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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骨上的DNA

        如何安排侯大利和陈浩荡具体工作,刑警支队领导班子产生了分歧。

        朱林翻看侯大利和陈浩荡的档案,道:“去年和前年,我们想要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的学生,结果没有招到。今年不错,山南政法刑侦系一下子分来两个。这两人都不错,各有特点,陈浩荡是学生干部、党员、校级三好学生。侯大利不是党员,也不是学生干部,但是学业很优秀,实习期间深受好评。”

        支队政委洪金明调侃道:“这个侯大利藏得深,实习期间居然不暴露自己是侯国龙的儿子。”

        朱林将两个档案推给他,道:“老洪,你是政委,提方案。”

        洪金明道:“陈浩荡在大学期间入了党,还是学生会干部,应该不错,我建议分到办公室。办公室这些年来人员老化了,应该有新鲜血液。”

        朱林最看重的是侯大利,有意将其培养成江州新一代刑警领头羊,还将破积案的重任寄托在其身上。他在班子成员面前隐藏了真实想法,道:“侯大利如何安排?”

        洪金明不停翻看侯大利的档案,道:“干脆将侯大利分到一大队。他的身份有点特殊,一大队好多子女没有工作,侯大利到了一大队,解决子女工作问题就易如反掌。”

        “政委,一码归一码,不能扯到一起。”

        副支队长、重案大队大队长宫建民明确反对将侯大利分到重案大队,理由很充分:“不同地市的刑警支队内设机构不同,但是不管如何设置,一大队肯定是重案大队,这说明一大队的重要性。一大队是重案大队,办的都是大案要案,面临的危险也多。恕我直言,侯大利是侯国龙的儿子,这种富家子弟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能不能为队员挡子弹,我很怀疑。不仅是我怀疑,队员们都有这个怀疑。而且按江州惯例,要想调到重案大队,必须有三到五年工作经验,现实表现优秀,业务能力突出,才有资格进重案大队。不管侯大利是不是真有本事,都得先锻炼几年再谈到重案大队工作的事情。”

        朱林道:“老洪,你说。”

        “侯大利在二中队实习时,表现得不错。但是老宫的担忧也很有道理。我建议将侯大利放到二大队,先让他搞情报资料。这是专业性较强的工作,正应该由高学历人才来负责。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若真是一块好钢,迟早会用到更重要的岗位上。”

        洪金明长得白净,微胖。白净和微胖总是让人产生他一直在机关工作的假象,实际上洪金明是从中队长、大队长、副支队长一路干过来的,标准刑警领导经历。

        洪金明这个建议有些出乎朱林意料。他没有马上答话,略为斟酌,同意了政委的建议。侯大利身份确实特殊,让其坐一坐冷板凳,可以磨炼其心性。若是过得了冷板凳这一关,那就可以更好地委以重任。考虑到这一层,朱林说道:“我同意政委和老宫的意见。请政委分别与侯大利和陈浩荡谈话,帮助两人尽快转变角色,适应由刑侦系学生到刑警的转变。”

        从现实情况来看,在刑警支队从事情报资料收集整理工作的专业人员立功受奖机会少,工作机械枯燥,所以很多刑警都不愿意做这事。实际在岗的专业人员可用两个字分别概括,一是老,二是病。

        为了让侯大利接受安排,洪金明特意做了谈话预案,准备先谈侯大利在实习期间表现,表扬一番;然后再谈刑事犯罪情报工作的重要性,特别是当前互联网时代情报工作的新特点;最后宣布支队的决定。

        侯大利接到通知,来到政委办公室。他安安静静地听政委讲了半小时后,平静地道:“政委,我是到二大队吗?”

        洪金明脸上带着笑容,亲切地道:“嗯,你到二大队工作。这是支队班子研究决定。”

        侯大利道:“政委,我明白刑事犯罪情报工作的重要性,会认真做好工作。”

        对方身份特殊,却又如此配合,反而让洪金明觉得疑惑,仔细观察侯大利表情,又不是说反话。他再次解释道:“刑事犯罪情报工作非常重要,特别是当今这个时代,情报工作是大部分案侦工作的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如今全省情报资料工作都存在资料传递渠道不畅、信息量少、信息应用不充分等问题,正需要你这种高学历人才。当然,你是二大队的刑警,除了专门收集和整理刑事犯罪情况工作以外,也要做大队领导交办的事,包括参加行动。我再说明一下,收集和整理刑事犯罪工作和重特大专案特情的管理教育工作是两码事。”

        “政委,请组织放心,我会认真工作。”

        侯大利很干脆地表态,没有任何与组织讨价还价的意思,也没有任何不满。情报资料收集和整理工作对于很多人是鸡肋工作,对他来说却是一个好工作。原因很简单,这个工作有利于他收集整理与杨帆案件类似的案件,正是求之不得的好岗位。

        谈话结束后,洪金明亲自带着侯大利来到二大队,将人交到二大队叶大鹏手里。

        侯大利知道自己作为侯国龙的儿子来到刑警支队工作,在最初一段时间肯定会被当作怪物。他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对任何同事的异样眼光都不在意,坦然面对。

        “欢迎刑侦系高才生到二大队呀!我和二中队老丁是警校同学,他对你评价不错。等有空了,我们喝杯酒。”叶大鹏又道,“听说你散打不错,我们二大队有追逃的任务,你得有思想准备。”

        侯大利挺了挺胸,道:“随时听安排。”

        叶大鹏转身下楼找朱林,叫苦道:“支队长,你怎么把一尊菩萨弄到二大队来?侯国龙是全省首富,我实在不敢让侯大利冲锋陷阵。”

        朱林瞪着眼,拍桌子,道:“侯大利在丁浩手下时就能冲锋陷阵,凭什么到了二大队就不能了?侯国龙是企业家,什么时候企业家能管到刑警队了?侯大利就是一名新入职的刑警,该怎么用,就怎么用。你若不能用好刑侦系毕业生,那是你的失职。”

        叶大鹏上楼,经过资料室时,看见侯大利正在擦桌子。

        刑警支队二大队位于刑警支队办公楼的第四层,第四层最西端的角落便是资料室。侯大利和另一个还有三年就退休的老同志共用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就在资料室旁边。老同志临近退休,请了病假。侯大利擦去桌上浮尘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如进入宝库的大盗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资料室。

        资料室有一台孤零零的电脑,还有二十排装档案的柜子,柜子上标有年份,以及人员资料、案件资料、刑事犯罪线索资料、样品资料和为需要建立的其他刑事犯罪情报资料等大类来分别建档。

        侯大利逡巡在资料柜前,随手拿出档案材料。每一本厚实的档案都封存了一段特殊的历史,打开档案,一段血淋淋的历史便跃然而出,带着血腥味。

        转了一圈,他找到实习期间抓捕土孙时偶遇的陈凌菲案。陈凌菲案只有薄薄的基础材料,基础卷宗仍在一大队。

        “变态,你怎么被分到了这里?”陈浩荡已经到刑警支队办公室报到,抽了个空,从二楼到四楼,与老同学见面。陈浩荡和侯大利在校期间关系一般,没有矛盾,也没有特别深的交往。他原本想留在省厅,结果失败,退而求其次,来到第二大城市江州的刑警支队。

        “这里不错呀,我挺喜欢。”侯大利当刑警不想升官发财,专注于破案,所以思维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陈浩荡半边屁股坐在桌上,用左腿撑着地:“你爸是在江州发迹的,关系深厚,想办法调到局办或者政治处,以后发展肯定快。”

        侯大利毫不客气地给了陈浩荡一个白眼,道:“我们学刑侦的到刑警支队工作是正途,跑到局办有个屁用?”

        “你是家庭环境太好了,不食人间肉糜。政法大学刑侦系只有我们两人在江州,以后要互相照应。”陈浩荡之所以选择江州刑警支队是研究了省厅历届领导履历的结果,省厅领导有三分之一在江州任过职,没有进省厅,来到江州,算是曲线进步。

        陈浩荡不敢多耽误,聊了几分钟,下楼。

        侯大利追到门口,道:“‘变态’这个绰号,到支队就不要用了。”

        陈浩荡回头笑道:“晚了,我已经说了你的绰号。大家都说这个绰号取得不错。”

        资料室在西端角落,来往的同事很少,非常安静。侯大利翻了一会儿老旧卷宗,又抬头望天花板。看完天花板后,他拿起手机,找到唯一还在联系的一中老同学金传统,委托他约几个同班同学小聚,特意还点了李武林的名字。李武林当年给杨帆写过情书,杨帆落水之后被列为嫌疑人,经调查,排除嫌疑。

        侯大利想直接接触当年追求过杨帆的同学,寻找蛛丝马迹。

        江州一中是全市重点中学,一班是重点班,班上同学大部分考入985或者211学校,毕业后回江州的并不多,只有六个。李武林考入山南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江州一中教书。

        金传统是唯一没有达到二本线的,干脆到澳大利亚留学。留学四年皆在华人圈里混,连英语都说不利索。他回国后进入家族企业,目前是正儿八经的小金总。当晚原本准备请六个同班同学吃饭,结果除了本班六人以外,还来了七个外班同学,且以漂亮女同学为主。女同学都精心打扮,或清纯,或性感,各自展现最有魅力之处。

        宴请之地安排在国龙集团下属的江州大饭店,里面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可以不出酒店玩尽兴。席间,同学们喝得爽快。晚饭后又开了一个豪华包间,玩得很嗨。

        凌晨两点,聚会才结束。侯大利喝得不少,没有回高森别墅,在饭店要了一个大房间。他进入房间,到卫生间将酒全部吐出来,脸色阴沉地在房里转圈,将李武林的最新面容嵌入头脑中,反复琢磨。

        这一次同学聚会,李武林喝醉以后,抱着侯大利大谈对杨帆的相思之情,反复感叹自古红颜多薄命,直言杨帆出意外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无心学习,所以最后只考了山南师范大学。从酒后言行来看,李武林仍然对逝去多年的杨帆念念不忘。

        放在桌上的手机闪烁起来。

        侯大利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见是一个女同学杨红的电话,没有接。过了一会儿,杨红发了一条短信:“大利,你在哪里?我想和你见一面。”

        杨红算得上漂亮,今夜特意穿了低领长裙,挂了闪亮的项链,在灯光下很是性感迷人。侯大利知道杨红对自己感兴趣,没有接电话,也没有回短信。

        杨红喝了不少酒,微醺,坐在酒店停车场的车里,给侯大利打电话发短信。她等了半小时,没有收到回音,这才离开酒店。

        早上起床,侯大利正在餐厅吃早餐,酒店副总顾英过来打招呼,特意提出:“你平时一个人在江州,也别回高森了。在饭店开一个房间,吃住都方便。”

        侯大利委婉地拒绝了。

        在江州大饭店时,侯大利就真是“太子”,有无数人忠心耿耿想为其服务。开车进入刑警办公楼,他立刻就由太子变回普通刑警,开始整理沉寂的刑事犯罪情报资料。

        杨帆之死被定性为意外事故,在资料库中没有任何与杨帆有关的资料。侯大利埋头于资料库中寻找与杨帆案相类似案件,希望能顺藤摸瓜,牵出杨帆案。

        基于此,他将目光集中到陈凌菲案。

        受害人陈凌菲,一个参加工作两年的女教师。

        侯大利本职工作就是收集整理刑事犯罪情报,对此案产生兴趣以后,便以收集整理犯罪情报资料为名,到支队档案室将此案卷宗按程序调了出来。

        刑事案卷分为诉讼卷(又称正卷)和侦查工作卷(又称副卷)两大部分。诉讼卷主要包括对外使用的法律文书和证明案件事实的证据材料,组装后随案移送人民检察院,供诉讼使用。侦查工作卷主要包括不对外发生法律效力的内部审批文书、案件研究记录以及有保存价值但是不须作为刑事诉讼证据使用的其他材料,装订后存档备查。

        反复阅读正卷和副卷,侯大利将陈凌菲案牢牢装进头脑里。

        从工作职责来说,他主要工作就是收集和整理工作,并没有要求侦办案件。详细看罢案卷以后,他主动将自己带入案件之中。

        案情如下:陈凌菲母亲晚餐后,来到陈凌菲新房,发现女儿躺倒在血泊之中,陷入昏迷状态,抢救无效,死亡。

        警察闻讯来到案发现场时,医务人员已经提前来到,数名医护人员进入现场,对昏迷中的陈凌菲进行了挪动;陈凌菲母亲和父亲在现场,对现场也有扰动。

        初查后,警方有两种意见。

        第一派意见是陈凌菲所住楼房是两层楼,楼梯有二十级。从所在楼梯角的位置来看,她失足从楼梯摔下,头部撞到楼梯,脑部受重创,意外死亡。另一派意见则认定是他杀,原因是发现楼梯上有大量喷溅性血滴,应该是他杀。

        尸检报告主要内容摘要:头后部有多次挫伤,还有割伤和撕裂;蛛网膜出血,轻到中度;背部、手腕和手部有挫伤。

        尸检结论:第一,钝器多次打击头部,头部骨折,脑损伤,这是致死原因;第二,死亡时间在晚上七点左右。

        至此,他杀得以确认,刑警支队立案,重案大队接手。

        刑警支队重案大队出现了第二次争论。

        一派认为是陈凌菲的未婚夫代小峰杀了陈凌菲。经查,陈凌菲遇害现场的门窗完好,没有撬压痕迹,更接近内部人作案。

        多数谋杀案都来自最亲近的人。夫妻天天见面,若是有矛盾,则慢慢堆积,由爱转恨的结局就是行凶。所以,他们首先将怀疑目标锁定在代小峰身上。

        另一派则认为不能排除凶手是外来人员。因为陈凌菲与男友正在筹备婚事,刚装完新房,双方感情很好,男友代小峰没有杀人动机。

        更关键的是代小峰没有作案时间。经调查,代小峰在案发当日一直在城西办公室加班,有多名同事可以做证。具体来说:下午五点半,代小峰安排晚上七点开会。同事们五点半便出去吃饭,代小峰肠胃不舒服,没有吃饭。同事们于六点二十分左右回来,代小峰仍然在办公室。虽然从五点半到六点二十分这一个区间有五十分钟,但是在晚高峰期间,代小峰绝无可能从城西办公室到城东的家,又从城东的家回到城西办公室。

        案件陷入僵局,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

        侯大利反复研究卷宗后,决定重建犯罪现场。陈凌菲案件现场透露的信息远远超过杨帆案里的信息,若是这个案件都无法侦办,那么杨帆案件更难。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核实代小峰从城西办公室到城东的家需要多少时间,从城东的家到城西办公室需要多少时间。

        锁定犯罪嫌疑人有三大链条:一是犯罪嫌疑人和受害人的联系;二是犯罪嫌疑人和犯罪现场之间的联系;三是受害人和犯罪嫌疑人之间的关系。

        犯罪嫌疑人和犯罪现场之间的关系主要包括时间关系、空间关系和证据关系,代小峰被排除在犯罪嫌疑人之外的最核心理由是他不具备作案时间。

        代小峰的同事证实:由于公司要加夜班,当天下午五点半左右,同事们集体吃晚饭,代小峰身体不舒服,留在办公室。有同事证明,这一段时间代小峰胃部都不舒服,在吃药。傍晚六点二十分左右,同事们吃完晚饭回办公室,代小峰仍然在办公室。七点钟,所有人在办公室开会。

        第一次实验是在10月9日傍晚六点,全城交通最繁忙的时间。侯大利从代小峰在城东的家出发,开向城西办公室。经过跨江州河的江州二桥时,发生了交通堵塞,直到七点半钟,车才到达代小峰所在城西办公室。从城西办公室出发,回到城东的家,花了四十五分钟。

        第二次实验是10月10日下午五点四十分,侯大利从城西代小峰办公室出发,跨过江州二桥,回到城东家,用时约为四十分钟。侯大利在城东代小峰家楼下停留二十分钟,又开车回城西代小峰办公室,这一次在桥上被堵,用时一小时十六分钟。

        两次实验以后,侯大利基本确定代小峰没有作案时间。重案大队侦办民警认定代小峰没有犯罪时间,基本靠谱。

        侯大利所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犯罪现场分析。

        案发时间距今有一年时间,侯大利只能尽量利用现有证据。这取决和受制于刑警支队技术室的现场勘查水平,能否有收获很难说。

        通过翻阅卷宗留下的七十四张相片、文档、图表以及实验报告,侯大利手绘了现场图,在现场图上特别绘制了大量鲜血和血滴。

        绘制鲜血和血滴过程中,他如画工笔一样,一点一滴将大块血液和血滴绘制在自己所做的现场图表上。这种方法来自刑侦系费教授——利用工笔画的方法还原现场。

        完整的现场相片里面往往有种种细节,这些细节以各种面目隐藏起来,用工笔画法描绘则是发现细节的一种有效方法。费教授之所以会用这种方法来还原现场,主要原因是费教授本身就是从工笔画专业转行当了刑警,再调到政法大学刑侦系任教。

        侯大利没有工笔画专业水准,但是工笔画的方法恰好与他本身特点非常合拍,所以他接受了费教授的方法,开发了属于自己的三维透视图。老师所画工笔画是平面的,他的三维透视图则是立体的,相同之处都是尽最大可能用自己的方法重构现场。

        在描绘血滴时,他非常有耐心,拿起放大镜仔细数血滴,能够明确观察到的血滴有五百一十七个,大部分在台阶底部。从底往上的第一级台阶有三百零三个血滴,往上各有零星血滴,北面墙上还有八十七个血滴。其他数级楼梯上有剩下的血滴。

        数完血滴以后,侯大利开始将血滴描绘下来。这是一个细致的艰苦工作,还得有非凡的空间能力,才能将现场还原成三维视图。

        在画血滴细节时,他发现相片中有血迹抹痕,特别是墙壁上的血迹分布颇为复杂。从血滴形状来看,有滴上去的,有飞溅上去的,有擦上去的,有抹上去的,还有被甩上去的,大部分溅上去的血滴是中速度类型。

        另外,还有不少血迹是中空的,中空血迹意味着血滴中有空气,空气爆裂以后形成血滴中空形状。

        发现了中空血迹以后,侯大利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随后,他拿着放大镜又在墙上血迹上有了新发现:一块血迹凝固以后,上面又出现新血迹。

        在地面上有一只足印,足印后面有七个滴落的鲜血。

        在门框距离地面约半米处,还有半只血手印。

        将所有血滴呈现在三维现场图中是一个极为烦琐的工作,耗时间,费心力。连续工作四天以后,侯大利这才完成三维现场图的绘制。

        在绘图过程中,他从血迹分布及形状意识到受害者负伤以后没有立刻死亡,曾经在现场咳嗽吐血,试图爬起来,并且有走动。最后由于受伤过重,又倒在地上,死亡。

        这也就意味着死亡时间并非行凶时间,行凶时间还得往前推。尸检报告的死亡时间是晚上七点,如果前推二十到四十分钟,行凶时间就在六点二十分到四十分这个区间。

        但根据代小峰同事让证词:代小峰六点二十分的时候还在公司,他根本不可能作案。

        侯大利和当时的办案刑警一样,在此受阻。

        脚步声响起,一身警服的朱林出现在门口。他看到桌上摆开的卷宗和作图本,道:“你在研究案子?哪个案子?”

        “陈凌菲的案子。资料库中只有一页材料,我调卷过来,准备录入基本情况,从血迹中发现点情况。”侯大利认识朱林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穿上警服,颇不适应,多看了好几眼。

        朱林坐下来,拿起绘图本,仔细看了一会儿,道:“这是现场图?和平常的图不一样。”

        侯大利道:“根据卷宗资料,我用三维图重建现场。”

        陈凌菲案是最新出现的未破命案,专案组奋斗几个月,没有突破,被迫暂时搁置。极为逼真的三维图将朱林带到那个充满血腥气的房间,原本还算轻松的心情瞬间沉重起来。

        听完侯大利分析,朱林沉吟道:“你这个发现很有价值,以前专案组确定的侦查方向是以七点死亡为基准,若是死亡时间提前四十分钟,很多事情会发生变化。而且,凶手没有能够将陈凌菲杀害就离开现场,也能反映出凶手的性格特点。但是,仅仅是血迹不完全有说服力,还得重新尸检。”

        侯大利道:“受害者遗体还保存着?”

        朱林道:“遗体还在。冷冻费用不低,若是再不能破案,最终还得火化。受害者遗体是田甜做的尸检,仍然让她来做吧。”

        侯大利接到田甜的电话,来到技术室。

        田甜脸上没有笑容,冷冷地道:“再次尸检,还是和上次一样的结论,我对尸检结果负责。”

        “现在的疑点是行凶时间和死亡时间不一致,能不能通过解剖来确定这一点?”侯大利在刑侦系学过刑事法医学,只不过作为侦查员和专业法医还是有相当大的差距。他知道能够通过解剖尸体确定这一点,但是自己做不了。

        田甜道:“得看尸检情况。”

        “从血迹来分析,两个时间点不一致。具体来说……”侯大利想仔细给女法医讲一讲他通过案卷发现的疑点。

        田甜打断了侯大利的话,道:“你不必讲原因,我会独立判断。”

        侯大利道:“什么时候出结果?”

        田甜道:“该出结果的时候自然出结果。”

        田甜态度生冷,技术还是出众的,两天后给出新的尸检报告。在报告中有一条是“早期急性缺血性脑细胞坏死”,田甜对此的解释是:“神经元变质一般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血液循环才发生,死亡以后,生化过程就停止。也就是说,受害者不是立刻死亡,还曾有过一段时间呼吸。从神经元细胞缺血性坏死的状况来看,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小时左右。”

        尸检结果与侯大利从血迹推导的结果非常接近,朱林拿到报告以后,立刻重新启动案件,并点名让侯大利参加此案。

        案情分析会上,侯大利按照朱林要求,在黑板上手绘了三维视图,梳理了发现陈凌菲没有当场死亡的经过。

        “血迹形态在重新构建现场的过程中往往很有用,在此案中有不同的血迹聚集,大部分是中速度血迹,包括咳嗽、头发涂抹等等。墙上的血迹有抹痕,来自多个方向,有的地方出现叠加……从这些血迹我们就能看出受害者曾经有过移动,通过此点可以判断行凶时间和死亡时间并不简单相等。”

        侯大利是新入职刑警,面对一群经验丰富的重案大队老刑警并没有怯场,根据自己的发现如实分析。

        朱林以前曾经设想过由侯大利来办命案积案,当初只是设想,对侯大利真实能力并没有完全把握。此时听到侯大利分析血迹,其想法变得明晰起来。

        刑警支队副支队长、重案大队长宫建民安排道:“第三组负责重新调查陈凌菲案。”

        重案大队共有侦查员四十八人,下设八个探组和一个机动探组,两人搭档,两档一组,每组一辆警车和两台电脑,警用装备则按标准配备。

        第三组组长李明满脸苦相。他手里还有一个入室抢劫案,若是重启陈凌菲案,人手实在是紧张。

        朱林道:“李明,你是老刑警了,就别在这里愁眉苦脸。任务是一拨一拨来,有时紧有时松,这个我们控制不了。我知道三组人手紧,但是,我问你,哪个组人手不紧,哪个组没有案子,你说说?入室盗窃案已经有眉目,相对轻松些。把侯大利抽调过来,让他参加陈凌菲案调查。”

        会议结束,李明将侯大利叫了过来,道:“你在二中队实习过吧?我们组刚从二中队调了李超过来,你就和李超一起办这件案子。”

        侯大利喜道:“师父也调过来了?我在二中队实习的时候,他是我师父。”

        李明道:“调令刚发,他下午过来报到。你们两人熟悉,那就好。李大嘴和你负责调查陈凌菲案,有什么线索给我报告。如果需要增加力量,可以跟我讲,统一安排。”

        下午,侯大利正在研究陈凌菲案时,李大嘴找了过来。李大嘴进来就是当胸一拳,道:“你这个富二代,还瞒着师父。”

        侯大利笑道:“当时师父也没有问我爸是谁呀,我不能自我显摆吧?”

        李大嘴在资料室转了转,道:“资料室是刑警队的冷板凳,与其在资料室,不如到二中队。我在二中队待惯了,挺不想来。重案大队缺人,一纸调令,我不想来也得来,鼻子压住嘴巴,我是没的法。”

        侯大利泡了茶,端给师父。李大嘴闻了闻茶香,道:“这是你自带的茶叶,高级呀!支队发的茶真是狗屎。”

        侯大利从柜子里又拿出一罐茶,请师父带回去喝。李大嘴拿起茶叶,道:“这茶很贵呀。”

        侯大利笑而不答。

        “徒弟孝敬一盒茶,我还收得起。”李大嘴又道,“我是才调来的,你是二大队借过来的,李明把这案子丢过来,说明什么?说明李明对破案没有信心。虽然说行凶时间往前提了,可是其他条件都没有变,还是一头雾水。”

        侯大利下定决心要侦破陈凌菲案。与杨帆案相比,陈凌菲案则有太多有用信息,若是陈凌菲案都破不了,那么更不用提杨帆案。

        “师父,走吧,我们到陈凌菲家里看一看。”

        “慌啥,我屁股还没有找到椅子。”

        “屁股和办公椅都在,不会跑。但是时间拖得越久,办案难度就越大。”

        “说得有道理。”

        侯大利下楼,开着越野车到现场。

        案发以后,代小峰没有再进入新房,新房钥匙就交给了陈凌菲母亲。

        侯大利和李大嘴来到案发现场时,陈凌菲母亲已经等在门口。陈凌菲母亲是江州师范学院的副教授,书卷气很浓,神情严肃,眉头紧锁。她打开房门,道:“案发后,没有人进来。我总觉得你们还需要来查看现场。谢谢你们,还记得我女儿的案子。”

        侯大利携带了鲁米诺试剂和紫外线灯。在拐角楼梯处,他打开紫外线灯,能看到鲁米诺反应,血滴形状与卷宗上的基本一致。

        李大嘴在客厅与陈凌菲母亲聊天。陈凌菲母亲聊着天,眼光不时朝向专心看现场的侯大利。半小时以后,陈凌菲母亲忍不住问道:“这个警官在查什么?有新发现?”

        李大嘴道:“破案和科学实验一样,得反复研究。”

        陈凌菲母亲摇头,道:“不一样。实验不会伤人。凶手杀了我女儿,我要给她讨回公道。”

        侯大利终于收起了紫外线灯,又到门和窗前面用放大镜观察了一会儿,再来到客厅。

        陈凌菲母亲道:“有没有新发现?”

        侯大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陈凌菲遇害前有没有不同寻常的状况、与平常不一样的细节?”

        陈凌菲母亲不停摇头,道:“以前的办案警察问过这个问题,实事求是地讲,真没有发现异常。女婿代小峰那一段时间很忙,经常加班。女儿积极备孕,反正挺正常。”

        侯大利道:“你女儿有没有记日记的习惯?”

        陈凌菲母亲道:“以前小时候,我要求她记日记,每天还要检查。读大学以后,她就没有再记日记了,把一个良好的学习生活习惯丢掉了。后来,有微博以后,她倒是经常在微博上写点小文章,我每篇都看过,没有异常情况。”

        离开陈凌菲的家,侯大利和李大嘴坐上车。

        “重案大队都是老刑警,办案很专业。你这个新刑警能通过血迹修正作案时间点,真的很厉害了。要想进一步挖掘出猛料,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是很难。”李大嘴又道,“受害人的妈妈性格强势,大概是老师当久了。一般来说,强母弱女,据陈凌菲同学和同事讲,陈凌菲待人接物很温和,有时还有点傻天真。”

        “师父,我们去查物证。”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每天做一点,循序渐进,才能坚持。”

        “晚上请你吃大餐,把丁队和中队同事约上。”

        “大餐当然可以吃,你向我们隐瞒身份,大餐算是道歉吧。”

        回到刑警支队,两人进入物证室。

        陈凌菲案的物证摆在桌上,零零散散一堆,各有编号。

        物证中有现场采集的指纹、散乱在地上的十几根头发、餐台上的杯子等等。侯大利看过无数次卷宗,又画了现场三维视图,如今看到桌子上的物证,便利用自己独特的空间建构能力,在大脑中将所有物证还原到犯罪现场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审视虚拟犯罪现场的每一个细节,最终猛地一震,视线落在了一个物证提取袋上。

        他从虚拟犯罪现场中退了出来,回到现实,那个让他感到灵光一现的证物提取袋就放在桌上。他戴上手套,用镊子将袋子夹了起来,通过透明物证袋能清楚地看到这是一张购物小票,采购的物品是酱鸭。

        采购单子显示的时间很清晰:下午五点十二分。

        除了对陈凌菲遇害地点相关物品提取以外,现场勘查技术人员还特意提取了餐桌上的物品,包括酱鸭骨头。看到这几样物证,侯大利陷入沉思。

        “你发什么呆?”李大嘴问道。

        李大嘴问过两次以后,侯大利似乎才回过神来,道:“卷宗里附有代小峰通话记录,应该是四点二十五分,与陈凌菲有一个通话记录。”

        李大嘴道:“代小峰给妻子打电话,有通话记录说明不了问题。”

        侯大利若有所思,只是思考得不是太成熟,暂时没有发表意见。

        当晚,侯大利请江阳区二中队全体未值班人员到江州饭店吃饭。这一次聚会,大家都正式开始叫侯大利为“变态”,这个绰号在刑警支队传播速度之快,令侯大利这个当事人都感到吃惊。与二中队刑警们在一起吃饭,酒喝得不少,晚餐结束以后却没有加戏。刑警们普遍在家时间不多,上了案子,几天甚至十几天不回家也算正常。所以能回家的时间,大家都还尽量回家。

        侯大利是单身,回到高森别墅还是一人,干脆又到饭店要了一间套房。进了套房不久,饭店副总推着一个大箱子进屋,里面装着侯大利的日常生活用品,包括牙刷、毛巾、换洗衣服。

        “大利,以后就把这房间给你留下来。你一个人在这边生活,梅姐很不放心。”副总经理顾英三十来岁,保养得挺不错,是一个八面玲珑的角色,想再次劝侯大利进入饭店。

        侯大利道:“我来不了几回,留着可惜了。”

        顾英开玩笑道:“你用不着替公司节约,梅姐的儿子,应该奢侈一点。英姐给你解释什么叫低调奢华有内涵,一个人要有内涵,必须低调,其次要奢华。你光是低调,若不奢华,那还算不得有内涵。”

        “英姐乱解释。”侯大利称呼顾英为英姐,顾英称呼李永梅为梅姐,大家各称呼各的,也不讲究。

        与顾英聊天之时,不断有服务员进来,送来新鲜水果、新鲜牛奶和甜点。侯大利习惯了被人服务,也不觉得有异。

        所有人离开后,侯大利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搜索陈凌菲微博。

        陈凌菲发微博挺有规律,几乎每天都要发三条,时间长了,微博数量不少。她的微博主要内容集中在家居、服饰、旅行上面,还有少量日常感悟。与一般女孩子不一样,陈凌菲多发风景照,很少发生活照,即使有生活照,都没有露脸。

        侯大利想起陈凌菲母亲的神情,同意了李大嘴针对母女俩的“母强女弱”评价。陈凌菲温柔贤淑,如一朵安静花朵开在幽谷。美丽花朵刚刚开放便凋谢,这让他在黑夜中悲愤起来。

        微博内容挺多,侯大利看得很慢。凌晨,看了三分之一的内容。躺在床上时,他闭着眼,一件件物证就浮现在脑海中。当鸭骨出现以后,他翻身坐起。

        早上,离开饭店,进入刑警大楼,侯大利身上的太子光环自动退去,瞬间变回二大队资料员。打扫完资料室,侯大利接到朱林电话。

        “陈凌菲案有没有进展?”

        “到现场去看了,也看了以前提取的物证。客观地说,技术室的现场勘验人员工作非常细致,水平很高。美中不足的是对物证的应用,刺刀都打开了,却没有捅进去。”

        侯大利答得很直接,没有隐藏自己的观点。刑侦是科学,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他不考虑与科学无关的事情,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朱林神情严肃起来了,道:“这么说,你还真有进展?”

        侯大利道:“不是进展,而是发现了有一条可以挖下去的线索。”

        朱林道:“简单直接,不要卖关子。”

        侯大利道:“物证里有一些鸭骨头,这极有可能会是突破点。原因很简单,啃鸭骨头时,鸭骨头上多半会留下人的唾液,人的唾液里含有口腔上皮细胞,口腔上皮细胞含有细胞核DNA,我们若是能从鸭骨头得到唾液检材,就可以和怀疑对象进行比对。当然,也有可能提取了唾液检材,却仍然找不到犯罪嫌疑人,但是我们至少有了一个锁定犯罪嫌疑人的重要证据。有了这个证据,犯罪嫌疑人迟早会归案。”

        朱林没有表态,拿起电话,将重案大队宫建民、技术室负责人老谭叫到办公室。

        老谭五十来岁,头发谢顶,听完侯大利的分析,鼓着眼睛道:“鸭骨头冷冻过,我们技术室没有能力提取类似干燥唾液。”

        侯大利道:“刑警总队技术室能做,我在刑侦系时,到总队技术室参观过,这是他们的一项重要成果。”

        朱林转头又问老谭,道:“当时,为什么要把鸭骨头保存下来?”

        老谭道:“小林做的现场勘查,他这人就是收破烂的,每次都要提取大量物证。很多物证到底有什么用处,估计当时也没有想清楚。”

        江州这几年累积了好几起未破命案,给刑警支队极大压力,若是能够以鸭骨头为突破口侦破陈凌菲案,那么就能减轻刑警支队面临的巨大压力。朱林当即拍板道:“老谭跑一趟总队。如果他们不能做,就请他们向公安部刑侦局请求帮助。”

        在等待鉴定结果期间,侯大利和李大嘴继续调查,这一次直接与代小峰联系。

        代小峰所在的公司在西城,名字叫作峰凌科技,峰凌前面的峰字是代小峰的峰,后面的凌字是陈凌菲的凌字。公司在写字楼十八楼,侯大利和李大嘴被带到了代小峰办公室。代小峰办公室约为一百平方米,一大排落地窗,整个西城尽收眼底,很有气势。

        在侯大利想象中,代小峰是那种戴着眼镜、身材稍显柔弱的科技人才。事实上,代小峰没有戴眼镜,体形颇为挺拔,并非文弱书生。

        秘书泡茶之后便退出办公室,代小峰坐在李大嘴和侯大利对面,道:“请问两位警官,是不是有了新线索?”

        李大嘴道:“我和侯警官在办理陈凌菲案,需要了解情况。”

        代小峰脸上露出失望之色,道:“为什么又换人?换来换去,每次我都得重新讲一遍。还是没有什么线索?”

        李大嘴面对事主时态度很严肃,道:“警方一直在追查,有时调整人员很正常。我有几个问题想来核实。”

        侯大利暗自观察代小峰,想从其脸上表情看出异常。在回答问题时,代小峰陷入痛苦的回忆中,低头,双手撑脸,回答问题时,不时有泪滴流下。

        半小时,调查结束。代小峰所言与重案大队记录基本一样,没有新线索出来。当代小峰抬起头时,眼睛红红的,满脸泪水,哽咽着道:“我愿意配合警方,随时欢迎来调查。但有一个请求,你们的人别换得太多,每换一次人,又得让我回忆一遍。这让我很痛苦。”

        两人出了门,李大嘴问道:“你怎么看代小峰?”

        侯大利回想起当初杨帆出事后自己的心情,道:“痛苦是真实的。”

        李大嘴道:“你观察了半天,就这么一个傻结论?”

        侯大利耸了耸肩膀,道:“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李大嘴抬手看了看手表,道:“再走一家,找一找陈凌菲的同事。”

        傍晚时分,侯大利和李大嘴从陈凌菲同事家走访出来。陈凌菲的同事居住地与陈家不远,李大嘴又看表,道:“去吃饭。走了半天,还真饿了。今天晚上老兄请客,到滨江路小喝一杯。”

        侯大利道:“在外面吃饭怎么能让师父破费。师父真别跟我客气,国龙集团的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李大嘴呵呵笑道:“有个富二代徒弟真好,吃吃喝喝,没有心理负担。”

        两人来到商业气氛浓厚的滨江路小吃城,找了一家环境最好的小店,点了烤河鱼和啤酒。

        侯大利选了一个背朝江州河的位置,尽量不用目光与河水相接。

        江州河是季节河,在枯水期河水只能到膝盖,后来在城区马背山打了隧道,将城外马溪河的水流引进城,为江州河补水,城区河道这才变得水流充沛。水量大,流速快,江州河顿时变得清澈起来,成为居民们夜间流连忘返之地。

        河水在身边流过,微风拂面,旁边食客们高谈阔论,构成一幅特有的画面。李大嘴接到妻子电话,立刻拿着手机站在一边,点头哈腰地解释,隔着手机赔笑脸。

        回到桌边,李大嘴这才解释坚持到河边的原因,道:“你嫂子和侄女到这边练琴,我让她们两人一起过来,回家煮饭也麻烦。”

        得知李大嘴老婆要来,侯大利赶紧又点了两个硬菜。他在刑警支队里关系最亲密的便是眼前的话痨李大嘴,李大嘴怕老婆在朋友面前根本不掩饰。侯大利一直都好奇这个“河东狮”到底是什么凶悍模样,所以当一个模样清秀的小个儿女子带着一个同样清秀的小女孩走过来时,他很惊讶。

        “你就是侯大利?我家大嘴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李大嘴老婆叫胡秀,名如其人,说话声音都细声细气。

        “嫂子好,我早就想到师父家拜访,时间总是不对。”侯大利很客气地道。

        胡秀让女儿坐在身旁,将硕大的琴箱放在椅子上,道:“家里乱得很,都不好意思请同事们到家里来。李琴每天要学琴,作业也多,大嘴这人办起事就不顾家。我在教初三,毕业班,每天也早出晚归。有时真不想让女儿去学琴,可是大家都在学,女儿没有一点特长,也不行。”

        侯大利注意到胡秀眉角有细细皱纹,而且和李大嘴一样都挺喜欢说话,道:“嫂子,我这几天都和师父在一起,办起案子实在顾不了家。”

        李大嘴道:“老婆,我徒弟才来都晓得累,真不骗你。”

        侯大利望着殷勤照顾女儿的李大嘴,忽然理解了他为什么如此耙耳朵。耙是由于爱,并非怕,更是对自己因为工作而将所有家里事抛给妻子的愧疚。

        吃过饭,胡秀和丈夫、女儿沿着河道回家。

        “老公,侯大利一点都不像富二代。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当刑警,又累,又危险,又赚不到几个钱。当初不懂事,才被你那身警服骗了。若是能穿越,我肯定不会找警察。”胡秀知道侯大利是国龙集团老板的儿子,作为一个被生活折磨得早衰的女人,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侯大利要傻傻地来当刑警。

        李大嘴牵着女儿的手,道:“他有一个绰号,叫‘变态’。不仅你不能理解,我也不能理解。我听到一个传说,但是未经证实。”

        得知侯大利是为了给杨帆报仇才来当刑警,胡秀对侯大利顿生好感。

        侯大利独自坐在河边,目光追随着一家三口的背影。

        自从杨帆出事以后,他一直不愿意接近任何一条河道,每次看到河中波浪,往事便如刺刀一样狠狠捅进身体最柔软的地方,更严重的是身体会如生病一样眩晕。吃饭时,侯大利坐在河边一直没有直面波浪。当一家三口离开后,他转头面向河面,盯住波浪,很快就天旋地转。

        背向河面,眩晕才慢慢解除。侯大利心情越来越灰暗,往日情景没有丝毫褪色,如密集的子弹一样,将灵魂穿出无数孔洞。长期以来缠在心中的毒蛇又钻出来:“如果那天我不去喝酒,陪着杨帆回家,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黯然离开河道,钻入城市之中,密集的子弹被钢筋水泥阻拦,灵魂暂时得到安全。

        回到高森别墅,侯大利没有开灯,打开音响,在书房静静听杨帆喜欢的《梁祝》。在他耳中,《梁祝》曲调充满忧伤,在黑暗中静静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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