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懂吃肉的规矩不懂?”曹震问说。
“我没有见过;听说过。”芹官答道:“不十分懂。”
“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棠官傻兮兮地问:“吃肉还有规矩啊?”
“当然有规矩!规矩还挺大。”
一听这话,棠官便有畏缩之意;曹震看在眼里颇为不悦,脸就沉下来了。
“你不愿意学规矩就别去!没出息的东西!”
“我没有不愿意。”棠官急忙分辩,“不等着你给我们讲规矩吗?”
“带你去应酬,就是让你去学规矩。过几年,你就得进京当差了,不懂规矩,处处教人瞧不起。”
“是。”
接下来,曹震好好教训了棠官一顿;然后说道:“这吃肉的规矩,跟普通坐席不一样。坐席要吃得斯文,人家看着才会夸你是有教养人家的子弟;吃肉用不着斯文,而且吃得越多越好,吃得越多,主人家越高兴。”
“棠官最能吃肉。”芹官笑道:“带他去是找对人了。”
“喔,”曹震很注意这话,特为问棠官:“你真的能吃肉。”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能?”棠官答说:“我娘常时弄个冰糖肘子,胃口好的时候,我一顿就吃光了。”
“好家伙!”曹震不觉失笑,“你真行!不过,到佟家去吃的肉,可不是冰糖肘子,是白肉。”
“白肉也行,拌上作料也一样。”
“麻烦就在这里,没有作料,连盐都没有。”
“那,那可怎么吃啊?”
“自然有法子。不过要片得好。”曹震唤小厮问道:“到大厨房看看,那方白肉好了没有?”
去不多久,厨子来了,打开食盒,里面大铜盘上置着一方热气腾腾的白肉,估量没有十斤,也有八斤;另外一大铜碗的肉汤。再就是三只七寸碟子,三只饭碗,都是桦木根制的。
“拿坐垫来!”曹震说道:“吃肉的规矩,一进门给主人道喜——。”
“不是开吊吗?”棠官插嘴问道:“怎么道喜呢?”
“对了,这一点先得弄清楚。后天是佟家的祭祀;不过这祭祀是由开吊而来,其实是两个事,祭祀求神降福,自然要道喜。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棠官又问:“道完喜以后呢?”
“那就找熟人坐在一起吃肉;主人不让客,不安坐的。”等取来垫子,曹震盘腿坐下;芹官与棠官亦照样席地而坐,听曹震又说:“也有酒,是烧刀子,倒在大碗里轮着喝。”
“这就是‘传觞’。”芹官向棠官说。
这时曹震从一个漆盒中,取出来三把装饰得极精致的解手刀;另外还有三寸见方一大叠酱紫色的高丽纸。芹官知道他的用处;棠官没有听说过,便好奇地发问了。
“二哥,这是什么玩意。”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着,曹震拿起那把解手刀,顺手一抽,一片银光,随刀出鞘;刀身刃薄如纸,锋利非凡。只见他左手按肉,右手用刀连精带肥,片下极薄的一片肉来,先摆在盘子里,然后取了张高丽纸片在手里。
“这是拿好酱油泡过的,泡了蒸,蒸了晒,九蒸九晒,酱油的精华都在里面了。棠官,你仔细看着,这种纸有两种用法,我先说正派的一种。”
“正派的用法,是用纸去拭刀;刀刚切过肉,沾在上面的热油水,立即化成薄薄的酱汁;再用纸去拭碗,碗中也有了盐味,然后将刀上的酱汁转抹到肉上,再在碗上过一过,肉的味道就不一样了。”
“宫里二月初一赐大臣吃肉,就得照这个正派的吃法。你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这分造化。不过,”曹震看着棠官说,“歇几年进京当差,也许在护军营,派上守宫门的差使;半夜都有白肉吃,那吃法就不必像在坤宁宫陪皇上吃肉那么错不得一点。”
“怎么?”棠官兴味盎然地问,“半夜里还吃肉呀?”
“是啊!坤宁宫每天半夜里都宰两口猪上祭:祭完了就归各宫门上的侍卫、护军享福胙。”说到这里,曹震把那片肉用刀尖挑了起来说:“你吃了吧!看味道怎么样?”
棠官客气礼让,看着芹官说:“小哥,你先尝。”
“不行!我今天烧香回来,还是吃斋;只能看,不能吃?”
等棠官将那片肉咽下肚,曹震问道:“怎么样?”
“有点腻。”
“这是肉没有煮烂;一煮烂了,油都溶在汤里,包你不腻。”曹震又问:“咸淡呢?”
“太淡了。”
“那就还有个法子。”
曹震舀了半碗汤在碗里;撕碎了一张高丽纸投入碗中,立刻成了一碗酱汤。
“啊!这就差不多了。”棠官高兴地说。
“那你就自己来片着肉吃。”
“你可格外留神!”芹官这两天对刀剪的警惕特高,“别割了手!那不是拉个口子,真能割下一块肉来。”
“我知道。”棠官动手片肉;片下来在酱汤中泡一泡,送入口中;一连吃了好几大片,神色自若。
“你真行!”曹震说道:“到了那天,你放开量来吃;我跟小哥就可以少吃一点儿了。”
芹官正愁着这样的白肉,不知如何下咽,而又非多吃不可;听得这话,愁怀一宽,接口说道:“对了!你多吃就算帮我的忙。”
“今天少吃一点儿,吃得腻了,那天会倒胃口。”
“嗯,嗯。”棠官答说,“能片薄一点儿,弄咸一点儿,味道一定更好。”
“要咸容易,多弄几张纸,多泡一会儿。肉要片得薄,可不大容易。慢慢儿学吧!”曹震又说,“只要你守规矩,以后能带你去的地方,我一定带你去。”
“我一定守规矩。”棠官问道:“二哥,吃肉还有什么规矩?”
曹震想了一下答说:“还有最重要一个规矩,你可千万不要忘记,吃完了不能抹嘴。”
“这可是为什么?”芹官问说,“从佟家辞出来,还得去拜老师;弄得一嘴油,成什么样子?”
“当时不准擦嘴,等辞了出来,谁又来管你?”曹震又说,“不但不准擦嘴,还不准道谢;吃完了管自己走路就是。因为——。”
因为所享用的是神的馂余,既然如此,不该谢主人,应该敬神;而拭口被认为是不敬表示。这些规矩,只要说明了道理,就不会忘记,棠官很有把握地说,他绝不会失礼。
果然,第二天在佟家,棠官从头到尾,不曾出错;饱餐了一顿,看曹震使个眼色,小兄弟俩起身出了佟家,合坐一顶轿子,迳自来拜师门。
到得朱家,何诚与阿祥将缚在轿后的一口皮箱取了下来;然后叫门,来应接的正是朱实。
“咦!”他惊喜地,“你们兄弟俩怎么来了?”
“家祖母交代,特为来拜师母。”芹官躬身说道:“先生请进去;让阿祥来关门。”
“不,不!都请进来。”
进来的还只是何诚与阿祥;事先说好了的,何诚跟轿班在巷口茶馆坐候,等棠官跟老师、师母行了礼,随即告辞,由何诚陪着回家,再放空轿来接芹官。
“请师母出厅受礼!”阿祥高声喊着;同时将箱子打开来。
“一支老山人参,是孝敬师母的;这个紫貂帽檐,还是先祖留下来的。”说着芹官将礼物一样一样取出来,缎匹以外,还有好些食物以及京里带来的“老鼠矢”、“辟瘟丹”、“紫金锭”之类;出自“御药房”的成药。
“太客气了!”朱实问说,“这是谁的意思?”
“自然是家祖母的意思。”
说到这里,只见左首房间的门帘一掀,出来一个纤瘦妇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脸的病容;这自然是师母了。芹官看一看阿祥,从他眼色中知道没有错;便棠官拉了一把,退到红毡条后面。
“请先生、师母一起受礼!”阿祥临时当上了“赞礼郎”的差使。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朱师母拉着棠官的手说:“这想来是棠官。”
“请师母叫我名字好了。”棠官居然也懂礼节了。这时阿祥已端了两张椅子摆在正中,但朱实夫妇一定不肯让他们兄弟俩磕头;辞让了好半天,终于取得近似折衷的办法,只由朱师母一个人受礼,只是一叩;不行二跪六叩的大礼。
行完了礼,朱实立刻将礼物指点给妻子看,“曹老太太真是慈祥恺悌,对我们后辈,爱护备至。”
“是啊!我一直说应该去见见老太太。”朱师母转脸对芹官说,“你老师总说我身体不好,到稍为健旺些再说。这一阵子倒还好;等我稍为闲一闲,一定要去。请你先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请安。”
“不敢当。”芹官心想,说“这一阵子还好”,犹是这样的脸色;身体不好时,更不知是如何憔悴?又想,说“稍为闲一闲”,可见得平时家务操作,也很劳累,因而又说:“师母身子欠安,还请节劳才是。”
“孩子多,又小;想不劳动也不容易。”
接着,朱太太便将四个孩子都唤了出来见“师哥”;三男一女,最大的九岁;最小的是女孩,才四岁。
芹官是备好了见面礼的,每人一个用红封套装的“康熙通宝”金钱。户部宝泉局并未铸过这种赤金的制钱;是曹寅嫁长女时,特为用来分赠喜筵宾客的子女的。曹老太太还留着十来个,知道芹官到朱家作客,有小师弟、小师妹要应酬,特为给了他四个。
四个孩子很有教养,先不肯拿;直待朱实说一句:“还不谢谢芹哥?”才由老大领头收下,带着弟妹向芹官称谢。
等孩子都走了,朱师母便说:“你们兄弟俩在这里便饭。不过没有好东西请你们吃。”
“谢谢师母!”棠官照教导好的话说,“我得赶回去有事。”
“不要客气,有事也不会等着你去办。”
原来说好,用替他亲娘代笔写信为藉口;棠官说得含糊了些,芹官便替他补充:“这件事倒是非他不可。是写平安家信给在京里的四家叔。”
“既然这样,棠官我就不强留了。不过,芹官可一定得留下来。”
“是!”芹官很恭敬地答应着。
于是棠官告辞;由阿祥陪着上轿,顺便关照轿班,空轿准未正来接。
看棠官一走,芹官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由得想到小莲,便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话题也就枯窘了。幸好谈到这天在佟家的应酬,就不愁无话可说;朱实亦听得兴味盎然。一直到吃完饭,谈的都是旗人的规距礼节。
轿子是未正不到就到了;只为朱实再三相留,多坐了半个时辰;芹官急,阿祥更急,一则怕小莲以为失约,迳自回去了;再则怕时候过晚,回家要受责备。所以不断在门外,闪闪躲躲地向芹官挤眉弄眼。
最后终于让朱实发现了,也将他提醒了,“我倒忘记了!”他歉仄地说,“一大早就出来,老太太一定在惦念了,你赶快回去吧!”
听得这一声,芹官如逢大赦,答一声:“是!”请见师母面辞;朱师母又絮絮不断地说了好些话,方得脱身。
等一上了轿,阿祥跟轿班说:“老太太关照,还得到法藏庵去看净一老师太;时候不早了,快走吧!回头芹官有赏。”
听说有赏,四名轿班越发健步如飞;阿祥气喘吁吁地跟在轿旁,及至法藏庵将到,他拉一拉领头轿班的衣服,示意停轿。
“怎么?不抬进去?”
“不必抬进去,我们走后门。”阿祥指着庵旁的空地说,“你们把轿子停在那里;领了芹官的赏钱,到前面茶馆喝茶。看完了老师太,我会来叫你们。”说着,将红纸包好的四两银子递了过去。
轿班自然唯命是从;等芹官出轿还谢了赏,然后将轿子停摆妥当,就在不远的茶棚子中喝茶静等。
这时阿祥已陪着芹官到了法藏庵后门,轻叩了两下门,出来一个中年女尼,芹官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那里见过。
“芹官又长高了,也长俊了。”她陪着笑说。“老太太好?”
“托福。”
“太太、震二奶奶她们都好?”
这下让芹官想起来了,在震二奶奶那里见过她,说道:“我记得你的法名,有个‘缘’字?”
“是的。我叫悟缘。”
“觉悟的悟?”
“正是。”
芹官心想,佛家就讲究“缘”;这“悟缘”二字,意思是说:凡事不过缘字,缘尽而止,不必认真,更不可执着。这话固然不错,但与他此时来看小莲的心情完全不合。因而对这两个字颇为不喜,也就懒得跟她周旋了。
事实上也无须再多费工夫;悟缘还想巴结巴结这个小施主,阿祥却忍不住了,“知客师太,”他问,“小莲呢?”
“在,在!请跟我来。”
曲径通幽,走了好一阵才到;是个小小的院落,北屋三间,隐隐透出芸香,悟缘一进垂花门就站住了。
“请自己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
连悟缘都不进去,可知里面除了小莲,别无他人。芹官对悟缘作此安排,颇为感激,便说一声:“多谢!”
“可别太久了!回去晚了不好。”阿祥在后面提醒他说。
“我知道。”
说了这一句,往前走去;近门情怯,迟疑了一下,方始举手去推;两扇屏门应手而开,但见小莲双目灼灼地在等着。
“小莲!”
小莲没有作声,将头扭了开去;侧面相望,看她睫毛乱闪,知道她是在忍泪。果然,等她转过脸来时,眼圈是红的。
“真是想不到的事。”芹官半埋怨地,“小莲,你的脾气也太傲了!稍微随和一点儿,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
小莲仍然没有答他的话,只说:“外面冷,里面来坐吧!”
里面是卧房,临窗一张方桌,已泡了一碗茶在那里,还冒着热气;另外有四个干果碟子,桂圆、荔枝、蜜枣、薰青豆,把他当成贵客看待了。
等芹官坐了下来,小莲站在另一面抓了一把薰青豆放在他面前;再要为他剥干荔枝时,芹官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你别张罗!咱们说完了话,我还得赶回去呢!”芹官又说,“你坐下来。”
“那,你说吧!”小莲在他对面落座。
“我问你,你还想不想回去?”
这话大出小莲的意料;想了一下问道:“是你想我回去呢?还是谁要我回去?”
“我想你回去。如果你愿意,我到震二奶奶那里去求个情;不过,你回去了以后,脾气得改一改。”
前半段的话犹可;后半段的话,却有些不中听,小莲冷笑道:“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若说,我得改了脾气才能回去,不就等于说,她们撵我没有错。”
“谁撵你啦!”芹官不能不强为辩解,“没有人撵你。”
“谁说没有,不过你不知道而已。第一个春雨;第二个秋月。最可气的是碧文,跟她不相干的事,她也横插一腿。”小莲又冷笑,“当然啦,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秋月是老太太面前的红人;春雨是候补的芹二姨奶奶,能拍一拍,还能错过机会吗?”
“你别浑说,”芹官略有些窘,“什么芹二姨奶奶不芹二姨奶奶!”
“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前后房,半夜里一床上干些什么好事,还能瞒谁?”小莲终于出了一口气;心里不再酸酸地难受了,所以紧接着又说:“不过你放心!别看我说得刻薄,也不过这会儿说说;别人面前,可没有泄你们的底。”
“这话,春雨也说了,说你是有分寸,知道轻重的。”
“喔,她怎么说?”
“她——。”芹官将她曾跟春雨商议到震二奶奶那里去求情的话,都告诉了小莲。
芹官是无心之言;小莲却有心推敲,一听就明白了,春雨不便公然拦阻芹官,故意拿小莲如果不愿意回去,震二奶奶就会扫了威信的话,去打消他的本意。因此,刚消停了的怒气,便又茁发了。
“也只有你这样的人,就像春雨替你下了蛊似地,只要是她的话,你就看得跟圣旨一样。你倒把她的话,仔细去琢磨琢磨。反正有了她这几句话,我就再也不能回去了。一个人做人,要处处受欢迎才好;处处讨人厌,何必?”
看她语气如此,越显得她心意坚决;芹官怅然问道:“你不回去,到那里去呢?你跟你继母不和,舅舅虽说是亲的,舅母到底隔着一层,我想你这么一闹脾气出来,她也未见得会有好脸色给你看。”
这几句话说到了小莲心坎里,道尽了她的委屈,再刚强也忍不住那种出于知己之感的激动,一双大眼中,到底出现了晶莹的泪珠。
“你也别难过。”芹官趁机说道:“还是回去吧!如果你跟春雨合不来,就到老太太那里去;倘若觉得秋月也难处,我跟太太说,把你拨了过去。”
“不!”小莲收泪说道,“我说过不回去,绝不回去。”
芹官不死心,又想了个办法,“不然,我跟老太太说,拿你去顶碧文的差使。”他说,“至于住在外面,根本就不跟她们见面。”
“那更是办不到的事!”小莲不假思索地答说,“那样一办,说不定让碧文又恨我一辈子。何苦?”
一听这话,芹官大为诧异,“为什么?”他问,“为什么碧文会恨你一辈子?这与碧文何干?”
小莲知道失言了,沉默不答;这越使得芹官又困惑、又好奇,非要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好吧,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不过,你可不能跟旁人去说。”
“自然!我又不是那种喜欢搬动口舌的人。”
“你知道不知道,碧文心里有个人?”
“不知道。”芹官突然省悟;却又有些觉得不可思议,怔怔地望着小莲说:“莫非,莫非她一片心思,都在我们老师身上?”
“对了!也许有一天,你还会管她叫师母呢!”
芹官将她前后的话,连同这天在朱家所见到的情形,连在一起想了好一会,不由得大感兴趣,“慢来,慢来!”他说,“小莲,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好好儿跟我说一说。”
不过小莲还是舌端留情,没有泄露朱实属意春雨的秘密;只是看芹官似乎也有为碧文撮合朱实的意向,不免不快。
“回头来还是谈你的事。”芹官问说,“你总得有个归宿才好。再不然,我替你找个婆家好不好?”
小莲脸一红,旋即“噗哧”一声,忍俊不禁,“看你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知道你自己多大。”她说,“我看你留心留心自己吧!将来老太太、太太替你娶亲,可千万不能找太软弱的;不然,就让那位芹二姨奶奶欺负死了。”
出语尖刻,而且又刺及春雨,芹官有些生气,便反唇相讥:“可也不能太刚强、太任性,像你这样的;弄得水火不容,六神不安。”
小莲色变,很想跟他争一争、辩一辩;转念想到,此非待客之道,硬生生忍住了。但“水火不容”这句话犹可忍受;说什么“六神不安”,好像她跟春雨不和,是造了多大的孽似地,这话无论如何不能甘服。
于是她站起身来,走向一边,背对着芹官,以无言而且不想谈下去,作为抗议。芹官自然悔恨着急,赶过去扳住她的右肩,犹未开口,小莲已转身卸肩,一巴掌打了过来。
打是往上打,用的又是左手,力道不足,很容易地为芹官捉住了她的手;掌心温暖、掌背软滑,芹官便舍不得放开了。
“你看你的气性多大!”芹官笑着说,“你不想想,我花了好大的心机,才能跟你见一面,莫非就为的来惹你生气。”
听他这样说,小莲几乎又要掉眼泪;不过嘴上还不肯服输,“本来是你说话可气!”她说,“家宅六神不安,莫非都是我的罪过?”
“好了,好了!咱们不管春天下雨;只谈夏天的荷花行不行?”
小莲想了一下答说:“荷花打泥土里钻出来,自然会往上长,到了时候开花——。”她蓦地里省悟,不能再往下说;硬把话缩了回去。
芹官却不肯轻放,“开了花结子是不是?”他看她娇晕满面,不由得一阵心荡,凑在她耳际,轻声笑道:“我替你结个子好不好?”
“去你的!”小莲嗔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这种话也不怕罪过!”她夺出手来,合十当胸;同时又说:“我替你在求菩萨。听说你昨天才替老太太来完愿烧香;今天在这里喝醉了酒似地,胡言乱语,还不赶快来磕个头。”
说完,走到条桌前面,拈起一枝线香,在芸香炉中点着了,插在另一具香炉上,又从条桌下面抽出一个蒲团,向芹官招招手。
“你过来磕头,我替你祷告。”
受了责备的芹官,尽消绮念,乖乖地俯伏在蒲团;听得念念有词的小莲,为他祷告完了,方始起身。
“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芹官说道:“你如果没有个妥当的处置,我心里放不下。”
“其实也没有什么?这里的悟缘师太对我很好;舅母如果讨厌我,我可以躲到这里来。”
“你舅母果然讨厌你不是?”
“现在是没有。”小莲很含蓄地说,“日久天长,难保不说闲话。”
“到了那一天,你就躲也躲不过去了。”芹官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得有个归宿!你自己说好了,该怎么办,我总替你想法子就是。”
小莲不作声,低着头拈了几粒薰青豆,慢慢咬嚼着,好久,才抬头说道:“苏州人说的,船到桥门自会直。这一会儿也急不出一个办法;过一阵子也许你用不着费心思去想,就会有办法出来。我也跟你说一句总而言之的话,你不必为我急!我自己都不着急,要你着急干什么?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何用着急?”
她的语气舒徐,芹官心里觉得宽了些;点点头细细体味她的话,似乎心思活动了,过一阵子,也许愿意重回双芝仙馆。甚至现在就已愿意,不过先前说得太硬,一时无法转弯而已。
既然如此,就不可操之过急;芹官大感安慰,还想说些什么时,只听钟打四下,小莲一惊说道:“可不得了啦!到家都天黑了!老太太不知道会叨念成什么样子?快走,快走吧!”
芹官也很着急,但总觉得有一句要紧话想说;因而摇手说道:“你别嚷嚷!让我定定心,说一句话就走。”
“好吧!你定下心来想一想。”
“啊!”芹官想到了,“你给我一样随身用的东西;我想你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一看。”
小莲何忍拒绝,又何肯拒绝;正在思索,要找怎么样的一样东西,才能表达自己的情意时,芹官却又开口了。
“把你这方手绢儿给我吧!”他指着她拴在腋下那个钮扣上的,一方雪青绣花绸绢说。
小莲想了一下,有了主意;即便答说:“这方手绢儿脏了——。”
“不要紧!”他抢着说,“要用过的才好。”
“我给你一方用过的就是。明天下午你让阿祥来取。”
“此刻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
“别多问!我也没有工夫回答你。赶紧走吧?”小莲问道:“怎么来的?”
“坐轿来的。”说着,芹官急急忙忙往外走。
果然,只见阿祥已急得在原地旋磨打转;一见芹官,喜逐颜开,快步迎了上来说:“轿子早在山门口等着了。这会儿回家,还得赶上老太太那里的晚饭。”
这时悟缘亦已走了拢来,芹官少不得又道个谢;无心周旋,匆匆上轿。轿班得了犒赏,格外卖力,真像飞毛腿似地,一阵风赶回家,将阿祥抛得老远。
一进街口,芹官便知不妙。原来自曹寅下世,臣门如市的盛况,便不复可见;曹俯如不在家,门庭益发清寂,而此时角前却聚着些人,高举灯笼火把,仿佛正在待命出发;其中有两三个人,发现轿子,随即奔了上来,这就很明白了,正是要来寻觅芹官。
果然,领头的是何诚,一把扶住轿杠,一面走,一面转头向轿中说:“芹官,你倒是到那里去了?不把老太太急死!”
一听这话,芹官方寸大乱,不知如何回答?转念想到有轿班在,行踪是瞒不住的,不如先说实话:“我在法藏庵。”到法藏庵去干什么,就只有再编理由了。
“在法藏庵?尼姑庵?”何诚又问:“阿祥呢?”
“不是在后面吗?”
何诚松手往回看,但见阿祥跌跌冲冲地往前奔,是竭蹶的模样,便知轿班是格外卖力赶了回来的。
“你这小子!”何诚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大声喝道:“把芹官带到那儿去了?你说!”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祥,本就站都站不稳了;一听这话,恰如晴天一个霹雳,顿时震倒在地。何诚踢了他两脚;他嗷然一声,翻转身来,抱着头,呜呜地哭出声来。
“你哭也没有用!”何诚又踢了他一脚,“反正你小心着吧!看震二爷揭你的皮。”
萱荣堂中,里里外外都是人,但声息全无;一个个面色凝重,只有芹官强含着笑意,竭力想冲破僵硬的局面,但丝毫无用。
“你就不想自己,总也该想想老太太;天黑了你不回来,派人到朱家去问,说未时就走了。走到那里去了呢?亲戚熟人家,凡是你去过的地方,都问到了,说没有见你来过;你想,老太太急不急?如果急出什么病痛,怎么得了!这么不孝,老太太真是白疼你了!”说到这里,马夫人不由得就掉眼泪了。
见此光景,芹官五中如沸,头上冒出热汗;双膝一弯,跪倒在母亲面前。
“跪在我面前干什么?”马夫人用春雨递过来的手绢,拭着泪说:“给老太太赔不是,说你下次再也不敢了。”
“是!”芹官膝行转身,面向祖母说:“都是孙子一时糊涂,下次再也不敢了。”说完,“蓬”地一声,磕了个响头。
正在找机会化解的震二奶奶,急忙喊道:“唷、唷!你这是干什么?把头碰破了,岂不又让老太太心疼?”说着,赶了过来,蹲下身去,扶着芹官的肩说:“我看看,可不是碰出一个疱来了!”
接着便一面替他揉;一面叫人绞热手巾来,故意乱成一片。曹老太太自然看不真切;心里又气又疼,想问一声:“要紧不要紧?”却又因一直绷着的脸,一时放不下来;便偏过头去,微微呶一呶嘴;秋月自能会意。
“不要紧吧?”她伸右手一拉芹官;同时向震二奶奶使个眼色,接着看一看他的额头说:“不要紧!伤了点油皮;我那里有药。”说完,把芹官拉走了。
阴凝不解的局面,就此无形中有了转变;曹老太太说:“叫他们都散了吧!有话明天再说。”
于是男女总管,几个有头有脸的下人,还有邹姨娘、季姨娘,都悄悄退了出去。碧文也想走,让春雨私下拉了她一把,便留了下来。
“你问过了没有?”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轻声问说:“他到法藏庵干什么去了?”
“还没有问出来。小厮只说,芹官忽然说要到法藏庵去,他只好依他。”
“也不问问他去干什么就依他了?”
震二奶奶想回答“没有”;话到口边,灵机一动,高声说道:“问了;怎么没有问?芹官说要到法藏庵去看腊梅。”
“看腊梅也不能看一下午吧?”
“那是因为悟缘留他吃点心。”震二奶奶又说:“悟缘向来也喜欢诗啊、词啊的,弄些文墨上的玩意;芹官跟她聊对了劲,忘了时候!真正是个书呆子。”
外面说,里面一字不遗地都听清楚了;替芹官在敷药的秋月,面对面轻声问道:“你真的看腊梅去了?”
“嗯,嗯!”芹官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还跟悟缘谈诗谈词?”
这一下芹官连“嗯”都答不出来了,只是笑着。
秋月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你别笑!回头老太太问你,你就照震二奶奶的话说。”
芹官恍然大悟,原来是震二奶奶为他解围,教他这么一套说词,当下大感轻松,略想一想说道:“阿祥也得照这套话说才是。”
“你放心!他怎么说,老太太也不会知道。”秋月紧接着问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芹官答说:“你别问了!我不告诉你,我也不骗你。”
“你不说,自然会有人说。”秋月扭过脸去,叹口气,自言自语似地:“阿祥可怜!”
芹官一楞,急忙问道:“怎么?怎么说阿祥可怜?”
“跟了你这样的主子,经常挨骂,还要挨打。不是可怜吗?”
芹官这才明白,秋月何以有“你不说,自会有人说”的话;原来是要拷打阿祥逼供。心里不由得大为着急;盘算了好一会,冒出一句话来:“如果谁要揍阿祥,我不依!”
“你不依又怎么样?”
“我——,”芹官想了想说:“我就溜出去到晚不回来;看你们还揍不揍阿祥?”
秋月勃然变色,一指头戳在芹官额上,咬牙说道:“真是太太说的,老太太白疼了你!”
芹官也觉得太失言了,胀红了脸笑道:“我不过这么说说而已。”
“说说!就这么说说,你可知道,就能害老太太睡不安稳?”秋月脸色已霁,“你要说了实话,我替你在震二奶奶面前保阿祥无事。”
这个交换条件,是芹官所无法接受的;但也不能立即拒绝,最妙莫如先搪塞一下,将事情拖下来再说。
“说来话长——。”
刚刚开口,机缘凑巧;夏雨进来说道:“开饭了。”
“吃饭去!”芹官趁此收场,举步便往外走。
外面饭已经摆好了;震二奶奶正亲自在替曹老太太温酒,看见芹官便问:“今天师母请你吃了什么好东西?”
芹官知道,这是暗示他拣曹老太太有兴味的话说,于是坐下来便谈朱家。
“师母身子不好,师弟师妹又都小,我看师母真够累的。”芹官又说,“我在那里吃那顿饭,害师母忙了好一阵,心里实在不安。”
“师母没有佣人?”
“有一个,看上去也不大得力。”
“不得力,事事要自己操心,还不如自己动手。”震二奶奶说,“能听话,倒也还罢了;遇见又懒又不听话的,回一两句嘴气得你半死,那就更划不来了。”
“朱先生跟咱们家有缘。唉,”曹老太太把喝了两口的野鸭丝熬粥,往旁边推了一下,向一个小丫头说:“你拿去喝了吧!”
“怎么啦?”震二奶奶问道:“想吃野鸭子熬粥,说了好几天了;好不容易找了来,吃一口就不吃了!”
“还不是为了朱师母,”秋月接口,“饭都吃不下了。其实——。”她忽然顿住。
大家都转脸去看秋月;马夫人从容说道:“你必是有什么话要说。”
“那就说出来!”震二奶奶也说,“也许说到老太太心坎上,胃口一开,喝上两碗粥;也不枉我巴巴地去觅野鸭子的一番孝心。”
秋月沉吟了一会,迫不过十目所视,终于说了出来:“我在想,如果替朱先生置一房偏房,一定会得力。不过,也要看朱师母。”
曹老太太与马夫人不约而同地深深点头;震二奶奶却拍拍在她右首的芹官的手背,问说:“你看师母贤慧不贤慧?”
“贤慧!”芹官的语气很坚定。
“你怎么知道?”曹老太太深感兴趣,“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师母自己就提过——。”
芹官说,在午饭桌上,朱师母提到自己身弱多病,想替丈夫“弄个人”。话刚说到这里,就让朱实打断了。
“当时老师就大不以为然,拦着师母说:‘当着学生在这里,你提这些干什么?’师母就没有再说下去。”
“当着学生不能谈;避开学生自然就可以谈了。”震二奶奶说,“老太太有成全人家的意思也容易;朱师母不说要给老太太来拜年吗?那时跟她当面谈。”
“说得不错!”曹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倒又想喝野鸭粥了。”
这一下,连马夫人都忍俊不禁了,“老太太也是!”她说,“为自己一大家人已够操心的了;还替朱家操心。”
“我替朱家操心也是为芹官。”曹老太太看着震二奶奶说:“你倒看看——。”
“老太太操心就操到这儿为止吧!”震二奶奶抢着说:“慢慢我再跟老太太回。”
曹老太太对这件事正在兴头上,何肯不言;想一想又说:“不是也快过冬至了,咒人家朱师母;像她这种情形,我看得多了,除非遇见好大夫,药能对症,也还得要自己看得开,好好调养,不然带病延年,也不过十年八年的事。像朱师母这样子,儿女小,放不下心;又累又烦,恐怕只多两三年的日子。到那时候,偏房如果是个人才,又有过功劳;朱先生是有情义的人,自然就会拿偏房扶正。你们道是与不是呢?”
说着便转脸看了秋月一眼——这一眼看得意味深长;尤其是秋月本人,倒像为人暗中疑心她作贼似地,欲待分辩,苦无根据,被人说一句:本来没有说你,你急着表白干什么?反显得作贼心虚;若不分辩,则明明大家心里有个犯嫌疑最重的她在!因而胀红了一张脸,忸怩万状。心中在想,成全碧文与朱实这件事,只跟震二奶奶谈过,她应该可以替她表白;所以频频施以求援的眼色。
震二奶奶腹中雪亮,心里好笑;不但不替她解围,还有意呕一呕秋月,“老太太说得一点不差。”她说,“替朱老师、朱师母操心,就得想透了。还是替朱老师预备一位候补的续弦在哪里,人品差不得一点。若非才德俱备,芹官将来也不甘心叫人家‘师母’。至于年纪,大一点不要紧。反正这件事除非老太太自己作主;我们想到了也不敢说。”
最后那两句,简直就差叫明了“秋月”这个名字。“年纪大一点”当然是指秋月;说“想了也不敢说”,更是指秋月——老太太得力的人,总希望这个人长在老太太身边,做晚辈的何敢轻言遣嫁?
马夫人忠厚老实,不知震二奶奶是故意相戏;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因而又加了一句:“咱们家的女孩子,能有这么一个结果,也要点儿福命;也只有老太太才看得出来,谁的命好。”
“不光是老太太看得出来谁的命好。”震二奶奶紧接着说:“是老太太能教谁的命好!”说着又瞟了秋月一眼。
秋月差一点就要哭了!芹官大为不忍,也大为不平;他在想,碧文的事连小莲都知道,锦儿自无不知之理;锦儿知道,震二奶奶自然也知道。如今为朱先生择偏房,首先被考虑的,应该是碧文;而且秋月矢志不嫁,正室尚且不愿,何况偏房?震二奶奶不是有意跟她大开玩笑。
他觉得有为秋月应援的必要,但也不愿意跟他的“二嫂子”过不去;想了一下说道:“我看谁都在巴望老太太给这个恩典,只有一个人想都不想。”
“你说,那是谁?”曹老太太问说。
“不就是秋月吗?”芹官的手一指。
曹老太太回头去看,秋月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而且眼中有感激之色。这个眼色当然是投向芹官的。
震二奶奶最见机,见此光景;态度一变,神色自若地笑道:“芹官的话一点都不错,跟老太太说了吧,这件事秋月跟我已经核计过了;心目中倒是有个人;不过也要仔细看看,等盘算当,再跟太太、老太太回。所以我说:老太太为这件事操心,眼前就到此为止吧。”
听得这番话,秋月对震二奶奶的芥蒂,几乎消失无余;马夫人却微感不悦,“原来你们核计好了。”她说,“我竟跟在梦里头似地。”
此言一出,震二奶奶与秋月都深感不安;但也无从分辩,却又是芹官说了一句话,无形中为震二奶奶与秋月作了解释。
“所谓核计,也是看看行得通,行不通?若是行不通的事,何苦来烦太太、老太太?”
“正是这话!”震二奶奶急忙接口,“看来芹官真是大大长进了!人情透熟,看得到,说得出;就到宫里或者王府当差也过得去了!”
“你也把当差看得太容易了!”曹老太太笑道:“不过,从朱先生以后,长进是看得出来的。赶明儿个给四老爷写家信的时候,顺便提上一笔,也好教他放心。”
听得曹老太太这么说,大家都知道雷霆风波都已经过去了。本来为了芹官突然行踪不明,简直就像断了曹老太太的命根子,上上下下,无不惶恐,及至芹官回家,亦都预料着查究缘故,定会闹得天翻地覆。那知临到头来,芹官不但不曾受责,倒还为祖母所夸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震二奶奶手腕高明,自然,秋月从中穿针引线之功,亦不可没。
一直在闲处探看动静的春雨,却还有件心事,暗地里思量,吃完饭总还得多陪曹老太太一会,哄她一哄。不妨趁此时机,去了自己的心事。
打定主意,便悄悄跟冬雪打个招呼,说有事要先回双芝仙馆;随即到中门上托人去找阿祥,少不得矫命行事,说芹官有要紧事交代。
等她回双芝仙馆不久;阿祥就来了。哭丧着脸,先做出万般委屈的神气;春雨却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吃了饭没有?”
“那里还吃得下饭?”他说,“老何一面喝酒,一面骂人;光是气就气饱了。”
“还不光是气的事。祸闯出来了,如果不趁早想法子,只怕让震二爷把你在马棚里吊起来,抽一顿鞭子,是逃不掉的。”
听这一说,阿祥的脸都吓黄了。好半晌才开口,“为主子双肋插刀,我也认了!”说着,掉下两滴眼泪来。
春雨好笑,“你这算什么?”她说,“要充英雄好汉,就别掉眼泪。”
“我掉眼泪不是为别的;是气咱们那位小爷,我再三劝他,不能这么办;他非办不可。闯出祸来,还不是一个人顶罪?”
“我知道你的委屈,也有心帮你的忙;就怕你不肯说实话。”春雨问道:“你们到法藏庵到底干什么去了?”
“你去问芹官。”
“芹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就问出来,也只怕落后一步,没法儿补救。”
这话当然能打动阿祥的心,但此事关系重大,一说破便成了不打自招,赖都赖不掉,岂非自找倒霉?因而沉吟未答。
“你可想明白一点儿,你不肯说就打量没有人知道了吗?你不想想,明儿震二奶奶打发人到法藏庵一问,悟缘敢不说实话?到那时候,说你错了还不肯改悔,罪加一等。你就等着震二爷请你吃‘冬笋煨肉’吧!”
阿祥五中如焚,欲言又止;嗫嚅了好一会,才问出一句话来:“我要说了实话呢?”
“我救你。”春雨紧接着又说:“不过我先得问一问,你跟旁人说了实话没有?譬如老何。”
“没有。”
“他问你去干什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是芹官心血来潮要到法藏庵,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喔!”春雨想了一下,用很负责的语气说:“你跟我说实话,我一定想法子救你。”
阿祥紧闭着嘴思索了一会,顿一顿足说:“好吧!我相信你,反正这件事闹开来,于咱们这位小爷也没有什么好处;我一点不瞒都告诉你,你瞧着吧!”
话虽此,还是瞒了一件事,即是从芹官骗了东西去变钱花。此外倒是钜细靡遗,连芹官关照他,明日上午到法藏庵去向小莲取一方旧手帕的话,都照实说了。
春雨一面听,一面暗暗惊心。她深知芹官,除了对女孩子心软以外,一向爱抱不平;平时语气之间,总说小莲是被撵走的,这一见了面,以小莲那张利口,必然把她与秋月,可能还有碧文在内,都说成是欺侮她的人。而只看芹官还惦着小莲的“私情表记”,可知这件事隐忧重重,非得有个明快的了断不可。
当然,最简单的办法是,将整个真相,向震二奶奶和盘托出,她一定会料理得干干净净。但阿祥一定逃不脱罪过;还有,最重要的是如阿祥所说,这件事闹出来对芹官一无好处。
再深一层去想,对芹官没有好处,于自己又何尝不是大大的不利?可想而知的,旁人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当作笑话去谈,风言风语地说一句:看起来春雨也抓不住芹官的心。这话传到马夫人或者曹老太太耳中,就再也不会言听计从了。
想到这里,春雨决定只手遮天,要连震二奶奶都瞒过去。定了主意,细细盘算;自觉里里外外并无半点毛病,方始开口。
“我先问你,你明天还要不要到法藏庵?”
“你,”阿祥问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只要听我的话,包你没事。”
“我当然不想再去。可是,咱们那位——。”
“你别管!芹官那里,我自有办法。”
“只要他不逼我,我不会去的。”
“好!那么,我告诉你,明天不管是谁问你,你都这么说:芹官一定要到法藏庵,说老太太关照,顺便去看一看那里的老师太;一到了那里,看见小莲在那里。姑子庵又不能乱闯,我只好耐心等在那里。”
“这么说,”阿祥怀疑地问:“行吗?”
“怎么不行?这么说!你一点儿责任都没有。”
“话是不错;不过芹官说的话,只要跟我有一点不一样,就露马脚了。”
“不会。我会告诉芹官,要他也这么说。”
“那就对了!”阿祥很欣慰地;但旋即发现了话中的漏洞,“倘或问芹官:你怎么知道小莲在法藏庵?还不是阿祥替你约好了的?这话,芹官可又怎么说?”
“芹官只要这么说:听春雨谈起,小莲常在法藏庵跟悟缘作伴,所以我顺路想去碰碰机会。这一来,不就把你洗刷出来了吗?”
“啊,啊!你真高。不过春雨姐,我问一句多余的话,倘或再追问,春雨又是听谁说的,小莲常在法藏庵?”
春雨不即答话,向外面看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你不会说,咱们这里有个人,住在法藏庵附近吗?”
“着!”阿祥蓦地里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看我这个脑筋,连这一点都想不到。行!春雨姐,你真高。我算是服了你了。”
“你别高兴!这件事要装得像,你还是得摆你那张冤气冲天的脸子;还有芹官问你到法藏庵去了没有,你说:去过了,小莲没有来。”
“如果要我到她舅舅家去呢?”
“你说你不敢去。再劝劝他,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真要闹大了,别忘了今年夏天,四老爷的那顿板子!”
到得心领神会,惟命是从的阿祥一走;隔不多时,芹官由冬雪带着小丫头,打了灯笼送回来了;春雨声色不动,嘘寒送暖,一如平时。芹官本来倒有些惴惴然,以为她一定会埋怨,甚至查问到法藏庵去的缘故。不道春雨竟是如此,宽慰之余,反觉得歉然;同时也想跟她谈谈碧文的事,所以一直坐在那里喝茶看书;意思是等春雨检点门户,诸事皆毕,再来从容谈心。
春雨恰好也是这样打算,等得大家都睡了,她自己也卸了妆;才到芹官屋子里,先将炭盆的火拨旺;铺好了床,用一个雪白铜的“汤婆子”,为芹官暖被,最后才在书桌旁边坐了下来。
“你今天到法藏庵看小莲去了?”
此言一出,芹官慌了手脚,因为全然想不到她会直揭其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承认,还是否认?
“阿祥都告诉我了。其实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如果你早告诉我,我会想法子替你安排。如今闹得人仰马翻,无人不知,反倒难办了。”
芹官听她这样论法,愈觉意外;同时也不免失悔,早知如此,何苦去费许多心机。
“你自己不说,害阿祥一顿好打,何苦?都像这样子,赶明儿个没有人敢跟你了。人家心里在想,芹官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人往高处爬,鸟往旺处飞,跟了你一定有出息。那知道好处没有,挨打有分,岂不叫人寒心?”
这番责备使得芹官心中不安,烦躁异常,“我明儿去自首,都是我逼着阿祥干的。他是我的人,不敢不听我的话;错了问我,与他无干。”他停了一下又说:“或者,你这会儿就替我到震二奶奶那里去一趟,说我说的,请震二奶奶无论如何赏我一个情面,不能打阿祥。”
“你肯老实认错,事情就好办了。”春雨慢条斯理地说:“也用不着跟震二奶奶去求情,我有个说法,自然能叫阿祥没有罪过;也能保住你的面子,将来就四老爷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
“好啊!那是太好了。你快说。”
“你说:从老师家回来,经过法藏庵,忽然想起,听春雨说过,小莲从咱们家出去以后,常在法藏庵听经。我平时做的功课都归她管,有几篇稿子,不知道弄到那儿去了?她走的时候,没有交代,我也没有见着面,不如顺路看看她在不在,问个清楚。”
“啊,啊!这套话编得天衣无缝。可是,震二奶奶若问,何以待那么久,我可怎么回答?”
“震二奶奶绝不会问你。”
“你怎么知道?”
春雨不肯说原因;这个原因也是万不能说——原来她决定说服震二奶奶,将小莲撵回杭州;要跟震二奶奶说明,看小莲是真、问功课是假。这一来,震二奶奶那里还会明知故问?
“你别管。反正照我的话就没有错。”
“好吧!!我听你的。”芹官又说,“可是阿祥说的话,也得跟我的话,对得上榫才行。”
“不劳费心,早就跟他说好了。”
“你真行!”芹官笑道:“难怪小莲说你厉害!”
春雨抬眼问道:“她怎么说我?”
“也没有说什么,就这一句。”
“哼!就这一句也够受得了!”
“你别误会!”芹官赶紧解释,“她也是恭维你的意思。”
“这样的恭维,倒不如打我两下。”春雨略停一下又说,“也不是我厉害,是她傻。原来就没有人容她不下,何苦一定要闹?”
“是啊!”芹官附和着说,“本来就是她傻。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看他这样处处护着小莲,春雨越觉不快;只以为时不早,不宜再跟他争论,便起身道:“去睡吧!”
“你呢?”芹官问。
“我回我自己那里。”她又正色说道:“今天你也累了,该好好睡一觉,别噜苏。”
“我不跟你噜苏。今天晚上很冷,咱们一个被筒睡两头,你替我暖脚,我替你暖脚。”
“又不是七老八十,还要人暖脚!况且,有汤婆子在那里。”
“活的汤婆子,不是更好?”芹官想到就说,“我管你叫‘春梦婆’好了。”
“什么叫‘春梦婆’”?
芹官因为她叫春雨,所以有此戏言,原未经过思索;此时听她一问,去细想这个典故,却模模糊糊,记不真切。不过他记得此典出于“侯鲭录”,走到书架前面,检出原着查明白了,方为春雨作解释。
“苏东坡老来失意,日常只在乡下闲逛;有一天有个七十岁的老婆子跟他说:‘学士从前的富贵,一场春梦。’苏东坡承认她说得不错。那个老婆子倒就此出名了,大家都叫她春梦婆。”讲完,把书合上,送回原处;却想起元好问的两句诗,随口吟道:“神仙不到秋风客;富贵空悲春梦婆。”
他是无心念的两句诗,不道春雨竟然悲从中来。听他说苏东坡老来失意,闲时只跟乡下老婆子打交道,便已觉得委屈;说道“昔日富贵,一场空梦”,想起老一辈的人谈当年的繁华景象;又记起苏州李家抄家的惨状,更是大大地不自在。心里想,那春梦婆必是听说过苏东坡当年富贵的,局外闲人,以今观昔,尚且忍不住感慨,倘或身历其境,更不知如何伤心?她设想自己到了七十岁,而曹家的富贵,已如春梦;那时是何感想?恰在此际听得芹官念那两句诗,自然感触更深。
芹官那里会知道她的心事,回头一看,见她泪痕满面,不由得大惊失色。
“你怎么啦?”他又不免困惑,“是我说错了话,还是那里得罪了你?”
“不是!”春雨摇摇头。
“那,为了什么呢?”
“你不明白。”
“原是我不明白,才问你的啊!”
春雨不作声,站起身来;将汤婆子从被子里取了出来,转身说道:“你快睡吧!”
看她这神情,芹官不敢多问;乖乖地一个人上床睡了。春雨替他掖好了被,放下帐门,站在灯前沉吟了好一会;觉得有许多话要跟芹官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而且这也不是时候。所以只是长叹一声,捻小了灯,悄悄回到后房。
前后房两张床上的人,都是辗转反侧,有种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心事飨睡魔以闭门羹;此外还有一个人也失眠了——小莲。
***
想了一夜,天亮到了谋定后动的时候。帮着舅母照料表弟、表妹吃了早饭;将一大堆狼藉的碗筷,刷洗得干干净净;也打扫了屋子,才向舅母说一声:“我可以到法藏庵去了;误不了帮舅母做晚饭。”
一出门就有种特异的感觉;舅舅的脏旱烟袋、小表弟的臭尿片,自然而然地都抛在九霄云外;心里悲悲切切地,却又有种乾坤一掷的决绝痛快。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有一点,她是能够确切体认而不疑的,这一天——今天,是她一生之中的一个大日子。
一进门就遇见悟缘,招呼过了;小莲说道:“师太,今天阿祥还会来,我有样东西交给他,我跟芹官的缘就了掉了。真正是,”她歉意地笑笑,“师太,我犯你的法讳,真正是‘悟缘’了。请师太成全。”
“但愿你能悟。我知道你是心口如一的人。”
“是的。师太请放心,我一定心口如一。”
原来这法藏庵的知客师悟缘,身在空门,俗家的念头极浓,打算把香火弄兴旺来,想个题目重修大殿,再塑金身,大大地敛一笔钱,置个百十亩田的产业作基础,轰轰烈烈地干一番,要教南京城里提起法藏庵,公认它是比丘尼的第一座大丛林。
志向是很大,路子也有;有名缙绅人家的内堂,她都走得进去,说得上话,可是她不敢轻易做个道场,请命妇官眷、千金小姐来随喜,因为独木不成林,没有帮手。但自小莲来了两回,越谈越投机,不觉又激起她的“雄心壮志”。小莲虽是在家人,但亦不妨视作有善缘的信女;面目姣好、手段灵活、言语机敏、礼节娴熟,看菩萨面上,请她来帮忙应酬,有何不可?
因此,悟缘已经筹画好了,开年二月十九日观世音生日,要做一个法会;请小莲做她的帮手。小莲也答应了;因此,从阿祥来传信之后,她跟悟缘明说,要与芹官一会;又表明了心迹,绝不会再惹尘缘,仅仅是了一了缘分而已。如今这“心口如一”的话,不但表示她是“悟缘”,而且话中有话:她许了二月十九日的法会,一定帮忙,绝不食言。
悟缘自然乐意“成全”;关照一个很靠得住的老佛婆,专门守着昨日芹官来过的那道门,只要阿祥来,随即放他进门,然后通知小莲来见面。
“师太,”小莲又说,“今天我怕不能替你干点什么;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知道,我知道。你仍旧到我的院子里去息着吧!”
于是小莲禅房独处,检点要让阿祥带给芹官的信物。她是听人说过百把年前“奉圣夫人”客氏出宫的故事,从辫子上剪下一绺头发,用彩线缚好;恰好也有一枚剪断的指甲——她刚进曹家时,左手一枚指甲已养得很长;她舅母说:“养这么长的指甲,可怎么做事?”因而剪了下来,藏到如今;正好连那一绺头发,用芹官所要的一方旧手绢包了,作个“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的“私情表记”。
一面想,一面等;等到近午时分不见阿祥的踪影,小莲不免心里嘀咕,但还不急,替阿祥设想了好些必须到下午才来的理由,自宽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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