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碎尸案案发后第七天,下午。
陈菲菲没有化妆,从箱底找了一件素色旧衣,来到江州人民医院。许大光接到电话后,与妻子刘清秀一起来到三楼妇产科。
刘清秀和许大光看过公园后门的视频,对被强奸的女子印象很深,总觉得这是一个深夜还在外面浪荡的社会女人。谁知眼前女子衣着朴素,未施粉黛,和视频中的女子完全不一样。
刘清秀压根忘记了是自己儿子强奸和殴打了眼前女子,见面之后咄咄逼人地道:“你怎么三更半夜还在外面逛?”
陈菲菲低垂着头,道:“家庭环境不好,我只能自己出来做事,平时在酒吧唱歌。那天恰逢朋友过生日,就多玩了一会儿。”
刘清秀紧盯着眼前的柔弱女子,道:“凭什么证明你肚子里是许海的?”
陈菲菲道:“肯定是他的。”
刘清秀道:“那可不一定。你胃口不小啊,张口就是五十万,你以为五十万是大风吹来的?”
陈菲菲少女时代遭遇不幸,练就了强悍的性格,也不愿意过分装清纯可怜,道:“我敢负责任地说,孩子是许海的。你们不信,那交易作废,我随时人流。先给20万,出生以后验DNA,是许海的,再给30万。我把娃儿交给你们,从此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刘清秀“啧啧”两声,道:“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我们打听过你的情况,别他妈的演戏。”
“我们是来谈生意,不是讲感情的,谈得成就谈,谈不成就不谈。”陈菲菲知道这一对夫妻肯定会出钱,对这一点很有把握,因此毫不退步。
许大光对这个泼辣的小女子挺有好感,道:“大家都是明白人,不要互相试探了。先去查是不是怀孕,再说下一步的事。”
一个小时后,孕检结果出来,陈菲菲确实已经怀孕。
刘清秀极不相信眼前这个小狐狸精,打电话给相熟的医生,询问3月16日做爱,4月4日能不能查出早孕。医生结出的结果很肯定,有的人早孕反应早、反应大,有的人早孕反应晚、反应小,一句话,因人而异。夫妻商量后,决定赌一把,让陈菲菲生下小孩。
三人分手后不久,陈菲菲给许大光打去电话,又约见面。
见面后,陈菲菲直截了当地道:“许叔,我信任你,想给你说一件事情。”
许大光面无表情看着这个年轻女孩,道:“什么事,不相信刘阿姨?”
“刘阿姨对我有偏见。我想请许叔帮我做一件事情,做了这件事情,我就能安安心心怀孕。”陈菲菲仍然未施粉黛,脸色略显苍白,说话时低着头。
“说吧,要看什么事?”
“陈义明是不是给你打过电话?许叔是怎么答复他的?”
“我让他滚。”
“陈义明不是我爸,我爸早死了。他是个大赌鬼,如今输得精光,总是想着拿我当摇钱树。如果知道我有了二十万,肯定会来抢钱。”
“你想怎样?”
“打断他一条腿,让陈义明这一年不能来烦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是你孙子的妈。”
许大光留短须,长有一双豹眼,盯着陈菲菲看了一会儿,道:“你还是狠角色。给我讲清楚,为什么这么恨你的继父,非要断他一条腿?”
陈菲菲咬牙切齿地道:“我十二岁不到,他就强奸了我。”
许大光骂了一句人渣,道:“你要遵守诺言,好好把孩子生出来,否则也别怪我心狠手辣。”
许大光、陈菲菲这两次见面,都没有逃脱侦查员的眼睛。马小兵到医院取过材料后,发给了江克扬。
江克扬来到侯大利办公室,道:“陈菲菲怀孕,而且据现在的情况,估计还想生下来。”
七天时间,侯大利时常皱眉,形成浅浅的川字纹,道:“这是一条支线,与碎尸案没有太大关系,最大可能性就是陈义明和陈菲菲想向许家要钱,然后为许海生下小孩。”
投影仪上正在播放侯大利与三家受害人见面的视频。
这是一个难度极高的猜谜游戏,猜不到时,处处皆障碍,猜到后,发现一切如此简单。
侯大利和江克扬并排而坐,一起看了一会儿投影仪。侯大利又给周涛打电话,道:“我们忽视了一个细节,那就是清洗三轮车的人。”
周涛和易思华从105专案组被抽调过来负责研读视频。视频的量越来越大,目前已经是学院片区一个月以来能拷贝到的所有视频,周涛没有回家,天天住在刑警老楼。他接到电话后,道:“老大,我要疯了,刚才易思华还说我成了对眼。其实我没有对眼,易思华倒真有些对眼的趋势。易思华还没有谈恋爱,真成了对眼,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侯大利道:“视频大队任务也重,被纵火案缠住了。等到碎尸案办完,你肯定能成为全省有名的图侦高手。晚上有空没有,请你和易思华吃大餐。”
周涛道:“大餐就免了,没时间。我给易思华说一说,我们要查找清洗三轮车的视频。”
放下电话后,侯大利道:“老克,我们再去一次凶杀现场,不管凶手是谁,总得进入凶杀现场。我们再去重建现场,叫上小林和汤柳。朱支曾经无数次说过,找不到突破口,那就再去现场。”
一行四人依法按程序再探凶杀现场。
走进向阳小区,立刻有小区居民围了过来,你一句我一句询问碎尸案侦办情况,其间不免有讽刺之语,大意是说“公安是吃干饭的”等等。虽然许海恶迹斑斑,可是不能破案还是让诸人脸面无光。江克扬年龄最大,留在后面应付居民,其他三人迅速上楼,进入现场。
时隔七天,房间仍然血腥味十足,时间在此停滞,房间陈设仍然保持在3月29日早上的格局。
侯大利在房间门口站定,迅速梳理目前得到的信息。碎尸案案发七天,他全力以赴地紧盯着此案,所有信息烂熟于胸,再次来到现场,一条又一条纷杂的信息如大雨之后的蘑菇,隐藏在树林和草丛中,然后被识别和采摘。
第一条信息来自杜耀和杨智。两人于3月28日晚在向阳五金店与许海打斗之后,回到家中的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从向阳小区沿着他们的路线回家,快速行走,约需要十分钟。那么,测算下来,许海回家应该在十二点左右。这也和许崇德和段家秀的说法一致。这就意味着凶手在十二点之前就来到许海家,投放了安眠药和蓖麻毒素。
“凶手需要在某个时间点潜伏进来,然后在房间里等待时机,否则无法精准投药。”侯大利自言自语地道。
江克扬道:“我和杜峰讨论过这个问题,杜峰依次和当天打麻将的人谈过话,绝大多数人都否认有陌生人进入现场,小部分记不清楚是否有陌生人进入现场。我们分析有一种可能性,凶手熟悉麻将馆的情况,躲在外面,在十二点散场的时候,悄悄进入,伺机投药。”
“有一个问题,许海也是十二点左右回到麻将馆的,凶手如果是在十二点散场时进入,非常接近许海回家的时间。任何一个犯罪计划都不能如此精确,过于精确的计划只要有一项条件不符合就要泡汤。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事先潜入。”
侯大利在房间转了一圈,道:“事先潜入的最大问题是在何处躲藏,我最初的设想是打麻将的人在散场后躲入房间,然后伺机下手,后来发现当天晚上来许家打麻将的人都没有作案动机,而且互相可以印证离开的时间,这个想法便作罢。这个问题我反复推敲了很久,又反复看各种询问笔录和视频,东城小学肖老师的一番谈话给了我灵感,肖老师曾经提到过,许海很讨厌外人进入他的房间,包括爷爷奶奶都经常是站在门口和许海说话,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凶手是否知道这个情况,然后潜入许海房间,找机会放了安眠药和蓖麻毒素。”
许海房间的门在左边,站在门口,看不见右侧的情况。右侧有床,若是躺在床边或者床下,只要不进屋,绝对看不见。窗帘也在右侧,不进屋的情况下,躲在窗帘后面也很保险。
把床下和窗帘做比较,最保险的方式是躲在床下,许海的床是老式床,床下空间大,躲一个人没有问题。
小林提着痕迹检测箱,用足迹灯对准床下,搜索是否有人躲藏的痕迹。他用足迹灯照了一会儿,抬起头,道:“凶手心思非常缜密,床下连灰尘都很少,应该被清扫过。”
侯大利又问汤柳,道:“肢解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
汤柳道:“这得看是不是熟手。从尸块来看,凶手非常了解人体结构,我在拼接尸体的时候,想到过庖丁解牛的成语。凶手智商高、体力强,杨智和杜耀最符合这两条。”
侯大利回到客厅,目光依次扫过现场,道:“凶杀现场门、窗、锁皆完好,麻将馆在晚上十二点散场,许海在散场之后几分钟时间回家,直接进屋,与爷爷奶奶都没有见面。凶手要成功实施投入安眠药和蓖麻毒素,只能是提前进屋,躲进许海房间。杨智和杜耀显然不符合此点。我现在最怀疑的还是汪建国,他杀人的动机最强,在镜头出现的次数最多,与麻将馆打麻将的人有密切交流。以前我们有一个思维误区,总认为是他们亲自动手,他们完全可以雇凶杀人。只要解决如何进入许海房间的问题,投毒杀人就没有难度。”
说到这里,他又纠正自己,道:“若是雇凶杀人,凶手只要杀人便可完成任务,用不着碎尸和抛尸。”
这一次复勘现场还是很有成果的,几个侦查员形成共识:凶手进入许家最有可能的方式是提前潜入。
根据现在掌握的线索,十二点前,杨智和杜耀在殴打许海、汪建国陪着汪欣桐在治疗、卓越做完大保健以后去接王芳,几人都没有潜入时间。当前,唯独陈义明还有潜入时间。而陈义明杀人的动机明显不足。
离开现场的时候,汤柳轻言细语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江州以法医身份出现场了。”
侯大利惊讶地道:“你这么快就要调走?”
汤柳道:“不仅调走,还要改行,准备到阳州司法鉴定中心工作,还算是同行,只不过换到了另外的部门。”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侯大利也没有多问。回到刑警新楼时,车内气氛有些沉闷。在车库停好车后,汤柳乘坐另一部电梯直接到法医室。
侯大利、江克扬和小林坐另一部电梯。
江克扬道:“看汤柳神情似乎对调动不太满意?”
小林道:“汤柳以前谈过一个男朋友,是大学同学,在阳州工作。曾经有一段时间,两人分手。近期应该恢复了关系,还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男方家长嫌弃汤柳是法医,要给汤柳换工作。汤柳最初不同意,估计还是为了婚姻做出妥协。”
“江州高水平法医本来就少,汤柳走了,更是缺兵少将。”侯大利恨不得私下给法医发高工资,以留住法医,只是这样做不符合规定,没法操作。
回到办公室时接近下班时间,侯大利始终无法突破碎尸案,独自在办公室时,心烦意乱,恨不得大吼大叫以发泄心中的不满。这时,他接到师父朱林约他晚上吃饭的电话。侯大利也想找人聊一聊,痛快答应。
进入朱家,酸菜鱼的香味就扑鼻而来,香味非常传统,刹那间,香味将侯大利带回到世安厂家属院。
老姜局长和刘战刚副局长在客厅里摆开战场,象棋在木质棋盘上打得啪啪作响。老姜局长是退休的副局长,刘战刚副局长是退居二线的副局长,都曾经分管过刑侦,是刑侦这条线上的老领导。此刻他们卸去了职务,在朱林家里,和邻家大叔一样敲打棋盘,互不相让。
老姜局长对站在一旁的侯大利道:“看棋不语真君子,别说话啊。”
厨房里朱林道:“大利,过来端菜。”
厨房里,成红梅正在忙碌,道:“你这懒人,大利是客人,怎么让客人来端菜。”
朱林站在老婆身边继续剥蒜,戴着两个袖笼子,道:“大利到师父这边来,还能当客人?”
大盆酸菜鱼已经放在厨房案板上,最上面放了些青花椒和碎海椒。烧得滚烫的油泼在大盆里,发出“嗞嗞”响声,青花椒、碎海椒和酸菜在热油的催化下,产生了让人迷醉的混合香味。
刘战刚举起棋子,重重地敲在棋盘上,道:“双将,战斗结束。”
老姜局长眯着眼看棋盘,看了半天,知道无解,嘴里却不认输,道:“就怪成红梅的酸菜鱼这么香,让我分了神。这局不算,吃了饭再来。”
朱林开了一瓶酒,倒进一两大小的酒杯里,道:“我老婆发话了,退休以后每顿只能喝一两酒。”
成红梅端着炒青菜放在餐桌上,道:“酒这东西有两面性,少喝舒筋活血,多喝伤肝杀脑,不想肝硬化,不想老年痴呆,每顿只能喝一两,一天最多喝一顿。”
老姜局长望着朱林,道:“这是老婆专政,不服也得服。”
几人说笑一番,开始喝酒,几杯酒下肚,话题就转到老业务上,你一言我一语谈起这几十年来遇到的疑案怪案。成红梅没有喝酒,匆匆吃了一碗饭,道:“我要去跳广场舞,你们慢慢聊。给你们提个意见啊,以后吃饭的时候,不要谈血淋淋的事情,弄得人没胃口。”
老姜局长哈哈笑道:“这是我们干了几十年的事情,不谈这些,我们也谈不了其他事,当佐料吧。”
成红梅离开后,老姜局长对刘战刚道:“战刚如今还挂着105专案组组长的职务,这事我得给你讲。我是专案组顾问,朱林是局聘专家,我们两人决定联手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刘战刚放下筷子,道:“你们想要去查杨帆案?”
老姜局长竖起大拇指,道:“猜得很准。我和朱林反复分析,杨永福的嫌疑最大。杨国雄跳楼自杀后,我带队出的现场。自杀肯定是自杀,尸检、现场勘查以及遗书都能确定是自杀。那封遗书写得还挺激愤,说是企业破产是被小人迫害,还交代儿子杨永福不能再做企业。杨国雄是当年江州发迹最早的老板,生产的江州摩托供不应求,要开后门才能买到,甚至江州摩托成为江州人结婚时的标配。商场如战场,杨国雄生意失败,摩托车败给了国龙和晨光,煤矿又遇到瓦斯爆炸,修路再遇到公路桥垮塌,所有倒霉事都集中到一起,最终导致杨国雄负债累累,跳楼就是唯一出路。杨永福后来没有毕业就离开江州,转学到了秦阳,主要原因还是杨国雄欠了一屁股债,杨国雄跳楼了,债主自然就追杨国雄老婆和儿子。”
侯大利道:“这封遗书还在吗?”
老姜局长摇头道:“这是自杀案,我们没有立案,遗书也就找不到了。杨国雄当年太有名,所以我对这事印象很深。”
侯大利取出钱包,拿出一张电脑打印的小卡片,卡片上是一个男人的头像,“这是老葛根据杨永福高中相片画出的其在二十五岁的样子”。
老姜局长接过相片看了看,道:“和杨国雄有七分相似。今天吃了饭,我和老朱准备去秦阳五中,秦阳五中是一个比较偏僻的中学,在镇里。”
刘战刚道:“姜局,你在江州坐镇指挥就行了,何必亲自出动。”
老姜局长瞪着眼,道:“战刚就是嫌我老,我才七十三岁,吃得下饭,拉得出屎,引体向上还能拉十个,一般年轻人都没有我的体力好。这条线索很虚,没有任何证据支撑,全凭我们分析,所以就由我和老朱慢慢清理线索,反正现在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发现线索后,再由侦查员们出动。大家都是过来人,这种没影的信息,很难启动正式的侦查工作。警力有限,得用在刀刃上。”
侯大利脑子里一直装着碎尸案,在和老领导聊天时,碎尸案的信息都会不时出现在头脑里,当老姜局长说到“吃得下饭,拉得出屎,引体向上还能拉十个,一般人都没有我的体力好”这句话时,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轰”地响了一个炸雷,禁不住猛拍了一下脑袋。
朱林最熟悉侯大利,看见他这个动作,道:“碎尸案有思路了?”
在座诸人都曾经是刑侦方面领导,个个身经百战,侯大利也就没隐瞒,道:“碎尸案走进死胡同,是由于我把目光集中于四家受害人中的中年男性,其实除了受害者的爸爸以外,各家还有外公和爷爷。外公和爷爷多在七十岁以上,最小的七十三岁,最大的八十二岁。刚才姜局说‘吃得下饭,拉得出屎,引体向上还能拉十个’提醒了我,老年人拉扯着孙女长大,往往感情更深,愤而杀人,不是不可能。我完全是被第一次案情分析会得出的结论迷惑了,当时得出凶手是体力甚好的男人,我就下意识把老年人排除了,绕了一个大弯路。”
老姜局长点了点头,道:“一般人提起退休老头,都认为是年老体弱,其实我的体力真不弱,只要不生病,做点坏事完全没有问题。”
无意中获得一条新思路,侯大利吃饭就不太走心,开始心不在焉。朱林深知徒弟性格,挥了挥手,道:“你回办公室吧,在这里也是坐卧不安,我们都是老刑侦,你道个屁歉,走吧。等碎尸案破掉后,再好好请我们吃一顿。”
侯大利给诸位老领导团团抱了拳,出门,开车回刑警新楼。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夜市比冬天更加热闹,城管在夜间也不出门,任由大街被大小摊位占领。越野车在人流中缓慢移动,吉他曲在车内空间缓缓流淌。
陈义明看到宽大的越野车在身边经过,骂了一句:“老子都没有钱,凭什么这些龟儿子有钱。”他骂骂咧咧地朝大象坡方向走去,盘算着能拿到多少钱。
来到学院小巷附近,陈义明见小巷昏暗,没敢贸然进入,退回到江州学院,给许大光打去电话,道:“我在江州学院后门,我不到大象坡,免得被黑打。”
许大光在电话里毫不客气地道:“你胆子太小了吧,想发财,又不敢走夜路,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抱鸡母。”
陈义明在电话里赔着笑,道:“许总是大老板,当然骑龙骑虎,我只能骑抱鸡母。”
确定了位置后,许大光便不再理睬这事,对许大鹏道:“事情交给你去办,不要留手尾,断条腿,让他这几个月走不动路。”
许大鹏笑道:“我认识这个烂人,高利贷缠身,穷得叮当响,这是病急乱投医,居然敲诈到我们头上。老大,今天不急于敲他的腿,他刚刚和你打过电话,若是公安追查,会惹到你这边来。”
许大光不以为意地道:“陈义明有高利贷,打他的时候就说欠债还钱。这种小事就是派出所办,查不到也就算了。”
许大光是无所谓的态度,许大鹏则要细心得多,弄了一块泡沫板,用小刀画出“欠债还钱”几个字,带上油漆和刷子,就让两个手下开着挂假牌照的长安车前往江州学院。这种长安车在江州随处可见,最为普通,打人以后,扔掉牌照,根本无法追查。陈义明本来就是屁股上有一堆屎,想打他的人多,挨打肯定就是白挨。
陈义明再打电话,电话出现嘟嘟的声音。
他叼着香烟,站在江州学院后门,有独自行走的女学生经过时,还有意吐烟圈,朝女学生喷过去。
一个女学生用手扇开喷过来的烟圈,骂了一句:“臭流氓。”
陈义明嬉皮笑脸地道:“我是臭流氓,难道你试过?只有试过,才知道我真的是臭流氓。”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厚脸皮中年赌徒,调戏未经历过社会险恶的女学生还是能够胜任,女学生和陈义明对骂几句后败下阵来,恼羞成怒地回了学院。
不一会儿,女学生带着三个男同学出现在院门。三个男同学都是人高马大,在女学生的指点下,朝着陈义明围了过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陈义明没有逞能,拔腿就跑。尽管男同学年轻气盛,还是没有追上逃跑的中年人。停止追击后,他们骄傲地与女同学会合,找地方撸串喝啤酒。陈义明缺乏锻炼,跑了几百米,一颗心都差点跳出来。他正在公路边如猪一样喘气,一辆面包车停在身前。两个如狼似虎的壮汉跳下车,一人直接把陈义明按倒在地,道:“你还跑,赶紧还钱!”另一人就拿起泡沫板,在陈义明身上刷油漆。
陈义明见到两人动作,大叫倒霉,道:“你们是曾老大的人吧,我明天就能还钱。真的能还钱,绝不骗人。”
刷油漆的汉子迅速干完活儿,骂道:“信你个鬼,还敢骗曾老大,活得不耐烦了。”取出一根短棍,对准陈义明的小腿骨砸去。只听得“咔嚓”一声,陈义明发出一阵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刷油漆的汉子是狠人,一不做二不休,对准陈义明的另一只腿砸去。
砸完人以后,两人跳上长安车,消失在黑夜之中。
4月4日,碎尸案案发第七天,夜。
东城区,金色天街附近的罗马公园小区,许大光开车直接进入地下车库,停好车后,坐电梯直上五楼。
罗马小区是老城区的花园洋房,只比金山别墅区和高森别墅区稍逊,是江州市鼎鼎有名的二奶三奶聚居区。
这是别有风味的小家,家中养了一只“金丝雀”。“金丝雀”来自大城市,说话办事都是娇滴滴的,有着许大光挺喜欢的新潮劲。许大光是土生土长的江州人,以前在向阳大队时是农村户口,后来才转成城市户口,在其少年时代就是一个纯粹的农村娃。他和其他农村娃不一样,讨厌农村的“土味”,更不以“土味”自豪,而是真正喜欢城市里的一切,包括生活方式,包括女人。
韩小涵是来自阳州的年轻女子,与许大光成为恋人有一年多时间。这个年轻女子皮肤如绸缎一段光滑,抱在怀里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怀里滑出来。
更让许大光着迷的是这个女子会撒娇,每次在电话里听到嗲声嗲气,他浑身的硬骨头就会变软。许大光迷恋这个女人,他第一次为外面的女人买房子,并且养了起来。
“憨憨,我回来了。”许大光弯腰换鞋,对着客厅道。
韩小涵从里屋跑出来,叫了一声“亲爱的”,跳起来,双手搂住许大光的脖子,双腿夹在许大光的腰上,亲了亲他的脸颊,道:“大光,想我没有?”
许大光道:“当然想了。”
韩小涵道:“哪里想?”
许大光胯部向上靠了靠,道:“你还真是个憨憨,男人嘛,想女人的时候当然是用下面想。”
韩小涵嘟着嘴,道:“你真是个大流氓,不过我喜欢。我刚洗完澡,在床上等你,你赶紧洗了过来,这可是杀威炮。”
每次许大光来到罗马小区,二人见面都会亲热一番,韩小涵戏称为“杀威炮”,离开时,两人还会亲热,这一炮就是“马后炮”。韩小涵从许大光身上下来之时,朝卧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就潇洒地扔掉自己的衣服。
许大光望着小妖精的背影,咽了咽口水,脑袋里莫名想起了老婆的模样。平心而论,刘清秀还是不错的,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可是和眼前的小娇精憨憨相比,刘清秀就是黄脸婆了。
他来到卫生间,打开浴头,准备冲洗下面。韩小涵推开卫生间门,伸头往里瞅了一眼,道:“我就知道你会偷懒,只洗下面一点。你从采砂厂回来,有河边的鱼腥味,好好洗一洗。我在床上等你哟。”
许大光这才站进从天而降的热水中,彻底清洗身体。昨夜他在外陪重要客户玩了一个通宵,早上起来累得腰酸背痛,热水包裹身体后,疲倦感一点点袭来。他从卫生间出来,打开冰箱冷藏室,从里面拿出一排带有外文商标的罐装饮料。这是从国外带回来的男性功能饮料,在做爱前饮用,能让男人状态神勇。
罐装饮料价格不菲,口感一般,功效不错。
许大光站在冰箱前,扯开拉环,拉环发出一声轻响。在这一刹那间,他有点恍惚,眼前似乎出现了儿子两三岁时的身影,儿子两岁到三岁时是最讨人喜欢的阶段,黏着父母,总是拿着最喜欢的坦克玩具,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儿子死后,他没有过于悲伤,只是时不时会想起儿子幼时的模样。今天,他多次想起儿子小时候的模样。
“大光,还在做什么?磨磨蹭蹭的。”
“我来了。”
许大光甩了甩头,似乎这样就能将刹那间的恍惚赶走。
长年在采砂厂工作,他养成了大口喝水的习惯,二分之一的饮料被他直接倒进了喉咙。
饮料罐掉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疼痛感如手榴弹一般在许大光头脑中爆炸,大脑轰轰作响。许大光猛烈地咳嗽起来,呼吸困难,大颗的汗水从毛孔中钻了出来。
韩小涵在床上等了一会儿,不见许大光过来,招呼几声也没有回响,便佯装生气。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许大光过来,她便下床,穿了一件露胸的性感睡衣,来到客厅。客厅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韩小涵来到转角冰箱处,发现许大光倒在地上,呼吸困难,地上有许多呕吐物。她吓得傻住,随即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
刑警支队常务副支队长陈阳、副支队长老谭、重案一组组长侯大利、法医李主任、法医汤柳、勘查室主任小林等人接到电话,从城市各个角落奔向罗马小区。
两年多的刑警生涯,见识了太多血案,侯大利已经非常老练,进入案发现场,闻了闻空中的味道,低头看了看已经没有呼吸的许大光,道:“死者是许海的爸爸许大光。地面有呕吐物,极有可能是蓖麻毒素中毒。这个案子和碎尸案可以串并案侦查。”
老谭如今是副支队长,进入现场以后仍然戴上了口罩、头套、手套和脚套,与小林蹲在一起检查现场。
陈阳脸色平静地站在客厅中央,道:“碎尸案加上这起投毒案,凶手比我们预想的要狡猾,案情比预想的要复杂。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刚才接到滕麻子的电话,纵火案破了。滕麻子从纵火案中解脱出来,还可以抽调二组部分同志,把力量加到碎尸案和投毒案。”
此消息对于常务副支队长陈阳来说是减轻压力的好消息,三起恶性案件,终于有一个告破。这个消息对于侯大利来说就有些复杂,一方面,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滕鹏飞大队长过来领导案侦工作;另一方面,他仍然在内心深处希望由自己领导重案一组侦破此案。
小林做完地面勘查后,打开冰箱。
冰箱里没有一般家庭常见的未加工食品,主要是饮料、酒水、牛奶和水果。在冷藏室里有两瓶清酒,摆放得整齐。冷藏室侧门还剩下四罐男性功能饮料。
侯大利站在冰箱前,头脑中出现了一幅画面:一个面容模糊的人在屋里转圈,思考投毒方案。他观察了客厅和卧室的水杯、饮料等物品的陈设情况,没有找到精确导向许大光的方法。他打开冰箱,拿起饮料罐,看罢英文商标,这才将蓖麻毒素注射到男性功能饮料之中。
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如果凶手精确投毒于男性功能饮料,那就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他认识这种饮料,另一种是他能读懂商标。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卓越的妻子王芳在咖啡厅上班,他有可能接触过这种饮料;杨智作为俱乐部老总,经常带队出国,也有可能认识这种饮料;汪建国在广州办企业,不排除喝过这种饮料;陈义明则是个赌徒,或许知道这种男性饮料。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只能是汪建国或者汪远铭可以读懂商标。
小林道:“我用放大镜检查了喝过的那罐饮料,饮料罐上的标签被动过,蓖麻毒素应该是被注射进入饮料的。在许海房间,饼干和香烟里都有蓖麻毒素。冰箱里的所有东西都要带回去,彻底检查。”
侯大利道:“我估计清酒里面也有毒素,凶手只是针对许大光,不愿意伤及其他人。”
汤柳检查尸体体表后,来到侯大利身旁,道:“尸表没有外伤,从尸表情况以及韩小涵讲述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蓖麻毒素中毒。蓖麻毒素发作没有这么迅速,凶手是高手,可能有其他成分混合在里面,但是很难检测。”
现场勘查还在继续,殡仪馆的车来到底楼,工人将尸体拉往设在殡仪馆内的解剖室。楼外,窗口伸出不少脑袋,朝中庭张望。
尽管现场情况还没有汇集,但侯大利心中已经有数:碎尸案的凶手不仅在许海的饮料瓶中投放了蓖麻毒素,同时还在许大光家中投放了蓖麻毒素。
他再次升起一个巨大疑问:凶手是如何进屋的?凶手的蓖麻毒素来自何处?
罗马小区是花园洋房,物管规范,监控镜头众多,外人进入小区很容易留下痕迹。侯大利将江克扬叫到身边,道:“投毒时间有可能在3月28日前后,凶手肯定会有前期侦察的过程。赶紧拷贝所有能拷贝的视频,凶手是人不是神,不管如何狡猾,都会留下痕迹。你直接和周涛联系,让他和易思华提前介入。”
碎尸案未破又生新案,重案一组面临更大压力,江克扬对脸皮绷紧的侯大利道:“有了新案其实是好事,线索会更多,否则我们很难走出碎尸案的怪圈。”
侯大利道:“晚上要辛苦,我们得连夜询问韩小涵和陈菲菲。你问韩小涵,张国强问陈菲菲。如果问出新情况,还得继续深入,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江克扬道:“熬夜对我们是家常便饭,只要能有战果,一切OK。”
重案大队大队长滕鹏飞从长盛县赶到了现场。
由于纵火案告破,陈阳神情中的焦灼感几乎是一扫而空,把侯大利和滕鹏飞叫到身边,道:“这一段时间都缺兵少将,手长衣袖短,大家都辛苦了。许大光被毒死,这对我们来说是坏事更是好事。增加了一起凶杀案,引得社会不安,这是坏事。好事在于串并案后,线索更多,或许某一条不起眼的线索就能最终解决问题。许家父子遇害,许家是大家族,挺爱到政府大楼前喊冤,滕大队要把主要精力放在碎尸案和投毒案上。案发七八天了,我们不能再无进展,必须有所突破。”
常务副支队长看的是支队全局,对于他来说,只要破案,谁来破案都一样。对于侯大利来说则不一样,自己负责的案子不仅没有及时破案,还横生枝节,又出意外,本就脸面无光,听到陈阳要求滕麻子把主要精力放在碎尸案和投毒案上,脸上犹如被抽了一鞭,火辣辣的,异常憋屈,窝囊得紧。
滕鹏飞揉了揉脸皮,道:“我是在案发之日接触过碎尸案,后来主要精力放在纵火案上,不了解侦办情况,现在没有想法,先看一看,听一听,明天开会我再谈。”
陈阳道:“今天晚上不紧接着开案情分析会?”
滕鹏飞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道:“理化检验需要时间才能出结果,侦查员还得做笔录,弄完这些时间都很晚了。我同意侯大利的意见,此案和碎尸案是同一人所为,甚至投毒时间都接近。投毒很可能是八天前的事,深夜调查走访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开案情分析会。大家晚上好好睡一觉,恢复体力,有了精神,脑袋才清醒。”
陈明采纳了滕鹏飞的意见,决定明天上午9点召开案情分析会。
这七天时间,侯大利随时随地都在琢磨碎尸案,所有线索都在头脑中,当前最大问题就是大量线索纠缠在一起,构成一个谜团。他隐隐觉得谜团透着光亮出来,顺着透出的些许光亮,一定能将谜团解开。
不等现场勘查结束,他回到刑警老楼底楼办案区,听江克扬和伍强询问韩小涵。
韩小涵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抱,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此刻最担心自己被当成凶手,所以有问必答,十分配合。
江克扬道:“冰箱里的饮料,你喝过没有?”
韩小涵道:“我要减肥,从来不喝饮料,而且,冰箱里的饮料是男性饮料,国外进口的,我不会碰的。”
江克扬道:“饮料是进口的,你怎么知道是男性饮料,商标和介绍全是英文。你看得懂英文商标吗?”
韩小涵道:“我看不懂英文,但许大光给我提过几句,叫我别碰。”
问到这里,江克扬和侯大利对视一眼。
侯大利完全能够了解江克扬问话的思路:在碎尸案中,凶手向许海饮料瓶中投放了蓖麻毒素,向许崇德和段家秀投放了适量的安眠药,说明凶手没有滥杀。在许大光家中投毒案中,凶手应该是相同思路,将蓖麻毒素放置在男性饮料中,以防止其他人误服。
江克扬问道:“你是常住江州,还是住在其他地方?”
韩小涵道:“我以前主要住在阳州,有时候过来和许大光见面,才住到罗马小区。今年住的时间最长,元旦来,过完春节才离开。”
江克扬道:“这一次是什么时间过来的?”
韩小涵道:“前天来的,4月2日上午到的江州。”
江克扬道:“谁能进入罗马小区2-5-5号房间?”
韩小涵道:“许大光和我,只有我们两人才能进入。”
江克扬道:“房子不小,没有请阿姨?”
韩小涵道:“有一个家政阿姨钟明莉,负责打扫卫生和煮饭。她是江州城里人,有住房,不住在这里。她有家里钥匙,每天都过来打扫卫生。如果我和大光在家,她还要负责煮饭。”
江克扬道:“谈一谈钟明莉的具体情况?”
韩小涵道:“大光是本地人,家住东城,所以我到西城的家政公司找的钟明莉。这是家政公司名片,还有钟明莉的身份证复印件。钟大姐是去年秋天过来的,平时打扫卫生。我过来的时候,她就要买菜煮饭。许大光儿子被杀后,许大光就想要让我怀孕。他承诺只要怀孕就给我一百万现金,还给我在阳州买一套房子。”
江克扬道:“你怀孕了吗?”
韩小涵道:“以前我都做了避孕措施的,最近才没有避孕,也不知道怀上没有。我和许大光感情很好,不信你们可以问钟大姐。”
韩小涵从相貌、气质到衣着都是典型的都市丽人模样,许大光则是土生土长向阳大队的土著,如果不是金钱的力量,都市韩小姐绝对不会与土著许大光有任何纠葛。侯大利刚刚侦办了吴煜案和二道拐黑骨案,对金钱对人性的侵蚀有具体而深刻的体会,眼前的韩小涵又是一起活生生的例子。他对韩小涵没有太多恶感,甚至还有一丝丝怜悯。
询问结束,侯大利和江克扬短暂地交流了几句。江克扬道:“韩小涵很聪明,急于脱身,说的都是实话。明天我们去调视频,再去询问保安,应该就能查证。”
侯大利道:“韩小涵没有毒死许大光的动机,而且毒品是蓖麻毒素,和许海案有关。”
与此同时,张国强和严峰在办案区询问陈菲菲。
陈菲菲最初还以为警方是调查陈义明被打断双腿之事,做好了“打死都不说”的准备,谁知警方反复询问许大光和罗马小区的事,她最初颇为疑惑,当得知许大光死亡后,愣了愣神,想起极有可能泡汤的五十万元,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骂道:“我怎么这么命苦。谁他妈的要杀许大光,能不能晚几天再杀,啊,能不能晚几天再杀?”
江克扬刚刚询问过韩小涵,了解前因后果。所以,询问钟明莉的任务继续交由江克扬和伍强。侯大利则继续旁听。
钟明莉,女,53岁,曾经是市丝厂女工,如今是顾家家政公司的金牌家政人员。
家政人员钟明莉是在半夜被带到刑警新楼。来到办案区时,她还在对民警道:“我明天要工作,起来得很早,现在这么晚了,还带我到这边做什么?”
江克扬道:“明天你不用去做饭了,韩小涵知道。”
钟明莉一脸疑问,道:“她家出什么事了?”
江克扬道:“你带许大光家钥匙没有,给我看一看。”
钟明莉的钥匙串很简单,一把家里的普通钥匙,另一把是制作精美的防盗门钥匙。
江克扬道:“这一段时间,有没有外人来到韩小涵的家里?”
钟明莉猜到可能出了什么事,紧张起来,道:“没有,韩小涵不是本地人,没有什么朋友。许大光的朋友也不会来罗马小区。除了我以外,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其他客人。”
江克扬道:“你是怎么到许大光家做事的?”
钟明莉道:“我的家政培训证挂在公司。韩小涵到公司来挑人,挑中了我,我就到他们家工作了。他们家人口简单,工资也高,是一家好老板。”
江克扬道:“你以前是否认识许大光和韩小涵?”
钟明莉道:“我不认识。”
江克扬道:“你是否知道他们的关系?”
钟明莉道:“当然知道,罗马小区有很多这种关系。我们做家政的平时闲一点的时候,偶尔会在院子里聚在一起聊天。”
江克扬道:“你们聚在一起,会不会谈起自己的老板?”
钟明莉道:“做家政的都是中年妇女,都喜欢聊天,聊天自然就会讲到家长里短。”
江克扬又问:“在家政人员中,有没有人认识许大光?”
钟明莉道:“当然有。有一个叫张红的大姐就是东城的,认识许大光,讲了许大光很多故事,我才知道许大光是向阳大队出来的大老板。不管别人怎么评价,许大光对我还是不错的。警察同志,是许大光还是韩小涵出了什么事?这两人都是好人,不会出事吧?”
江克扬道:“张红的手机号码和家庭住址?”
钟明莉说了手机号码后,道:“我不知道张红具体住在哪里,应该是住东城老师范校那一段。”
询问即将结束之时,一直埋头记录的侯大利放下笔,道:“钟明莉,在这一段时间,你的钥匙是不是一直在身边,是否有其他人能接触到钥匙,你别急着回答,好好想一想。”
钟明莉忍不住再问:“许大光到底怎么了?”
许大光是向阳大队的名人,市局的《案情通告》肯定会在明天一早出来。若是明天不出,谣言必然会传遍江州。与其让谣言四起,不如警方主动发布,这已经在江州市公安局形成共识。侯大利紧盯钟明莉,用眼神威逼对方,增加其压力,道:“许大光死在家里了。你要把知道的事情好好想清楚,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
钟明莉顿时惊慌起来,道:“这事和我没有关系,我每天做完事就离开。”
江克扬道:“你回忆一下,钥匙是否有其他人用过?这很重要,你要想清楚。不要急着回答,想清楚。”
钟明莉明显紧张起来,想了一会儿,道:“我的钥匙平时都放在皮包里,没有人用过我的钥匙。在3月中旬吧,我遇到过一件事,现在想起来有些奇怪。我提着菜篮子在市场逛,走了一圈,只买了两样菜。有一个男的说是捡到我的钱包,要还给我。我接过钱包,打开检查,什么都没有掉。还没有来得及谢谢那个男的,那个男的就转身走了。”
江克扬道:“那个男的多大年龄?”
钟明莉道:“是个中年人。”
“等会让你辨认一下相片。”江克扬又道,“3月中旬,具体是哪一天?”
钟明莉想了想,道:“具体是哪一天,我记不清楚了,大体上就在中旬。那天韩小涵从阳州回来,所以我到菜市场去选土鸡,给她炖土鸡汤。”
两三分钟后,伍强拿了十张相片过来,里面有汪远铭、汪建国、卓越、陈义明、杨智、蒋帆以及另外四人的相片。钟明莉面对并排摆开的相片,道:“时间隔得太久,又只是见了一面,我有可能记不起来了。”翻看了一会儿相片,她拿出汪建国的相片,道:“是他。当时我觉得这个人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有教养有文化的人。他还给我钱包,我还真以为是我不小心弄丢的。”
这是一个重大收获,许大光杀人案中凶手能持钥匙进门的原因或许查到了:汪建国通过钟明莉的渠道,复制了许大光在罗马小区住房的钥匙,潜入其住房,将蓖麻毒素注射进了饮料罐。
询问完两人,时间不知不觉滑到了夜里十二点。侯大利、江克扬和伍强到重案一组小会议室抽烟,喝茶,讨论案子。
侯大利没有因为找到“盗取钥匙”的汪建国而兴奋,冷静分析道:“汪建国在3月28日晚有明确不在现场的证据。钟明莉所言在法庭上也做不了证据,汪建国捡到钱包,然后还给钟明莉,这是做好人好事,除此不能证明其他。”
江克扬道:“汪建国取了钱包,肯定是想要复制钥匙,全市配钥匙的都有登记,很快就能查出来。明天就抽出人力调查此事,只要汪建国配了钥匙,那就跑不掉。”
伍强打了一个大哈欠,道:“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案子就是汪建国做的,就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障眼法,能有如此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我觉是有另一种可能,是两人犯罪,汪建国在前面策划了整个行动。真在行动的时候,他找到明确的不在场证据,另由他人杀人。”
侯大利道:“我们以前讨论过雇凶杀人,可是雇凶杀人的重点在杀,而不是泄愤。”
伍强道:“不一定是雇凶杀人,汪建国总有关系很密切的亲戚吧,杀手也有可能是汪家的直系亲属。”
这正是侯大利脑中渐渐成型的思路,被伍强打着哈欠随口说了出来。侯大利举了举大拇指,道:“老伍的思路很好,或许就捅开了那层窗户纸,直系亲属中最有可能的就是汪远铭。”
江克扬摇头道:“汪远铭年龄太大,恐怕干不了这种体力活。在第一次现场分析会上,谭支队判断凶手是体力很好的中年男人,我还是同意这个判断。”
侯大利道:“这个案子之所以迟迟未破,或许是我们都存在误解,认为杀人者是体力很好的中年男人,实际上我们要去掉中年两个字,杀人者是体力很好的男人,老年人的体力也有可能很好。一切皆有可能,我们不能自我设限。大家散吧,明天又是一场硬仗,今晚要好好睡一觉。”
分手之后,侯大利毫无睡意,没有回江州大酒店,直接来到刑警老楼。他站在老楼门口,抬头,果然在三楼还有灯光。
周涛这个夜猫子,不到凌晨两三点不会睡觉。他见到侯大利,叫苦连天道:“视频量太大,我就是三天三夜不睡都无法将所有牵涉汪远铭的视频找出来。”
侯大利道:“你和易思华上次统计十二个监控点时,比今天任务更重吧,我相信你能够完成。”
周涛拿出一个硬盘,笑道:“你这人一点都不幽默,我已经把视频中所有与汪远铭的找出来,剪辑成一个盘,方便使用。”
侯大利摸了摸脸颊,道:“我很古板吗?”
“古板倒不至于,就是太严肃了。连续看了十几个小时的视频,我真不行了,得赶紧睡一会儿。”周涛打了个哈欠,道,“组长,我为了碎尸案甘愿当牛做马,这种精神是不是值得你表扬和奖励。”
侯大利道:“你想要什么奖励?”
周涛道:“那次和你一起到江州大酒店,底楼有一个弹钢琴的姑娘,弹得很好听,她是长期来弹琴吗?”
侯大利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别人都叫她朱朱,是杜文丽的朋友。”
周涛道:“杜文丽是谁,感觉挺熟悉。”
侯大利道:“师范后围墙遇害的那位,朱朱弹琴,杜文丽偶尔去唱歌。你想认识,我可以让顾英给你们介绍。”
周涛道:“随口一说,也不用太正式,到时再说吧。”
来到三楼资料室,侯大利泡了一杯清茶,暂时没有打开与汪远铭有关的视频集,而是拿出一张白纸,写下思路。
第一条,卓越在3月28日晚去做过大保健,晚十二点还在家,基本没有潜入许崇德麻将馆的可能性;
第二条,杨智和杜耀在3月28日十二点前在向阳五金店前殴打了许海,有从麻将馆出来的人证实这一对夫妻离开向阳小区的时间;
第三条,陈义明作为继父,又是一个烂赌徒,借机从许大光处要钱是可能的,但是碎尸的概率小;
第四条,汪建国有强烈动机,还有诸多线索指向他,但是,他在3月28日有明确不在凶杀现场的证据。
至此,案件陷入困境。
侯大利一度猜测四家受害人雇凶杀人,但是雇凶杀人最大的问题在于凶手杀人即可,而不必碎尸和抛尸。碎尸、抛尸、悬挂在榕树上的头颅和丢失的生殖器都显示凶手不仅杀人,更是要泄愤。当老姜局长和朱林自告奋勇追查杨帆案时,侯大利只觉得厚厚的思维蔽障被捅开一条大缝:四家人除了受害者的爸爸以外,还有外公、爷爷,这些人也有可能作案。
长期跟踪此案的侦查员逐渐也意识到这一点,包括伍强、江克扬等人都提出类似的观点,只是没有能够深入下去。
侯大利在白纸上列出了四家受害家庭中的老年人。
卓家:卓佳的外公、外婆不在本地,案发时没有到江州,作案的可能性极小。卓佳的爷爷七十六岁,在3月28日晚,他与孙女、妻子住在一个房间,能够互相印证,没有作案时间。
杨家:杨杜丹丹的外公有气管炎,身体不佳,走路都要喘气,住在实验小学另一套房子,作案可能性不大。杨智的父母在外地,案发前后不在江州。
陈家:陈义明的父母皆去世,朱燕的父母在农村,案发前后两人都在城外。
汪家:汪欣桐平时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在3月28日当天,汪远铭独自一人在家,有作案嫌疑时间。只不过汪远铭年满八十二岁,这个年龄是否能完成碎尸和抛尸这种体力活,仍是一个问题。
在头脑中将所有线索都清理一遍后,侯大利这才开始查看所有与汪远铭有关的视频。经过剪辑的视频只有半个小时,大部分是汪远铭买菜回家以及与家人一起外出时被录下的镜头。汪远铭的线路固定,就是“菜市场—家—大象坡公园”三点一线,他出现在学院街和学院小巷交叉路口的监控镜头很多,有在碎尸案前,也有在碎尸案后。
侯大利在白纸上写下:汪远铭熟悉大象坡。
侯大利取来自己高清摄像头所录的视频,调至汪家。以前他的注意力聚集在汪建国身上,寻找其破绽,忽略了对其他人的观察。这一次调整了重心,将注意力集中到汪远铭身上。看第二遍时,他注意到一个异常点:汪远铭单手提着菜篮回家,放在客厅,随后由张小舒提菜篮进厨房。汪远铭提菜篮非常轻松,而张小舒是双手提起菜篮,身体朝左倾,显得菜篮很重。
侯大利在白纸上记下“汪远铭力量大”,并加上两个着重符号。
在此条上方,还有另外一条记录加上了着重符号:凶手在床边放了一个板凳,应该是碎尸时休息所用。
记下这三条后,侯大利如猎人见到了隐匿很深的猎物,有些兴奋。他稍稍休息,做了几段小时候课间眼保健操的动作,又调出第二次前往汪家时所录的视频。
这一次视频是在报刊栏前录制的。镜头里,汪建国不慌不忙地回答问题,没有破绽。侯大利目光无意间越过汪建国,看向报栏。
江州学院在搞院庆,在报栏里贴有大红色的“江州学院英雄榜”,介绍五十年间为学院做出重要贡献的教师。其中一张英雄榜上的相片分明就是汪远铭。而在当天面对面时,除了汪建国以外的信息经过眼睛后并没有引起反应,今天调整思路后,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报纸上的汪远铭头像。
视频很清晰,由于角度不同,很难看清楚具体内容。侯大利干脆下楼,开车直奔江州学院家属院。夜十一点,家属院内安静祥和,偶尔出现的行人都脚步轻缓。侯大利不知不觉中放慢了脚步,让自己与整个环境相协调。
报栏依然有“江州学院英雄榜”,汪远铭排在英雄榜的第三位,处于第一排的位置上。正因为排名高,位于侯大利胸口的摄像头才能拍到他的头像。
借着路灯,侯大利站在报栏处细读汪远铭的英雄事迹。刚读了一分钟,他就意识到自己当初错过了多么重要的线索。
“汪远铭来到秦阳农村以后,不在意最年轻右派的特殊身份,积极投入生产队工作,多次被公社评为劳动积极分子。他获得了公社上下的信任,担任生猪饲养和宰杀工作,成为远近闻名的现代庖丁。”
这一段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人们汪远铭有屠宰经验。侯大利一直将“社会关系和行为轨迹”视为办案的基础,由于汪远铭年满八十二岁,没有纳入侦查视线,如此重要的线索居然就在眼前滑过,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汪远铭不仅成为庖丁,还成为远近闻名的赤脚医生,甚至还是当地有名的接生婆,凡是遇到难产妇女,社员在没有办法的时候,都会来找汪远铭。”
这一段话,变相指明汪远铭懂得医学知识,利用安眠药就顺理成章,懂得使用蓖麻毒素也很正常。
“汪远铭回到学院后,拿起放下多年的书本,重新走上讲堂。他是山南大学数学专业毕业生,原本回到讲台上讲授数学,接到筹建理化实验室的任务后,没有讲条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新任务。经过近四十年奋斗,我院理化实验室成为全省最先进的实验室。”
这一段话,说明汪远铭有很强的组织领导能力以及动手能力。
“退休以后,汪远铭被返聘回学院,直到七十岁才正式离开工作岗位。退休以后,仍然发挥余热,参加了学校老年合唱团和老年长跑队,年过八十,仍然活跃在学校舞台上。”短短的一则英雄事迹,在侯大利眼中,似乎专门为了解答自己的疑惑。
在碎尸案发生之初,之所以没有把七十岁以上老年人纳入侦查视线,是碎尸、抛尸和悬挂头颅需要体力。整个现场只有一种模糊脚印,虽然模糊脚印没法告诉我们凶手是谁,却透露出凶手现场只有一个男性。在抛尸现场,尸块分布极有规则,显示抛尸大概率也是一个人完成。正因为有这个判断,所以侯大利这才集中精力在中年男人身上。
如今转变思路,把老年男人也纳入侦查视线,顿时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各种被忽略的与汪远铭有关的线索纷纷涌现。
以前的阻碍是汪建国具有绝对可靠的不在场证据,汪远铭年满八十二岁,案件在此就无法推进。如果汪远铭是凶手,那么一切迎刃而解。汪建国策划,汪远铭实施,父子俩配合,天衣无缝。
侯大利打开手机相机,拍下荣誉榜上的资料。
找到凶手的尾巴,距离抓到凶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证据无法闭合,事情也很麻烦,甚至有可能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思考良久,侯大利准备离开,从楼房外小道走上小公路时,迎面遇到三个人。
学院正在大规模搞院庆,为了增加喜庆的气氛,大规模安装了led灯,光线由暖光变成了冷光,省电的同时也提高了亮度。侯大利和汪建国迎面相视,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汪建国右手放在胸前,迅速摆了摆。侯大利看懂了这个手势,明白汪建国不想让女儿再想起以前的事来,便没有主动招呼。
汪建国停下脚步,如老熟人一般,道:“哟,好久不见了。”
侯大利道:“晚上还要锻炼啊,我得向你学习,肚子都长肥肉了。”
汪建国回头对张小舒道:“你们先回家,我聊几句再上去。”
汪欣桐一直没有与侯大利见过面,自然不认识眼前的人是谁。张小舒见过侯大利,只是微微点头,便和汪欣桐一起上楼。
汪欣桐和张小舒在楼门洞消失以后,汪建国道:“侯警官,有事吗?”
侯大利道:“办了事,再随便逛逛。”
汪建国明白侯大利肯定不会在晚上发神经,来到学院家属区散步,多半还是为许海之死而来,道:“带女儿跑了步,出了汗,如果没事,我先回家了,再见。”
汪建国上楼后,喝了一杯温水,又在卫生间冲淋。出来之后,张小舒坐在客厅,电视打开,声音调得极低。
“妹妹已经睡了。刚才,侯警官来做什么?”
“我没有问。”
“他深夜跑到家属院来查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欣桐的状态比以前好,我们要坚持陪她锻炼,还要多听音乐。”汪建国知道侯大利为何事而来,没有多谈。
“欣桐状态好多了,费教授给的方案是正确的。药物治疗也得坚持,按剂量服用就没有大问题。两害相权取其轻,服药的副作用比病情发展的危害要小。”
“我相信医学,听费教授的。”
张小舒犹豫了一会儿,道:“姑父,我下载了一个招考启事,你帮我看一看。”
汪建国看了一眼启事,惊讶地道:“你要考江州的法医?”
这是山南省公安厅的招干启事,用人单位是江州市公安局,职位名称是法医职位,职位类别是警务技术,职位描述是从事法医相关工作,专业要求是法医学、临床医学,及其他近似专业。
汪建国道:“你的专业倒是符合招考条件,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考法医,这对女孩子来说不是一个好职业。”
张小舒道:“我考法医是受侯大利影响,我姐给我讲过侯大利的事,他爸爸是侯国龙,他本来可以过好生活,为了追查杀害女朋友的凶手,回江州当了刑警。我妈的事情到现在都是个谜,我妈性格开朗,与我爸感情也好,怎么突然间就抛夫弃女离家出走了呢?我和我爸这些年反复分析当年的情景,总觉得事情蹊跷,我妈多半是遇害了。我想进入警队,亲自追查我妈出事的真相。”
当年的事还深深印在汪建国脑海中,后来离开江州到广州经商也与此事有关。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姑知道这事吗?”
张小舒道:“我想先给姑父说,再给我姑说。法医也是公务员,工作稳定。对于学临床医学的人来说,转行法医没有技术问题。”
汪建国道:“你已经长大了,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我尊重你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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