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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嘉庆本

        嘉庆本的评语大致如上文所引。关于这本子的本身也有些可说的。从程、高以后刻本流传原是相当复杂的,从这本可以窥见一些模糊的轮廓。

        (一)人与时代的问题。卷首有引言一段:

        一书向来只有抄本仅八十卷,近因程氏搜辑始成全璧。但彼用集锦板,校勘非易,不无颠倒错乱。藤花榭校雠刊刻,始极精详。兹本坊又将藤花榭刊本细加厘正,较定讹舛,寿诸梨枣,公行海内,阅者珍之。甲子夏日本堂主人谨识。

        所谓耘香阁当是书贾。藤花榭,据启元白先生来信说:

        藤花榭为额勒布斋名。额字约斋,满洲人,官至户部侍郎,于嘉庆九年刻中字本《说文》。此从刘盼遂先生处得之。刘并云,额曾刻,但忘其说之出处矣。

        “耘香阁重梓”在嘉庆九年,则藤花榭原版当在嘉庆初年,即紧接着乾隆末年程、高排印的本子。

        (二)如何综合整理程本的问题,他说:“细加厘正,较定讹舛”,但所采用的程甲还是程乙呢?当是他们的折衷。那么,偏重于程甲还是程乙呢?这本虽也有采用程乙的地方,如第十三回“都有些伤心”,不作“疑心”,同乙而异甲,不过大体上同程甲本为多。我曾对校过第一回,跟程甲几乎没有差别,而跟程乙便差得很多了。即第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玩母珠贾母参聚散”,乙本原比甲本要完备些,它也采用程甲不同程乙,尤为明证。

        (三)除采用程本以外,也采用抄本。这事实很重要。也就是说嘉庆以来的各本,乃是“刻本加上抄本”,并非程甲乙的嫡系。说各本都出于程甲,严格说来,这句话是错误的。程乙对后来各本的影响当然更小。这儿也举两个例子,如第三十二回:

        宝玉一时醒过,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脂庚辰本)

        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宝玉羞得满脸紫涨,夺了扇子,便抽身的跑了。(嘉庆本)

        大体相同。至程甲、乙本却作:

        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

        差别便很多了。又如第四十一回:

        (刘姥姥)便心下(嘉庆本作中)忽然想起,“常听大(无大字)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呢罢作吗)。”说(想)毕伸手一摸(抹),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这)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脂庚辰本)

        嘉庆本小异处,已记在括弧内,可见两本相同。看程甲、乙本则大不然了。

        刘姥姥便伸手去,羞他的脸,他也拿手来挡,两个对闹着。刘姥姥一下子却摸着了,但觉那老婆子的脸冰凉挺硬的,倒把刘姥姥唬了一跳。猛想起常听见富贵人家有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吗。想毕,又伸手一抹,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的板壁将这镜子嵌在中间的,不觉也笑了。因说:“这可怎么出去呢。”一面用手摸时,只听咯噔一声,又吓的不住的展眼儿。

        这不但表示嘉庆本从脂本不从程本,并且表示它校订的不错。因照程本,把乡下人挖苦得太厉害了,刘姥姥不至于那么傻。

        (四)后来的刻本,我虽没有什么材料,大体上他们根据这嘉庆本或道光王本,并非出于程甲、乙本。还有一种特别的情况,即晚近的本子会比在它以前的本子,有地方更接近于古本。如第二十七回目录,嘉庆本已改“杨妃”为“宝钗”、“飞燕”为“黛玉”了,道光本仍作“杨妃戏彩蝶飞燕泣残红”,反而近古。又如第十三回程乙、嘉庆、道光各本俱作“都有些伤心”,而光绪间的《金玉缘》本却作“疑心”,跟脂庚本、程甲本相同。这重新回头的趋势,表示刻本的流变,并非愈古愈好,愈晚愈差。用时间机械地排列,非但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反而把情形更搞乱了。详细的情形必须有人掌握大量的材料,加以仔细的校勘,才能明白。

        综合以上所说四点,已分明表示出来用刻本或抄本混合的校理这个方法,从十九世纪初年直到现在,已有了一百五六十年的历史。最近的作家出版社新本,混合了程乙、亚东、有正各本加以校订,用的方法完全和前人相同。至于这综合的成绩,究竟如何,须看个别的情形,不能一概而论的。我这里不过指出这混合的校订法,在是古已有之,并非新事而已。

        (原载香港《大公报》一九五四年一月一日至四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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