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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红楼梦又叫什么《金陵记》第三章

第三章

        但是,小莲听话不说;却有个人不识奥秘玄妙,跟人在谈。

        这个人是夏云,她跟季姨娘的丫头碧文是两姨姐妹,碧文比她大三岁,受姨母之托,很关心这个表妹;夏云亦视之为胞姊,得了什么赏赐,都请碧文为她收藏,听到了什么新闻,亦总要告诉碧文。

        这天中门以内的新闻是,马夫人忽然对芹官管得严了,不准跟丫头们动手动脚地不庄重;管家嬷嬷亦已告诫各处丫头,见了芹官不准有什么轻狂样子。尤其使大家惊异的是,马夫人是在萱荣堂对芹官这么教训;这岂不表示曹老太太也觉得芹官应该管束?

        “表姊,我再告诉你件事。有一天晚上,都快三更了吧,秋月忽然叫我到双芝仙馆,说老太太找春雨。到了那里,春雨的样子好奇怪——。”

        夏云将那晚上的情形,由发现春雨神色有异,到曹老太太给了春雨一盒燕窝,都讲了给碧文听。

        “你看清楚了是燕窝?”

        “‘暹罗官燕’,怎么没有看清楚?”

        “盒子开过封没有?”碧文又问。

        “那可没有留心。”

        “也许是别的东西,拿装燕窝的盒子装了。”

        “那,你说是什么东西呢?”

        “这可不知道。”碧文又说,“反正像燕窝这种补品,绝不会是给芹官吃的。”

        “为什么?芹官不能吃燕窝?”

        “你不懂!别问了。多问多说多是非!”

        这碧文忠实能干,颇识大体;最难得的是安分知命。世家大族的婢仆,表面看来,身分一样;其实大有区别。有幸有不幸,只看是拨在谁的名下?拿曹家的丫头来说,运气最好的,拨到萱荣堂与双芝仙馆;其次是列于马夫人或震二奶奶名下;就拨给邹姨娘,也还能清清闲闲过日子,唯有季姨娘的丫头最不幸,主子不会做人,处处惹厌,连带下人也抬不起头来。

        因此这双表姊妹的处境,又如霄壤之别;夏云常替她抱屈,几次自告奋勇,要跟秋月去说,想法子把她拨到别处;不论那里,都强似跟着季姨娘。反倒是碧文自己不愿。

        “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能拨到别处,我岂有不愿之理。不过想想季姨娘可怜。人不但没见识,而且糊涂,还喜欢惹事。你想,她人缘这么坏,手段又不高,跟人惹事还不是自己吃亏;那一次不是搞得灰头土脸的,回来还惹四老爷一顿排揎,这么一个可怜虫,连棠官都不大爱理她;你想若非我帮着她一点儿,劝劝她、说说她;她自己觉得有一肚子的苦水,也总还可以在我面前吐一吐。如果连这一点都没有了,她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听得她这番说法,夏云唯有报之以叹息。但仆贤而主愚,碧文以为“多说多问多是非”;季姨娘却唯恐是非不多。这天她们表姊妹在悄悄谈心,不道隔墙有耳;季姨娘听得清清楚楚,喜心翻倒,决定大搅它一场是非。

        正在盘算之际,只听碧文在说:“你出来也不少时候了,当心老太太有差遣找不着人,快回去吧!”

        “再坐一会儿。不要紧。”

        “不!你去吧。”碧文又说,“我们那位午觉也快醒了,见了你一定问长问短,万一你不留神,漏了一言半语,就是是非。”

        这下提醒了季姨娘,本已从藤椅上坐了起来,复又睡了下去,紧闭双目,而且微微发出鼾声;耳听夏云脚步远去,仍旧装睡,直到碧文进来,方始翻一个身,作出午梦初回的神情。

        “棠官呢?”她问,“又野到那里去了?”

        “跟张师爷学围棋去了;跟我说了的。”

        “这是那儿来的?”季姨娘指着茶几上的两个水蜜桃问。

        “夏云带来给我的;我留着给棠官。”

        “哼!”季姨娘冷笑,“都吃得不爱吃了!与其烂掉,不如拿来做人情。”

        这就是季姨娘心地糊涂之处;碧文是听惯了这些话的,最省事的处置办法是不理她。管自己将桃子收了起来。

        “夏云什么时候来的?”

        “也就是你刚躺下不久。”

        “我竟不知道。”季姨娘又问,“她说了些什么?”

        “还不是稀不相干的闲白儿。”碧文不愿跟她多谈,看看天色说,“可以打帘子了。”

        季姨娘住的这个院子,天井较小,不宜于搭凉篷;只在檐前挂了几幅芦帘,朝放夕收,亦可祛暑。但季姨娘为此忿忿不平,常说:“那一处院子都有凉篷,就我这里没有。不是明欺负人吗?”此时听碧文提到帘子,不免又触心境;恨不得即时到双芝仙馆去看个究竟,能抓住芹官的什么短处,掀起一场波澜来。

        用清水发开了燕窝,小莲带着一个小丫头,各用一把镊子,慢慢地镊去了夹杂在燕窝中的羽毛;这是件需要埋头细看,心无旁骛的工作,加以季姨娘向来行路无声,因而直到她到了面前,方始发觉。

        “原来是季姨娘,吓我一跳!”小莲拍着胸说,声音中很明显地透出不悦;事实上,曹家上下,对她不懂“止步扬声”的规矩,每每悄然掩至,无不深抱反感;何况小莲是真的受了惊吓!

        季姨娘没有答她的话,一面自己拖出来桌下的凳子坐了下来;一面眼望着拣好的白雪燕窝说:“这东西很好哇!比四老爷吃的强多了,是给芹官预备的?”

        小莲很机警,早就想到季姨娘的脾气,一定会问这句话;所以答语也是早想好了的,“那里!是秋月看我们闲得无聊,拉我们的夫,派了这么一件差使。”她向小丫头使个眼色,“给季姨娘拿茶;再看春雨姊姊在那里?你说季姨娘来了。”

        小丫头答应着去倒了杯便茶来;季姨娘一看不是现沏的盖碗茶,顿时脸色一变,将茶杯推了推说:“我不渴!”

        小莲立即会意,心想小丫头固然不懂规矩;季姨娘也未免太小气了!一赌气便骂小丫头:“你也不小了,还是一点儿见识都没有!季姨娘是正经主子,你怎么倒一杯自己人喝的便茶来?还不拿回去;用专替老太太预备的,五彩御窑金托子的盖碗,赶紧沏一碗六安瓜片来!”

        她的声音很大,小寐刚醒的春雨,听得字字清楚;她不知道小莲缘何动肝火,但指桑骂槐的味道,是谁都辨得出来的。像季姨娘这种人,何苦跟她计较?小莲太不聪明;实在可恨。

        可是,她也知道,这时候没有工夫生小莲的气;要紧的是赶快挽回这个将成冲突的局面。转念到此,随即高声问道:“是季姨娘来了不是?”

        让小莲那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气得脸色发白,却又不便发作的季姨娘,听得她这一声,顿时觉得有满腔委屈要倾诉,随即答应:“是啊!我讨厌来了。”

        小莲还不肯相让,听她这么说,打算跟她讲理;但让刚走出来的春雨,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敢再响,却仍是赌气的模样,低着头拣燕窝,一并连春雨都不看。

        “你把先前沏给我的茶端来,温温地,正好让季姨娘先喝着;另外烧水——。”

        “不用费事,不用费事!”季姨娘抢着说,“就喝你的茶,挺好。”

        “那,”春雨搀她一把,“请里面坐!”

        季姨娘也愿意避开小莲,好从春雨探听出一点什么来,便即答说:“好,好!我上你屋里坐坐。”

        春雨却带了她到西面,常时马夫人、震二奶奶来了起坐的那间屋子;等小丫头端了茶来,春雨亲自双手奉上;季姨娘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罪过,罪过!你也坐啊!”

        一面说,一面拉;春雨便挨着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季姨娘可是有事?”

        “没有什么大事。棠官看他二哥哥用的手帕,都绣了字的,吵着也要;我也不知道绣的是什么字?特意来借个样子看看。”

        “喔,就是一个芹官的芹字。”春雨答说,“芹官常常掉手帕;小莲说绣上一个记号,别人就不会错拿了。绣什么记号呢?总不能绣上一把芹菜。芹官就说,干脆绣上一个芹字好了。其实,棠官的倒好办,现成有一朵秋海棠。”

        “对了!”季姨娘拍着手说,“怪不得大家都赞你心思好。出的主意真不赖。回头我让碧文去找楚珍,让她给描个秋海棠的花样。”

        “那也不用找楚珍,我这里就有现成的花样。你老请坐一坐;我去拿。”

        春雨知道季姨娘爱贪小便宜,拿了一本苏州新出的花样本子;一段上好的杭纺;又是两双贡呢的鞋面、一盒新样的通草花,一起捧到她面前,一一交代。

        季姨娘喜不可言,不断称谢;然后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今年多大?”

        “十七!”

        “唉,可惜!不然配芹官倒是——。”

        “季姨娘!”满脸飞红的春雨,抗声说道:“好好儿的,怎么拿我开胃?”说着,沉下脸来。

        春雨是瓜子脸,长眉入鬓,一生起气来,颇具威严;季姨娘急忙陪笑说道:“你别生气,我跟你闹着玩的。”

        “我也知道是玩话。”春雨将脸色放缓和了说,“不过外头人不知道是玩话,加油添酱地传了出去,平白里添好些是非。”

        “不会,不会!我们在这里说笑,那会有人知道。”季姨娘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看看你的手。”

        春雨便将右手伸出去,鲜红的朱砂掌,而且很软;季姨娘便又赞她手好,说是生了一双“掌印把子”的手。

        春雨没有答话,只巴望她早走,季姨娘却还喋喋不休地问东问西。春雨无奈,只好强打精神陪着她。

        外面小莲却有些不耐烦了,悄悄叫小丫头进去说:“震二奶奶着人来请春雨姊姊,说是约好了的,怎么还不去?”

        春雨平时心思极快,遇到对不上头的话,总要想一想,方始回答,此时因为跟季姨娘无味的周旋过久,神思困倦,不暇细想,诧异地问:“我那里跟震二奶奶约好了?人呢?”

        小丫头老实,“我也不知道人在那里!”她说。

        “你看你,颠三倒四地,怎么回事?既然没有人来,怎么又说震二奶奶着人来请?”

        “是小莲姊姊叫我来说的。”

        “不错!”小莲闻声赶了进来,指着小丫头说:“震二奶奶打发人来说的;她没有看见。”

        到得这时候,春雨如何还不明白?“啊!”她故意装得突然想起,“看我这个记性!原是早约好了的,竟忘得光光。我赶紧去吧!季姨娘,我顺便送了你去。”

        季姨娘早就看出是小莲在捣鬼;心里气得不得了,还亏碍着春雨的面子,不便发作,而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春雨自然也觉察到了,思量着还得讨她一个好,才能弥补她对小莲的不满;想了一下,说一声:“季姨娘请等一等!”去取了芹官的一个青玉扳指来,“棠官也快拉弓了。把这个送给他。”

        “不,不!”季姨娘口中客气,“芹官自己也要用。”

        “他有!还有三个。”

        “既然有得多,我就带一个给棠官。原说了天气凉快一点儿,就让他们小哥儿俩下箭道去拉弓;倒正用得着。”

        于是春雨陪着她出了双芝仙馆;走到半路,她想起一件事,站住脚不让春雨再送,态度非常坚决。春雨只当她是客气;不知道她是不愿意让碧文跟春雨相遇,会发觉她到双芝仙馆去过了。

        果然,一到家便意料到碧文会问:“姨娘到那里去了?还抱了一大包东西回来。”

        “在那边太太那里;送了我一点用的东西。”

        她口中的“那边太太”是指马夫人;彼此踪迹虽不密,一个月总有几次见面,所以这句话很容易骗得过碧文。

        “有新样的通草花,你挑几朵去戴。”季姨娘将包袱解开来说:“有块纺绸,可以作手绢儿,你闲着没事,替棠官的手绢儿上绣上一朵秋海棠。喏,新出的花样本子!”

        “手绢儿绣个记号的主意倒不错!”碧文问道:“是谁教给姨娘的?”

        “这还用人教?你就看得我这么笨,连出这么个主意都不会!”

        碧文笑笑不语,将东西收到一边;捧着新出的花样本子,回到自己屋里,在北窗下细细赏鉴,然后剪裁杭纺、描花样、配丝线,兴致勃勃地动起手来。

        季姨娘却清闲无事;坐下来心思一静,才想起到双芝仙馆要办的两件事,只办了一件。燕窝是亲眼看见了;春雨的神情体态,到底有何不同,却忘了去留心细看。听夏云的话,似乎春雨已经让芹官破了身子;这可是件稀罕事!到底芹官只得十二岁;可是也说不定,只看他唇上汗毛那么浓,身子那么壮,发育得早,比起棠官来,像是大了三岁都不止。

        那件事是一定有的,她心里在想,不过说跟春雨做了那件事,说出去似乎不能教人相信,转念到此,突然灵机一动,即时定了主意;同时心里已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两妾当值,一旬一轮;这一旬,曹俯是宿在季姨娘这里。

        他到二更多天才进来,棠官已经睡了。在堂屋里喝茶,是由碧文伺候;一进卧室,就没有她的事了。曹俯有些头巾气,在卧室中从不使唤丫头的;擦背洗脚都是季姨娘服侍。

        曹俯双手撑着桌沿,让季姨娘使劲替他擦背时,双眼注视桌面,很容易地发现那枚扳指;随即问说:“是那里找出来这么个小号的扳指?”

        “芹官屋里的春雨,说棠官也快拉弓了;这样子的扳指芹官有四个,拿了一个给棠官。”

        曹俯点点头:“我也听说了,芹官屋里大的那个丫头,很识大体。”

        季姨娘正好接口:“大的识大体;可惜小的不识。”

        “小的是谁?”

        “叫小莲。”

        “啊!小莲,我记得有这么一个丫头。”曹俯问说:“她怎么不识大体?”

        “我也是听说。”季姨娘很谨慎地说:“看样子,有像有不像。”

        “到底什么事?你听人说了些什么?”

        季姨娘不作声;手上却更使点劲,然后拿手巾到西洋大瓷面盆中去搓洗,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似地。

        “怎么回事?”曹俯本是闲谈,此刻却很关心了。

        “别打听了吧!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说了又是是非。何况,老爷也未见得肯信。”

        “孰是孰非,可信不可信,我自然知道。你只跟我说老实话就是。”

        “有句话我倒可以老实说,因为是我亲眼得见;老太太给了芹官一盒燕窝。”

        “给了芹官一盒燕窝?”曹俯不解,“干什么?”

        “亏老爷也问得出这话!”季姨娘笑道:“燕窝除了滋补身子,还能干什么?”

        “这话就不对了!小孩子那里谈得到滋补?”

        “是不是?我早说了,老爷不会相信;不过,我的眼睛可没有瞎。”

        “这么说,是真的了?”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小莲在镊燕窝上的毛;她说是老太太交代她收拾的。这话骗谁?萱荣堂那么多丫头,自己不会收拾?再说,老太太向来不大爱这些东西的。”

        曹俯一听这话,双眉深锁;坐下来沉吟了好一会才又开口:“你说,小莲怎么不识大体?”

        “老爷也不必打听,徒然生闲气。”

        季姨娘还在盘马弯弓,蓄势待发;曹俯却不耐烦了,皱着眉说,“那来这么多废话!”

        “好!我就说。”季姨娘装出被逼不过,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小莲勾引芹官,破了芹官的身子。”

        一听这话,曹俯目瞪口呆!这副神情,在季姨娘不免有些害怕;但转念想到,这正是自己说话见效的明证,此刻是紧要关头,必得沉住气,因而跟曹俯对望着,一脸戒备的神色。

        “真有这话?”

        “谁知道呢?”季姨娘心思突然灵了,答了一句很有力的话:“不过,小莲在拣燕窝,千真万确。”

        “是你亲眼看见的。”

        “不早就说过了,我眼睛又不瞎。”季姨娘接着说,“如今里头管芹官也管得很紧,不准他再调戏丫头。不过,有老太太护着,能管得住、管不住,可真难说。”

        这几句话让曹俯震动了!他原来只以为芹官不喜读书,难成大器;谁知尚未成年,已成恶少!而且所犯的是首恶之淫;想到李煦家破人亡的往事,更觉惊心。何况少年斫丧,只怕未到成人,便已夭折;想到父兄先后下世,唯独剩下芹官一线根苗,亦竟斩绝,不觉流下泪来。

        季姨娘心想,这眼泪就流得没有道理了,便即劝说:“老爷也不必伤心,横竖还有棠官——。”

        话犹未毕,只听一声断喝,“住嘴!”曹俯怒容满面,“你懂什么!以后不准你提芹官;更不准你到处去说芹官的是非!”

        季姨娘不想落得这么一个结果,自觉委屈得要哭;但却不敢。绷着脸料理了睡前的一切,也不管曹俯,自己回后房去睡了。

        一觉醒来,依稀听得前房有叹息之声;灯也还亮着。她悄悄起床,张望了一下,只见曹俯独对孤灯,犹自发楞。这是为什么?莫非有一场大风波?季姨娘惴惴然地,后半夜再也无法入梦。

        江南称七月为“鬼月”;说是鬼门关开了,孤魂野鬼,到处游荡;深怕无意间得罪,便有祸殃,所以在这些日子里,对孩子们的约束特严,棠官爱玩的弹弓,也让季姨娘收走了,亦是怕他无意间打到了附墙缘壁,视之无形的厉鬼。

        偏偏家塾中的两位老师,由于“秋老虎”的缘故,都病倒了,只得暂且放学;棠官在家无事,约束更难;很想找芹官去玩,刚说得一声,就让季姨娘喝住了。

        “死没出息的东西!人家不愿意理你;你偏要讨上门去看人家的脸嘴。你怎么这么贱啊!”

        “姨娘也别这么说!”碧文有些听不过去,“芹官有时候说他几句是有的;他在写字读书,叫棠官自己在双芝仙馆玩也是有的;那里就不愿意理他了?”

        “就不算他,也还有他那里的丫头——。”

        “那,”碧文抢着说,“我更要说公道话了!不说别的,只说那天棠官因为天雨路滑,摔了跟斗,春雨替他洗脸换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回来。那里就错待了咱们?”

        “我不是说春雨。”

        “那么是说小莲?”

        “哼!什么小莲!总是板起一张死脸子,倒像嫁过去就死了男人似地。”

        “姨娘!”碧文到底忍不住了,“你就积点口德吧!”

        一看碧文板着脸说话;季姨娘有些忌惮她,反倒不开口了。碧文便作主让棠官去找堂兄。那知不巧,芹官不在双芝仙馆。

        原来芹官也是闲得无聊,到各处串门子去了;先到震二奶奶那里,主仆都在午睡,只好另走一处。

        信步踏入马夫人的院落,静悄悄地声息全无,却有袅袅轻烟,从堂屋门口的竹帘中飘出来。芹官绕道游廊,掀帘一看,只见楚珍一个人在摺中元祭祖焚化的锡箔。看到芹官也不起身,也不招呼,只含笑目迎。

        “太太呢?”

        “不在屋子歇午觉?”楚珍向东面呶一呶嘴说。

        “这锡箔——。”

        “你别动!”楚珍大声喝阻。

        芹官急忙缩回了手,“你吓我一跳!”他说,“你的嗓门儿好大。”

        “天生就是这样。”楚珍答说,“如果不是你胡乱动手,我也不会喊这么一嗓子。”

        “怎么叫胡乱动手?看看你摺的锡箔都不行?”

        “也不知道你的手干净不干净?”楚珍答说:“弄脏了锡箔,我可怎么焚化。”

        “咦!你这话好奇怪!”芹官伸出双手,自己看了一下,“我的手并不脏啊!”

        “谁知道你脏不脏?”

        “我不懂你的话!”

        “不懂就算了。”

        “教人纳闷。”芹官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看她穿一件短袖的玄色绸衫,露出大半截浑圆雪白的膀子,真想摸一把;却是伸出手去又收了回来。

        这个动作让楚珍发觉了,笑着说道:“听说你这两天很乖。”

        芹官笑笑不答;停了一会,没话找话地说:“你嘴唇上的胭脂调得很出色。”

        “不但出色,而且很香,搀了玫瑰油在里面的。”楚珍故意逗他,“你敢不敢吃!”说着,便将嘴唇翘向芹官。

        就这时听得西屋暴声在喊:“楚珍!”

        一听马夫人这样的声音,芹官知道有麻烦了,赶紧起身,溜了出去。楚珍却不能像那样,虽知马夫人在生气,却不知她生气的缘故?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进得西屋,只见马夫人已经起身,站在那里怒容满面地说:“好好的爷儿们都让你们教坏了!”说着,一掌掴在楚珍脸上。

        楚珍摸着火辣辣生疼的脸,既惊且羞亦悔;两泡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你还哭!你自己觉得委屈了不是?我问你,什么手脏不脏的;我再问你,前两天我是怎么交代的,芹官如果跟你们动手动脚,你们躲开别理他!那知道你反倒去勾引芹官。好下贱的东西!我这里可容不得你了!”

        听到最后一句,楚珍魂飞天外,双膝一弯,跪倒在地,颤声讨饶:“太太!我错了。怎么罚我都行,就别撵我。”

        “我没有想撵你。是你自己不想在这里待。”马夫人大声向外吩咐:“把赵嬷嬷找来!”

        外面丫头答应着,接着,纱窗外面有人影闪过,必是去唤管家赵嬷嬷,要把她带走了。

        楚珍这一急非同小可,膝行两步,想抱住马夫人的腿哀求;那知道马夫人一甩手往后便走。楚珍扑个空;楞在那里,手足无措。

        “你们赶紧把楚珍的东西检一检!”她听见马夫人在外面交代,“等赵嬷嬷一来,立刻领了她走。”

        “太太,楚珍一时的错…….”

        “你们不必替她求情!”马夫人大声说道:“没有用!她太不安分,我早就不想要她了!”

        听得这话,楚珍的心猛然往下一落,在心中自问:“我怎么不安分了?看样子是有人在太太面前,不知说了我一些什么?无怪乎她刚才生那么大的气。原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样子求也是白求;不过——。”她无法再想得下去。

        膝盖已经跪得疼了;楚珍心想,既然求也是白求,那就不必自讨苦吃,站起身来揉揉膝盖,手扶着桌子,只是在想,是谁在马夫人面前进谗?

        也不知想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窗外一条伛偻的影子,是管家赵嬷嬷来了。

        “楚珍太没有规矩,我不能要她了。你把她领了出去,交给她爹。”

        “太太,”赵嬷嬷问道:“不知道楚珍怎么不守规矩?”

        “你问她自己!她再待在这里,芹官会变得下流!”

        别的过失都有宽恕的余地;唯独这一款罪名,让赵嬷嬷觉得为她求情都是多余的,只有替她讨些赏了。

        “楚珍总也服侍了太太一场。这一出去,日子怕很难过。”赵嬷嬷说:“她爹在机坊,干画花样的活,拿的上等工钱,只是不成材,又嫖又赌;楚珍跟她爹也过不到一起。”

        “我可不管他们父女过得到一起,过不到一起。反正你按规矩办;另外,你跟震二奶奶说:赏她二十两银子,出我的帐。”

        “是!”赵嬷嬷便喊:“楚珍,楚珍!”

        楚珍走了出去,只见马夫人坐在方桌边一张凳子上;看到她将脸扭了过去。楚珍觉得伤心,忍不住又要掉眼泪了。

        “你自己犯规矩,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楚珍答说:“早就有人在太太面前,说我不守规矩了。”

        赵嬷嬷原意,还想替她挽回;不道说出话来,仍是负气的模样,不由得骂道:“你看你!在太太面前,也是这么说话!一点规矩都不懂。”

        楚珍不敢回嘴,将头低了下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心里在想,是谁在马夫人面前进了谗言?也许是春雨,她不来过好几回吗?正在转着念头,赵嬷嬷却又发话了:“给太太磕个头,收拾收拾东西就走吧!”

        楚珍不作声,只是跪了下来,替马夫人叩了头;然后起身,扭头就走。马夫人暗地里叹口气,心想:是脾气这么僵的人,即便用下去,将来也难免淘闲气。狠一狠心,就让她走了吧!

        其时震二奶奶听说马夫人为楚珍生了很大的气,特地赶了来探问;马夫人不便说她勾引芹官,只说:“这个丫头不好!我早就不想要她了。”

        震二奶奶当然看得出来,这不是实话。一个丫头的去留,不是什么大事,便不再谈楚珍,“可是,太太这里少了一个人。”她说,“该补一个。”

        “不必了!我也没有多少事,少就少一个好了。”

        “这是太太体谅,不过,无例不能兴,有例不能减,补还是要补的。”震二奶奶问赵嬷嬷,“你看,谁顶楚珍的缺?要安分,也要能干。”

        “有是有个人,要商量;不知道说得通,说不通。”

        “谁啊?”

        “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算了!算了!”马夫人急忙摇手,“别多事了。”

        赵嬷嬷与震二奶奶都不作声;好一会,震二奶奶叹口气说:“提起碧文实在可惜。丫头好,主子不好;主子好,丫头不好!”

        她的声音虽低,却仍旧让在后房收拾衣物的楚珍听得清清楚楚。显然的最后一句是说到她身上;愤愤地在想:“丫头有什么不好!倒是主子耳朵软。拿我跟季姨娘比,怎么也不能叫人心服。”

        一面想,一面将自己的衣服什物,胡乱塞在箱子里;偶然抬头,发觉窗外有人在向她招手——是马夫人的另一个得力的丫头,这天请假去探亲的妙英。

        “怎么回事?”妙英等她出去了,皱着眉轻声问道:“好好儿的,忽然要打发你走?”

        “谁知道呢?反正犯小人就是了。也不知是谁在太太面前说我;太太说:早就不想要我了!”楚珍忽然伤心,流着眼泪说:“忠心耿耿服侍了人家四、五年,临了儿落这么一句话。我死都不甘心。”

        “你别难过!我看去求一求——。”

        “不!”楚珍打断她的话说:“没有用。”

        “你别管。我去试一试。”

        说完,妙英从后窗下绕到前面,进屋跟马夫人照个面,表示她已经销假了。

        “你妈的病怎么样?”

        “还不是哮喘老毛病;一交了秋就要发的。”妙英紧接着说:“我回了一趟家,想不到楚珍闯了祸,说太太要撵她。今儿也晚了,是不是让她明天再走?”

        马夫人尚未答话,震二奶奶却在发问:“这话是楚珍让你来说的。”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是你的意思也不行。没有这个规矩。你快帮着她收拾收拾东西吧!你仔细看一看!回头就不用再打开箱子了。”

        本来已很不平静的心境,此时越发意乱如麻;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恍惚惚,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收拾好了没有?”赵嬷嬷出现在后面的房门口;她身旁是妙英,愁眉苦脸,有着一种无可言喻的歉疚无奈的表情。

        “喔,”楚珍定定神说:“一时也收拾不完,不过不必再麻烦了;随后请妙英替我收拾起来就是。赵嬷嬷,请你老通知我爹来接我。”

        “当然要把你交代你老子。不过今天总来不及了;让妙英帮你再收拾收拾,提了箱子到下房里去睡一晚;我通知你爹,明天上午来接你。”

        “好了!”妙英接口,“就这么说了。赵嬷嬷先请吧,回头我送她到你这里来。”

        赵嬷嬷点点头说:“可别太晚了。”

        等赵嬷嬷一走,只听马夫人在喊妙英;不久,她去而复回,告诉楚珍说,马夫人到萱荣堂去了。接着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珍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好一会才开口:“总怪我自己不好!平时原是说笑惯了的;那知道太太忽然认起真来——。”她将芹官闯了进来以后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不过是个因头;太太心里是早就要撵我了。你看,竟一点都看不出来。想想真是可怕!”

        “是谁说了你的坏话?”妙英有些不安,“我可从来没有搬过口舌。”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说你。我知道是谁把我看成眼中钉?”

        “谁?”

        楚珍想一想答说:“我可是要去了;以后你要小心一个人,春雨。”

        “是她?”妙英偏着头想了一会说:“有点像。”

        “你知道就好。”楚珍用低沉的声音说,“反正我受冤枉是受定了。”

        “何不跟太太说个清楚?”妙英倒很热心,“拚着我耽个不是,你今天还是睡在这里;回头看太太兴致比较好的时候,我替你再求一求。”

        “没有用的。”

        “你不管有用没有用,只仍旧睡在这里——。”

        “不!”楚珍打断她的话说,“你不能自己害自己;一上来就自作主张,太太会生气,以后你的处境就难了。”

        禁不住妙英心热,本来负气决绝的楚珍,终于同意让妙英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在马夫人面前讨得一个情,收回成命。不过,妙英宁愿担干系,让她仍旧住在原处,却怎么样也不能为楚珍所接受。

        “现在出去,已经脸都丢尽了;莫非到那时候真让人家来撵我?”楚珍容颜惨淡地说:“我最好强,偏偏落这个下场,只好认命!”

        “你别这么说!太太也是一时之气。过后自然会想起你的许多好处。”

        这句话倒将楚珍说动了。本来自己想想,原有许多好处;如今听妙英也是这么说,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马夫人驭下并不刻薄;更非不知好歹的人,过了一时之气,想起她的许多好处,应该会回心转意。

        “我先送了你去,暂且委屈一会儿;只要我在太太面前把情求下来,不管多晚,我都会来叫你。”

        一到了所谓“下房”,楚珍才意识到自己是“沦落”了。住在马夫人的后房,床帐衾褥,一样也是不离绸缎;收拾得纤尘不染,与大家小姐的闺阁,相去不远。到了这个干粗活的老妈子群居之处,光是耳中所闻的喧嚣嘈杂;鼻中所闻的恶浊汗臭,就使得她有片刻都不下的感觉。但事到如今,只有出以最大的忍耐。同时,对妙英的好意,本来只是持着“让她去试一试也好”的想法;此刻却是异常迫切地希望她成功,能早早地来领了她回去。

        当然,楚珍之忽然会出现在这里,必然引起大家的注意。她倒是宁愿大家不理她;甚至在私底下议论,她亦可以装作不曾听见;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这个来问几句,怎的落到这般光景?那个来表示关切,问她回去了干什么?正在满心焦躁,那里有心思来跟她们作此毫无必要的周旋!厌烦到极处,恨不得即时便死!

        好不容易到得二更时分,人声静了下来;她开始想到妙英——下房在中门以内;如果有好消息,妙英随时可来。但是,三更、四更;望酸了双眼,始终未见妙英的影子。

        马夫人一向黎明即起。平时只要她一有响动,楚珍就会惊醒,这天自是毫无声息;只好自己开房门,招呼丫头来伺候晨妆。

        门一开,吓一大跳;只见妙英直挺挺地跪在门外,“怎么回事?”她问。

        “求太太饶了楚珍吧!”

        “唉!”马夫人叹口气,“昨儿晚上,跟我蘑菇了半夜,我不都跟你说了吗?不是为了芹官,我也不会这样子办;既然这样子办了,就再也没法儿挽回了。”

        “求太太先哄她回来;把她的面子给圆上。那怕过些时候,让她自己告退,她也还是感激太太的。”

        马夫人沉吟好一会,毕竟心软了;“好吧!”她说,“你先叫她回来再说。”

        “是!谢太太的恩典。”

        妙英磕了个响头,站起身来,高高兴兴地直奔下房。

        “楚珍、楚珍!”她一进那个院落,刚喊得两声:心便蓦地里往下一沉,因为看出那些老妈子的脸色有异。

        “楚珍不知到那里去了。”昨夜跟楚珍睡一屋、专门为曹老太太洗衣服的杨妈说:“四更天我起来,还见了她的:等一晓睡醒,人就不见了。”

        “那,”妙英着急地说,“会到那里去了呢?”

        “是啊!大家也都这么在问。”

        “别问了!去找。”

        妙英心中一动,直奔原先做过下房,此刻储存什物的那座院落:一踏进去,视线首先投向井边。一看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井边有一双鞋和一个原先盖在井口上的木盖子。

        这一哭惊动了丫头、老妈子,闻声而集,相顾惊诧;接着,赵嬷嬷也赶到了,一见妙英脸上的泪痕,便知是楚珍投了井。她面色凝重地说:“散散吧!大家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别到处混说!谁要是惹了是非,让震二奶奶知道了,我可不管。”

        听得这话,纷纷各散:往外走的人丛中,挤进一个人来,是棠官,直奔井口,往下探视,接着往后一仰;离开井口,大声说道:“好怕人!井里有个脑袋。是谁啊?”

        “是楚珍!”赵嬷嬷一把拉住他说:“没有什么好看!赶紧回去。乖!别多说什么。回头,我抱一条小狗给你。”

        “你家的大花生了小狗了?”棠官惊喜地问,“生了几个。”

        “对了!我这会儿没工夫跟你细说:回头你来看了就知道了。快回去。”赵嬷嬷又叮嘱一句:“千万记住!别多说。”

        等棠官一走,赵嬷嬷跟着也就走了;第一件事,自然是告诉震二奶奶;她已经得到消息,正要到马夫人那里去商量,一见赵嬷嬷便即说道:“此刻顶要紧的,里头先不能惊动老太太;外头不能惊动四老爷。你把我的话交代下去以后,到太太那里来。”

        到得马夫人那里,只见她跟妙英,正相对垂泪;震二奶奶叹口气说:“真正冤孽,到底为了什么?连性命都不要了呢?”

        “是——。”马夫人示意妙英回避,方始将楚珍被责的真相,以及妙英为楚珍求情的经过,都告诉了震二奶奶。

        “原来是这么回事!”震二奶奶想了一下问道:“妙英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我告诉她了;她替楚珍辩白,说偶尔跟芹官闹着玩,是有的;可决没有教坏芹官的意思。”

        “不管有意思,没意思,这件事绝不能扯上芹官。”震二奶奶大声喊道:“妙英,你过来!”

        唤来妙英,下的是安抚的工夫,正式让她顶了楚珍的缺,拿楚珍的那一份月例;又夸赞她义气过人;然后才叮嘱她不能道破楚珍被责的真相。

        “只说她打碎了太太心爱的一只茶杯,太太说她;她还跟太太顶嘴,所以才撵她的。本意只是吓一吓她,仍旧要让她回来的。谁知道她心拙福薄呢?我的意思你明白了没有?”

        “明白。”妙英点点头:但声音中不免有替楚珍抱屈的意味。

        “真没有想到她会寻短见。”马夫人黯然地说,“早知这样,我就不放她走了。”

        这话说得太厚道了。震二奶奶驭下以威;觉得马夫人的话无异是鼓励下人,以死相胁;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所以接口说道:“不相干!楚珍死得可怜,可是死不足惜。都像她那样,主子说两句,就抹脖子跳井的,家还成个家吗?”

        “话是不错!不过——。咳!”马夫人感慨万千,却说不出来,“不管怎么样,总是主仆一场;我想看看她去。”

        “不!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看了徒然伤心;而且听说脑袋都泡胀了,看了吓人。太太念她死得可怜,赏几两银子,让她老子替她做两场佛事,倒是于楚珍有好处。”

        马夫人是清真,对于“做佛事”之说,不便答腔;想了一下说:“妙英,你来开箱子,找几件好衣服发送她。”

        下人身死盛殓,都在后面西北角一座小院落,不延僧道,不准举哀,悄悄抬进一口棺材来,入殓盖棺,又悄悄儿抬了出去,专有一块基地下葬。楚珍的下场,亦复如此;不过大半天的工夫,棺材便已出了一道平时深锁的小门;送她出门的只得两个人,一个是赵嬷嬷、一个是妙英。

        妙英一下子成了众所瞩目的人物,走到那里都有人拉住她,低声探问楚珍的死因。别人都还容易搪塞,或者照震二奶奶所教的话说一遍:或者干脆说一句:“谁知道呢?”问的人自然就不会再往下说。唯独遇见季姨娘,就不易脱身了。

        “我不相信!”季姨娘说,“你们太太也不是小气的人,就楚珍打碎了一件她心爱的磁器,也不会骂得她要去投井。”

        “她的心拙嘛。”

        “心拙也不会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其中一定有缘故,不过你知道了,不肯说。”

        “我实在不知道。”妙英急了,“季姨娘要不要我罚咒?”

        “何必这么认真?不过闲磕牙而已。”季姨娘又说,“我听说楚珍挨骂的时候,芹官也在。”

        妙英心中一跳,力持镇静地答道:“我不知道。季姨娘是从那里听来的?”

        “你先别问,只说有这件事没有?”“那天我请假回家,到晚上才回来,怎么会知道?”

        “也没有听说?”

        “没有。”妙英又追问一句:“季姨娘到底是听谁说的?”

        “反正总有人吧!我也不必告诉你,省得惹是非。”接着,忽然冷笑一声:“哼!只怕是非也还是省不掉。”

        妙英好生害怕,着急地说:“季姨娘,季姨娘,千万不能再出事了;如果拉扯上我,迟早又是一条命。”

        妙英不过胆小怕事,急不择言:季姨娘却觉得弦外有音,心头疑云又生。这时碧文可忍不住又要说话了。

        “姨娘也真是!这些事有什么好打听的?别说妙英那天请假回家不知道;就真有点什么,她不肯说的。何况本来就没有什么事。”

        “碧文,”妙英如释重负,“你可是个见证,我没有在季姨娘面前说什么!”

        “好了,好了!”碧文也恨妙英不懂事,偏要如此表白;倒像真有什么秘密,必须隐瞒似地,真如俗语所说的,“越描越黑”,不智之至;因而没好气地说:“本来没有事,何用我做什么见证?”

        “是,是!”妙英也会意了,“本来没有事。”

        越是如此,越使季姨娘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那天有人看见芹官从马夫人院子里出来,这件事千真万确;因为看见他的,就是棠官。季姨娘在想,何以这么巧?偏偏芹官去了一趟,楚珍就跳了井?要说楚珍之死,跟芹官无关,是谁也不能相信的。

        的确,连芹官自己都觉得楚珍之死,不能说与他无关;因而常是一个人在念:“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春雨先不懂这句成语,忍不住动问:等弄明白了,便即问道:“你到底跟楚珍是怎么回事?”

        “没有事!就说了我嘴上的胭脂你吃不吃这么一句玩笑话,那知道竟招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也是她自己招的。除非你逗了她,她才说了这句话。那一来,你多少总有过失。”

        “没有!我没有招惹她。”

        “既然不曾招惹她,你又难过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芹官突然问道:“今天她的‘头七’吧?”

        春雨算了算日子,点点头问:“是的。头七又怎么样?”

        “我想去祭她一祭。”

        春雨大骇,“你疯了!”她说,“你到那里去祭?”

        “井边。”

        春雨大为摇头,“小爷!你就体谅我们一点儿,别多事了!”她说,“你还怕嫌疑不够,自己拿个溺盆子往头上扣?”

        芹官不作声,但怏怏之意,溢于颜色。小莲便说:“其实祭楚珍又何必非到井边?望空一拜,心到神知。”

        春雨正要怨小莲多嘴;不道芹官已笑逐颜开,“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他说:“我倒没有想到,可以遥祭。”

        “你别高兴!”春雨拦在前面,“什么遥祭不遥祭?香蜡锡箔的,让震二奶奶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接着又骂小莲,“你也是吃饱了撑得荒,胡乱出馊主意。”

        “你别骂她,你别怕震二奶奶会知道。一不用香蜡、二不用锡箔。只是香花清馐、心香一瓣,聊以尽意而已。”

        春雨不甚听得懂他的话,不过既不用香蜡烛台,事亦无碍;只要隐密一些,就随他去“遥祭”好了。

        “你预备什么时候祭?依我说,到晚上关了门,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也不管你。白天可不行!”

        “原不是白天,月下最好。”

        芹官将这件事看得很郑重,要小莲去弄了四样水果;蜜桃、花红、菱角、藕;亲自动手洗干净,装了高脚盘;又在宣德炉中烧了几块檀香;用一张乌木大方几摆在院子正中,供上祭品,肃然而立,不觉流下泪来。

        “楚珍姊姊,”小莲在一旁代他祝告,“芹官在祭你,你可知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些;自己不觉得死得冤枉吗?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只望你早早超生;拣好好的人家去投胎。这辈子吃了做奴才的亏,下辈子可别再当奴才了!”

        “小莲!”春雨大为不悦,“你怎么跟楚珍说这些话?”

        “我是好话。”

        “这还叫好话?”春雨又说,“真的要祭楚珍,就规规矩矩跪下来磕个头;那可以这样子闹着玩?”

        “说得是!”芹官接口,“拿拜垫来,磕头。”

        “磕头也不能你磕。”春雨提了个拜垫来,居中放好;自己跪了下去,倒是默然地祝祷了一番——她是有内疚的;知道马夫人痛责楚珍,是有她先入之言之故。平心而论,也不能说楚珍如何勾引芹官;因而在默祷中很说了些歉疚愧悔,乞求宽宥的话。

        “你跟楚珍说些什么?”小莲等春雨站起身后,好奇地问,“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这个月是鬼月,”春雨答非所问地,“千万要小心,凡事忍一口气,吃亏就是占便宜。不然,正好碰上‘恶时辰’,懊悔就晚了。”

        “这,”小莲愕然,“这就是你跟楚珍说的话?这些话是怎么想到的呢?”

        “我说的是好话,信不信在你。”

        “是的!确是好话。”芹官点点头说:“小莲你也行个礼,咱们就算心意到了。”

        于是小莲也行了礼,将宣德炉捧回书房。四盘水果,恰好供纳凉消闲之用;但上过祭便是“福胙”,应该分享,名为“散福”;春雨很会做人,没有忘掉小丫头跟坐夜的老妈子,每人亦都分到一分。

        “虽说‘秋老虎’,到底不过白天热;晚上很凉了。”春雨说道:“还是回屋子里去吧!”

        “不!这么好的月亮,我可不愿意闷在屋子里。”芹官问道:“今天是十三还是十四?”

        “十三。”春雨一面回答;一面进屋,拿了一件熟罗背心,替芹官套上。

        “后天就是中元了。”芹官又问:“要放瑜珈焰口吧?”

        “年常旧规,自然要放。”

        “咳!想不到又添新鬼。”芹官望着月亮,自语似地说,“世间到底不知道有鬼没有?若说有鬼,谁曾见过;倘说没有,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形容,披头散发的吊死鬼,还说声音像鸭子叫的是落水鬼;又是新鬼大、故鬼小,莫非都是骗人的话?春雨,你说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或没有鬼会报仇活捉,世界上害人的事,不知道会多出多少倍来!”

        “我可不相信。”刚走了来的小莲接口,“凡事不是我亲眼得见,任谁说我也不信。”

        “哼!”春雨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笑声,“这会儿说得嘴硬,真要让你一个人睡在黑房子里,看你怕不怕?”

        “那不是怕鬼;是怕有什么人闯进来。”

        芹官一半是出于恶作剧、一半是帮春雨说话;随即笑道:“小莲,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要看什么赌。”

        “自然是你办得到的事。我在老太太外屋写了几张字,你到萱荣堂找秋月,只要替我把东西拿回来。就算你赢了!”

        此时要到萱荣堂,便须经过楚珍新近毙命的那口井;小莲自然胆怯,但大话说出去了,不便退缩;硬着头皮说:“好!我去。拿回来我赢什么?”

        “你说吧!”

        “今晚上就替我写信。”

        “行。”

        “算了!”春雨觉得必须拦阻,“吓着了不是玩的。”她又埋怨芹官,“央你写封信,推三阻四,真要抽懒筋了。你就趁今儿晚上风凉,就替小莲写了吧!”

        芹官笑笑不答,是不接受但也不拒绝的意味;小莲生性好强,叫着小丫头说:“点盏灯笼来。”

        见此光景,春雨不便再拦;心想时候还不算太迟,各处院落,大多有灯,非深宵人静之比,就随她去走了一趟。

        等她一走,芹官却有悔意,“小莲好强,说了满话,转不过弯来!”他说,“真不该让她去的。”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先是任性;做了又要悔。何必当初!”

        芹官默默,沉吟了好一会,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说的不错,凡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必悔。”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做事不可任性。”春雨又说:“除了老太太,大家都拿你当大人看了。就是老太太,心里又何尝不知道,你是大人样子了,只是舍不得放你出去。你自己心里该有个数;也要打算打算。”

        “我该怎么打算?”

        “成家立业!”春雨又说:“四老爷是恨铁不成钢。其实,心里是疼你的。”

        “我也知道。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一听到声音,一瞧见影子,我就变得笨了。明明很容易说好的一句话,偏就想不起。”

        接着,春雨便开始苦口相劝,他不是讲读书、做人的许多道理,只是强调全家对他的期望。芹官先还唯唯答应着,慢慢地有了不耐烦的神色;春雨很机警,见此情形就不再饶舌了。

        “怎么?”芹官突然想起,“小莲还不回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会出什么事?一定是秋月留她聊聊天。”

        话虽如此,春雨也不大放心;最后终于决定自己带着小丫头去接她。那知刚把灯笼点上,小莲回来了。

        春雨先注意她手中,果然拿着两张字;便即笑道:“芹官输了东道。”

        “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芹官也迎了出来。这时小莲已进了堂屋,明亮的灯光,照出她脸上忧疑的神色;春雨不免一惊,芹官也觉得事有蹊跷。

        “是这两张字不是?”

        “不错!”芹官答说,“我输了,我替你给你表姊写信。你来吧!”

        “明天再写,今天晚了。”

        “真的!”春雨顺理成章地说:“今天晚了,你快睡吧。”

        一面说,一面进屋,为芹官铺床赶蚊子;服侍他睡下,拧小了灯,轻轻退了出去,去看小莲。

        小莲在她自己屋里,正对着灯发楞;见是春雨,低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个人从咱们院子外面一闪躲开,身影像是季姨娘。”

        “不会吧!她跑来干什么?”

        “谁知道呢?”小莲紧接着说,“我手里有灯,很想跟过去看个明白;后来想想还是别这么做吧!”

        “对了!”春雨欣慰地,“如果跟过去看清楚是她,彼此都下不了场。你能这么想,是长进了。”

        “不过,我心里疑疑惑惑地,总觉得仿佛要出什么事似地。”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把心放宽来!”春雨又问:“怎么去了那么大的工夫,是不是跟秋月聊上了?”

        “不是!”小莲停了一下说,“跟你老实说吧,到了‘那地方’,我有点害怕;可又不甘心就这么回来,自己给自己壮胆,磨够了时候,到底让我冲了过去。”

        “你真行!”春雨笑道:“居然不怕鬼。”

        “我看,鬼倒用不着怕,人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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