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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二日早上天很凉,阴沉沉的空中像灌满了铅,牛毛细雨飘飘洒洒地落,远处近处的景状一派朦胧。朱明安的心情很忧郁,坐在洋车上了,还不时地把头从支起的车篷里伸出来看天——因着一夜没睡,脸色也不好,青且暗。于婉真便忧心起来,怕朱明安于这关键时刻坏事,临时改变和何总长会面的打算,在赫德路口又叫了辆洋车,和朱明安一起出了门。

        去交易所的路上,朱明安一直在默默抽烟,翻来覆去想昨日夜市暴跌的缘由,觉得不像是邢楚之所为。邢楚之离开公馆时已近九点,就算他马上赶到镇国军办事处进行安排,也来不及在三小时内同时在四家开办夜市的交易所抛出几万股。必是有人及早做了准备,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想趁着新远东股票涨到如此高位大赚一笔,就此抽身。只是,这人是谁却不知道。因何这般猛抛也不知道。

        上了摩斯路,快到新远东交易市场时,两辆洋车走到了并排,朱明安从车篷里探出头,把这番思虑给于婉真说了。

        于婉真仍坚持认为是邢楚之所为,说:“除了邢楚之,握有几万股的大户差不多都是咱们最初起办交易所的朋友,谁也不会这么使坏。”

        朱明安摇摇头说:“这话可不能说死,除了咱们的起办人,新的大户必还会有的,不定谁早就在低价位时吃足了,然后便吐……”

        于婉真也疑惑了,嘴上却说:“不至于吧?”

        朱明安叹了口气:“不至于就好,真要是邢楚之一人作梗倒不怕了,他有多少本钱?敢和大家对着干?!”

        于婉真说:“不论咋着,你今日都不要慌!”

        朱明安道:“有你在,我就不慌。”

        到了交易市场,坐到写字间的转椅上了,朱明安仍是不安,可因着于婉真在面前,勇气便足了一些,脸面上也没露出明显的怯意来,且强笑着和赶来禀报的所务主任田先生主动打了招呼。后来,一边听着田先生禀报昨日夜市的情形,一边又不动声色地看着报纸——是一份早上刚到的《商报》。

        许多交易所情况都不妙,《商报》头版的通栏标题是:“狂飚骤起之前兆乎?霹雳昨日炸响:合众、大中国、华洋三交易所宣告破产倒闭。”又看到第二版的本埠新闻栏里有大幅图片:无数平民百姓围涌在不知是“合众”,还是“大中国”交易市场门前呼天喊地……

        朱明安心中一惊,把《商报》合上了,对尚未禀报完的田先生说:“好了,好了,先说到这吧!我看没啥了不得!”随口便把报上的新闻说了出来,“田先生,你不要怕,我们终不是合众、大中国!”

        田先生走后,朱明安把《商报》递给正站在窗前看景的于婉真,不无忧虑地说:“小姨,你看看,大中国都倒了,昨夜新远东的跌风怕也与这有关!”

        于婉真接过报纸看,看毕便说:“该死,我们真是昏了头,昨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还只顾耍闹……”

        朱明安像没听见,愣愣地盯着窗外看。

        新远东的交易市场和写字间都面对摩斯路,往常立在窗前能看到大半条繁华热闹的街面和远处满是花园洋房的法租界。今天,天上的毛毛雨飘个不停,烟云朦胧,远处的风景便看不到了,就是近处的街面也无过去的热闹,细雨中没有多少车辆行人,显出几分寂寞冷清。

        于婉真又自问道:“难道……难道真会跌风骤起么?”

        朱明安这才回转身,对于婉真脱口说了句:“小姨,我要也像合众、大中国一样败了,跳楼可比他们方便!”

        于婉真一惊,用报纸在朱明安脸上抽了一下,怒骂道:“放屁!”

        朱明安笑了:“我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

        于婉真仍绷着脸:“随便说说也不行!”

        朱明安亲了于婉真一下:“好,好,我不说了就是!”

        于婉真叹了口气,把报纸还给朱明安道:“你别忧心,就算真是跌风骤起,我们也顶得住。你刚才和田生说的是对的,我们不是合众,也不是大中国,我们账面资本有千万之巨呢!再者,你一个大男人,也总要经得起事!”

        朱明安终于鼓起了勇气,点点头说:“小姨,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你就睁大眼睛看吧,看我是不是大男人!”

        九时正,新远东开市了,朱明安透过写字间外面的腰门看到,不远处的拍板台上,田先生和几个所员已陆续就位。板牌竖起了,台下的围栏旁已聚集了许多面孔熟悉或陌生的经纪人。他们三五成群地在谈着什么,身边时有场务员来回走动。朱明安走到腰门口又看到,交易大厅正门大开,像个巨兽的大嘴,正把越来越多的人往自己肚里吞。渐渐地,大厅里便挤满了人,站在高处望去,总有点让人眩晕,加之人多嘈杂,那眩晕的感觉便更重。

        新远东以二十一元开盘,趋势仍是跌——不管邢楚之做没做手脚,今日的交易者受合众、大中国、华洋倒闭的影响,对股市缺乏信心已属确凿。开盘后没多久,便从二十一元跌至二十元,朱明安授意田先生吃进一些,仍是无济于事,停板时,已跌到十九元五角。

        第二轮开拍前,何总长打了电话来,是于婉真在写字间接的。昨夜的事于婉真天一亮就告知了何总长,何总长便紧张动作起来,早饭没吃便找了胡全珍和白牡丹几人,分头了解内幕。现在说是弄清了,邢楚之真就捣了鬼,把手头的股票抛光了不说,还把镇国军的八十二万军火款和自己赚来的三十万以化名偷拨到日夜银行,今日要大做空头。

        于婉真对着电话说:“干爹,那我们就告邢楚之一票,把他挪用军火款的事电告镇国军司令部!”

        何总长笑道:“婉真哪,我们做那缺德事干啥呀?我这人是最恨告密的了!我们不告他,就让他去抢这只帽子,今日做成这空头!”

        于婉真不解:“可……可这么一来……”

        何总长又笑,笑得电话的话筒都颤:“这一来要大跌是不是?不要怕,让它跌,跌到一定的时机,我们一起吃进,联手做多头!”

        于婉真恍然大悟,叫道:“干爹,你好厉害!连镇国军的军火钱都要赚,这一来,只怕邢楚之要破产了!”

        何总长说:“不但是破产,他是要吃枪子哩!八十多万军火钱赔掉,他还想活呀?做梦吧!”

        这一手挺毒的,搞不好真会把邢楚之的命送掉,于婉真先觉得下不了手,可转念一想:这事本是邢楚之挑起的,且在这种跌风已起的时候,邢楚之实是自作孽不可恕,便叫过朱明安,把何总长的意思说了。

        朱明安心也软,愣愣地瞅着于婉真道:“这……这是不是太狠了点?”

        于婉真笑了笑,反过来去说服朱明安:“这是邢楚之逼我们做的,商事如战事嘛,来不得妇人之仁的!”

        朱明安又说:“可……可万一受合众、大中国的影响,新远东真就跌掉了底,那……那咋办?”

        于婉真想了想道:“那也只好拼,真那样就是天命了!”

        于是,朱明安一上午再没做一把多头,只是不动声色地看,并把场内的交易情形随时让于婉真通过电话告诉何总长。然而,也实是提心吊胆,怕这般跌下去,局面会不可收拾。

        熬人的上午终于一分一秒捱过去了,十二时正,终场锣鼓敲响,新远东以每股十六元二角的低价收盘。

        中午,何总长和胡全珍、白牡丹等人又是一番紧张磋商筹划,还把于婉真从交易所叫了去参与意见,最后一致认为十六元二角已是底价了,不能让新远东再跌了,遂决定下午一开市,联手吃进。

        二时整,后市开市,交易市场内一下子人如蚁集。新远东昨日夜市和今日上午前市的骤跌,引起了一班民众的恐慌,许多人中午连饭都没吃,就在交易所门外等,门一开,便都涌进来了,潮水一般,人比上午要多得多。朱明安在场内转了一圈,从众人的脸色和议论中已觉察出,场内的抛风已趋形成,如不联手吃进,新远东真就险了。

        下午是以每股十六元开拍的。开拍后只几分钟,便有不少人大叫卖出。而与此同时,强有力的买进开始了,何总长和胡全珍派出的经纪人,都挤到拍板台下的围栏前,又是打手势,又是伸臂叫嚷,三千股五千股的大量吃进。许多要抛的人迟疑起来,把已准备抛出的主意先收了,困惑不解地在一旁观望。

        新远东的股价开始飞速回升,由十六元转眼间跳到十八元二角,将停板时已破了二十元大关,至每股二十元八角。

        第二盘二十一元开拍,卖出之声已荡然无存,拍板台下一片买进的喧声——后来得知,就在这时,在场外指挥的邢楚之看到势头不好,知道何总长这边反击了,自己如再把空头做下去,只有跳楼一途,遂反做多头,大量买空,才没把镇国军的八十二万军费和自己的三十万血本最后赔完。

        这一来,上涨的动力更大,后市收市股价竟又回到了二十七元三角的高位,距昨日夜市二十八元二角的价位已相差无几。场内场外,众人便议论纷纷,说是新远东这二日内的暴跌骤涨,都是空头集团和多头集团斗法所致,而新远东终是财大气粗,实力雄厚,不论是多头集团抑或空头集团,都撼它不动。

        为此,朱明安大为兴奋,把合众、大中国和华洋倒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当晚立在写字间的窗前,看着窗外夜都市的万家灯火,心情极是愉快,临离开交易所时,还给于婉真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得意地对于婉真说:“小姨,今晚你得好好犒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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