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俩骑马到门,贵兴先下了马,左手拉缰,右手叩门;应门的正是赛观音。
于是贵兴回身,将曹震的那匹枣骝马的嚼环拉住;曹震翩然下马,前后望了一下,无人注意,随即一闪身进了大门,随即闻得一阵香味,恰正是有些饿的时候,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二爷那天到的?”赛观音一面虚虚掩门;一面问说。
“前天下午。”曹震问说:“五福到苏州去了?”
“是的。”赛观音答道:“四老爷要进京,天天派人来催布;五福急得不得了。一时也说不尽,回头慢慢告诉二爷。”
“你妈呢?病好点没有?”
“还不是带病延年。”
赛观音娘家一母一弟。胞弟尚未娶亲,贩茶为业,住在茶行的辰光多;老母风瘫在床,雇了个极老实的中年孀妇,照料她的饮食起居。房子是三开间,前后两进;赛观音回娘家总是住第二进,可与第一进隔断而另有后门进出,既隐秘又方便,是个幽会偷欢的好地方。
等她领着曹震刚在堂屋中坐定,贵兴跟着也到了;赛观音便即说道:“好兄弟,你尽管到那里去逛逛;到晚上再来接二爷。马拉了回去吧,天黑骑马不便,回头雇轿子走好了。”说着,塞了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到他手里。
“说得是!回头坐轿回去好了。”曹震吩咐:“你三更天来接。”
“回头走后门,门上有根绳子,拉一拉我就知道了。”
贵兴答应着走了。赛观音送他出后门;又将通前面的门上了闩。曹震宽心大放;等赛观音一进门,先就抱住她亲了个嘴。
“急什么嘛!反正只有咱们俩了。”赛观音推开他问道:“你是先喝茶,还是这会儿先喝酒?”
“喝酒吧!我肚子有点儿饿了。”
“可没有什么东西吃,就是一个八珍果子狸。”
“什么叫八珍。”
“我也不知道,药铺里说的;反正八样滋补的药料就是了。”
说完,转身而去,先端来一个大托盘,杯筷酒壶以外,是四个碟子,买现成的冷荤、板鸭、薰肠之类。再又端来一个极大的一品锅,就是八珍果子狸,汤清如水,肉烂如泥,曹震尝了两筷,连声赞好。
刚把酒斟上,突然门铃响了;曹震不由得一楞。
“必是贵兴有什么话忘了告诉二爷了。”赛观音起身说道:“你请安坐喝酒!我瞧瞧去。”
打开后门一看,大出意料;竟是曹世隆!赛观音便不让他进门;堵在门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那笔借款的利息,得要过几天才能送来。”
“过几天?”
“不出十天。”
“好吧!”赛观音说完,便待关门。
“还有话!”曹世隆一举手撑在门上,“五嫂子,今儿还得通融我十两、八两的。”
赛观音跟曹世隆很熟,但也仅止于相熟而已。曹世隆倒是一直在打她的主意;无奈赛观音胸有主宰,不愿招惹这些油头粉面的儇薄少年,这时便冷冷答了一句:“前帐未清,免开尊口。”
曹世隆碰了个钉子,脸色不大好看;正在思量如何应付时,赛观音已退后一步,作出预备动手关门的模样。这也未免太不讲情面了!越发惹他不快。而就在这时,发现赛观音回头看了一下;曹世隆心中一动,随即便想到了来时路上所见:贵兴骑一匹马,牵一匹马迎面而过。莫非曹震就在这里。
“五嫂子,”他说,“你别关门,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明天再说;今天我家里有堂客,不留你了。”
一语未毕,出现了曹震的影子;他是看赛观音好久不回,不免奇怪,悄悄走来探望,那知刚一现身,便跟曹世隆打了个照面!
这个场面太尴尬了!三个人的感觉是差不多的,奇窘以外,还有浓重的不安;曹世隆比较见机,赶紧说道:“原来二叔在这里跟五福谈公事!二叔请便;我跟五嫂子说两句话就要走的。”
曹震心想,既然让他撞破了,倒不能不敷衍他;好在不是与赛观音在床上,多少还可以掩饰。
于是他说:“五福到苏州去了,说这时候回来;我在这里等他。五嫂炖了只果子狸请我;一个人喝酒没意思,你来得正好,陪我喝一钟!”
“不,不!二叔一个喝吧,我还有事。”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来吧!”说完,他先转身回堂屋了。
见此光景,赛观音也有了一套说法;她用埋怨的语气说:“我好不容易弄了只果子狸;也好不容易把震二爷请了来,让他喝得高兴了,五福有事好开口求他。让你来这一搅局,不都完蛋大吉?”
“你也不能怪我;你早说震二爷在这里,我也不进来了。”
“哼!”赛观音一面让开身子;一面冷笑,“你真不开窍!”
曹世隆站住脚,凝神想了一下说:“你放心!局是我搅的;我还把这个局面圆过来。”
说完进屋。赛观音为自己预备的一副杯筷还没有动过;请他坐了下来,为他斟了酒,随即退了出去。
“听说二叔回来了,料想这两天正在忙;想等二叔闲一闲,再过去请安!”曹世隆举杯说道:“我敬二叔,给二叔道安。”说安,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干了。
“差使越来越难当了。”曹震只喝了一口酒,叹口气,“累一点算得了什么?”
“也亏得二叔,不然,四太爷那样的名士派;早不知碰了上头多少钉子了。”
“你也知道碰了上头的钉子?”曹震看着他问:“你听谁说的?”
曹世隆看他的神气,才想到朝廷对曹俯不满,是件忌讳的事;颇悔失言,只好掩饰着说:“我也不过胡猜乱想;有二叔在,自然面面都照顾到了。那里会碰钉子?”
“也全靠大家都能巴结。像五福,一直抱怨活儿太少;可是多了他又顶不下来。到现在还得到苏州去搬救兵;说今晚上回来,也不知道回得来,回不来!我可不能等他了!咱们喝完这杯酒,一起走吧;有话明天再说。”
很明白的,他是不愿落个把柄在人家手里。曹世隆心想,他真的一走,赛观音要为她丈夫求些什么,必然落空;而曹震因为他撞破好事,心中一定怀恨,将来求他派个什么有油水的差使,亦就休想。一下得罪了两个人,这件事大糟特糟,得赶紧表明心迹。
于是他说:“五福今天一定会回来!二叔不如稍等一会儿;我确是有约,先跟二叔请假。”说着,便站了起来。
“不!一起走。”
曹震伸手去抓他的膀子;一下没有捞着,只见曹世隆已跪在他面前了。
“你这是干什么?”
“公事要紧!二叔不能为了避小嫌,不等五福。”曹世隆手指着心罚咒,“如果我不识大体,不知道二叔的苦心;打这里出去,胡说八道,天打雷劈,教我不得好死!”
“何必,何必!”曹震赶紧伸手相扶,“也没有嫌疑好避的;你不必看得太认真。起来,起来!”
“我只是表表我的心。一心向着二叔!我娘老跟我说:你只要把震二叔巴结好了,不愁没有出头之日。二叔,你老倒想,我能不处处护着二叔?”
“好说,好说!你只要心地明白,我自然拉你一把!”
这时在隔室全神贯注,细听动静的赛观音,翩然出现;装作不知情地说:“酒恐怕凉了,我去换热酒来。隆官陪震二爷多喝一杯;五福想也快回来了。”
“对不起!我可得告辞了。”曹世隆仿佛很认真地,“真的有个非去不可的约会。二叔知道的。”
听到最后一句,曹震自然要接口,“你就放他走吧!”他说,“在你这里一起喝酒的日子总还有。”
“正是!”曹世隆凑着趣说,“五嫂子那把杓子上的手艺,是早就出了名的;秋风一起,野味多了,赶明儿个我去弄它几个山鸡、野鸭子,麻烦五嫂子料理好了,陪二叔多喝几杯。”
“好啊!”赛观音指着他说,“说话要算话噢!”
“我向来说话算话,尤其是孝敬我二叔,更不敢大意;不出五天,你看,一定办到。”
说完,又向曹震请个安,作为辞别。赛观音为了要关门;跟在身后送他。到了后门口,曹世隆站住脚,有几句话要跟赛观音说。
“五嫂子,刚才我跟二叔罚了血淋淋的咒,你听见没有?”
赛观音不便承认,答一句:“何必罚什么咒?”
“不!一定要罚;不罚不明心迹。五嫂子,你尽管放心好了!我曹世隆不是半吊子。你们别为我扫了兴;果然如此,教我心里不安。真的,五嫂子,我这话是打心窝子里掏出来的。”
看似浮滑的人,能说出一句诚恳的话,最容易让人感动;赛观音连连点头,“早知这样,我刚才也不必挡你的驾了!”她说,“隆官,你也得体谅我,到底,”她很吃力地说,“到底名声要紧。”
“我就是为了你的名声,才罚了那种血淋淋的咒。好了,话说开了,你只当我没有来过,该干什么干什么!天气不冷不热,正是找乐子的时候。”说完,跨出门外,他还顺手将门带上。
等赛观音闩上门回到原处;曹震自然要问,曹世隆跟她说了些什么?“倒像是说了几句真心话。”她将曹世隆的话扼要说了一遍。
“他有求于我,谅他也不敢在外面胡说。”曹震紧接着又说,“就说了我也不怕,反正谁不在说:‘震二爷是风流惯了的!’大不了让我老婆知道了,打一场饥荒。”
“你只怕你老婆知道,就不顾我的名声?”
“你不听他最后那两句话,那怕你清清白白,他也不会相信咱们俩没有落下交情。怕了别做,做了别怕;他绝不敢胡说。你的名声也一定保得住;不过在他看来是怎么回事,那又另当别论。”
赛观音想了一下,用破釜沉舟的声音说:“反正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不偷人也是白不偷。来吧!我请你喝个‘皮杯’!”
说着,坐到曹震身上,衔了一口酒;布到他嘴里,又挟块鸭子皮,自己咬了一半,一半送到曹震口中。
曹震有寡人之疾,只要不悖于伦理,什么中意的女人都敢勾搭;但像赛观音这样放诞的尤物,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因此,感觉不仅是新鲜,直是新奇;而本来因为曹世隆无端介入,难免扫兴,此时亦就不复措意,恰如曹世隆所说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云收雨散,兴犹未央,复又喝酒。
这时赛观音可要谈正事了!“震二爷,”她开门见山地说:“布还短两千五百匹,怎么办?”
“不要紧!”曹震很轻松地答说:“慢慢儿补上就是了。”
“能补上,还跟震二爷噜苏什么?”
曹震一惊。正含了口酒要下咽;这一惊呛了嗓子:赛观音替他揉胸捶背,好一会才平服。
“你怎么说?”他重拾中断的话头,“五福亏了两千五百匹布?”
“对了。”
“怎么亏的呢?”
“领的工料款就不足。”
“喔,”曹震很注意地问,“是那些人克扣了?”
“这也不必去提它。反正这也是多年来的老规矩,不过扣的成头,比前几年多了一倍也不止。”赛观音紧接着又说:“当然只要不出岔子,领下来的款子,还是够用的。”
“什么岔子?”
“也怨五福自己糊涂,到苏州去招染匠,在船上一路赌了回来,输了两千银子。”
“嗐!”曹震重重地叹口气,“五福怎么这么糊涂呢?”
“真是鬼摸了头!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求震二爷成全。”
怎么成全法?曹震在心里盘算了半天,问出一句话来:“五福自己总也得想法子啊!”
“原是!”赛观音捋起衣袖,露出藕也似一截小臂,指着镶银的一支风藤镯说,“连我一副金镯子都送进当铺了,如今只能戴这个不值钱的玩意。就这样也只能凑出来五百两银子;机房弟兄帮个忙,工钱打个折扣,可以省下三百两。此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吧!”曹震咬一咬牙说,“还短一千二百两,我给!”
赛观音却不言谢,瞟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悄声说道:“就你给了,我也心疼。”
曹震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当即问道:“你是替我心疼呢;还是替五福心疼?”
“替他;替你;也替我自己。”赛观音说:“不然我又何至于戴不上金镯子?”
原来如此!曹震心想,莫道黄金难买美人心;索性大方些!于是微微一笑,“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说,“你把当票捡出来,回头交给贵兴;我叫他去赎出来给你!”
赛观音不做声;低下头去,抽出腋下的手绢,揉一揉眼睛,方又抬头,带点哭音地说:“二爷你这么待我,可叫我怎么报答?”
“谈什么报答!咱们不是有交情吗?只望你懂交情就是了。”
“你说这话,我可只有拿把刀来,挖出心来给你瞧了。”
“我是说着玩的!我自然信得过你。”曹震想了一下说道:“这地方已经有人知道了,欠妥当。过几天,我另外找个地方;你来不来?”
“我不来!”赛观音装得很生气似地,“总是信不过我。”
“好,好,我信,我信。”
曹震忽然想到一件事,“五福知道不知道?”
“什么事知道不知道?”
“还有什么事?还不是你跟我吗?”
赛观音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故意问那么一句;虚晃一枪之际,已经想好了回答的话。
“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拿得住他。”
刚说到这里,门铃又响了。这回叩门的是贵兴,顺便雇了顶小轿来;赛观音检出金镯子的当票,当着曹震的面,交了给他,别的话就由曹震跟他去说了。
到得九月底,官用缎算是补齐了;毛青布差一千匹,连同进贡及送人的土产都装了船。上用缎四百匹,包封格外讲究,曹俯亲自督看,三层油纸包裹,装入木箱,贴了“钦命江宁织造”的封条,堆在织造衙门的大堂上,要到动身前一天才装车。
动身的好日子,挑定十月初三。曹俯在江宁的人缘不坏,所以排日有人饯行;直到十月初一,才能举行家宴,一桌设在鹊玉轩,由曹震带着芹官、棠官,敬过曹俯一杯酒,小兄弟俩退席,仍旧是曹俯跟清客们行会赌酒,与往常欢饮,毫无区别。
一桌是设在萱荣堂。开席时,曹俯进来周旋一番,曹老太太等他敬过了酒,说几句路上小心保重之类的话,就催着他走了。但这年不同——她是想弥补两个月前,为芹官而引起母子间冲突的裂痕;所以早就跟震二奶奶说过:“今年替你四叔饯行,得换个样子。名为家宴,一家可又不是团聚在一起;没意思。”
“是啊!”震二奶奶知道她好热闹,便凑着趣说:“我也早想说了,应该热闹热闹。怕碰四叔的钉子,说一句‘当省则省’,那多窝囊?如今有老太太出名,事情就好办了。”
“他说‘当省则省’的话,也不错。这样,除了公帐上照例支的银子以外,多的归我包圆儿。你看,该怎么办?”
“那要看多少人?”
“我不说了,阖家团聚!连四老爷屋里的两个姨娘也都找了来。”
“那就得上三桌,两桌上席,一桌中席;上席十二两,中席八两,一共卅二两。”
“不对吧!”曹老太太说,“公帐上只支二十两银子,上席不就是十两银子一桌吗?”
“那是我贴了四两银子在里头。”震二奶奶笑道:“如今既然老太太包圆儿,我还贴这四两银子干什么?”
“不行!你还是得贴。”
“你们看!”震二奶奶故意对秋月她们说,“老太太讲理不讲理?”
“若是讲理,谁讲得过你震二奶奶?”秋月笑着答说。
“对了!讲理也罢,不讲理也罢。”曹老太太说,“反正你就办差吧!而且要办得漂亮。”
“难!”震二奶奶摇摇头说,“老太太倒先说说,要怎样才算漂亮?”
“自然是,”秋月接口说道:“席要上席、酒要陈酒、戏要好戏。”
“这还不算漂亮。”震二奶奶又说:“要让老太太只出名、不出钱;我连老太太听戏的赏钱都预备好了,那差使才算办的漂亮。”
曹老太太笑道:“果然如此,我自然疼你。”
“你们听听,原来老太太疼别人都是假的。”震二奶奶一眼望见窗外的人影,便又加了一句:“只有疼一个人是真的。”
“谁啊?”秋月问说。
“喏!”震二奶奶手一指,恰好是芹官出现。
“谁疼谁啊?”芹官问道:“我老远就听见了笑声,是什么有趣的事;也说给我听听。”
“我跟你二嫂子正再商量摆酒唱戏——。”
“那好啊!”芹官忙不迭地问:“是为什么?”
“替你四叔饯行。”
听得这一句,芹官就不作声了;震二奶奶急忙向他?一?眼,示意仍旧要作出很高兴的样子。于是芹官便又笑道:“咱们家,可是好久没有唱戏了。”
这句话却说得不好;勾起曹老太太往日的回忆,不免伤感,“都怪你自己出生得晚!”她说,“没有赶上你爷爷在世的日子。那时候家里养着个戏班子,没有十天不唱戏的。你爷爷自己还会编本子——。”
“我倒想起来了。”芹官又抢着说:“都说爷爷编了两个本子,一个叫‘虎口余生’,一个叫‘表忠记’。我可没有看过;问人这两个本子在那儿?都说不知道。”
“你问谁了?”震二奶奶答说,“你要问我,我就会告诉你,四叔那里一定有。”
“我也想到过;四叔那里一定会有。”
“你就是不敢问四叔,是不是?”
芹官不答;停了一下才说:“这些闲书,就我问四叔要,他也一定不会给我。”
“你爷爷编的本子,怎么好说是闲书?”曹老太太又说,“再说,像‘表忠记’,你光听这个名字好了,那里会是不能让你看的闲书。”
“照老太太这么说,我更得找来看一看。”说着,转眼去看震二奶奶。
“那还不容易。”震二奶奶向夏云说道:“你去一趟,跟四老爷说,要老太爷编的剧本子,每种要一本。”
夏云答应着去了,不须多久,带回两本印得极其讲究的曲本,正是“表忠记”及“虎口余生”。
“四老爷从书柜里检出来四个本子;他问我,老太太怎么想起来要这个?我说不知道;四老爷就说,是不是芹官在萱荣堂?我说是。四老爷就留下两本,给了两本。”
“那两本必是‘后琵琶’跟‘北红拂记’。”曹老太太说,“有什么看不得的?”
芹官听祖母对他“四叔”有不满之意,急忙说道:“就这两本也很好!”
“虎口余生”是记一段发生在前明崇祯十四年间的异闻。其时李自成已破河南府,捉住富甲天下的福王常洵,脔切成块,加上鹿肉作羹;置酒大会,名为“福禄酒”。酒罢席卷子女玉帛,捆载入山,然后发兵进围开封。
作为北宋都城汴京的开封是有名的“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所以格外着重城防,自宋室南渡,金主完颜亮入据汴京,更增筑城墙,厚至五尺,李自成围城无功,在河南中部,四处流窜,遇到一个犯了罪要充军而尚未发遣的举人牛金星,臭味相投;李自成娶了他的女儿,又拜为“军师”。牛金星又举荐一个侏儒宋献策;此人会看相,据说精于“河洛数”,推测禄命吉凶,无不应验;为李自成推算,说他“当主神器”。李自成大喜,自此立下了要皇帝的“大志”;宋献策也就跟牛金星一样,为李自成拜为“军师”。
李自成在这两名“军师”策画之下,乌合之众聚到五十万之多;加上另一个有名的流寇罗汝才,与张献忠不合,改投李自成,益发增强了他的声势。这年九月间,陕西总督傅宗龙,奉旨督陕西兵讨贼,领兵出关,与李自成大战于项城;结果兵败阵亡,关中精锐,丧失无余。
崇祯得报,大为震惊;他本来因为胞叔福王常洵,竟落得如此惨酷的下场,自觉愧对祖宗,恨不得将李自成生擒了来,食其肉、寝其皮。无奈这是一时办不到的事;愤无可泄,便下了一道诏旨给陕西巡抚汪乔年,命他发掘李自成的祖坟,将李家祖先锉骨扬灰。这不但是报复,也有破他风水的作用在内。
李自成是陕西延安府绥德州米脂县人。这时的米脂县令,是个举人,名叫边大受,素有能员之称。奉到巡抚的命令,见是“钦命事件”,自然不敢怠慢;但查访李自成的祖坟,竟没有人知道;甚至要找李自成的族人都找不到——也不是找不到,而是找到了也不肯承认;因为李自成驿卒出身,从小无赖,不知犯过多少次法;及至成为流寇,犯了族诛的大罪,他的族人当然不肯承认。
最后,终于找到了;而且近在眼前。这个人是李自成的族叔,就在米脂县衙门当书办;边大受将他唤到签押房,好言相劝,最后提出警告,如不合作,他的书办也就不必再当或许性命亦将不保。
见此光景,李书办除了说实话以外,别无选择。听他讲完,边大受恍然大悟,怪不得没有人知道李自成的祖坟在那里?原来他名为米脂县人,而世居米脂以北,属于榆林府的怀远县。李书办告诉边大受说,米脂以北两百里,有个村子叫李继迁寨;俗称李氏村,不知名的乱山丛中,有十六座坟,成个圆环,中间一座就是李自成始祖所葬之处,相传墓穴是神仙所定。
不过李书办又声明,这些情形他亦只是人云亦云而已;究有几分真实,实在难说的很。
这一来边大受就必须三思后行了。因为照李书办所说,李自成的祖坟既在榆林府怀远县,自己不便带着人越界去发掘;只须据实申覆,公事便算有了交代。但如所据不实,以致误掘了他人的祖坟,引起纠纷,这个责任是怎么样也推卸不掉的。
于是边大受改弦易辙,去请教当地的一个绅士艾诏。艾氏是米脂大族,李自成幼年,就在艾家做过牧童;艾诏是个秀才,为人老成持重,边大受平时施政,颇得他的助力。这一次路子又找对了。
“据我所知,绝不是在怀远县地界。”艾诏答说,“这件事要能找到一个人,真相不难大白。”
这个人叫李成,与李自成同姓不同宗;跟李自成的父亲李守忠是朋友,略谙堪舆之术,所以当李守忠葬父李海时,特为请他帮忙料理。如果能找到此人,当然也就找到了李家的祖坟。
边大受大为欣慰,重重拜托了他;过了半个月,艾诏终于将李成找到,带了来见县官。
这李成已经年逾七十,精神有些恍惚了;他说,李自成的祖坟,在米脂以西的峰子山。年深月久,已无法确指李海葬在何处;但记得当时曾开了三个穴,其中有一个穴中,掘出来一只黑碗,因而决定,即用此穴。当时还在黑碗中注了油,点燃灯芯,置于墓穴;所以只要掘坟发现黑碗,便可确定是李海的葬处。
“李守忠的坟,也是我料理的。”李成又说,“当时为了识别方便,在坟上种了一株榆树。后来听人说,这株榆树长得极其茂盛;不过我从种树以后,就再也没有到李家坟地上去看过。”
“如今请你领路,你还能找得到地方吗?”边大受问。
“去找找看,总可以找得到。”
这时日子已在送灶以后,边大受赏了十两银子,叫李成好过个年;约定开年正月初八,动身入山。到了那天,边大受召集地方团练的首脑黑光正;峰子山上有个三峰砦,管砦的堡长王道正,点了三十名弓箭手,派了六十名夫子,携带干粮及一切动用工具,由李成向导,浩浩荡荡直奔峰子山。
路只有二十里,但险逼山道,走得很远,到得半路上,天不作美,飘起鹅掌般大的雪片。山路陡滑,边大受的马骑不成了,弃骑步行,而雪却愈来愈大,弥望皆白,不辨途径。但士气相当旺盛,因为从李自成成了气候,就有许多传说,他家的祖坟如何出奇,大家都想看一看,奇在何处?如今不但在外表看,还要掘出来看,足餍好奇之心,所以奋勇开道,毫不退缩,这样艰苦地走了五六里路,攀登一处峰头,发现有十余座白雪覆盖的破房子,李成气喘吁吁,大喜喊道:“快到了!”
原来这十余座破房子,即是李守忠当年的窑舍。再转过一座山,即是李家祖坟所在地;但见山势环抱,无定河在南面远处流过,山中林木丛杂,参天老树,数百上千之多,看风水气概雄奇——边大受是任邱人,游过明成祖“长陵”以下的十三陵,觉得气象相仿,暗暗惊奇。
“今天已经晚了,来不及动手。”边大受下令,“先点一点数,看多少座坟;回窑舍去休息,明天一早发掘。”
点了数目,大小二十三冢,回到窑舍,烤了一夜的烈火;五更时分,饱餐一顿,开始掘坟。掘到第一座;有人大喊一声:“那不是黑碗?”
边大受一看,是只黑釉的大碗,碗中残膏犹存,叫人捡起来,交给贴身跟班收好;接着下令破棺。
棺木早成朽木,一锄头下去,棺盖飞起,只见一堆枯骨,其黑如墨;额骨上长出一丛六七寸长的白毛,格外触目。但除此以外,别无他异;边大受派定专人看守,接下来便是查李守忠的坟墓。
这座坟很容易找,果然有如李成所说的;一座坟上有株榆树,虬枝蟠结,粗如儿臂,树荫覆盖整座坟墓。练总黑光正亲自动手,用利斧在榆树底部,砍出一个人字形的缺口;“哗啦啦”一响,榆树折倒,然后掘墓。打开棺盖,只见一条白蛇,长约一尺二寸,盘踞在骷髅上,昂首上扬,不断吐信,了不畏惧。
“黑练总,”边大受说,“这条蛇要活捉。看看谁会捉蛇;我赏五两银子。”
“大老爷,”有个矮小枯瘦的中年汉子,挺身而出,“我会捉。”
于是黑光正命人取来一个装干粮的布袋,张好袋口等着;只见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包的是草药,取一撮放入口中嚼碎,吐入掌中,搓擦双手。然后蹲下身去,一伸手便捏住了蛇头;朝袋中一放,收紧袋口,用绳子捆好,跟那黑碗归一个人保管。
这李守忠的骸骨,十分可怕;骨节之间,皆绿如铜青,上生黄毛。大功至此已完成一半;边大受下令,所有的冢墓,尽皆发掘,将枯骨集中在一起,浇上带来的油脂,举火焚烧。大小林木一千余株,亦都伐倒;气势雄伟的一处好墓地,破败得不成样子了。
第二天回城,边大受亲笔写了“塘报”,说是“贼墓已破,王气已泄,势当自败”;连同呈验的黑碗白蛇,专差送到省城。汪乔年亦亲笔批示:“接来札,知闯墓已伐,可以制贼死命;他日成功,定首叙以酬。”接着,略师汉高祖的故事,手斩白蛇,发兵出潼关,行到襄城地方,安营未定,李自成以轻骑奇袭;马步军三万不战而溃。李自成乘胜围南阳,连陷洧川、许州、长葛、鄢陵,中原大震;消息亦很快地传到米脂了。
当边大受伐木时,米脂的百姓大都持观望的态度;许多人相信,李自成祖坟的风水一破,很快地就会兵败丧命。结果丧命的是汪乔年;而李自成的声势,反而大振,观感为之一变。加以李自成派人传言,必杀边大受;又有告示,说是“四月十九日,起马入秦”,因而人心汹汹,都说李自成一到,将遭屠城之祸。这时,李自成的一些亲戚,本来都是消声匿迹,此时也都露面了,在暗中煽动,说得罪李自成的,只有边大受、艾诏、李成、黑光正、王道正等五人,只要看住这五个人,等“闯王”一到,缚此五人以献,便可免祸。
这些话,当然会有人去告诉边大受,他亦只有见怪不怪,置若罔闻;心里亦常在打算,怎么样能够脱离米脂这个虎口。
到得崇祯十六年癸未,是外官三年考绩,所谓“大计”的年分。李自成的姻亲,想陷害边大受,捏造许多事实,告到京里;结果都是部议降调。这一来,正中下怀;巡抚及巡按御史,还要为他申覆辩诬,命他仍旧留在米脂待命;边大受极力辞谢,匆匆携家离任,到山西投奔他的长兄泽州府知府边大顺。这是七月里的事;到了十月初,李自成终破潼关、下西安,陕西各州县望风而降。
眼看大明江山是在动摇了,不知何以为计,只有携家先回故乡任邱。转眼到了崇祯十七年,大年初一刮大风,拔树震屋,令人心悸;就在这天,李自成自封“皇帝”,伪国号叫“大顺”;伪年号为“永昌”。拜牛金星为“丞相”;宋献策为“军师”。到了二月里,李自成自龙门渡黄河入河东,一路南下,山西全境皆陷,封藩的晋王、代王,先后被害;不过二十天的工夫,由于正定知府邱茂华附贼,李自成已领兵入娘子关,逼近畿辅了。
三月十九,崇祯殉国于煤山,在一座亭子中,与太监王承恩相对自缢。崇祯以发覆面,穿的是白夹里、蓝绸面的袍子、绫袱、红缎方头鞋;翻开袍袖,白夹里子写着两行字,一行是:“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于天上,不敢终于正寝。”说明以发覆面及所以自缢的缘故;一行是“百官俱赴东宫行在。”崇祯不知道东宫已经被俘,哪里来的“行在”?
这以后便是吴三桂借清兵,大破李自成于山海关;李自成奔回京师,杀了吴三桂全家,出阜成门西走;吴三桂领兵追出不舍。边大受得到消息,还想号召于众,举义伏击,不道李自成先已派人来捉他了。所谓“虎口余生”,即是边大受自叙如何被俘出娘子关,而从山西寿阳复又逃回任邱,检回一条性命的经过。
这部“虎口余生”,在边大受的原着,不过两千余言,但到了曹寅笔下,化为四十四出的整部传奇,一时那里读得完?秋月已来催过几次,芹官总是不肯放手;曹老太太觉得他喜欢看书,是件好事,交代不必催他;又怕黄昏将近,光线不足,看书会伤眼睛,还吩咐替他点灯。
直到开饭,芹官才暂时释手;但一颗心仍旧在书本上。原来曹寅的这部“虎口余生”,虽袭用边大受的原名,写的却是李自成起事,直到明祚告终,那十几年的烽火离乱。出场的角色甚多,忠奸并陈,各具面目,写得十分生动。由于曹俯对他的督责甚严,小说戏曲一概视之为“闲书”,是不准看的;芹官也偷偷地看过“牡丹亭”与“长生殿”,却只是欣赏它的曲文美妙;不比读这部“虎口余生”情节感人,面谱如见,所以一下子就着迷了。
看他神思不属,一面咀嚼,一面又念念有词地在背曲文,震二奶奶困惑地笑道:“你真得长两张嘴才够用。快丢开吧,这样子吃饭,会不受用。”
“丢不开!”芹官答说:“爷爷写的这部传奇;二嫂子恐怕你没有读过,你读了也舍不得丢开。”
“老太太听见没有?”震二奶奶转脸很认真地说:“老太爷在天上,听见这话,不知怎么高兴呢!这么一个好孩子;难怪老太太疼他!”
“唉!”曹老太太欢喜又感伤地说:“可惜他没有赶上他爷爷在世的日子!不然家里现成的班子,把他爷爷写的本子演上几出;那才真的知道本子是写得多好。”他又转脸对芹官说:“你爷爷诗词歌赋,色色精通;你只知道你爷爷这些本子写得好,你可不知道你爷爷的这些本事是怎么学来的?”
“那!”震二奶奶立即很起劲地说:“可是连我都不知道。老太太讲给芹官听吧,让我也长点儿见识。”
“还不是虚心求教四个字!我记得有位老先生姓尤,是考中了博学宏辞的;什么记不得了,苏州人——。”
“那必是尤侗。”芹官插嘴:“号叫西堂。”
“对了!尤西堂!咱们家就有‘西堂’;怎么就一下子想不起来?记性可真的大不如前了。”曹老太太又说,“还有个姓孔,是孔夫子一家。”
“那自然是做‘桃花扇’的孔尚任。”芹官又说:“写‘长生殿’的洪升,也是爷爷的朋友吧?”
“怎么不是?提起‘长生殿’,那可真热闹了!那一年我记不得了,反正还是如今张小侯的爷爷在世的时候;他把洪升请到松江,在镇台衙门,摆酒唱戏;热闹是热闹,礼数也很隆重,可是洪升并不怎么高兴。”
“那是为什么呢?”震二奶奶问。
“到底是做武官的人家,请来的客人,不通文墨的居多。洪升是大名士,跟他们不大谈得拢。”曹老太太紧接着说,“你爷爷也是久慕洪升的才情的,把他从松江请了来,用自己家里的班子演他的‘长生殿’。一连三天,把江浙两省的名士都请到了,你爷爷跟洪升在戏台前面各有一张桌子,桌上不是酒菜是笔砚;摊开一本长生殿,一面听戏,一面看本子,那个字不妥当,都用笔勾了出来。事后两下对照,洪升很佩服你爷爷;你爷爷也跟他学了好些东西。你爷爷的本事都是这么来的。”
“那也只有从前。凭老太爷的面子,才能把那些大名士请了来。”震二奶奶也勾起往日繁华的记忆,不由得感慨地说:“那些日子,只怕——,”她本来想说:只怕再也不会有了!话到口边,觉得过于萧瑟,怕惹老年人伤感,所以改口说道:“只怕只有等芹官大了,才能找得回来。”
“难!”
曹老太太还待再说什么;震二奶奶急忙岔了开去,“刚才不说,借张家的班子吗?”她说:“班子是人家的,本子是咱们自己的,岂不两全其美?”
“也不知道张家的班子,会这些戏不会?”曹老太太又说:“只怕演不全。‘别母’、‘乱箭’、‘刺虎’,应该拿得出来!”
“好啊!咱们就演这三出。”
曹老太太默不作声;震二奶奶立刻就想到了,替曹俯饯行的戏酒,却说演宁武关周遇吉“别母”,这不大犯忌讳?因此,当芹官还要开口时,她悄悄在桌下扯了他一下。
芹官得此警告,细想一想,方始明白,“就演‘刺虎’好了!”他接着便念:“‘俺切着齿点绛唇,搵着泪施脂粉;故意儿花簇簇巧梳云鬓,锦层层穿着衫裙。怀里儿冷飕飕,匕首寒光喷,心坎里,急煎煎忠诚烈火焚。俺佯娇假媚装痴蠢,巧语花言谄佞人,看俺这纤纤玉手待剜仇人目,细细银牙要啖贼子心。要与那漆肤豫让争名誉,断臂要离逞智能,拚得个身为齑粉,拚得个骨化飞尘,誓把那九重帝王沉冤泄,誓把那四海苍生怨气伸,也显得大明朝还有个女佳人。’”
“你念是‘刺虎’的曲文?”曹老太太问说。
“是的。”
“念得倒也动听;然而总不如上笛子唱;光是清唱,可又绝不能跟上了台比。”
“那何用老太太说?”震二奶奶笑道:“反正日子也快了;明儿就让我们二爷跟张家去借班子。芹官想听什么,趁早说给老太太,到时候点给你听。”
芹官心想,总是逢到什么喜庆节日,才跟人借戏班子;那时就一定会有什么忌讳,不能任何戏都可搬演。如果自己养个戏班,随时登场,既无拘束,又无忌讳,那是多美的一件事?
这样想着,立刻热辣辣地起了野心;他记得听震二奶奶说过,家里还存着一副戏衣箱,又有一屋子的‘砌末’,何不也弄起个戏班子来。反正养的闲人也不少,多养几个伶人,应该不是件太难的事。
于是,回到双芝仙馆,他问春雨:“你知道不知道,一个戏班子要多少角色?”
春雨一楞,“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看着桌上的曲本说。
“你看!”芹官索性指着曲本说:“我爷爷写的戏本子;真正一等一的才情!怎么得有个自己的班子,搬演出来,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事?”
“我的小爷,你怎么动这个念头?再也办不到的事!我劝你想都不要想吧!”
芹官性情倔强,当时便不服气,“那里就连想都不能想?”他说:“衣箱、砌末是现成的;家生儿女当中,有那愿意学戏的,挑了来不过供给三顿饭,几套衣服,每个月给点零花;请个教习,收拾一片空房子出来,就可以成班了。我跟老太太去说;你看办得到办不到?”
看他脸红脖子粗,十分认真的模样;春雨大为失悔!明知他好言相劝,必会听从;不该把话说得这么决绝,反倒激起他的脾气,如今再不能跟他争了;可也不能反过来顺着他的话说。
这样想着,拿稳了自己的态度,微笑说道:“你都盘算好了,还问我干什么?”
“我是跟你商量。”
“我可是外行。不过,平时也听人说过,这可是极淘气的一件事;也不光是花几两银子,总得有个内行的人掌班,才能压得住。”
“这倒也是实话。”芹官问道:“你可知道有谁是内行。”
“你别急!我替你慢慢儿去访。事缓则圆,尤其是办这些事,本来是为着好玩;为此淘神,成天放不下心去,变成自己找罪受,那划不来了。”
这话一无可驳。芹官试着照她的话去做,无奈一颗心太热,怎么样也冷不下来。等上了床,春雨要替他放帐门时,他忍不住开口了。
“你就在这里睡,好不好?我有话跟你说。”
不言可知,他要说的还是有关戏班子的话。春雨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我歪着陪你;听你说什么?”
于是她和衣躺了下来;将芹官身上盖的一床夹被,拉过一角来盖在腰际,然后转脸对着芹官。
这样面对面地,几乎鼻子都碰得着,自然也听得见鼻息;芹官觉得她吹气如兰,清清凉凉地很好闻,便即问道:“你刚才吃了什么?”
“没有啊!”春雨会意了,“今晚上,太太给了一碗蟹粉白菜,吃是好吃;吃完了嫌腻嫌腥,嚼了几瓣菊花,又拿薄荷露对水漱了漱口。怎么还是有腥味?”
“不!挺好闻的香味。”芹官紧接着说,“耍弄戏班子,正是机会;四老爷要进京了。”
春雨所顾虑的正是这一层;曹俯不进京,他就有这个念头也不敢说出来。可是,就算曹俯进了京,曹老太太是不是会如他所想像,一说便允,也大成疑问。
“你怎么不说话?”芹官催问着。
“我是在想,跟你说话该怎么说?说老实话,还是哄你!”
“你哄不倒我的。”
“我也知道哄不倒你;不过,我说实话你未见得爱听。”
语气不妙,但芹官还是这样说:“你先说来我听,只要合情理,就是我不爱听,也不怪你。”
“有你这话,我可就非实说不可了。这几年,家里的境况大不如前,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不过这也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也不必出公帐,老太太会给。”芹官紧接着说,“我从来没有跟老太太要过什么;老太太一定会许我。”
“不错!老太太会许你。可是,这不是钱的事,你想过没有?”
“你不是说,要找个内行——?”
“不是,不是!”春雨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是说这个。”
“那么,你是说什么呢?”
“我是说,如今诸事要小心!现在的皇上不比老皇;有许多事是瞒着老太太的,你恐怕也不知道,四老爷碰了京里好几个钉子!你倒想,皇上一再交代,要节结公事;如今差使没有当好,倒说又弄个戏班子,招摇不招摇?”
这番话如兜头一盆冷水,芹官好半晌作声不得;春雨将他的脸色看得非常清楚,心知他已息念,但也扫了极大的兴,自然于心不忍。
“你不老在说,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怎这点小事倒又放不下呢?”
“谁说的!”芹官不肯承认,“我是一时没有想到。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成就不成,没有什么!”
话是这么说,也知道他心里又是一种想法;春雨便加意抚慰,直到他朦胧睡去,微有鼾声,方始悄悄起来,毫无声息地替他放下帐门,蹑足退去。
到得第二天上午,估量马夫人已从萱荣堂问了安回去了,春雨才借送回盛蟹粉白菜的那只碗为名,来见马夫人;先谢了赏,接着便谈芹官想成个戏班子的事。
马夫人大为讶异,一面听、一面心里便觉不安;直到听至春雨劝得芹官热念顿消,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太太知道的,芹官向来是想着什么,就一时三刻要见真章的性情;这件事他真会跟老太太去提。真的他一开了口,事情就糟了!怎么呢?”她自问自答地说:“老太太自然也知道决计不行,可是,芹官要什么,老太太就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的。这会要老太太驳他的回,心里一定很难过,怕芹官受了委屈。到后来,芹官倒把这回事丢在九霄云外了;老太太心里倒是拴了个疙瘩。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心里成病。太太看,我这话是不是?”
“嗐!我还能说什么!”马夫人握着她的手,既感动、又欢喜,“真是!有你这么识大体的人,真正也不光是芹官的造化。”
“太太别这么说,我也是尽我的一点心;凡事想得到的,自己觉得非说、非做不可的,大着胆就说了,做了。说真的,我不想在太太、老太太面前献功;只望不出岔子。有些事上头,来不及先跟太太请示:如果说错了,做错了,总得求太太包涵。”
“那里有错?你说的、做的,没有一样不对。有时候我跟震二奶奶没有想到,你倒想到了,真也亏得你,我跟震二奶奶才省了好些心。”
“那是太太跟震二奶奶要管这么一大家子,我只管芹官一个,自然想得深了些。”春雨接着又说,“如今有句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也许太太已经想到了。”
“你说,你说!”马夫人很注意地,“我听着喔!”
“是!我是说四老爷进了京,只怕芹官的心会野。前一阵子,听说要跟芹官另外请先生来教。这件事倒是早早办妥了的好!”
马夫人被提醒了,心想等曹俯一进了京,芹官在祖母纵容之下,一定会有许多淘气的花样;更须顾虑的是,他年龄渐长,智识已开,如果镇日闲嬉,势必结交一班浪荡子弟,习于下流。因此,对于春雨的献议,不但欣然嘉纳,而且为了表示重视,当天便禀明曹老太太,将曹震找了来交代这件事。
“原说有个朱秀才,到山东作客去了;说是去两个月,算来应该已回南京。我马上派人去问。”
“这芹官读书的事,自然是听你四叔跟你安排;朱秀才的学问好不好,我不懂,只是人品上,千万访查实在,有那见神说神话,见鬼说鬼话,喜欢挑拨是非的势利小人,千万请不得!”曹老太太又说:“趁你四叔还没有动身,最好把这件事定下来。”
“是!我一面去看朱秀才回来了没有;一面另外物色。老太太请放心,一定趁四叔进京之前,把这事办妥。”
曹震派人去问,恰巧朱秀才行装甫卸;听说有这么一个馆地,非常高兴;随着曹家的人,就来拜访曹震了。
这朱秀才单名实,字华仲;与曹震的交情并不很深,所以相见之下,彼此都很客气。寒暄了一阵,曹震先不说延聘之事;只说:“家叔想跟华仲兄见个面;有事请教。”
“不敢!原该拜见令叔。”
见了曹俯,礼数越发拘谨;曹震再在一旁穿针引线,将话题拉近;于是曹俯谈经论史,有意找几个题目考一考朱实。一谈下来认为满意,便向曹震说道:“是不是请朱先生见一见老太太?”
这就很明白地表示了他的意向;如果曹老太太看得中意了,立刻便可下关书延聘。曹震答应着,先问一问客人的意思;朱实欣然乐从,这就意味着他亦很愿意就此馆地,如今只待曹老太太点头了。
消息一传进去,正好马夫人与震二奶奶都在;曹老太太便说:“大概他们叔侄俩都中意了,不然用不着来见我。”她特为对马夫人又说:“儿子是你的,你回头在屏风后面仔细看看。”
“芹官莫非就不是老太太的孙子。”马夫人陪笑说,“我们看都没有用;谁也比不上老太太识人。”
“别的不敢说,心术好坏是有把握看得出来的。”
这时震二奶奶跟秋月已在张罗了。旗人本来不重视西席,称之为“教书匠”;但曹家不同,尤其是为芹官延师,更是一件大事。所以特为换了红缎平金椅帔;检出康熙五彩窑果盖碗;装了八个錾银的高脚盘。一切齐备,曹震陪着朱实到了。
朱实看那萱荣堂,是五开间的一座抱厦;湘帘半卷,炉香袅袅,里里外外,鸦雀无声;只有一个杏儿眼的青衣侍儿,含笑站在堂屋门口等着打帘子。不由得暗暗佩服,好整肃的家规。
到得堂屋门口;夏云已高高揭起帘子,道一声:“请!”
朱实朝里一望,只觉得富丽堂皇,一时却无法细辨陈设,因为那一堂大红缎子平金椅帔,十分眩目;直到有人喊一声:“朱先生,二爷请坐!”他才发觉原来堂屋里有人。
这个人自然是秋月;等她从小丫头端着的托盘中,取过六安茶敬了客人,曹震方始说道:“请老太太去吧!”
秋月答应着转入屏风,只听得裙幅
不一会步履轻细,心知是曹老太太出临,随即站起身来;曹震却已迎了上去。朱实只见屏风后面出来一个旗装老太太,但脚下不踩“花盆底”;头上不戴“两把儿头”,花白头发梳的也不是“燕尾”,而是习见的堕马髻;这身满汉合璧的装束,在朱实却是初见。
“这位就是朱先生了?”曹老太太看一看曹震问。
这时朱实已经长揖到地,口中说道:“晚生朱实,拜见太夫人。”
曹老太太口称:“不敢当,不敢当。”却站着不动;因为按旗人的规矩,蹲身还礼,不但膝盖已硬,蹲不下去;就还了礼朱实也看不见,索性就省事了。
行了礼,朱实落座;曹震当然侍立。曹老太太便动问客人的家世,知道他上有老母,已经娶妻,膝下一儿一女;中了秀才以后,已经下过两次秋闱,却都不曾得意。
“也不敢说是‘场中莫论文’,总怪自己,才疏学浅,文字还难中主司的法眼。”
就他这几句谦虚自责的话,曹老太太便中意了;“功名有迟早。朱先生也不必心急。”她转脸问曹震,“朱先生跟你四叔见过面了?”
“是!”
“留朱先生便饭。你们叔侄,陪朱先生好好谈一谈。”
这便是中意的暗示;曹震答应着,将朱实又带到曹俯那里,转述了曹老太太的话,曹俯也就知道事成定局了。
于是,言归正题,“有个舍侄,今年十二岁,想奉求朱先生教诲。”曹俯说道:“不知道朱先生肯不肯成全?”
“言重,言重!”朱实欠身答说,“久闻府上有位小公子,天资卓绝;怕会耽误了他。”
“天资是还不坏,不过从小骄纵成性;及时矫正,全仗大力。”曹俯又说:“我这个侄子,一直在家塾念书,经书不熟,倒喜欢弄些杂学。将来要请朱先生痛下针砭,庶几可以走上正途。”
“天资好的,总不免逸出绳墨。”朱实答说:“像令侄这样的少年,我倒也遇见过一两个;宜于因势利导,不宜过于拘束。”
曹俯对芹官正犯了这个毛病;自从上次大冲突以后,他颇有觉悟,所以深以朱实的看法为然,不过,他怕矫枉过正,因而说道:“高论极是。不过,不中规矩,不成方圆。舍侄是先父唯一的亲骨血,家母对他期望甚深;总要请朱先生费心,将来能够让他挑得起承家的这副担子才好。”
这个责任甚重,朱实颇有不胜负荷之感;心里在想束修一定丰厚,礼数亦一定周到,馆地是好的;但东家到底是何意向,要先弄清楚了,才好下手。
于是他想一想问道:“令侄文章完篇了没有?”
曹俯知道,他所说的文章是指“制艺”,也就是八股文。八股有一定的程式,起头“破题”,只得两句,像做灯谜一样,是将题目换一个说法;然后“承题”,三四句话补足破题所不尽的意思;接下来是“起讲”,仍旧是题目的引伸。以下方是正文,共分“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两股对比,共为八股。学习制艺,循序渐进,由破承题开始,能做到束股、首尾俱全,即称之为“文章完篇”。
这些八股的程式,曹震不甚了了,曹俯却是懂的;但他仅止于懂而已,并没有学过。上三旗的包衣,自有进身之阶;曹寅在世之日常说:读书所以明理,不必学八股为干禄之具。所以曹家子弟,就学皆不习制艺;芹官当然亦不例外。
不过,朱实这一问,却引起了曹俯的心事;时异世变,曹家的恩眷已深,上进之路,越多越好。他在想:织造世袭,毕竟未奉明旨;芹官资质甚好,能够读书有成,讨个仕途出身,将来两榜及第,点了翰林,前途无量,不强似当织造,始终不过是内务府一个司员的身分?
这样一转念间,随即答说:“舍侄从未习过制艺;现在起步,不知道嫌晚不嫌?”
“不嫌,不嫌!”朱实一迭连声地答说,“其实习时文倒是晚些好;理路清楚,容易入门。”
“既然如此,就重托朱先生了。这方面的课程不妨加重。”
“是,是!”朱实连连点头。
“你叫人进去看看!”曹俯对曹震说,“让芹官先来见了先生;开馆之日再正式行礼。”
“四叔,”曹震建议,“索性让棠官也一起从了朱先生吧!”
曹震的想法是,富家子弟,必有伴读,不如拿棠官充数;曹俯却一片心在芹官身上,还想不到此。此刻为曹震提醒,随即向朱实说道:“小犬比舍侄小几个月,资质不如他哥哥,一并请朱先生费心!”
“好说,好说。弟兄在一起念书,便于切磋,是件好事。”
于是曹震一面吩咐开饭;一面派人进去通知,让芹官、棠官出来见老师,这话一传到季姨娘那里,可就大为张皇了,一面拉住棠官,胡乱替他擦脸洗手;一面催碧文到双芝仙馆,看芹官穿的什么衣服。
“干吗?”碧文懂她的用意,却故意这样问一句。
“人家穿什么,咱们也穿什么。站在一起,别显著不如人家。”
“如果人家有的衣服,咱们没有呢?”
一句话将季姨娘问住了;想了一会才说:“那就穿最好的。”
“趁早别这么想!穿得太好了,准挨四老爷的骂,”碧文又说,“如不如人家,不在衣服上头;书本上胜过人家,才算本事。”
她一面说,一面已检出一件浅灰线春的夹袍;一件拿曹俯的旧贡呢马褂改的“卧龙袋”;等棠官洗净了手脸,替他穿着。
“凡事看着你二哥,照他的样子,他怎么做,你也怎么做。”碧文在替他扣纽襻时不断嘱咐,“不教你说话,别胡乱插嘴,眼睛总要望着大人。你喜欢东张西望,眼珠乱转,这副猴儿相的毛病最大。千万记住了要改。”
她说一句,棠官应一句,收拾好了,领着来到双芝仙馆会齐;春雨正要送芹官出门,一见棠官的衣服,被提醒了。
“啊!”她说,“应该加件‘卧龙袋’,或是马褂,才合道理。”
于是让小莲即刻取来一件玄色摹本缎的卧龙袋,套在芹官的蓝绸袍子上。
“你做哥哥的,可照应着兄弟。”碧文向芹官说。
“我自己都还照应不过来呢!”芹官微有恐惧;怕是很古板的一位老师,往后会大受拘束,他拿手绢擦着额上的汗说:“为什么这么热?”
“心静自然凉。”春雨说道:“慢慢儿走,别急!”
“拿把扇子给我。快!”小莲答应着很快地去了;一会儿拿来的是两把,一把给芹官,一把给棠官。碧文不由得心里在想,季姨娘说小莲的那些话,实在是冤屈了好人。
“带着弟弟去吧,”春雨复又叮嘱:“这会儿必去是陪着吃饭,别喝酒!”
“我知道。”
“一回来先去见老太太。”
芹官点点头;当着棠官有些嫌春雨噜苏,仿佛把他看成不懂事的孩子,未免有伤他做哥哥的尊严,所以昂起头来,摇着摺扇,管自己往前走。棠官紧紧跟在他身后,也学哥哥的样,要打开摺扇,使得劲猛了,“啪哒”一声,掉在地上。芹官便回头瞪了一眼;春雨急忙拉一拉他的衣服;不道恼了芹官。
“你干吗?这么拉拉扯扯的!”
当着碧文与小莲,碰这么个钉子;春雨急忙缩回了手,脸红得到了脖子上。芹官是等话出了口,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心里又悔又恨,但当着碧文与棠官,什么话也不能说。只好硬着头皮,仍旧往前走。声音中听得出来,春雨依然跟在后面,直到中门;想回头看一下,又怕彼此神色尴尬,难以为情,就索性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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