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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红色军阀1924第五节

第五节

        吴佩孚何以从革命党人的同盟者变成了屠杀者?权威的教科书似乎一直没为我们讲清底细,只说他早先容忍工农运动是“伪装开明”,到后来向罢工者举起屠刀则是“暴露了其反动本质”。想想这句话就觉得不着边际:一个在全国举足轻重的铁腕人物,哪需要对辖区内铁路上的工人们“伪装”?由宽容到不容,从首肯到弹压,一定有没被说透的原因吧?

        颇能为我解惑的,是近年出版的一套极有价值的《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正是这套据重新解密的苏联国家档案翻译过来的“红宝书”(该书不仅封面为暗红色,而且还真是一本关于中国革命史的思路指南),让我对20世纪初的中国政局,对吴佩孚等人的政治抉择,有了全新的理解。令我大为惊奇的是,原来,苏联人在决定帮助孙中山和中国国民党之前,最先看好的竟是“反动军阀”吴佩孚!若不是民族气节极重的吴大帅拒绝了苏联人的诱惑,现代中国究竟走向何处去还真未可知哩!

        越飞(Abramovich Joffe),这个被苏联政府派来中国的特使,因后来与孙中山联名发表会谈纪要而名扬中国现代史,孰料早在他前往广州游说孙中山之前,就在北京给洛阳的吴佩孚写过一封信,其肉麻的程度,现在读来还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且看民国十一年(1922年)8月19日越飞致吴佩孚的密函:

        (前略)我们都怀着特别关注和同情的心情注视着您,您善于将哲学家的深思熟虑和老练果敢的政治家以及天才的军事战略家的智慧集于一身。……

        毛泽东说得好:“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嘛!苏联人往死里捧了老吴这一通,究竟要干什么呢?越飞继续写道:一、“为了便于修复两国睦邻关系”,让并不在政府任职的实权人物吴佩孚同意他们在中国的领土上同日本人谈判——在满洲有驻军的日本人一直是苏联人的后院隐患;二、让吴接受苏联红军进占中国的附属国外蒙古的现实。

        待越飞的军事顾问、苏联总参谋部学院院长格克尔(A. I. Gekker)将军自洛阳返回北京后,越飞立即给国内拍发了“绝密”级的电报:

        (格克尔)从吴佩孚那里回来了,说从未见过这样完美的军事秩序:秩序和纪律极其严整,操练和训练比赞许的还要好。……

        你看,正是吴军的强大实力使苏联人以为找准了在华的代理人。

        即使到了民国十四年(1925年),苏联人依然没放弃利用已离开政权中心的吴佩孚的愿望。

        其时,背叛了吴佩孚的冯玉祥又与盟友张作霖为争华北的地盘打起来了,用苏联的枪炮武装起来的冯氏的国民军已经失利,冯不得不宣布下野,其部下则通电全国表示要“迎吴讨奉”,即迎回吴佩孚领导他们讨伐张作霖。吴大帅正在武汉出任“十四省讨贼联军”总司令,欲与“奉张”决战。只是,老吴最恨叛徒,“奉”是照讨,但对“冯”之背叛,决不原谅!

        冯玉祥难受,但苏联人不难受,因为他们也信此言:不管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只要有人出面反对奉军,苏联就会拥护。当时的苏共中央曾专门开会讨论并通过了中国局势,他们的政治局会议第86号“特字”记录中明明白白地写着:

        中国的事态发展进程,越来越把吴佩孚和他所领导的直隶集团推到首要地位。吴佩孚正在成为核心政治领导人物,同时好像也在成为民族运动重新爆发的中心。……吴佩孚的行动会造成有利的局面,必须加以利用。

        有必要同吴佩孚联合,联合的结果应当是成立新的中国政府。

        下面的话暴露了苏联人的险恶用心:

        这种联合不可能有什么牢固性可言,所以在进行现阶段的战争和成立新的政府的时候,必须从建立真正统一的中国必然要继续进行战争的思想出发,不过这时已经是同吴佩孚及其追随者的战争……

        吴佩孚没让苏联人如愿,尽管他拥有“哲学家的深思熟虑”和“老练果敢的政治家以及天才的军事战略家的智慧”,也尽管他麾下的军队让苏联人看到了“从未见过这样完美的军事秩序”,但一个无限崇拜岳武穆、戚继光的爱国军人,哪会去牺牲国家疆土和民族利益以换取洋人的支持?清末在东北当过间谍的吴佩孚不会忘了“老毛子”曾怎样掠夺与诈取我中华的大片疆土(他曾因奉派参加日军谋报小组而被俄军逮捕并判了死刑,幸于押解途中跳火车而逃),而列宁宣称苏维埃政府将放弃沙俄时代一切对华不平等条约后,不也照样食言?

        学测绘的军校毕业生吴佩孚大体上能计算出来,俄国人究竟想干什么——成立一个完全受他们控制的中国政府。

        尽管如此,如果吴佩孚地下有知,于身后半个多世纪后闻知苏共中央领导人明确提到了要利用他、待战争结束新政府成立再推翻他的阴谋后,想必还会冷汗涔涔吧!

        苏联人一定困惑极了,正如十几年后日本人在“吴佩孚工作”失败时一样,他们总不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极有民族自尊心的中国传统军人,一个公开向国人承诺过“四不主义”的硬汉子。

        与苏联人的愿望适得其反,自兹吴佩孚更加仇视苏联人,也更认定“赤化”只会毁灭儒家的中国。对吴绝望后,苏联人才开始专一对广州的孙中山做工作,这才有了国民党的起死回生,这才有了国共合作的局面,进而有了北伐的胜利与北京政府的垮台。须记,在北洋政府时代,无论是段祺瑞、吴佩孚,还是张作霖,不管哪个系的军阀当政,都没有放弃对外蒙古的主权地位。

        读过四书五经的吴佩孚,不独对外立场坚定,对内也爱憎分明。知道吗?让我们中华民族引以为自豪的故宫得以保全,谁知道竟与吴氏的一声断喝有关——若不是他旗帜鲜明地反对,紫禁城里最精华的太和殿、中和殿及保和殿,怕早被所谓的西式议会大厦取代了!

        那时,挤在宣武门内象房桥国会厅里争吵不休的参议员和众议员们简直昏了头,居然要拆除封建王朝的三大殿,在其废墟上另建议会大厦来“当家做主”!

        某年我去宣武门的新华社找人,无意间走进北洋时代的国会厅。圈在国家通讯社大院儿里的一座灰砖建筑,被众多十几层的高楼困于垓下,一副四面楚歌的可怜相。若不是门口嵌一块标牌,谁也不知道此乃近代中国的议会政治的肇始之地。

        现为新华社内部小会场的旧国会议事厅,面积的确小点了,但谁知道早期中国议员们竟有过“动迁”的惊人念头!

        话说当年,洛阳吴大帅惊闻此讯,立马直接把一封电报拍给了大总统、总理、内务总长、财政总长四位,而偏偏不给当事者——参众两院院长!

        电文依然是掷地有声的吴氏风格:

        (前略)何忍以数百年之故宫供数人中饱之资乎?务希毅力唯一保存此大地百国之瑰宝。

        老吴是谁?一句顶一万句!各报刊登载了吴氏通电后,颂扬玉帅之声鹊起,抨击国会之议潮涌,“保存此大地百国之瑰宝”的威严号令让始作俑者噤若寒蝉,故宫三大殿方幸免一劫——“大地百国之瑰宝”与“世界遗产”实为同一个说法。

        当然,现在每天挤在故宫里游览的人们,是不会记起北洋时期一位爱国军人对这座“世界遗产”所做过的贡献的。不信,你若随便找个游客问问,人家一定会瞪你一眼:老吴是谁?

        前些年的某个春节期间,我在安徽黟县的西递村里见到过一幅落款“吴佩孚”的书法,是那首千秋传诵的唐诗《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晦暗而破损了的长幅,敷着一层塑料膜悬在数百年前徽商的堂屋里,让我怦然心动。细看看,字也流畅,墨也沉香,读一读暗红方章,倒也是“吴佩孚印”。但附在上面的标价总有点让人生疑——堂堂吴大帅的遗墨就值区区三百八十元吗?

        我终于没敢买下这幅字。造假之时风早已灌满这曾以“诚”为本的徽商之乡,这里几乎家家为店,店店有“古董”,但有几家的“古董”不是为天南海北的游人“定做”的?那一天,我只花二十块钱买了一柄显然是被做旧了的“卧佛如意”以充镇纸,写这本书时摘抄一些文字,用的就是这柄“文物”。

        那幅“吴佩孚书法”未买回,但那首王昌龄的韵句却被我吟了一路,我不时地揣摩着我的那位山东老乡当年狂草这首诗的神情。

        是的,有书为证,秀才将军落魄后,常应求字人所请题写这首唐诗。这首流露着淡淡的萧瑟离愁的古诗,这首标明作者表里澄澈的情操的绝唱,一定是下野大帅的最为贴切的感情载体。

        任何一位权势人物失势后,总会有各种人幸灾乐祸,其中,就有一位好事者,把老吴最爱写的这首古诗颠倒了句序,翻新成一首颇耐人寻味的讽刺诗:

        一片冰心在玉壶,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寒雨连江夜入吴。

        像玩魔方似地这么一转,就把吴佩孚亡命巴蜀的狼狈相表现出来了。中国文字实在太合适做游戏了!

        只是,他被腐恶的政治和血腥的战争所浸泡过的心并不是一颗“冰心”,而且,更要命的是,他所处的环境,也不是“玉壶”。刚才我说了,它像肮脏的泥淖。

        倒是什锦花园里的这座仅存的小院有点像“玉壶”——口小肚大,遗世独立。所以,吴子玉就天天待在里面做着他最后的人生残梦。

        我们从玉壶状的小院里步出。

        刘建国领我们到院子外。其南侧,是原先“花园”的正门,但现在已经被一幢三层火柴盒状的小办公楼堵住了。这座楼是三年前刚刚兴建的。楼把当年的长廊阻截了,被截肢的回廊缩在大楼的阴影里,任寒流漫过。一堆自行车和废弃的办公柜等随便倚在墙根儿,几只蒙着厚尘的红色灭火器在朔风中轻轻摇头。

        “就是盖这座办公楼的时候,挖地基的民工发掘出了一串罐罐,从大到小,好几个呢!”刘建国说起当年的意外发现。都以为是大军阀的家,一定埋着什么值钱的东西,结果呢?他笑了:“嘁!里面什么也没有,后来听说,那是些普通的地漏子——渗水用的家什。想不到这么大的人物,家里什么金贵的东西也没留下来。”

        刘建国说着,表情既失望又不乏对已故主人的钦敬。我趁热打铁地给他讲了一点吴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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