。”双喜嫂说完,站起来就走。

        “哎哎哎……”嫣梅一把没抓住,双喜嫂已经出了街门啦。“哎!这是怎么说的。”嫣梅也急了,抓起来没收拾好的鸡去追双喜嫂子。

        这位双喜嫂子不独脾气急,干什么都是急的,走起路来更是快上加快,急上加急,三步两脚一拐弯就没影儿啦。

        嫣梅抓着鸡紧追紧赶一直追到雪芹的家门口,双喜嫂从门里出来了。

        “怎么样?碰了一鼻子灰吧?”

        “曹二爷没挨家,反正早晚我得问问他。”双喜嫂说完走了。

        嫣梅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佯嗔地说了一句:“这个疯婆子!”

        一钩新月,高挂中天。从雪芹的小院里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里间屋挑着门帘,可以看见陈姥姥坐在炕上,撅了根扫帚苗儿在剔牙。嫣梅在外间屋收拾碗筷。雪芹用柴刀在劈竹子,手巧心灵,根根如丝。

        丁少臣坐在旁边用心细看:“嘿!这竹子到你手里怎么跟面条似的,真绝了。”

        松儿从里屋抱出嫣梅带来的包袱,打开后从中取出自己写的小楷,送到雪芹跟前:“阿玛,阿玛,您瞧,我写的小字。姑姑说我练到这份儿上,能给您抄书啦!”

        雪芹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能!还真能了,你在这儿住些天,等我把元妃省亲这一回写完了,就让你带回去抄!”

        “好!”松儿又拿出来一叠书稿递给雪芹:“这是我姑姑上回拿走的那几回书稿都抄完了。阿玛您瞧行吗?”

        “行,准行!”雪芹接过书稿,凑到灯下细看:“抄得可真工整呀!哟!还加了这么多的批注!”

        嫣梅一边洗着碗一边说:“唉,快别提那些批注了!”

        “怎么?!”

        “我给你抄书,不仅得赏奇文,而且深知底蕴,因此随手加批,记下感想。可伯父竟屡屡反对,怪我莽撞。他说你三易其稿,笔露锋芒,再加上我这一批,更是欲盖弥彰!这要招灾引祸的。”

        “表大爷这是怎么了呢?”

        “唉,人跟人不能都一样,有的百折不挠,可有的人就……”

        “看来如今只有表妹一个人是我的知音啦!”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无语。

        微弱的鼾声传来,雪芹和嫣梅循声望去,只见丁少臣抱着松儿两个人都已经睡熟了。

        “嫣梅,这两天我都琢磨着玉莹在梦里跟我说的话,借省亲写南巡。可是怎么个写法,我一时还想不出来。”

        嫣梅点点头:“是啊,这两天我也在想,上记述,隋炀帝下扬州时在隆冬,暴殄天物,鱼肉百姓……”

        “着,我们也把元妃省亲的时间安排在冬天,极度铺张万般奢靡……表妹,我还是想问你那句话。”

        “什么话?”

        “为了一个碧玉麒麟,你们伯侄何至于擅离尹府呢?”

        “这,还用问吗?只为一个字。”

        “一个什么字?”

        “事到如今,我就不能说了。”

        “……一个‘情’字?”

        “……”

        突然,雪芹抓住嫣梅的双手:“表妹!我不能没有你呀。”

        “不不不,我是不洁之人。”

        “你是受害者,你是无辜者,这一切都不能怪你呀!”雪芹一把将嫣梅抱在怀里,他们像乳与血在交融,像鱼和水一般地和谐,像蜂与花在亲吻。

        恰在此时从里间屋传出来陈姥姥的声音:“哟,表姑娘还没歇着哪!”吓得嫣梅急忙推开雪芹,走到里间屋门口朝里观望,只见陈姥姥刚翻过身去。嫣梅放下门帘,退步回身,没想到雪芹正往碗里倒酒,嫣梅跑过来一把抓住:“刚喝完酒,你怎么还喝呀?”

        “我高兴啊,这会儿我特别高兴!”雪芹说完一饮而尽,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说书用的醒木,来到少臣和松儿跟前,朝桌上“啪!”的一拍,将少臣及松儿突然惊醒。

        丁少臣睡眼惺忪地问:“怎么啦?”

        “我要开书啦!”

        “开书?!半夜三更的。”

        嫣梅笑弯了腰:“他要疯啦!”

        果然,没过几天雪芹真的开书啦。地点就在村口的酒馆里。

        酒馆里,摆着书座,槐树下也有人听书。

        雪芹坐在桌后,怀抱琵琶,唱着《马头调》,自然是的内容:

        (白)贾妃贾元春来到园中,下舆登舟,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每一株悬灯万盏,池中诸灯亦皆螺蚌羽毛做就,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贾妃在正殿免过贾赦、贾政君臣大礼,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来到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跪之不迭,贾妃上前一手挽住贾母,一手挽住王夫人,一言未出,泪已分行。

        雪芹继续唱道:

        好半晌,贾妃她慰语出唇娇音吐,

        相当初,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处,

        书座一齐鼓掌,然后纷纷散去。

        书座甲边走边说:“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书座乙:“不是亲眼目睹,怕是说不出来呀!”

        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书座,随着人群向门外走去,雪芹一回头,但见此人脸上明显地带有一道疤痕,不由得一惊:“是他?”雪芹马上离开座位向门外追去。

        雪芹赶到门前,那人已然奔向村边。

        雪芹追出村口,但却已不见那人的踪影,他恍然若失,左右张望。

        猛然有人在他背后拍了一掌,雪芹回头望去,原来是来香山路上遇见过的那个大汉。

        那大汉哈哈一笑:“曹先生,你今天说的书可真好!”

        雪芹颇有戒备的:“不知道您有何指教?”

        “中说:隋炀帝筑西苑,宫树秋冬凋落,则剪彩为花叶,缀于枝条,那是说他耗尽民财,荒淫无道。你说的这座大观园,偏偏是在冬天建成,也是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做成花叶,粘于树上,两相一比,这算何意呀?!”

        “在下家道中落,幼而失学,不怕您笑话,嘛,没看过。”

        “曹先生连都没看过?”

        “哪位又能证明我看过呢?”

        “好!好一张天生的利口!哈哈,哈哈……”那大汉一笑转身欲走。

        “这位爷,我还没请教过你的高姓大名。”

        “噢,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叫白准泰。”

        “啊,您原来是白马将军,雍正六年我家在江南遇祸,您曾以千金相赠……多有不恭,我给您请安啦!”雪芹说着一安到地。

        白准泰急忙扶起:“人生若梦,过眼云烟,以往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如今你写的书我佩服,有胆有识,好样的。”言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嫣梅与松儿在田间捉田鸡。

        松儿问:“姑姑,你怎么不上那个大妈家去买鸡了?”

        嫣梅被问得一愣:“啊,啊,双喜嫂不肯要钱,咱不能再去了。”

        “噢——”

        她们回村路过酒店,掌柜的正在门口:“哟,这娘儿俩干什么去了?”

        松儿说:“抓田鸡给阿玛下酒儿。”

        “嗐!瞎耽误工夫,我这儿还有一挂猪肝哪,你们拿走吧,以后用什么先上我这儿来问问,我三天两头的上海淀。”掌柜的拿出来猪肝:“甭客气,我给记上账。”

        嫣梅挺高兴,带着松儿回到雪芹的家里。

        陈姥姥已经能下地了。在院里坐在小板凳上指导嫣梅收拾田鸡:“先把脑袋切下来,再扒皮,洗干净肚子里的东西,其实,前腿也能吃,就是肉少点。”

        晚饭挺丰盛,又是猪肝又是田鸡,小葱拌豆腐,油炸花生米。

        屋里已经摆放了十来个彩绘的风筝。

        雪芹跟丁少臣正在喝酒:“那天咱们上山砍竹子,我找了个空儿,劝墨云还俗。”

        “她怎么说?”少臣很关切。

        “这几天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说,明天你要走了,不能不说了……她说身入空门多年,万念俱灰,不再顾念尘缘了。”

        “……也好,芹哥儿,我求你也给我带句话儿,我丁少臣一定终身不娶,他日食言五雷轰顶。”言罢抹了一把眼泪,喝干杯中残酒。

        第二天清早,丁少臣背着十几个风筝,和松儿、嫣梅都站在黄叶村村口。

        雪芹为他们雇来一辆车:“你腿脚不利落,拿着这些风筝,还带着个孩子,我给你们雇了辆车。”

        “沾哥儿,您又给东西又给钱,还教我扎风筝,我,我谢谢您啦!”

        “不兴说这个,你回去,就照样儿糊风筝,若能出手,先口度日。过些日子再来,我教你糊美人筝、老鹰、蜈蚣什么的,比这些个还强,兴许能卖上好价钱!”

        丁少臣点头,雪芹抱起松儿亲了又亲:“路上听话,回家帮我抄书。”然后把他放在车上。

        嫣梅与少臣都上了车,车轮滚动,雪芹忽然抓住缰绳:“大哥,你在城里要是遇见十三龄,务必让他来一趟。”

        丁少臣一愣:“十三龄?!”

        “昨天在酒馆有个听书的人,好像是他了,我追出村口,可这个人又不见了。”

        “如果真是他,为什么又不肯见面呢?也许不是他。”嫣梅说。

        “如果是他,那可就怪啦。”雪芹低头寻思自言自语。

        夤夜寂寂,烛火摇摇。

        雪芹坐在炕桌旁赶写着,忽然听见后窗户吧哒一响,窗扇被人推开。

        雪芹正自惊异,只见一人飞身入室,背着一把宝剑,悄声地说:“别怕,芹哥儿,是我!”

        雪芹细看:“龄哥!今天我在酒馆就看见你了……你可回来了!”

        “我回来是为办一件大事!”

        “大事?!”

        “是件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的大事。咱哥儿俩固然情同手足,我也不能告诉你,这是规矩。”十三龄停了停接着说:“其实咱们俩走的是一条路而已。”

        “走的是一条路?”雪芹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十三龄笑了:“怪不得当年玉莹姑娘说你一世聪明一时糊涂呢?好了,咱们先不说这个了,我想看一眼我的干娘陈姥姥。”

        “不过,老人家已然睡着了。”雪芹欲去呼叫。

        “别去叫醒了怹,睡着了更好,真见着面儿,反倒没有可说的了,叫我看她老人家一眼就行了!”

        “好!”雪芹端着烛台,引着十三龄来到里屋,用烛光照着陈姥姥熟睡的面孔。

        十三龄抹了一把眼泪,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抽身走出里屋:“芹哥儿,夜深了,快写你的书吧!今天这段书说得真好啊。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是听出来了,今生有幸一定拜读,告辞了!”

        “不,你不能走,这么晚了!”

        十三龄解下佩剑放在桌上:“原物璧还,请收好。”

        “多谢当年送给我的这口剑。你知道我用它……”十三龄一言未尽,挺身一跃,依旧由后窗翻出。

        雪芹手持烛台向窗口张望,心内久久不能平静,他默默地叨念着:“他回北京,来干一件什么大事呢?!”

        有一天中午,有人敲雪芹家的街门,正好雪芹没在家。陈姥姥摸摸索索地出去开门。

        来人问:“曹沾曹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是啊。”

        “有他一封信。”

        “信?”陈姥姥接信在手。

        “是城里宜老爷让送来的。”来人言罢转身离去。

        “进来歇会儿,喝口水儿。”无人应声,陈姥姥知道送信的人走了,边关门边嘟囔着:“宜老爷来送信,准没好事儿。”

        雪芹回来看了信,原来是让自己去一趟。第二天到了曹宜的家,大厅里曹宜居中高坐,曹桑格在下手陪着,雪芹坐在靠门边的杌登上。“你不是不知道吗?听我告诉你。”曹宜放下水烟袋接着说:“犯官的后代,原归罪人之属,因为你是旗人,赏你口饭吃。你就该竭尽忠心,报效朝廷,哪怕你无所作为吧,也该安分守己,奉公守法。你可倒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要写什么野史小说。”

        雪芹刚要说话,却被曹宜拦住。

        他指着曹桑格说:“如今你三大爷还在庄王府当差。我跟你隔着房,你不听我的,也该听听你亲大爷的吧!”

        “写野史小说也无妨,吃饱了撑得难受嘛。”曹桑格沉着脸插嘴说:“写点儿风花儿呀!雪月呀!才子呀!佳人呀!”

        “可谁让你写你们家的事啦?”曹宜一拍桌子:“你没娶上温玉莹,天下女子就都得先友后嫁?!就为几把破扇子,当官的都得逼死人命?叔嫂通奸,长幼乱伦,还有天香楼!你放屁!有这种事吗?”

        “这且不言,‘独有甄家接驾四次’是怎么回事?!‘元妃省亲’又是怎么回事儿?听说你还要写抄家?!”曹桑格遽然站起:“曹沾你不要脑袋,可我们还想活着哪!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灭门九族?!”

        雪芹也慢慢地站起来:“二位老人家,这都是听谁说的?”

        “哼!你想赖是不是?而今有那么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在传抄你的书稿。我有物证!”曹宜说着从桌上抓起一叠传抄的书稿,使足了劲儿摔在地上,散落了一地。

        雪芹伏身拾起一看,果然是的传抄稿,只是内容不全而已。曹桑格怒不可遏:“曹沾!你胆敢不听忠告,可别怨你三大爷不念宗族之情啊!”

        雪芹挨了一顿臭骂,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在西直门雇了匹小驴,直奔黄叶村,可他刚到村口,就见从村里跑出来几匹快马,马上都是武官,风驰电掣一闪而过。雪芹一愣:“咦?”

        雪芹进了村,他住的这条街上,却是静悄悄的,当他来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从后街传来一阵人声喧嚷:“囚车!囚车过来啦!”

        雪芹抬头看去,只见男女乡民们簇拥着一辆囚车迎面驶来,四个彪形大汉持刀押解,后跟一队马甲。

        囚车临近,雪芹定睛细看,囚笼内的犯人竟是十三龄。雪芹见状大惊,他“啊”了一声,意欲冲过去呼叫。可是与此同时十三龄也看见了雪芹,他断然地将头一摆,扭过脸去。

        这时正好陈姥姥开门出来:“出了什么事啦?过囚车!”

        双喜嫂迎过来扶住陈姥姥,在其耳边小声地说:“这人好大的胆子,要在静宜园行刺皇上。”

        雪芹站在近前,听得清清楚楚,他将头一低从陈姥姥身边走进街门。

        囚车过去了,陈姥姥摸摸索索地回到屋里,听见雪芹的哭声,一愣:“芹哥儿,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啦?”

        “……”

        “宜老爷又欺侮你啦?”

        “……”

        “他都说什么啦?”

        雪芹一把抓住陈姥姥的手,哭喊着说:“陈姥姥,您知道囚车里的人是谁吗?”

        陈姥姥顿时觉得自己两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她声音颤抖地问了一声:“谁?!”

        “是您的干儿子!”

        陈姥姥忽地站起,一动不动,二目凝视,神态严肃,她一字一句,轻轻地说:“十——三——龄!”

        雪芹后悔自己的莽撞:“陈姥姥!”

        “他们杀了我的亲儿子,又要杀我的干儿子!”

        这句话像一把刀刺进了雪芹的胸膛,他“扑通”一声跪在陈姥姥的脚下,两手抱住老人的双膝:“您哭吧!陈姥姥,您哭吧!”

        “我,我已然没有眼泪啦!”

        雪芹稍一思索,他毅然站立,拿起十三龄送还的宝剑,抽出鞘外。但见剑刃齿缺,血渍斑驳。他手抚剑身,一声长啸:“龄哥呀!龄哥!我明白啦,我们走的确是一条路,区别在于你用的是剑,我用的是笔,可他们要杀的都是我们的项上人头啊!见到你的壮举,我还有什么可犹豫呀!”一腔悲愤化作动力,激情难抑,他回身抓起毛笔,饱蘸浓墨奋笔疾书。白纸上立现一行书目:“萧墙变连群入狴犴,锦衣军抄没荣国府!”

        关帝庙酒馆门前立了块牌子,上写:“今日准演:‘萧墙变连群入狴犴,锦衣军抄没荣国府。’”

        乡民们围在门口,有站有立,一曲终了,立刻引起一片掌声,有的人还大声叫喊:“好!”

        雪芹放下三弦,一拍醒木:“刚才说的是锦衣军抄没荣国府,明天接演:‘狱神庙双环慰宝玉,水月庵芸哥探亲人。’”

        书座甲:“贾府被抄家,太夫人昏迷不醒,这可是正在热闹中间呐!曹大爷,您今儿个给说完了得啦!”

        掌柜的过来解围:“散散吧,诸位,散散吧!说书讲扣子,听戏讲轴子,没有一天就把一部书说完了的,二位!”

        书座乙:“唉——今儿晚上我又得睡不着!”

        众乡民相继走去,酒馆里只有掌柜的、雪芹、李鼎、嫣梅、陈姥姥,还有一个背对门口的酒座儿。

        雪芹将三弦松了弦,交给酒馆掌柜的,然后对嫣梅说:“搀着点儿陈姥姥,咱们也该回喀啦!”

        “哎!”嫣梅答应着去搀陈姥姥。雪芹、李鼎正要出门。“慢着!”忽然背对门口的酒座儿转过身来,原来是陈辅仁。

        雪芹意外地:“岳父,您怎么来了?给您请安。”

        李鼎过来招呼:“哟!陈老爷!”

        “请您进村儿,家里坐。”

        “不必啦!我的马还在树林里拴着呐!再说,我也没有长工夫!”

        “嗻!嗻!”

        “我今天来专为跟你说件事儿。松儿正在练字,你不该叫他给你抄书。你新续的回目我看了,什么元春省亲、修筑大观园,其中含意难以瞒我,在酒馆里咱也不便深谈。更可气的是你竟然说书、唱小曲儿,偏偏要身杂优伶,自甘下贱。我劝你及早歇心,莫再胡缠。我已然推荐你到如意馆,当画画儿人了。每月俸银十二两,对你可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啊!”

        雪芹淡然一笑:“岳父,您的来意我明白了!我到了如意馆,先能占上身子,占去工夫,再也不能写小说了。这么着也就惹不了祸,招不了灾,当然更说不上诛连九族喽!岳父大人您呢,自然更是平平安安硬硬朗朗的了!”

        “对,算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不过,我画的那两下子能行吗?”

        “我听人家说还可以,这么着吧,你赶紧画个三五张,过两天送进城来,我先瞧瞧!”陈辅仁转身欲走。

        “岳父,您先留步,我眼下就画,您马上就瞧,如何?”

        “只是,这纸笔墨砚……”

        掌柜的拿出纸笔:“这儿倒是现成的!曹二爷常挨我们这儿画画儿。”说着把纸铺好。

        雪芹跟掌柜的一乐:“掌柜的,您还能赊给我一斤远年陈酒吗?”

        “没得说,您哪。”掌柜的打了一大碗酒递了过来。

        嫣梅接酒递给雪芹。

        雪芹接酒一饮而尽:“岳父大人,我献丑啦!”雪芹乘兴泼墨飞毫,一块巨石,立挥而就。

        陈辅仁边看边赞:“好!好!雪芹!我还真没想到,凭你这一笔好画,到了如意馆,每月二十两银子的钱粮,我敢担保!”

        雪芹看了岳父一眼:“当真吗?”

        “当真!”

        “一定?”

        “当然一定!”

        雪芹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岳父大人,别说二十两,就是二百两又当如何呢?只怕我这画儿是:

        “‘拙笔不称君王意,无法驾前去承欢;

        “‘末技难邀时贤赏,只能村中换酒钱!’”

        陈辅仁面有怒色:“你!”

        李鼎嗔怪地:“雪芹!”

        嫣梅抢上一步,濡墨挥笔在画上题了一首诗。陈辅仁持画念道: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石!

        “——用敦敏旧句。”

        陈辅仁看罢勃然变色:“你们!你们!”

        李鼎将嫣梅拉到一旁:“嫣梅,你可跟着凑什么热闹!”

        雪芹将画从陈辅仁手中接过:“掌柜的,这张画还是交给您,顶酒账!”

        掌柜的高高兴兴把画接过来,立刻擦去水牌上记的酒账:“前欠一笔勾销。这张画等我出了手,再告诉您价钱。”

        陈辅仁暴跳如雷:“好!好!”“啪”地一拍桌子:“你们做的好事!”说罢拂袖而去,走下台阶,又转回身来:“告诉你,曹沾!你儿子病重,你去接他,死了我可管不着!”说完,急步走去。

        嫣梅一惊:“啊!松儿有病,他早也不说。”

        “我去!”雪芹冲出酒馆。

        掌柜的连声呼叫:“钱!钱!曹二爷,这几两银子您带上!”

        嫣梅将银子接过来:“我给他送去!”说完跑出酒馆。

        “咳!——”李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这是从何说起呀?”

        陈姥姥喃喃地:“这个陈老爷呀!可真够可以的!”

        “陈姥姥,人家说的也在个理儿啊!可雪芹如今是什么也听不进去啊!”李鼎向掌柜的招招手:“您给我打二两。”他看了看自己一身僧侣之装,摆摆手:“唉!算了!算了!”

        “写书的事儿,我瞎老婆子不懂,您要觉乎着陈老爷说得对,咱再慢慢地劝劝芹哥儿。表舅老爷,这些日子您也总没来,我有件事儿,想跟您说说。”

        “什么事儿,您说吧?”

        “我觉乎着芹哥儿跟嫣梅姑娘挺投缘,表姑娘待松儿也好,就跟亲生的一样。他们两人要能成了亲,不是挺合适嘛!松儿也有了照应!”

        掌柜的插嘴说:“陈姥姥说的是,我也瞧出点儿门道来了!”

        “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我这当大爷的,有点不好张嘴不是。”

        “表舅老爷,只要你认可,这碗东瓜汤啊,我喝啦!”陈姥姥自告奋勇,还拍了拍胸脯。

        掌柜的跟着凑趣儿:“陈姥姥,那碗东瓜汤您一个人喝得了吗?我也得分一半儿!”

        “行!行,分你一半儿!”

        “好嘞,到时候您就瞧我的吧!”掌柜的说着从柜台下拿出唢呐,猛吹一阵。

        东风解冻春回大地,燕语呢喃山花吐艳。迎来了雪芹和嫣梅的吉期。

        雪芹住家的小院里热闹非常,酒馆掌柜的和一伙山乡的“怯吹儿”围在门口的茶桌旁,使劲儿地吹打着《花得胜》,尤以掌柜的特别卖劲儿。

        房门上贴着大红双喜字和雪芹亲手书写的一幅对联。上联是:“恩恩怨怨未了了”;下联配:“苦苦甜甜尽知知。”

        院内桃花盛开,火红一片,为雪芹和嫣梅的婚事平添了几分喜色。

        男女老少乡邻们喜笑颜开,有的为新婚夫妇贺喜,有的张罗着接待客人。

        陈姥姥也换了一件新布衫儿,头上还戴了一朵小红花。

        敦敏、敦诚、文善、丁少臣、张宜泉、鄂拜都来贺喜,走到雪芹家门前。

        文善哈哈大笑:“我的妈呀!这儿比赶庙会还热闹!”

        敦诚大声地问:“你说什么?”

        丁少臣也大声儿说:“说什么都听不见。”只好用手比划着:“咱们进去吧!”

        几人进院与雪芹、嫣梅相见恭手,但是,彼此都听不见。双喜嫂子急了,走到门外茶桌旁,不让“怯吹儿”们再吹。酒馆掌柜的和吹鼓手不但不停,反而吹得更加起劲儿,双喜嫂一气夺下两支唢呐,声音方才止住。

        “别吹了,你们也不怕累死!”

        酒馆掌柜的夺回唢呐:“曹二爷的好日子,我们也高兴啊!来!吹!”

        双喜嫂指着敦敏等人:“人家城里来客人了,也得让人家说两句话儿啊!”

        酒馆掌柜的也乐了:“——那好,咱先歇会儿!”

        “哎——这不结啦!”双喜嫂子这才进了院儿。

        这时,敦氏兄弟及文善、丁少臣、宜泉、鄂拜再次向雪芹和嫣梅道喜:“雪芹兄,嫂夫人,大喜大喜!”

        雪芹还礼:“同喜!同喜!”

        嫣梅热情洋溢:“多谢诸位远路而来,快坐下歇歇儿吧!”

        敦敏从怀中取出用红纸包好的贺礼:“这是我们哥儿几个的一点小意思。”

        雪芹接过递与嫣梅:“又让几位破费!”

        张宜泉、鄂拜也都递上贺礼。雪芹连声道谢:“多谢!多谢!”

        “哪里!哪里!”

        敦诚走上一步:“雪芹兄,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前八十回已有手抄本,在隆福寺庙会上出售,一套要十几两银子呢!”

        雪芹取笑地说:“真的!值那么多钱!往后我就自写、自抄、自卖吧!”一句话把大伙儿逗得哈哈大笑。

        “我也帮着抄,不过,得了银子可得分我一份。”鄂拜也跟着凑趣儿。

        陈姥姥摸摸索索地端过茶来。

        丁少臣急忙接过来:“陈姥姥,您的眼睛好点儿吗?”

        “好多了,好多了!影影绰绰地瞧见点亮儿了。我说少臣啊,你那风筝糊得怎么样啦?”

        丁少臣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个极为精巧的掌筝,托在手里:“您瞧。”陈姥姥看不清楚,用手一摸,惊奇地:“哟!这么小?!”

        “这叫掌筝!也是芹哥儿教我糊的。”

        大家围拢过来观赏:“和合二仙!真好!”

        丁少臣自诩地说:“别瞧它小,一样能放得起来!”说着把风筝递与嫣梅:“这是我特意送给你们二位的贺礼!”

        嫣梅接过:“谢谢大哥!”

        张宜泉赞扬他:“少臣的手艺可真不错啊!这个掌筝堪称佳品哪!”

        丁少臣也颇为得意:“眼下就靠着卖风筝吃饭呐!等我挣了大钱,买点子鸡鸭鱼肉,送到香山来,咱们过个好肥年!”

        “好!好!”众人大笑。

        这时李鼎拉着墨云走进门来:“雪芹、嫣梅,你们看谁来了?”

        “惠明法师!”雪芹一声惊呼。

        墨云手捧一个小瓷坛儿:“出家人别无所赠,只有这坛去年积的雪水,留着泡茶用吧!”

        “太珍贵啦!谢谢你这份心意!”嫣梅急忙接过。

        “我诚心诚意地祝福你们二位天长地久,偕老白头!”墨云说着双手合十。

        雪芹、嫣梅齐声说道:“多谢惠明法师金口!”

        李鼎这时迫不及待地把雪芹拉到桃树旁边:“雪芹,你新写的这几回书,我反复读过了,还是那句话,这么写可不行!其一……”

        嫣梅上前嗔怪地打断李鼎的话头:“大爷,您也是老糊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客人又这么多,你们爷儿俩又想吵一架吗?”

        李鼎也自觉莽撞:“对,怨我,怨我,我实在是太心急啦!”

        文善谑语解围:“对,不说别的,还是先让新人行礼,然后咱们入席!”

        丁少臣取笑他:“四爷,您是到哪儿也忘不了喝!”

        “你瞧,醉鬼文四,醉鬼文四嘛!来来来,雪芹!”

        “还行什么礼呀!算了吧!快入席,快入席!”雪芹推让着。

        “不行!不行!大红媒!大红媒!”

        陈姥姥和酒馆掌柜的都站了过来。

        文善自告奋勇:“司仪归我了!”跟吹鼓手们说:“老几位抄家伙!”

        鼓乐声起,人们簇拥着一对新人刚刚站好。陈辅仁身着官衣,拉着一身孝服的松儿一步闯入。

        陈辅仁向吹鼓手一挥手:“别吹啦!滚!松儿,先给你阿玛磕头报丧,告诉他,你姥姥死啦!”

        众人顿时尽皆惊愕,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乡邻们、酒馆掌柜的和吹鼓手悄悄溜走了。

        陈辅仁见松儿不语:“说呀!你哑吧啦!”

        松儿哭着叫了一声:“阿玛!”扑向雪芹。

        雪芹抱起松儿:“岳父,我有什么不是,您说我,别吓着孩子!”

        “你……还能有什么不是!”

        “今天的喜事我可以不办;马上跟您进城,您乏嗣无后,让我顶丧架灵,给岳母她老人家办这场丧事!”

        陈辅仁一阵冷笑:“嘿嘿嘿嘿!姑老爷!我可不敢当!今天我来,对你明言相告,你那部已然被传抄出来,在庙会上高价出售。不少人买去瞧了,有人说它是诲淫诲盗之作,有人说它是针砭时弊大逆不道的谤书。书该焚,人该杀,家门该抄!昨天你那位三大爷曹桑格跟庄亲王不知道嘀咕些什么,庄亲王问我:‘有个曹雪芹可是你的东床吗?’看起来,内务府已然知情,我可不能跟你吃挂落儿!只有跟你断绝翁婿之情!从今往后,是祸是福,你自己承当。在场诸位作证,咱们是一刀两断!”说罢拂袖而去。

        松儿哭叫:“姥爷!姥爷!姥爷别走!”

        敦诚拦住松儿:“孩子,他已然不认你这个外孙子啦!”

        嫣梅拉过松儿抱在怀里:“松儿不哭,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亲奶奶!”

        “奶奶!”松儿一头扎在嫣梅怀里。

        文善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老家伙,真是意狠心毒!”

        丁少臣也发着狠说:“这种人得不了好死!”

        李鼎按捺不住:“唉——诸位!诸位!陈辅仁把事做绝,固然令人发指;他把说得一无是处,也不能尽人折服。不过,有一点他可是没有说错啊!”

        敦诚问了一句:“但不知是哪一点?”

        “要说确实与《风月宝鉴》不能同日而语;比《十二金钗》也深入一层,可是有几处暗隐锋芒,碍语迭出。尤其是元春省亲分明是怨天之骄子,骄奢淫逸,耗费国帑!咱全是明眼人,谁的心里也不糊涂!”

        “表大爷,康熙老佛爷南巡,咱曹、李两家为了接驾,亏空了帑银,先后惨遭抄没,舅祖父七十高龄发配充军,死在打牲乌拉,难道您老人家就一点也不伤心吗?!”

        “伤心的人多了,还不都是打掉门牙,连血往下吞嘛!好!南巡一回,尚属曲笔行文;可那狱神庙哪?公开写起抄家入狱来了!雍正老佛爷最忌讳人说他动不动就抄人家的家,而当今更是法度森严。乾隆四年的大案,难道你没有亲身经历吗?你为什么非要往刀口上碰啊?!”

        “表大爷,先不提咱两家,玉莹之父为了两句诗被处斩,陈姥姥的亲儿子、干儿子……还有清泉,多好的人哪!一介寒儒,奉公守法,他可是什么都没写,什么都没说,不也给……唉——这都是为什么?表太爷您告诉我,这都是为什么?”

        “……”李鼎一时张口结舌,难于答对。

        雪芹接着说:“‘齐王失政,石而能言’,气数将尽,末世将临,难道你能让天下人都装聋作哑不成吗?”

        敦诚抢上一步:“唐甄说得就更好了:自秦以来,凡帝王者皆贼也!”

        敦敏急忙制止:“敦诚!”

        李鼎瞥了敦诚一眼,转对雪芹:“好!好!我说不过你!可是雪芹,我劝你好好想想,如今你不再是一身一口,你看看,膝下有幼子,身边有新妇,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山高水远,你,你让她们母子可怎么度命?何以为生啊!”说罢一跺脚,抹了一把眼泪,踉跄而去。

        “李老伯!李老伯!”敦氏昆仲、文善、丁少臣、鄂拜、张宜泉尽皆追去。

        雪芹跌坐在椅子上:“难道为了生计之艰,家口之累,就真的罢手了吗?”

        这时敦诚又回到小院,解下腰间的配剑,双手捧付雪芹:“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雪芹兄,他们都在村口等我,改日定来拜望。”言罢深深一安,转身离去。

        墨云看看结识了几十年的雪芹,她觉得在这关键时刻必须帮他一把,她顾不得自己是不是界外人,走过去倒了一碗酒,递给雪芹:“劝君满饮一杯酒,洗净心肺论浊清!”

        嫣梅心想“生计维艰”算得什么,当年伯侄流落江宁,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语,不是也过来了吗?举家食粥,苦中有乐,真书着成,千古垂范,我跟他就是饿死,有什么遗憾?有什么不值得吗?想完之后,她也捧酒在手,递与雪芹:“雪芹!旧恨新愁知多少,同舟风雨故人情!”

        雪芹激动得热泪盈眶,将酒连饮而尽,然后,抽剑在手,高歌起舞:

        雪芹舞罢,用剑猛向桃树劈去,咔嚓一声,将一棵桃枝劈断。

        夜阑人静,万籁无声。洞房里喜蜡双烧,烛影摇红。

        雪芹和嫣梅躺在炕上,两人都睁着眼睛,看着顶棚,毫无倦意。过了一会儿,雪芹长出了一口气:“唉——挺好的喜事儿,全让松儿他姥爷给搅啦。我真觉乎着,对不住你!”

        “跟我还说什么客气话哪,陈老爷还好说,我更担心的是咱那位三大爷……”

        “曹桑格?”

        嫣梅点了点头:“此人用心险恶,不可不防。”

        “我这半生,深感鹡鸰之悲呀!”

        嫣梅还想说什么,跟着陈姥姥睡在外屋的松儿翻了个身,说了一句呓语,陈姥姥发话了:“真没听说过,新娘子入洞房也不害个羞!跟新郎官儿聊上没完了,把孩子都吵醒啦!”

        嫣梅娇嗔地瞪了一眼雪芹,憋住笑,吹灭了蜡烛,一头扎在雪芹的怀里。

        寒暑更迭,岁月悠悠,转眼之间到了乾隆二十八年。

        雪芹仍在日以继夜地撰写着。嫣梅在灯下为其誊抄,不时加着朱批、夹批、行批。

        松儿也在为阿玛誊抄书稿。

        文善与二敦他们总是来一个人借走一批雪芹新写好的书稿,当然总是敦诚来的时候多,他的年纪也轻,马也快,借回去三个人轮流传阅,然后再送来,再借一批走,他们读到感触良深的时候,也在卷首上加批语抑或是赞语。

        张宜泉跟鄂拜就方便多了,同住在一个村里,随拿随看,借还自如,张宜泉在读的过程中也时有批注。

        乡邻们张三李四的,借阅者也不少,有的还转借给雪芹不认识的人,这其中有许多人在誊抄。因此八十回本的,在庙会上屡见不鲜。

        八十回在庙会上出售,两个人争相购买,互不相让。卖主要价十五两,最后曹桑格出价二十两,把书买走了。

        陈辅仁从远处看见。他想追上去问问曹桑格买书的目的,但是人多,杂乱,曹桑格三挤两晃的就不见了。

        原来曹桑格回到庄王府,是把这套献给世子弘普。

        这一天,弘普正趴在自己屋里的炕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左右有两个丫头为其捶腿、揉肩。

        忽然,门外曹桑格喊了声:“回事。”

        “进来吧,大晴白日的……”

        曹桑格入室,请安:“回世子,王爷说八皇阿哥永璇病了。病得还不轻,王爷让您备一份厚礼,去瞧瞧喀。”

        “他怎么不去,我这儿瞧你送来的这套正在裉节儿上。”

        “王爷说,乾隆老佛爷最器重八皇阿哥,将来也许能承大宝,所以让您时不时去递递稀罕儿。”

        “原来如此,好!让他们备马。”

        “都备什么厚礼啊?”曹桑格问。

        “就这本就是厚礼。”弘普把揣在怀里。带着曹桑格出了府门。

        弘普坐在八皇阿哥永璇的病榻前:“王爷,你一瞧这本书,立马儿能去八分病。”

        “怎么呢?”八皇阿哥有气无力的问。

        “它提神儿啊,这里头有个贾宝玉,他是含玉而生的人,您甭管真假,新鲜哪。这小子还有个嗜好,专吃丫头嘴上抹的胭脂。”

        “嗯,是新鲜。”

        “还有哪……”弘普一言未了,一个家人匆匆跑入:“回王爷,了不得啦,万岁爷驾到啦!”

        八皇阿哥一边往起坐,一边说:“都快回避!”

        众人急忙从后门跑出,弘普也在其内。

        稍顷,乾隆走入屋内。

        八皇阿哥跪在床前:“儿臣衣冠不整,冒犯天颜,请皇阿玛圣裁。”

        “快起来,快起来,你有病。”乾隆上前拉了一把永璇:“快躺下。”

        “儿臣尊旨。”永璇只好上床半坐。

        “是哪位太医给看的病?”

        “儿臣身体一向健壮,故而对太医不太熟悉。”

        “吃了药,感觉如何?”

        “也不见大好。”

        乾隆转对随他来的太监:“让太医院派两名医道精深的太医来。”

        “遵旨。”太监恭身退去传旨。

        乾隆从床边拿起那本:“这是什么书?”

        “野史小说。”

        “曹雪芹是谁?”

        “不知道。”

        “这书是哪儿来的?”

        “弘普拿来的。”

        “他常来吗?”

        “不常来,今天是奉庄亲王之命,特来探病的。”

        “弘普从来不务正业,你要静心养病,要读书该读些好文章,唐诗、宋词未为不可,就是不该读这些杂书。”

        “儿臣遵旨。”

        “你养病吧。有什么事派人到宫里来。”

        “遵旨。”

        乾隆拿了那本走了。

        又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从海淀通往香山的官道上跑来一人一骑,直奔黄叶村而来,那人来到雪芹家门口,叫开门,放下一封信,驰马而去,神情十分紧张。

        雪芹拆信展读,嫣梅也来到门口:“谁来的信,这么急?”

        “敦敏敦诚两家,一月之间有五个孩子死于痘疹……”

        “啊!”

        “他说京城里痘疹流传的很快,城外四乡八镇也难逃这场天灾,让咱们防着点儿。”

        “防?怎么防?说了吗?”

        “能防还叫天灾吗?不过,我倒有个偏方,也许能管用,赤芍、红花、地丁、桃仁煮服,要找雄猪尾血做引子。”

        “得了痘疹也得先发烧吗?”

        “对,高烧不退。”

        嫣梅听了磨头跑进屋里,雪芹随后跟来。

        嫣梅正用手摸着松儿的上额。松儿莫名所以:“奶奶,我怎么了?”

        “别动,孩子。”

        雪芹乐了:“你呀,可真是的,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还好,一点也不热。”嫣梅放下心来。

        “这样吧。”雪芹找了件大夹袄边穿边说:“我进趟城。把这个偏方儿告诉他们,让得病的人家试试。二来也弄点药带回来,做个防备。”

        “好主意。今天回不来,明天你可一定赶回来。我给你拿钱来。”嫣梅说完进屋取钱去了。

        松儿跑过来拉住雪芹的手:“阿玛,您进城想着给我带两支小字笔来。我的都使秃了。”

        “好,一定带来。”

        “要狼毫。”

        “狼毫可不行,你还小,这么小就用狼毫,腕子就练不出劲儿来了。”

        “那我也该换字帖了吧,‘柳公权’我都练好几年啦。”

        “你喜欢什么体的?”

        “赵孟。”

        “赵字练不得,甜、软、圆、媚,咱们练点儿有骨气的。”雪芹想了想,接着说:“对,练欧阳询吧,劲险刻厉,于平正中见险绝,自成面目。我给你带一本欧体的字帖来。”

        “太好啦!明天我给你逮蚂蚱,秋天蚂蚱可肥了。”

        这时嫣梅从屋里出来,将一块蓝布包着的钱包递给雪芹:“别心疼钱,来回都雇个脚吧。”

        “好,我走了。”

        几天以后的夜晚,松儿已经睡着了。嫣梅和陈姥姥对坐在炕桌边。

        嫣梅有些烦躁地:“这个人可真是的,我还告诉他第二天一定赶回来,这可倒好,都五天了,别是他也传上了。”

        “哪儿能呢?那么大的人了。准是有事缠住脚了,芹哥儿可不是那没尾巴的麒麟。”

        嫣梅用手去摸松儿的脑门儿:“我觉乎着这孩子有点热。”

        “是吗?”陈姥姥也去摸了一下:“不热,”又用自己的头去顶顶松儿的头:“一点也不热,凉丝丝的。”

        雪芹手提一包草药,从一家药铺门内走了出来,不料迎面正遇见陈辅仁,雪芹仍然照常请安:“岳父,给您请安。”

        陈辅仁有些尴尬:“哟,曹沾,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城?城里正闹痘疹。”

        “是啊,我就是来抓药的。”

        “那天是你的好日子,可我是又急又气。说的都是气话,一刀两断,断得了吗?走吧,跟我回家,咱爷儿俩好好聊聊。”

        “改日吧。我急着回去看看松儿。”

        “我是真想这孩子啊。”陈辅仁说着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雪芹:“替我给孩子跟他奶奶买点什么。”

        “哎。”

        “过些日子我上乡下住几天,反正如今就我一个人了。你走吧,说起松儿来,我也不放心了。”

        “哎。”雪芹请了安,转身欲走,听见陈辅仁又叫住他:“沾儿,我得告诉你件事。”

        “什么事?”

        “前两天在庙会上,我亲眼看见你三大爷花二十两银子买了一套。”

        “噢?!”

        “我想他是必有所为呀!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得防着点儿啊!”

        雪芹点点头:“我记住啦。”他拜别了岳父,急急忙忙赶回黄叶村。

        当他走出了海淀镇口以外,举目抬头只见云淡风清,气朗天晴。远望香山,枫红似火。真是好一派清秋光景,可惜雪芹无心留恋这宜人的秋色,他担心痘疹的蔓延是否已经到了香山脚下。

        于是他左手提了一包草药,右手拿了两包点心,急奔村道而来。当他临近村口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松儿一跑一跳的,在路边的草丛中逮蚂蚱。雪芹那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下了。

        紧走几步来到松儿的身边,突然喊了一声:“松儿!”

        松儿猛地一回头,看见雪芹真是喜出望外,他嘴里喊着:“阿玛!阿玛!”扑向雪芹,原来逮的一把蚂蚱,也顾不得再抓住了,任它们飞的飞,蹦的蹦:“阿玛,您怎么才回来?奶奶都急死了。”

        “人家让我治病,不能推辞啊,况且得痘疹的人又很多。”

        “您累了吧!快坐在这块大青石上歇会儿。”松儿说着强推雪芹坐下。

        “阿玛刚四十出头的人,走几十里地就累了还行。”

        “阿玛,您给我捎的东西呢?”

        “捎来了。”

        “给我瞧瞧,快给我瞧瞧。”

        雪芹提起点心包:“你瞧,一包自来红,一包自来白。”

        “不对!不对!”

        “不对?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吃月饼怎么不对?”

        “我要的是小字笔跟字帖嘛!”

        “哎哟!我忘了。”

        “您瞧您,我那支笔都秃了,您不给捎来,我怎么帮着奶奶给您抄书啊?”

        雪芹一乐:“哈……”从怀里掏出一本欧阳询的字帖和一支小楷笔:“你瞧,这是什么?”

        “啊!字帖跟笔,真好!真好!”

        雪芹又掏:“两支、三支、四支!”

        松儿高兴了:“再变,再变,五支,六支。”

        “没了没了,就买了四支。”

        “我不信,不信。”松儿爬到雪芹身上去掏,无意中松儿的头碰在雪芹的脸上,雪芹大惊:“哎呀,松儿,你发烧了!”

        “是吗,没有吧,我就是有点儿头疼。”

        雪芹抱起松儿直奔村内。

        松儿伏在雪芹的肩上:“阿玛,我是得了痘疹病吗?”

        “……不,不是。”

        “得了痘疹都要死吗?”松儿的热泪沿腮滴下,滴到雪芹的脸上,滴在雪芹的项间。松儿,就是雪芹的命根子,孩子的话,像一把钢针扎在雪芹的心上,他安慰着孩子:“不,不会的,松儿不怕,松儿不哭。”可是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一口气跑进家门。

        嫣梅从屋里迎了出来,见状先自一惊:“怎么啦?”

        “这孩子烧的挺热!”

        “啊!那……”

        雪芹急忙使了个眼色,让嫣梅别往下说:“先让他躺下。”说着进到里屋,将松儿放在炕上。

        陈姥姥摸索着跟了进来,坐在松儿身边:“我守着他,不要紧的,先给点开水喝。”

        雪芹、嫣梅来到外屋:“咱村里有发病的吗?”

        “有,双喜嫂家的大孩子昨天就发烧了,今天早上又有两家。可松儿今天早上还好好的。”

        “我在城里给人家看病回不来,也没想到这病会蔓延得这么快。不过你别着急,我那小偏方儿治好过四五个孩子,药我也带来了。”

        雪芹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包草药,递给嫣梅:“雄猪尾血十滴做引子,你熬好先给松儿喝下去,我去双喜嫂家看看。”

        “你可快去快回。”

        “哎!”雪芹走了几步又回来:“你别多想,这……不是绝症。”

        嫣梅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转身熬药去了。

        在农村找点雄猪尾血并不难,嫣梅先找了雄猪尾血,马上就熬药,药熬好了,晾温了,马上给松儿喝了下去。病情虽然没见大的好转,但是也没见恶化。就这样又过了两天,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一天雨窗淅沥,秋风瑟瑟。雪芹仍然出去给乡邻们看病。

        陈姥姥护理着松儿,嫣梅端着药碗进来:“陈姥姥,咱喂松儿药吧。”

        “哎,芹哥儿呢?”

        “给人家看病去啦,就这么两天的工夫,光这方圆就有十几个孩子得了痘疹。”

        “别说了,今天是八月十五,过了节就好了。松儿,吃药,来,姥姥扶你。”

        “松儿,松儿!”嫣梅呼之不应,她仔细一看,只见松儿气喘吁吁,鼻翅扇动:“啊,松儿,松儿,你醒醒,你醒醒啊!”

        “怎么了?”陈姥姥用手摸索着:“怎么了?”

        “不好,怎么都叫不醒啦!”

        “快,你快去找他阿玛!”

        “哎!”嫣梅答应一声,拔腿就走。

        嫣梅冒着凄风冷雨奔跑在村街上,嘶声喊叫:“雪芹!雪芹!”

        雨水湿透了嫣梅的衣服,她仍然在奔跑呼号:“雪芹!雪芹!”

        嫣梅的头发已然湿透,脸上满是雨水:“雪芹!雪芹!”她前街后街的四处寻找。

        恰在此时,雪芹提着药箱,打着油布雨伞走进村来,一见嫣梅焦急的神情,忙问:“怎么啦?”

        “松儿怕是不好!……”

        “啊?!”雪芹闻言三步两步冲向家门。

        雪芹和嫣梅来到里屋急切地叫着:“松儿!松儿!”只见松儿昏昏沉沉地在说呓语:“蚂蚱!蚂蚱!给阿玛下酒!”雪芹含泪抚摸松儿,又听见松儿喃喃地说:“笔!笔!快给我笔。好,我要给阿玛抄书呀!”雪芹把一只小楷笔放在松儿伸着的小手里。松儿紧紧握住,还在说着:“再变,再变,五支,六支……”声音渐弱,毛笔滑落在炕边,气绝夭亡。

        嫣梅痛哭失声;陈姥姥捶着胸口哭喊着:“让我这瞎老婆子替了你去吧!替了你去吧!老天爷呀老天爷!你怎么这么不睁眼哪!”

        雪芹痛子心切,昏阙气闭,“扑通”一声,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像是塌了一面山墙。嫣梅惊呼:“雪芹!你可再不能有个好歹啊!……”

        阴霾的天空飘洒着片片枯叶,冷雨潇潇敲击着奇峰峡谷。

        泥泞的官道,荒凉的田野里。张宜泉和鄂拜左右搀扶着断肠的雪芹,护送着松儿的棺木走向穴地。李鼎、嫣梅和陈姥姥尾随于后。

        几只昏鸦凌空哀鸣而过,一丘小小的新坟立在路边,坟前放着两包点心。嫣梅搀着陈姥姥站立坟旁。李鼎扶着雪芹站在一边。众人良久无语,默然肃立。

        突然,雪芹大叫一声:“我的松儿!你带走了我的心哪!”扑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在坟前。

        嫣梅跪倒在地扶住雪芹,嘶声地惊呼:“雪芹!雪芹!你不能再伤心啦!”

        “让他哭吧!哭吧!”李鼎转身拭泪。

        雪芹从墓地归来便卧病在床,一病不起。没有几天就显得形容憔悴病体支离。虽然如此,由于他痛子心切,好几次在嫣梅忙于家务的时候,偷偷地跑到松儿的坟前痛哭一场。

        乡邻们时有所见,在那愁云密布之下,雪芹坐在松儿的坟前,不是二目凝滞望着新坟,便是坐在坟前低声饮泣。

        乡邻们也时有所见,松儿的新坟上放着毛笔、字帖、月饼、清茶。这定而无疑是雪芹亲手安放的。

        谁在松儿的坟前遇到雪芹,都一定想方设法把他搀回家来。

        嫣梅除去延医煮药、精心照顾雪芹之外,几乎是再不离开他半步,实在不得分身,就请双喜嫂来监视雪芹,要不就托人捎信,请李鼎来住些天。

        经过如此安排和嫣梅细心的照料,雪芹的病情确实渐渐有所好转,体力也渐渐有所恢复。

        北风呼啸,大雪纷至。转眼之间到了乾隆廿八年(癸未)的大年三十。雪芹家里,虽然火盆烧得很旺,但是仍然驱散不尽袭人的寒气。

        雪芹依然面容清癯,精神尚称可佳。他手里拿着一个很小巧的兔儿爷,两眼凝视着前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少顷,他把兔儿爷揣在怀里,准备出门。

        嫣梅拿着空面盆从屋外进来,准备舀面,见雪芹欲出门去,急忙劝阻:“雪芹,这么大的雪,就别出去了;再说,你的病又刚好点儿。”

        “不碍的,表大爷、少臣、墨云他们说好的,都来过年。我上村口迎迎他们,顺便也活动活动。”

        “今天大年三十儿,我不扫你的兴!你可得快去快来,别让我满街满巷地去喊你,让街坊四邻都说这两人一会儿都离不开。”

        “嫣梅,你说到这儿,我给你看样东西。”

        嫣梅不解地看着雪芹,见他从书稿上一个盒子里取出碧玉麒麟锁。

        嫣梅笑了:“我当是什么稀罕儿,陈年旧物,你又把它翻腾出来干什么?!”

        雪芹又递过书稿:“你再看看这个!”他指着书稿上三十一回的回目,上句仍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下边被改为:‘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嫣梅百感交集,依偎在雪芹的怀里:“雪芹,你怎么忽然想起来,改回目的呢?”

        “我太感激你了,不是你在我身边……”

        “雪芹!……”

        “如今要紧的是时间,让我赶快把书写完,这一生心血能流传后世,死,也就瞑目了。”

        “不许总想着死呀活的!你去活动活动吧!快去快回!”说着拿了一块包衣服的蓝布,为雪芹披在肩上,目送雪芹走出门去,自己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雪中,海淀镇街头,悬灯结彩,摆摊儿的一份儿挨着一份,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节日景象,好不热闹,李鼎提着两瓶酒,穿街而过。突然,他遇到庄王府的一个老家人,与李鼎相互请安。寒暄之后,把李鼎拉到旁边,与其耳语片刻而别。

        李鼎提着酒,冒着风雪,直奔黄叶村,一进村口,忽然一阵哭声顺风传过。李鼎循声看见大道北边,小花栏儿义地内,似有一人冒雪坐在地上哭泣。他走过去细看,只见一个精巧的兔儿爷放在松儿坟前,雪芹似呆如痴,坐在坟旁。雪花挂在眉梢鬓角。落满衣襟,俨然似雪人一般。

        李鼎一惊急忙跑过去:“雪芹,你,你这不是成心糟踏自己吗?!快跟我回家!”说着,搀起雪芹来寻归途。

        李鼎扶着雪芹进门就喊:“嫣梅!嫣梅!”

        嫣梅、陈姥姥同时走出屋外。

        李鼎埋怨侄女:“嫣梅呀!我说你可不是一回了!雪芹病得这样,你怎么还叫他上松儿的坟上去呐!”

        “他说今儿个好点儿!出去绕个弯儿迎迎您。”

        “哎呀!他又上松儿的坟上哭去了!”

        “哎!我这心里也是憋闷呀!想起来就难受……”

        “快进屋吧!”陈姥姥拉着雪芹边走边说:“芹哥儿,把心放宽着点吧!大年三十儿,别难过,咱们得图个吉利儿不是?”

        “哎!图个吉利儿,从明天起,大年初一我就不哭了,打起精神来,接着写书!”

        嫣梅、李鼎跟入屋内。

        “写书!还提你那书呐!出了大事儿啦!”

        嫣梅急切地问:“大爷,什么大事儿?”

        “刚才我在海淀镇上去买酒,遇见一个庄王府的老陈人儿,他说乾隆爷在八皇子永璇府里拿了一本,看完了还要看,曹桑格就弄了一套八十回本的,呈给庄亲王,还说书是谤书,写书人乃罪臣曹颙之子曹沾,庄亲王已然把书呈入大内了。”

        雪芹一愣:“书进了大内啦?”

        “已然好几天啦!”李鼎回答。

        嫣梅自语:“只怕是凶多吉少。”

        众人默然无语。稍顷,突然有人在使劲儿地砸门,同时大声地喊着:“姓曹的是在这儿住吗?有人吗?有人吗?”

        众人俱惊。

        “你先躲躲。”李鼎来扶雪芹。

        “咳,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

        “别慌,我去看看。”嫣梅说罢推门出去。

        街门外,一乘二人抬的肩舆停在门口,两名轿夫仍在敲门。

        嫣梅打开街门:“曹先生是住这儿,谁找?”

        轿帘启处走出来一个女子:“嫣梅姑娘,是我。”她一边说一边将一锭银子给了轿夫。

        嫣梅辨认半晌:“您是……”

        来的女子嫣然一笑:“在街门口看不清楚。”说着拉上嫣梅走进屋内,雪芹疑惑地盯着跟嫣梅进来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一边掸着雪,一边说:“怎么,不认识啦?我是小红啊。”

        “啊——”雪芹感到意外,“可您来……?”

        “承蒙庄亲王恩典,准我开户回家了。”

        嫣梅过去拉住小红的手:“这是喜事儿啊!给你道喜!”

        “还有更大的喜事儿呢,所以这个时候我也得赶了来。”

        “更大的喜事儿?”李鼎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芹哥儿,是这么回事儿。有一天我正在给庄亲王捶腿,您那位三大爷,托着一套您写的进来了,他说:‘奉世子之命,找来了一套,怹让我给您送来啦。’庄亲王问:‘是乾隆爷要的那野史小说吗?’他说:‘正是。’王爷让他搁到桌上,明天进宫带了去就是了。可您三大爷说:‘写书人是已故罪臣曹颙之子,名叫曹沾,也是奴才我的侄子,据奴才听说,这是一套淫书,又是谤书,如果因此招来祸事,奴才可是揭举在前,什么后果都不与奴才相干啦。’王爷点点头,他退出去了。可我越听越有气,哪有亲大爷害亲侄儿的呢?我就跟王爷说:‘您甭听曹桑格的,都是他的坏。曹家两次被抄就够惨的了,如今就剩下曹沾一个人了,住在山沟沟里,何必非得赶尽杀绝,只要您高抬贵手,自然是添福添寿的。’可王爷摇摇头说:‘你不懂,曹桑格已然揭举了,我就不能不呈入大内,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也得担沉重。’我说:‘您看这么着行不行?找个人把书中那犯恶(wù)的都删了去,不就行了吗?’可王爷说:‘非亲非故,谁肯办这种事儿。’我当时灵机一动:‘有个人准肯办。’王爷问我是谁,我说是曹沾的岳父陈辅仁。王爷乐了,他说:‘你这丫头片子,还挺机灵的!’今天我临出府之前,王爷跟我说:‘乾隆爷看了说写得不错,可惜没完,要补上贾家沐皇恩又兴旺了才好。’芹哥儿,您说这不是喜事儿吗?”

        “阿弥陀佛!是喜事儿,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儿!”李鼎喜形于色。

        “大爷……”

        李鼎一扬手止住嫣梅,接着说:“小红姑娘,你可真是个有心路儿的人哪!我们正为这件事着急呢。你这一来总算满天云雾散啦!好!好!”

        李鼎只顾称赞小红,没有注意到雪芹。谁料雪芹此刻已然气得面色如土,双唇抖颤……

        嫣梅一回头,看见雪芹的样子,感到不妙:“雪芹!”

        嫣梅一言将出,雪芹霍然而立,抓起笔筒,狠劲儿地向《悼红轩》三字横额打去,哗啦一声,纸被打碎,木框横额也被打掉半边,彩笔击染满额满墙,陆离斑驳。

        众人大惊:“啊?!”

        雪芹转过身来,痛心疾首,仰面高呼:“想我曹沾生在朱门,身历富贵,几番沉浮,才能得识隐微。二十年来,埋头着书,堪堪大业将成,不料却中了他们釜底抽薪的诡计。可惜我这半生心血,竟然毁于一旦。毁了我的书,就是要了我的命啊!”

        小红听罢,似有所悟,她迟迟疑疑地说:“芹哥儿,这么说,是我害了您啦!”

        “这,不怨你。”嫣梅上前扶住小红。

        “唉!”小红一声长叹,转身夺门而去。

        小红这一走,使雪芹明白了自己刚才不该失态:“小红,是不怨你呀!不怨你!冰天雪地的,这么黑了,你上哪儿去!”

        李鼎伯侄齐呼:“小红!小红!你回来!”随即追出。

        雪芹也尾随于后去追小红。

        村口外,狂风卷着恶雪漫天飞洒。

        小红嘴里哭述着什么,在风雪中狂奔。

        “小红——小红——”嫣梅伯侄的呼叫声从身后传来。小红依然狂奔不止。

        雪芹也在追呼:“小红,不怨你,不怨你呀!……”

        丁少臣拉着一匹驴来到雪芹家的门口,鸭酒鲜蔬满负驴背:“雪芹!雪芹!我可挣了大钱了,咱们过个好肥年吧!”

        少臣一言未了,只见陈姥姥跌跌撞撞走出门来:“少臣哪,他们都去追小红去了,咱们也去,闹不好要出人命的。”

        “您别去了,我去。”

        “嗐!走吧!”

        风雪中,雪芹边追边喊:“小红,小红……”声音微弱不能远传。

        雪芹气喘吁吁,步履踉跄,落在后面,不慎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恰巧正是松儿的坟前,小兔儿爷被风吹下坟顶,歪倒在雪地上。

        雪芹跪爬而起,拾起小兔儿爷捧在胸前:“松儿,阿玛陪你来了,这么大的风雪,你很冷吧?”他解下身上的棉袄,覆盖在松儿的坟上,然后吟道:

        雪芹言罢仰面跌倒,溘然长逝。

        过了一会儿,少臣扶着陈姥姥正好赶到,少臣一眼看见:“这儿,芹哥儿在这儿!芹哥儿!芹哥儿!”

        陈姥姥扑上前去大声呼叫:“芹哥儿!芹哥儿!你醒醒啊!”她的手触及雪芹的口鼻,不由得“啊!”了一声。陈姥姥被极度悲痛所刺激,突然二目完全复明!“我的眼睛能看见啦!我的眼睛能看见啦!可是,芹哥儿,我永远再也看不见你啦!芹哥儿啊——”

        陈姥姥的哭声,引来了欢度除夕的墨云。

        少臣流着眼泪跟墨云说:“芹哥儿走了,走了,才四十八岁呀!……”

        墨云双手合十,悲痛欲绝,她扑倒在雪芹的尸体旁,力竭声嘶地高喊了一声:“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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