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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死相交时刻,人的情欲会格外强烈

        香草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和朗姆酒相遇

        妈妈的病情恶化了。晚上联络的时候,老人家虚弱的声音通过电话线,将抖动传达到罗纬芝的鼓膜:“芝儿,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罗纬芝忍住泪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中带刚,她说:“抗疫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马上就会全面胜利。这样我就可以结束隔离,回家去了。妈妈,您可一定要顶住啊!”

        妈妈说:“顶……我使劲顶……万一顶不住了,芝儿,你不要怨妈妈啊……”

        罗纬芝不愿让母亲听出自己的哽咽,清了清嗓子说:“您叫百草听电话。”

        “姐!奶奶可想您啦!啥时家来啊?”百草的声音透出渴望。

        “很快。奶奶最近身体不好,你一定要找景医生到咱家来看病。多给景医生诊费,千万不要送奶奶到医院去。医院太危险了。”罗纬芝再三叮嘱,景医生是位老中医。

        放下电话,罗纬芝走到屋外,想找个地方放声大哭一场。抬眼看到一枝孤樱,艳而凄地怒放着,等待风的摇落。她扶着樱树,站了许久。樱花是很脆弱的花朵,被人一撞,花朵纷纷坠落。她一直站到这一束粉红的光影,被夜浸泡的暗如灰烬。

        她咬了咬嘴唇,沿着小径回207去。家才是哭泣的地方。

        路旁有烟火在一明一暗地闪动。公共场所明令禁烟已经多年,一般人都已改了这习惯。抽烟者如果违规,除了高额罚款之外,还要接受强制处罚——到街道上去拣烟蒂。要足足捡够100支,才能解除处罚。也许有人会说,拣100个烟屁股还不容易啊,实在不行,我自个儿找地方猛吸上一通,也就凑够了数。不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执法机关早就算到了这个歪招,见招拆招,规定每个烟头捡到之地,必须要拍下来,立此存照。刚开始公布这种处罚条款的时候,众说纷纭。中国人口众多,一件事情只要从前没做过,就有人说三道四。这个政策一直坚持下来,公共场合乱抽烟的人,不得不蹲在大马路上拣烟屁股。罚钱不怕,丢不起这个人。再加上公共场合抽烟的人得知这样的罚则后,都自觉收敛。能在大马路凑到100个烟蒂,变成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王府是世外桃源,没有禁烟警察监管,成了逍遥法外的地方。谁这么不讲道德啊?罗纬芝走近一看,竟是郝辙,穿一套咔叽布迷彩服,好像是野战军。

        “真不自觉。”罗纬芝谴责。

        郝辙说:“很可能下个周就横死,抽枝烟算什么罪过?抽烟让人少活10年,可有谁能保证我们还能再活10年?”

        罗纬芝说:“就是死,我也愿意死在一个干净的地方。”

        郝辙把烟头熄灭,丢在地上,用脚把它碾碎,看着它微弱的红火星一点点沉入青砖铺路石的细小缝隙。然后又俯下身去,把那一撮烟灰带尘土捏起来,放入了垃圾箱。说:“我只是不希望打扫卫生的工人,明天看到这个烟头,大惊小怪。别误会,并不是痛改前非。”

        罗纬芝说:“咱们也不能老圈在王府中,是不是可以到其他地方去采访?”

        郝辙说:“嗨!正中下怀。我这两天就会提出要求到第一线去。”

        罗纬芝说:“从C区到A区?”

        郝辙说:“对。一步到位。”

        罗纬芝说:“下去容易上来难。你就不怕感染花冠病毒?”

        郝辙说:“我也凡夫俗子肉身一个,焉能不怕?但国家危亡匹夫有责。我要到真正的前线去,不能龟缩在这里。”

        罗纬芝说:“佩服你。”

        郝辙一把抓住罗纬芝的手,向往地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罗纬芝抽出手,她想到了重病在床的妈妈。父母在,不远游。说:“我不能去。我妈妈病重,从C区这里回家,还相对容易一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还能见到我妈。要是到了A区,一进侯门深似海。你要去,千万保重!”

        郝辙说:“我今天晚上可以到你的房间去坐坐吗?”说这话的时候,恰好有一颗流星滑过。他的眼珠反射出一晃而过的流星星芒,好像宝石般灿烂。

        罗纬芝垂下眼帘说:“你常常这样做吗?”

        郝辙说:“单纯的坐坐,当然是经常的了。”

        罗纬芝说:“不要假装天真。咱们都已不是豆蔻年华。彼此都知道——这坐坐之后,会可能发生什么或者真的发生什么。”

        郝辙挥挥手说:“这就要看你希望什么了。死亡就要临头的当儿,别的都退居其次。现在瘟疫是群体生命的集合状态,大家都登上了火车站的垂直扶梯,直抵最后的黑色月台。”

        罗纬芝边走边玩弄着树叶说:“我想知道,你指的退居其次的东西是什么?”

        郝辙说:“很简单。传统啊,道德啊,名声啊……诸如此类等等。”

        罗纬芝说:“你的意思是一个人或是一伙人就要死了,就可以不必坚守平日的价值观,放任胡来。对吧?”

        郝辙没有正面回答,走着走着,突然露齿轻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嫁不出去了。”

        罗纬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好啊,愿听其详。”

        郝辙停下脚步:“你连这么感情细腻模糊的事情,都要把它升上到理论高度,多没意思的一个女人。没有人愿意和你同床共枕。”

        罗纬芝站下说:“说得好,一针见血。那你否认你刚才的企图了?”

        郝辙说:“基本上是这样。你知道离开家很多天了,生死相交的时候,人的情欲反倒更加剧烈,欲帜高扬啊,有点像硫磺岛上的士兵。”他伸了个懒腰,公猫一样拱拱脊梁,头发也抖动起来。

        罗纬芝说:“硫磺岛上哪一拨的士兵?”

        郝辙说:“就是扶着旗帜的那一拨。”

        罗纬芝说:“真卑鄙。看在你就要下A区的份上,我就不骂更肮脏的话了。劝君养精蓄锐,留着精气神等着对付花冠吧。”

        说实话,郝辙是个捉摸不透的人,罗纬芝可不想在这病毒麇集之地搞出什么桃色新闻来,空气中的花冠病毒分子,可能刺激男性的荷尔蒙,但对女性来讲,绝对是情欲的抑制剂。

        郝辙顾自走了,罗纬芝随意漫步,不想走到了袁再春的房间附近。周遭寂静平稳,头顶上整盘的月华清爽无比,风快乐地戏弄着树叶。她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有一种牵引她的力量,代她决策。你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出现,一定蕴涵着要发生什么的契机。

        灯光亮着。罗纬芝敲了敲门。

        袁再春此刻没有穿那身锡纸般闪亮的白工作服,着一件灰色衬衣,蓝色裤子,让他同普通的退休老工人没多少区别。

        “你来了,欢迎。正好,我要打电话找你。”袁再春指指桌上的内线电话。

        罗纬芝说:“我来向您道歉。因为我说您是胆小鬼。”

        袁再春说:“哦,你说得没错,我是胆小鬼。不过,胆小也有分类。有些人是为了自己胆小,有些人是为了别人胆小。”

        罗纬芝琢磨不透这话,迟疑着坐下来,袁再春说:“你喝点什么?”

        罗纬芝说:“请问这里有什么?”说完之后,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觉得像和咖啡店的老服务员交流。

        袁再春没理会罗纬芝的笑声,说:“什么都有。从今年的明前龙井,到陈年的普洱。当然一定会有咖啡。”

        罗纬芝说:“一过了中午,我就不敢喝茶和咖啡,睡不着觉。”

        袁再春说:“那说明你的神经系统对咖啡因和茶碱特别敏感,那就只能喝白开水。对了,我有自己种的新鲜薄荷。”

        罗纬芝拍手道:“那我尝尝您的新鲜薄荷,最好加上朗姆酒。”

        袁再春说:“好啊。瞧,这是我自己种的。”说着拿了一把锋利的医用剪刀,从落地窗前的花盆里,剪了一株薄荷草,用净水冲了冲,放到透明的玻璃杯里,又打开一个酒瓶,倒了两滴酒进去。屋里顿时弥漫起鲜薄荷与朗姆酒的混合之香。他把滚烫的开水倾倒入杯,浓烈警醒的味道陡地窜起,如同吹响了一把冲锋号。

        “连清茶都不能喝,倒能接受这种刺激性的饮料。”袁再春一边调制这种特制饮品,一边嘀咕着。这时他一点也不像叱诧风云的总指挥,简直就是絮絮叨叨的老爹。

        罗纬芝说:“大概我常常嚼薄荷味的口香糖,用薄荷味的牙膏,反倒不会影响睡眠。”

        袁再春显摆说:“我的薄荷是绿色的。”

        罗纬芝惊诧,说:“薄荷还有红色的吗?”

        袁再春很开心罗纬芝的误解,说:“我是指自己种的,保证没有肥料和农药。”

        罗纬芝看着被剪取了的最长枝蔓的薄荷丛说:“就这样泡了水,有点可惜。留着看绿多好。”有一些绿,娇嫩细弱,但薄荷的绿,既使是初生的叶子,也辛辣和不可一世。

        袁再春说:“世界上有一些香草,命运就是破碎后挥发出香气,完成自己的使命。你让它善终老死,从来不曾经受沸水冲泡,没有和烈酒相合,那才是香草的悲哀。请吧,嫩绿薄荷和稠美酒浆相激,此乃绝配。”

        罗纬芝轻呷一口,果然味道独特,连着喝了几口,头上就冒汗了。两人扯了一会子闲篇,碧绿的薄荷饮对提升人的勇气肯定大有裨益,罗纬芝点明此行目的:“我想得到于增风医生的最后遗物。”

        袁再春斟酌道:“这份遗言,我都没有看过。我不敢打开它,因为我太了解于增风了。他是一个淘气鬼。”

        罗纬芝说:“淘气和他的遗物有什么关联呢?难道说他临死之前还开了个玩笑?”

        袁再春沉吟着说:“我怕比那更危险。你想啊,于增风临死前最痛苦的是什么?”

        罗纬芝想想说:“就是自己不但没有把花冠病毒击退,反倒被它剥夺了性命。”

        袁再春说:“不错。那么设想他在这种情况下最迫切的愿望是什么?”

        罗纬芝思忖着说:“是复仇。消灭花冠病毒。”

        袁再春拖长声音说:“对喽。不过,一个明知自己生死大限已到的人,一动都不能动,肉体正在一分一秒一块块溃烂下去的人,他要复仇,有何方法?你试想一下。”

        罗纬芝思忖片刻,摇摇头说:“我想像不来。”

        袁再春老谋深算地看着她说:“我猜你想到了,但是不愿意说。我也想到了,我可以告诉你。这就是于增风的遗物,必然和病毒有关。在这种情况下,他说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遗物的话,证明遗物是有危险的。我刚才说过,要是我乃单独的个人,我不怕死。但我现在是抗疫总指挥,如果我万一感染了花冠病毒,就无法继续坐镇指挥这场战役,无法向上级报告疫情,无法把我所积累的抗病毒知识传传播开去,拯救他人。所以,我的生命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为了大局,我只能选择胆小。胆小比胆大,需要更多的坚忍和毅力。”袁再春说着,端着薄荷饮的手微微颤抖,几滴碧绿的液体滴落在沙发上,与豆沙色的绒布相混,成了淡紫色的痕迹。

        罗纬芝说:“您的意思是打开于增风医生的遗物,也许要冒生命危险?”

        袁再春说:“正是这样。所以,他的遗物被我封存,没有任何人会拿到手。”

        罗纬芝骨子里的执拗和勇敢大发作,说:“如果我自愿打开呢?”

        袁再春说:“那也不可。因为如果你被感染,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而会波及到很多人,包括整个指挥机构都有可能要从C区变成B区,甚至A区。你不能轻举妄动。”

        现在,事情是搞清楚了,但也更绝望了。

        这一夜,罗纬芝长久没有入睡,失眠强烈地复发了。这不仅仅是因为袁再春的话惊涛拍岸,而且也因为李元给她的1号粉末吃完了。她这才确信,这些天的安眠,与王府的安静和空气质量并无显著相关,一切皆拜李元的白色粉末之功。

        因为睡不着,她思前想后。恍惚觉得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走过来,脸色青黑,但带着温和的微笑。“你是谁?”罗纬芝问道。她觉得自己应该害怕,但是没有,一点都不怕,只是好奇。

        “我就是于增风啊。”来人诙谐地说:“这些天,你不是老念叨我吗,怎么见了面反倒不认识了呢?”

        “你这么高呀?”罗纬芝发问。她说的是实话,虽然多次阅读于增风的字体,算半个熟人了,但并没见过他的照片,没来由地觉得他应该没有这样高。

        “花冠病毒有促进人长个儿的作用。”于增风一本正经地说。

        “那你不应该死啊。”罗纬芝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不过她很清楚于增风应该不在人间了。

        于增风说:“是啊。我已经死了。我就是来告诉你,答案就在我留下的遗物中。我不会加害于你们。记住,记住记住……”高个子的于增风,像一缕烟尘飘然而去。

        由于这一段记忆,罗纬芝无法判定自己到底睡着了还是处于清醒状态。想来想去,还是解释为睡着了比较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是没睡着,那真是闹鬼了。难道花冠病毒会让人灵魂显现吗?不管怎么说,这个梦境坚定了罗纬芝要打开于增风遗物的信念。她爬起身来,写了一封短笺,表明决心和责任自负的态度。天亮之后,她等在小径上。

        黎明的园林,分外静谧。天空如同遭遇了不负责任的炊事员,用刮鱼的利刀,将云打成了满天的鳞,并朝东面一通乱甩,掩盖着鱼血一般鲜红的霞。树影稠密,看不到日出,罗纬芝百无聊赖,打量王府。终于明白,园林这东西,并不在于年代新旧,而在于是否精心保养。王府是古老而生机盎然的,清雅丰美的树,不因人间的灾难而显出丝毫萎靡,它们没心没肺地展现着翠绿、油亮、肥润的叶脉,让人觉得民间的死讯,对自然界来说,微不足道。

        多么想做一株生机勃勃的树啊!就在罗纬芝暗发感慨之时,晨练的袁再春走了过来。看到罗纬芝,他并不吃惊,好像早料到她会等在这里。罗纬芝一言不发,把短信递给了袁再春。袁再春看了好久,翻过来瞧过去,好像那是一枚定时炸弹。最后说:“估计我再不批准你,你会弄个血书来送我。好吧。我给你于增风的遗物。千万做好防护。如有任何不相宜之事,立即报告我。”说完,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个白色布包,以医院里常用的纱布包裹着。原来大概是雪白的吧?因为被消毒熏蒸,已经变成了苍凉的棕色。“记住,姑娘,这是你咎由自取。”袁再春面无表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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