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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家族

        侯峒曾在外为官期间,侯家的儿女陆续长大成人。峒曾、岐曾兄弟对所有的孩子视如己出,为适龄的六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准备了婚事。

        峒曾的三个儿子中,长子玄演娶了姚希孟的孙女姚妫俞。姚希孟是侯震旸、侯峒曾两代人的好友。姚妫俞是苏州人,出身名门,擅长文辞。

        次子玄洁娶了龚老夫人的侄孙女龚宛琼。与龚家联姻的侯家子女有两个,除了玄洁,还有岐曾的女儿侯蓁宜。侯震旸与龚老夫人婚配后,隔了一代人,侯家的子女再次与龚家联姻,这叫“重姻”,显示了两家的几代交情。

        年纪最小的三子玄瀞娶的是张恒的曾孙女,是已去世的岐曾正室张夫人的侄女。

        岐曾的三个儿子中,长子玄汸娶了杜氏。杜氏是松江人,“几社六子”之一杜麟徵的女儿、江南才子杜登春的妹妹。

        次子玄洵娶了夏允彝的长女夏淑吉。夏允彝是侯峒曾的同年举人,已经考中进士,和杜麟徵并列“几社六子”。夏淑吉嫁入侯家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乳名朅来,学名侯檠。侯檠是龚老夫人的第一个曾孙,岐曾的第一个孙子,成为全家人的珍宝。

        三子玄泓的妻子名叫孙俪箫,是孙元化的孙女,上海人。孙元化与其他几位信奉佛教的亲家不同,他是一名天主教徒。不同的宗教信仰并未影响双方的交往。玄泓年幼时,侯家与孙家定亲。后来孙元化在部下的兵变中蒙受冤屈,以谋叛罪被处死。侯家经受了舆论的压力,不过依然按照婚约,与孙家结为秦晋之好。

        嫁入侯家的几个儿媳妇,无一不是来自书香门第。她们从小受到精心的培养,在闺阁中跟随女塾师学习,气质贤淑端庄。她们生活在全国最时尚的苏州府,并不喜好浓妆艳抹,除了必备的金钗、云髻、胭脂粉,她们更喜欢精致的淡妆和素雅的衣裙。

        她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性格各不相同。姚妫俞率真利落,如烈日严霜;龚宛琼温良淳朴,如浑金璞玉;夏淑吉个性隐忍,懂礼仪,擅诗文,连侯峒曾也忍不住对玄洵夸她不愧是夏允彝的女儿。

        和侯家的儿媳妇一样,侯家的女儿也知书达理。她们的婚事也不容马虎。

        侯峒曾成年的女儿只有一人,名叫侯怀风,嫁到了昆山徐氏家族。徐家是昆山第一大家族,赫赫有名的民谚“轿从门前进,船自家中过”说的就是昆山徐家。没有证据显示徐家与侯家早有交往,这桩门当户对的联姻似乎只是依靠媒妁之言。

        侯岐曾有三个女儿到了出嫁年龄。大女儿嫁到了昆山王氏家族;二女儿嫁给了昆山的青年才俊顾天逵,也就是岐曾的好友顾咸正之子。亲家的亲友随之成为侯家的朋友,比如顾天逵的挚友、归有光的曾孙归庄,就随着顾、侯两家的亲事进入了侯门子弟的朋友圈。

        岐曾的三女儿侯蓁宜年纪最小,是三姐妹中最有文才的一个。她从小失去母亲,由祖母龚老夫人和保姆桂姐养大,受到全家人的关爱。她天性聪颖,从小跟着龚老夫人学习诗词歌赋,继承了龚老夫人的简朴气质。长大后,她辅助继母挑起了家务,深得岐曾的心意;她曾经陪着龚老夫人到峒曾的江西官邸小住,悉心照料龚老夫人,使繁忙的峒曾倍感欣慰。她喜欢家中年轻人的聚会,常与兄弟姐妹一起赏花,品尝甜米酒,笑谈新赋的诗词。

        侯蓁宜的亲事是龚老夫人安排的。龚老夫人将小孙女一手带大,视为掌上明珠,她与岐曾约定,不要把小孙女许配到外姓,要从自己的家族中寻觅佳婿。侯蓁宜二十岁时,龚老夫人为她安排了与龚元侃的婚事。龚元侃是龚老夫人的族侄,是一名县学生员。龚元侃的父亲龚用圆与峒曾、岐曾从小往来甚密,在浙江为官。龚家与“嘉定四先生”程嘉燧、唐时升、娄坚、李流芳都有密切往来。龚元侃是唐时升的外孙,他的从兄则是娄坚的外孙。一门亲事,再次将侯家与“嘉定四先生”联系起来。

        与祖上几代人的婚姻不同,侯家子女的通婚地区突破了嘉定,扩大到周边的昆山、苏州、松江、上海。对方多是与侯家早有往来的朋友,长辈的交际圈与子女的婚姻圈完全融合。因婚姻联系在一起的家族,像一张无限扩张的网,将侯家与更大的世界联系起来。跨地域联姻的不利之处是,侯家放弃了与本县大族强强联合的机会,等于削弱了他们在本地的势力。

        侯家迁居县城二十余年,人口添了很多,宅子也扩大了不少。家族的整套宅院,已经由二十年前的三进扩大到前后八进。面阔五间、纵深八进、楼高二层,俨然为世家巨族的规制。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句诗可以概括侯家的交际圈。宾客好友自然会受到盛情接待,如果是闲杂人等,第一道大门就会将他们拒之门外。

        第一道大门位于前廊与外厅之间,其实不是一道门,而是六扇屏风。屏风上既不是山水画,也不是吉祥诗,而是一句警言:“学道自扃扬子宅,论文或枉贡公綦。”

        这句严肃的话用了两个历史典故,其实是给来人送上了一道闭门羹。

        什么人这么不受侯家的欢迎?食客。

        简单来说,食客是一帮略有文化的无业游民,喜欢去大户人家“帮闲”。食客为人热情,口才颇佳,识一些古董,会几段昆曲,擅长饮酒,能陪人赌博嫖妓。如果是女帮闲,借帮忙打理杂务、兜售金银首饰的机会进入家中,会将浮华之风带给家中的妇女,还可能伺机勾引男主人。在家族长辈的眼里,食客如同一群蛀虫,会带坏家风,侵蚀家产。在世风日下的年代,想保证家族兴旺,必须严格教导族人,减少与无业游民的往来。

        进入侯家的外厅后,可以依序参观整个院落。八进房屋中,有接待宾客的茶厅,有正堂寿宁堂、仍贻堂,有供奉观音菩萨的音来堂,有主人日常起居的闲有堂,有书房韡韡楼、蒨蒨居,还有廊屋东曝斋、西笑堂,等等。院子东侧是家庙,另一侧是家塾,长廊和露台处处雕着梅兰竹菊、琴棋书画。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正堂的楹联。寿宁堂两侧的木柱上,刻写着彰显家族荣耀的文字,楹联如“湛恩似海思酬国,峻节如山代起家”“五朝玉殿传柑宴,奕世瑶池荐藕觞”,绰楔如“甲第传家,经闱冠士”“首垣忠节,南国壮猷”,多是书画家董其昌,状元文震孟,文学家程嘉燧、娄坚等名流的题字。“仍贻堂”三个字是文震孟写的,不过,峒曾最喜欢的是张鲁唯先生题的书房门额“小雅斋”,每次出入,他都忍不住在门口驻足片刻,用指头在手掌上临摹一番。张鲁唯是峒曾的父辈进士,官至福建布政使,为政口碑甚佳,但他本人是个性情淡泊、除了书法别无嗜好的人。

        一楼的楹联严肃端庄,二楼的楹联则轻松活泼。二楼的房间多为年轻人的卧室和梳妆室,从燕喜楼、云清阁、宜春阁、百合阁等名称可以看出。卧房门前的楹联常换常新,如同侯家子弟挥洒才学的竞技场,尤其在黄淳耀主掌家塾的几年里,父子、兄弟、师徒经常互赠楹联,其乐融融。

        沿着侧面的长廊直走,可以到达宅子后面的花园。园内遍植花木,叠石为峰,还开掘了一汪叶子形的水池,取名叶池。与叶池相通的小河也有不同的名字,比如荷叶浦,又如柳梢泾。河中碧水荡漾,倒映着高高挑起的飞檐。

        侯家房间内的具体摆设没有留下记录,我们可以凭借文震亨的《长物志》想象一下。

        文震亨是文震孟的弟弟,也是峒曾的朋友。他继承了家族自曾祖父文徵明以来的艺术气息,擅长写诗作画,讲究悠闲而雅致的生活。

        文震亨在闲暇时写过一本册子,叫作《长物志》,记录了苏州府书香门第的生活品味。无论是厅堂里的方桌、短榻、扶手椅,还是书房内的画案、台几、陈列柜,皆用名贵的紫檀木、黄花梨木制成,由一流的工匠打造,样式简约大方,散发着温柔的光泽。陈列架上是精巧的古董,书架上有函装书籍,水瓶里插着应季的鲜花,整个房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焚香味儿。

        最能体现侯家气质的,大概要数收藏的字画。

        文震亨来侯家做客时,一览当世名流的墨宝,最后被峒曾的一幅画像深深吸引了。这是峒曾为数不多的画像之一。

        请画家为自己画像,是上层圈子里的流行事。在江南,最受欢迎的肖像画家是福建人曾鲸。他开创了波臣画派,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深受官绅文人的欢迎。峒曾在南京为官时,在同僚的推荐下,请曾鲸为自己画了一幅。

        画面上的峒曾,皮肤白皙,身形清瘦,神气自若。他面带微笑,眼睛遥望远方,双手抱膝,怡然闲散,颇有魏晋名士之风。细小的动作似乎代表了主人的性格,为人处世尽心尽力,却从不想追名逐利。文震亨了解峒曾的性格,在车水马龙的尘世,他觉得峒曾仿佛“独坐冰壶”,如高大的梧桐树,又如清秀的翠竹,一腔热血,两袖清风。

        侯家悬挂的书画不全是名人作品,也有朋友往来的即兴之作。在素净的宣纸上挥毫泼墨,画几笔小景,题一首小诗,不失为一件雅事。

        一个冬日,黄淳耀走进仍贻堂,看到陶瓶里插了一枝新采的梅花,顿时灵感大发,在近两米长的宣纸上题诗一首:

        侯家对黄淳耀的这幅草书赞叹不已,将它装裱成精致的卷轴,挂在仍贻堂的墙上。

        二十年来,四世同堂的侯氏族人,一直住在这座大宅院里。其间有个插曲是,当原有的房间变得拥挤不堪时,侯震旸拿出一千两银子交给岐曾,让他去别处为儿子购置房产。岐曾在妻子张氏的建议下,说服父亲将隔壁废弃的旧宅买下,修缮一新,打通内部结构,才使岐曾一支没有与家族分开。

        聚族而居,这是长辈的心愿。聚居能使财产集中、家族强大,分家只会削弱家族的力量。在龚老夫人等女眷的维护下,峒曾和岐曾兄弟一直没有分家。

        靠着几代人的奋斗和积累,侯家在嘉定建立了可观的产业。除了城内的大宅院,侯家还在繁华的南翔镇购置了别业,在乡下置办了上千亩田地,租给农民耕种,坐收地租。

        家族事务多了,仆人也添了不少。他们有的在侯家世代为仆,有的卖掉田地主动投靠。在大家族当仆人有几个好处,一来衣食无忧,二来不用再交沉重的田赋,三是摊上事儿时有个靠山。在江南,“卖田为奴”几乎成为风气,成为穷苦百姓的一大出路。

        从主人到仆人,从祖辈到幼童,侯家上上下下有几十口人。如何管理大家族是一门学问,最精通这门学问的是龚老夫人。龚老夫人在丈夫侯震旸去世后,独力持家十几年,形成了一套生活准则。

        侯家拥有大家族的富足和体面,但生活方式算不上奢侈。这从龚老夫人对孙女侯怀风婚事的态度上可见一斑。

        峒曾长女侯怀风嫁的徐家,是昆山巨族。万历朝以来,江南的民间生活由“不奢不俭”走向“多奢少俭”,在富庶的昆山、嘉定等县,大家族尤其崇尚奢华的婚俗,处处显示出攀比、炫富之风。侯怀风出嫁前几天,昆山的徐家夫人派人来嘉定,当面交给侯怀风的母亲李夫人一些嫁妆资费,希望他们将婚礼置办得风风光光。结婚当天,徐家夫人又悄悄在侯怀风的妆奁箱内藏上元宝,然后对宾客说,按嘉定的风俗,新媳妇进门三天,要请婆婆“翻箱”。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下,徐家夫人从新媳妇的妆奁箱内翻出几枚大元宝,喜笑颜开地对众人说,亲家母真是费心了!

        这件事传到龚老夫人的耳朵里,她对徐家顿生厌恶,恨恨地说,败坏了侯家几代清名!等侯怀风婚后回娘家,侯家人看到她的嫁衣裙摆比先前短了,露出了脚面,感到不可思议。侯怀风告诉家人,婆婆按照昆山流行的新款式,将她的嫁衣裁短了几寸。面对徐家的放肆行为,龚老夫人感叹金钱让人不守常规,她担忧地说:“暴殄天物,必不长矣。”

        龚老夫人深深记得,自侯尧封在世时,侯家就形成了严肃的家风。她年轻时喜欢与婆婆玩叶子戏纸牌,有一次,她们去庭院里拔草作为筹码,忽然听到二楼传来侯尧封的一声咳嗽,两人吓得赶紧跑回房间。随后,侯尧封叫来子孙,让他们跪下听训,申明家族规矩,不许玩物丧志。十多天后,侯尧封要出门赴任,全家人出门送行,侯尧封点名不要她和婆婆来送。几十年过去了,龚老夫人回忆起来还觉得“毛骨悚然”。

        年轻人不准怠惰、不准失礼,也是侯家祖辈传下的规矩。侯家子孙听过不少侯尧封的故事:侯尧封年轻时家境贫困,在镇上担任塾师时,看到主人家的男孩洗漱时居然招呼童子给自己挽袖子,便毫不客气地把男孩训斥一通;他八十多岁告老还乡后,有一次在家举办宴会,看到年轻的王姓县令在席间表现出失礼的醉态,便起身站在席外说话,使县令和宾客非常尴尬,后来,他又拒绝了县令两次送他的总计八百两银子。

        侯家子孙牢记侯尧封的教诲,恪守礼仪。当后生晚辈戏称侯岐曾为“四老侯”时,岐曾感慨社会风气的崩坏,引用嘉定先贤程嘉燧称唐时升为“唐四哥”的例子,教育孩子们在长幼秩序上不要失礼。岐曾的儿子玄汸结婚后,常常懒于起床,龚老夫人便不客气地敲门催他。年轻的玄汸非常尴尬,只能躺在床上装病,引来龚老夫人一阵心疼。从那之后,玄汸改掉了自己懒惰的习气。

        如何维护族人的关系也是大问题。钱财分配不均会引起兄弟矛盾,这在大家族中屡见不鲜。龚老夫人巧妙地解决了问题。每逢家仆上交新收的地租时,龚老夫人先留下自己的一份,然后命人拿出一杆天平秤,在左右铜盘里分别投入银两,始终保持天平横梁的平衡,确保峒曾、岐曾分得相同的份额。一视同仁的原则,使峒曾、岐曾两家合居多年却从未闹过矛盾。

        侯家的女儿和媳妇也都听说过长辈女眷的品德。侯尧封的第二个妻子去世时,邻居家的妇女说,与侯家大娘一墙之隔十四年,从没听见她大声说话,侯尧封也在墓志中称赞她“贞静简默”。龚老夫人一辈子孝顺婆婆,据说婆婆离世时,握着龚老夫人的手,说下辈子希望你做婆婆,我做儿媳妇,作为报答。代代传承,龚老夫人对年轻的孙媳妇也有要求。她对她们读书写诗没有意见,但看到哪个媳妇弹琴吹箫就变脸色,以至谁也不敢再摆弄乐器。没有材料显示夏淑吉、姚妫俞、孙俪箫等妯娌相处的细节,只知道她们平日里以姐妹相称、以诗文相和,从多年后她们相依为命可以看出,长辈的言行给她们树立了榜样。

        相比一些蛮横的豪强大族,侯家对奴仆的态度算是仁慈。家仆中有个叫桂姐的婢女,从祖辈起就在侯家为仆,多年侍奉卧病的侯震旸。侯震旸去世时,桂姐才二十七岁。侯家没有对她提出要求,但她以守贞自誓,坚决不离开侯家,于是龚老夫人要求峒曾的妻子李氏等人对她以姐妹相待。几年后,她因病去世,侯家将她安葬在她的家乡,峒曾为她撰写了墓志铭。

        家仆中,李宾是峒曾的贴身侍从。他自小在侯家为仆,跟随峒曾二十多年。峒曾为官讲究一个“退”字,升官时难受,降职反倒高兴,他的朋友未必理解他,但李宾懂得主人的心,跟着峒曾或忧或喜,表现出更大的见识。

        与其他家仆不一样的是,李宾长期受到峒曾的熏陶,继承了主人的气质,喜欢读史写诗。当峒曾从江西任上放假回家时,李宾拿出一卷素纸,请侯家父子题写诗文。峒曾和三个儿子欣然同意,依次在长卷上题诗、盖印,作为对李宾的勉励。峒曾写的是东晋文学理论家刘勰的两段文论,盖上“豫瞻”(字)和“广成”(号)的红色印章。李宾说他会把侯家父子的书法长卷作为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多年后,这部长卷辗转落入藏书家的手中,成为不轻易示人的珍品。

        侯家以仁慈的态度对待家仆,是几代人形成的风气。在几年后无人料及的江南奴仆暴动中,这种仁慈使侯家幸免于难。这是后话。

        几年间,侯家最盛大的一次家族聚会,要算1640年龚老夫人的七十大寿。

        时值春天上巳节,峒曾从江西提学官的任上请假归来,为母亲做寿。南昌的同僚听说后,纷纷写了寿词表示祝贺。家中的儿女孙辈、乡下的家族亲戚、侯氏家塾的师生、远近的姻亲好友欢聚一堂,送上贺词和礼物,热闹非凡。

        峒曾带给母亲的礼物是一对白兔。自古以来,稀有的白色动物如同白色的精灵,带有超自然的神秘和吉祥色彩,无论在朝廷还是民间,广受人们的崇拜。一百年前的嘉靖年间,曾有四川官员将白兔献给皇帝,后来又有湖南官员将白鹿献给皇帝,群臣朝贺,将白色动物的出现视为太平盛世的象征。

        野兔的毛色与自然环境相搭配,多为灰色。白兔珍稀,峒曾能得到两只,更属难得。他自称是在官邸得到的,他自己不大可能出去打猎,较大的可能是农户献来领赏的。

        他在写给母亲的贺诗中说,送白兔有多重含义:一是白兔如白璧般素净,又是月宫里的神物,有祥瑞之气,代表人寿年丰;二是峒曾的生肖属卯兔,他几次辞官都没被批准,希望白兔能代替自己陪伴母亲;三是龚老夫人一向勤俭持家,反对奢侈,他不能送珠宝绸缎,只能别出心裁。

        无法以金钱衡量的一对白兔,受到龚老夫人的喜爱,也成为众人瞩目的稀罕物。宴席上,多名宾客以白兔为主题,吟诗作赋,表达对龚老夫人的敬意。

        岐曾的昆山亲家顾咸正即将远赴陕西为官,无法到场,托归庄替他祝寿。归庄不负所托,一口气代顾咸正送上三首贺寿诗,替自己的兄长送了一首,自己也写了一首。“托根在磐石,长保千年期。”“春风习习庭轩下,玉树芳兰次第栽。”“堂前一代文章士,梦里先朝骨鲠臣。”这些贺寿诗文饱含对侯家的赞颂,又没有过于溢美,让侯家人感受到家族的兴盛。

        松江的友人陈子龙也送来贺寿文章,特别赞扬了龚老夫人在持家兴业中的重要角色。他说龚老夫人有“内德”,气质温婉端庄,支持丈夫的德行,鞭策子孙成大器,用自己的努力使侯家英才辈出。陈子龙引用古语“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认为女性的品德“至柔而刚”,持家应该“以女为本”,在这方面,龚老夫人堪称典范。

        从侯尧封以来,侯家经过几代积累,成为一个有口皆碑的大家族。侯尧封为官二十余年,教导子孙可以不做第一等官,但要做第一等人;侯震旸为官耿直,直言极谏,含冤去世,终得昭雪。在侯震旸去世后的十几年里,侯家人凝聚在龚老夫人的周围,如磐石间的大树,努力扎根,向天伸展。从“江南三凤”,到“江左六龙”,再到新一代儿童——玄洵的儿子侯檠、玄泓的儿子侯荣,侯家的血脉生生不息,四世同堂的场面让龚老夫人非常欣慰。

        宴饮之余,众人玩起了时下流行的“六箸十二棋”,用细长的竹筷和浑圆的棋子组成棋局。庭院里,四岁的侯檠忙着摆弄比自己还高的甘蔗,差点儿绊倒却乐此不疲,引得宾客欢笑。归庄喜欢这个小娃娃,现场吟诗一首送给他:

        乍挹丰标信可儿,天然谢氏凤毛姿。

        诗的前两句恭维侯家,后两句戏谑小娃,除了年幼的侯檠感到莫名其妙外,其他人都乐不可支。

        侯岐曾望着天真无邪的小孙子,再抬头看看墙上挂的《弄孙图》,感到莫大的快乐。画像是前一年请大画家曾鲸的徒弟舒固卿描绘的,画的正是岐曾和稚嫩的侯檠其乐融融的场景。

        岐曾心里高兴,毫不含糊,按照归庄的韵脚,一口气和了三首诗:

        感君题赋小同儿,寒壑如回春杏姿。

        待汝荷薪吾未老,元经开卷胜灵棋。

        应从宅相种佳儿,日者曾推天庙姿。

        莫道坡公爱愚鲁,邺侯自小赋围棋。

        吁嗟绣绂有麟儿,竞指龙章与凤姿。

        席间,男宾开怀畅饮,下棋、猜拳、行酒令,女眷则玩起了时下流行的叶子戏。叶子戏是一套树叶大小的纸牌,一共四十张,分为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四种花色。最风行的牌面图案是当世画家陈洪绶画的,其中万万贯的图案是梁山头号人物宋江。叶子戏规则简单,打法多样,龚老夫人年轻时就喜欢,上年纪后尤其喜欢在家人的陪同下玩。

        其乐融融的气氛无法永远定格,欢聚的背后难掩亲人离世的哀伤。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规律,只是这个时代的病和死格外沉重。

        家族聚会上开心玩耍的“可儿”侯檠,并不知道他的父亲侯玄洵在他一岁的时候就已经撒手离世。

        事情发生在玄洵与夏淑吉婚后的第三年,当时,玄洵年仅二十一岁,夏淑吉二十岁。玄洵自幼多病,但坚持读书,还考中了秀才。家人知道他身体孱弱,但他的离世对侯家人仍是个重大打击。

        夏淑吉十八岁嫁到侯家,不到三年就成了寡妇,侯家深感愧疚,夏淑吉也很久没有把丈夫的死讯告诉娘家。她回娘家时,只是强颜欢笑。娘家人看到她面色憔悴,不见了往日的精致妆容,女婿也不再登门,甚是奇怪。她连最疼爱自己的奶奶也隐瞒了实情,直到奶奶去世,也没说出自己的悲剧。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夏淑吉在痛苦和坚强中抚育孩子,侯家也举全家之力悉心呵护。侯檠,侯岐曾的孙子、夏允彝的外孙,在出生后不久,就被侯家的老友、复社巨擘张溥选为女婿。或许出于对时局的期待,家人给侯檠取的字叫“武功”,而“檠”的本义是矫正弓弩的工具,似乎寄予了对他的武学期望。不过,侯檠依然继承了家人的文学志趣。

        玄洵只是几年间陆续消亡的侯氏族人之一。从小到大,峒曾、岐曾不知目睹了多少亲人的意外离世:峒曾的胞弟岷曾、峒曾两岁的长子玄淙、岐曾的妻子张氏、玄瀞的妻子张氏、玄汸的妻子杜氏、侯家的侍女桂姐……

        他们大多死于流行病。侯家人持续不断的非正常死亡,是这一时代居高不下的死亡率的缩影。瘟疫四处蔓延,不管身份高低,不看金钱多少,折磨每个不幸的人。名冠一时的“江南三凤”“江左六龙”,在它面前变得无比脆弱。

        1642年遍及全国的瘟疫,带来大量的人口死亡,是峒曾出生以来最大规模的流行病。北方在霍乱、鼠疫肆虐过后人口减半,江南则疟疾横行,最严重时“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者;一门数十口,无一口仅存者。各营兵卒十有五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气”,随时会夺去人的性命,能活着已是幸运。

        与此同时,在离嘉定不远的苏州府吴县,一位名叫吴有性的医家正撰写一部应对流行病的书,名为《温疫论》。这部书代表了当时最高明的医生对流行病的认识,以及能想到的所有解决办法。吴有性辨明大江南北的流行病症状,认为疟疾等流行病属于“温病”,是体内的邪热之气导致的,与传统的“伤寒”截然不同,需要不同以往的解决办法。他将从前混为一谈的病症细致划分,提出用不同的药草熬制不同的汤药。可是,汤药只能减缓病情,远远不足以根绝流行病。

        几十年了,疟疾从没有远离峒曾。除了融洽的家族团聚,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快乐。看惯人情世事后,他引用苏轼写给弟弟苏辙的一句诗,对唯一的弟弟岐曾说出了心里话:“吾从天下士,不如与子欢。”

        他与亲友聚会饮酒时,强颜欢笑,心里却充满了悲哀。他的生活与药为伴,完全失去了对物质生活的兴趣:

        一笑相逢绮席前,敢将多病恼群贤。

        惟余垒块须浇酒,但买欢娱不论钱。

        歌咽管弦倶欲绝,癖因书传可能痊。

        当他看到远嫁的女儿回家省亲,心情更是复杂。近处,女儿已经寡居;远处,国家大难当头。他用一首送给女儿的诗,将自己的欢喜悲忧诉诸笔端:

        自汝辞家事伯鸾,阴阳人道总悲欢。

        五年一见浑无语,双泪千行只暗弹。

        聊伴药垆当井臼,粗谙书卷谢罗纨。

        “苦雨酸风”,可以形容他的个人生活,也可以形容这个大时代,没有比这更恰当的表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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