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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指挥的身体语言是“木乃伊型”

        特别采访团集合后,抵达燕市抗疫总指挥部。从这一刻开始,采访团成员就不能自由活动了。手机也被统一保管,房间内的电话无法拨打外线,只能内部通话。当然,更不得上网。每个人签字画押签署了保密协议。从一系列安排来看,他们必将涉及普通人无法接触的秘密。秘密是红艳艳的果子,对所有人产生诱惑,罗纬芝暂且把对母亲的挂念放下,全心全意投入这一奇特的使命中。

        指挥部设立在燕市郊区一座阔大的独立庭园中,亭台楼阁古色古香,绿树掩映百花盛开。和想象中的雪白、血污、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环境完全不一样。他们被告知要待在这里,直到疫情完全解除。

        据说这里原是古代某位王爷的私宅,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资格在城市的核心位置建造宫闱,偏居一隅。不过这也让他放下争权夺利的心机,专心致志地把园子修得美轮美奂。罗纬芝私下觉得住在这里抗击瘟疫,简直是一场豪华型战争。

        特采团当然要与抗疫总指挥袁再春相识。袁再春借口公务繁忙,一拖再拖,直到晚上,才万分冷淡地晤见他们。

        人们称袁再春为“袁总”,意指“抗疫总指挥”,但罗纬芝总想起腰缠万贯的老板。袁再春头发雪白,身材高瘦,穿着浆洗一新的医生工作衣。白衣下摆很短,只到达他笔直长腿膝关节处下一公分,而他又特意不扣上最低的一颗纽扣。这使得他快速走来的时候,衣襟翻飞,像一只雪白的大鹏鸟。

        不论年轻人在其他岗位取得了怎样的话语权,在医生这个行业里,年龄就是质量保证书。罗纬芝感觉到,袁再春对周围的人有一种强大的威慑力。她快速分析了一下,认定这种威慑力,一半来自他犀利无比的眼神,一半来自他雪白的工作服。按说王府内并不直接诊治病人,其他人也都穿着西服或是中式便装,唯有袁再春特立独行,硬咔叽布的西式大翻领白色医生装,显出孤独的傲然。

        见到特采团,袁总淡漠得连手都没有伸出来。“你们到抗疫第一线来,记住,不要和任何人握手。不要握病人的手,也不要握同行的手,我说的是我的同行,就是医生护士们的手。花冠病毒是一种高度接触性传染的疾病,飞沫和水,还有肢体的接触,都会加大传播的机会。从现在开始,戒握手。”

        罗纬芝们害臊地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这个下马威,果然厉害。从此,特采团孤芳自赏的矜持,让位于第一线医护人员铁的规则。

        袁再春对特别采访团的第二句话是:“记住,这里是C区。你们不能乱说乱走。”

        按照被险恶的花冠病毒污染的程度不同,在袁再春的部署下,燕市的各个区域被划分成了不同的级别。

        什么是A级区?收留极危重花冠病毒感染者直至死亡病人尸体之地,包括传染病院和殡仪馆火葬场等地。

        什么是B级区?所有收治病人的医院。

        什么是C级区?有可能被花冠病毒污染的区域。

        王府内并没有病人,但它仍然按照C级防疫的安全系数来要求。所有进来的人,不经过长达15天的隔离,证明你确实没有感染花冠病毒且无发病,不得离开。

        普通人,也就是目前没有得病的人,居住区的级别是0。

        你可以按照英语字母表的序列,从高一级别到低一级别区去,比如从C区到B区,从B区到A区,这是一架下滑的楼梯,没有任何障碍。但此过程不可逆,你不能从A区到B区去,更不能到C区,楼梯是单向的。离开是艰难的,你要经过严格隔离期,证明无发病,你才可以走出来。

        向危险沦落,从0直接降到A,没有人干涉。但你绝无可能快速从污染区升到没有污染的0区域。注意,这个“0”不是英文字母的“O”,它是阿拉伯数字的“0”。其意自明,这表示安全,没有花冠病毒的存在。

        罗纬芝们,现在是一个跟头从0栽到了“C”,重返0区的日子遥遥无期。

        袁再春的第三句话较长:“这里很忙,非常忙。而且,有很多秘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但因为是更高领导布置下来的任务,我只有服从。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在这个院子里接触到抗击瘟疫的所有秘密。我们会为你们提供尽可能了解事实真相的可能性。你们不能走出这个院子,这是工作的需要,请谅解。你们不能同外面自由联络,也不能上网,这也是工作的需要。你们的手机将被收缴,我相信已经这样做了。你们离开的时候,会原物奉还。当然,我们有专门的人员保管你们的手机,也会正常开机。你们家里有重要的信息传来,工作人员会在第一时间通告。请你们不要觉得委屈,园子里的人都遵守这个原则,包括我,毫无例外。这里风光很好,你们可以到处走走看看。抗击花冠病毒,大家少安毋躁,准备持久战。”

        一席话让罗纬芝们明白:自己进入了疾病集中营,虽然他们不是病人,但享受和病人同等待遇,失去了自由。在这座戒备森严的美丽院落中,你只能前进不得后退。说实话,就是现在开恩让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回家,他要不自我隔离15天,也不敢见自己的亲人。谁敢保证这个院子里没有潜伏着凶猛的花冠病毒?它若是通过自己带回了家,感染了亲人,岂不是自酿罪恶!

        特采团开始阅读有关资料和文献,以期对花冠病毒有初步了解。

        花冠病毒是由燕市首席病理解剖学家于增风教授命名的。

        罗纬芝阅读了于增风的报告:“电子显微镜下,从死亡病患组织内分离出的病毒,我可以确认,是一种崭新的病毒。它的个体大致呈圆形,直径大约有400纳米左右,在人类感染的病毒当中,要算体积比较大的。形状不像大多数人类和动物病毒,如脊髓灰质炎病毒、疱疹病毒及腺病毒等呈球形,而是略呈扁平,像个宽檐的草帽。”写到这里,这位最先发现病毒的科学家,似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他继续写道:“说它是草帽,好像太稀松平常了。它比草帽要华丽得多,有一些镂空状的丝缕花纹装饰在周遭,呈流畅的半月形,好像不可一世的花冠。对了,就把它命名为花冠病毒吧。它是如此光彩夺目,非常精巧,充满了对称和美丽。”

        罗纬芝综合各种资料,明白花冠病毒是一种发病缓慢但步步为营的侵入者。虽说并没有见过一例病人,但对它的发病规律已经了解了很多。别看它在高倍电子显微镜下的样子十分华丽,好像一顶繁杂的花冠,实际上是非常皮实的病毒,对生存环境的要求很宽容。

        这非常可怕。一般来说,细菌或是病毒,要么生活在消化道里,要么生活在呼吸道里,同时侵袭人类两大生存系统的病毒和细菌很少,但也不是绝无仅有。比如结核杆菌,既可以让人得肺病,也可以让人得肠结核、骨结核等。花冠病毒性喜通吃,它是消化道和呼吸道的混合传染病,如果假以时日,也许它会把人的所有组织都收入麾下也说不定。

        这就使此病毒格外凶残。

        普通民众不了解这个病毒的性格,虽然知道不停地死人,但因发病后送进医院的时候,病人多半还只是发热和血痰,对于后来所发生的一系列病状,大众并不知情。为了不引起民众的恐慌,后续症状的描述也相当阙如。宣传口径上的表述是:一旦出现了不明原因的发热和血痰,一定要尽快到医院就医。其后的情况就缄口不言了。

        几日后,特采团获准参加每天早晨的院长联席例会。

        院长们坐着全封闭的防疫车来到这里,他们彼此都是熟人了,看到罗纬芝等陌生面孔,十分诧异。

        很考究的会议室,中式装修,十字海棠花纹的木格栅,给人一种时光穿梭之感。墨绿色的窗幔紧闭,让人既安宁又神清气爽。坐定后,袁再春站起身来,说:“介绍一下新来的几位,他们不是医生。不要这么惊奇地看着我,不是我邀请他们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还会请这样无干闲散人等到场。我基本上觉得这是捣乱。不过,他们已经进来了,为了防止感染,也不能出去了。咱们还是该说什么说什么,就当他们不存在。好,开始。”说完坐下,不看众人。

        罗纬芝们不能道歉,也不能表白,低眉顺目地呆坐。

        “第一项例行工作。昨天的死亡人数报出多少为合适?”袁再春开门见山。

        大家面面相觑,静得能听到春风吹窗的声音。毕竟是多了几个外人,人们有些顾忌。

        “他们都签了保密协定。”袁总打破大家的疑虑。

        继续沉默。“先说实际死亡人数。”袁再春说。

        院长们这才确定了如何回答,小心翼翼地一一报出数字。直到这时,罗纬芝才惊悚地明白,疫情发展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死亡人数,远比以往自己在电视里听到的数字要大得多。

        第一次参加核心秘密会议,特采团再惊诧莫名,也不能露出慌张之色。罗纬芝屏住气息继续听下去。

        “那么,大家认为即将公告的死亡数字以多少为宜?”袁总问。

        第一医院的女院长说:“民众的恐慌情绪在不断地积聚和蔓延,我的意见是今天公布的死亡数字,要比昨天公布的再少一些。这样有利于鼓舞士气。”

        “但是今天这样公布了以后,明天怎么办呢?如果明天更要少一些,那么很快就会出现疑问,救护车天天在街上嘶鸣,很多人住进了医院,并没有出院。那么,他们到哪里去了呢?”一位头发银白的院长颇为忧郁地说。他的头发白得如此富有魅力,且根根呈均匀的半透明状,好像把一大捧最优等的粉丝顶在了头上。

        “明天可以适当多公布一些死亡数字,就让你所说的这个矛盾不那么突出。”袁再春沉吟着说。

        “如果明天公布的数字太大了,不是又会让民众陷入深度恐慌吗?”中医研究院的院长这样说。他们现正在研究中医抗疫,各种眼看着救治无望的危重病人,都被络绎不绝地送到他那儿,这就使得他刚才报出的本院实际死亡数字最高。

        “注意节奏,我说的是死亡的节奏。我觉得这个节奏应该是——说两条好消息,就要说一条坏消息。一条坏消息之后,再连续几条好消息。然后再连着两条坏的……这样民众就会逐渐意识到抗疫是长期斗争,既不会掉以轻心急于求成,也不会麻痹大意放松轻敌。同时也能体会到医务人员正在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袁再春一锤定音。

        大家点头赞成。燕市儿童医院的院长比较年轻,是位干练女士。她满怀忧虑地说:“死亡两本账,时间长了,可能会穿帮。很简单的算术题,就算我们逐渐增大死亡数字,这生死簿最后还是远远合不拢啊!”

        院长们面色凝重。医学是最讲实事求是的,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在他们的医学生涯中从未有过,每个人心里都惶恐不安饱受谴责。

        袁总说:“这不是简单的算术题。没有人会知道这些数字,永远不会知道。同志们,同行们,只有你们知道真实的数字,但这个真实在花冠病毒的挑战面前,有什么意义吗?什么意义也没有!我们没有特效的药物,现在基本上可说是束手无策。所有没有死亡的病人,靠的都是他们自身的意志和抵抗力。如果人们得知了这种铺天盖地死亡的悲惨情形,有多少人还会斗志昂扬地和疾病作斗争呢?我不敢太乐观,我劝你们也不要太乐观。所以,我们现在这样讲假话,乃是面对生命本质的讲真话。这是灾变面前的智慧,是善意的欺骗,骨子里正是医生的大慈悲。关于死亡的真实数字,请你们忘掉。出了这间屋子,就完全忘掉。谁不忘掉,就是对那些逝去的生命之大不敬!”

        全场肃然。

        罗纬芝瘫在椅子上,难以置信。当普通老百姓为从电视中得知死亡人数多一个而忧心忡忡、为少一个逝者而欢欣鼓舞的时候,哪里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数字游戏。

        联席会议后来又讨论了什么事情,罗纬芝脑海里基本上空白。她被数字游戏炸得几近昏厥。直到会议散了,人们离去,她还烂泥似的蜷在沙发里,缓不过劲。

        袁再春走过来,看着她说:“你,没事吧?”他突然显示出的慈祥,源于一个错误的判断——他以为罗纬芝病了,片刻间回到了临床医生的角色。袁再春对上级和同行可以严厉,但对病人,充满爱意。对某些医生来说,照看病人意味着烦恼操心,还有肮脏和危险,但对袁再春则是欢喜。他喜欢救人于苦海的感受。

        罗纬芝有气无力地说:“没事。主要是吓的。”

        袁再春说:“吓什么吓?你并没有见到真正的花冠病毒感染者!”

        罗纬芝倔犟地说:“我并不怕病人,怕的是这种虚伪。”

        袁再春眯缝着眼睛说:“小姑娘,真相是残酷的。你既然加入知晓真相的队伍中,必将付出代价。”

        罗纬芝依然沉浸在惊惧中,说:“如果数字的差异越来越大,怎么办呢?”

        袁再春面无表情地说:“数字的存在,应该代表希望。如果这个数字最后大到包括了我们所有的人,那么这个数字,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罗纬芝哆哆嗦嗦地说:“有那么悲观吗?”

        这姑娘显然被吓坏了,袁再春作为总指挥,应该给手下的工作人员打打气。

        袁再春退后一步,双手抱肩道:“可能比你想的还要悲观。对于把特采团派来的原因,我能想出来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我们有可能全军覆没。到那时候,为了给后代留下关于这场灾难的详尽资料,除了录像录音图片视频等等,还需要文字。北京房山的云居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佛经呢?就是怕战乱把经卷都烧毁,所以刻在了石头上。古老的文字,比所有现代化的媒体,都更有希望流传下去。如果能借助你们的笔,把这场灾难如实地记载下来,那就是我们最后的贡献。”

        天天和近在咫尺的死亡厮磨,袁再春没有时间延宕,铁口直断针针见血。

        罗纬芝问:“您害怕吗?”

        袁再春凛然说:“不害怕。”

        罗纬芝看着近在咫尺的抗疫总指挥,突然间自己反倒不害怕了。她看穿了他,找到了同盟军。

        害怕这个东西很奇怪,如果你不说出来,它就在暗地发酵,像赤潮一样疯狂蔓延。一旦你开口了,说出来了,它就成了过去时,你的注意力就转向了增长力量。如果你的同伴也害怕,你就觉得自己并不孤立。惺惺相惜的感觉,让人坚强。

        罗纬芝俏皮地一笑,说:“谢谢您的解释,不过,您看起来并不像您所说的那样强大。您也很害怕。”

        袁再春讶然,这个一分钟前还噤若寒蝉的姑娘,何以摇身一变,品评起他内心最隐秘的忧愁?

        罗纬芝说:“您的姿势出卖了您。”

        袁再春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白衣粲然,腰杆笔挺,说:“我一直以一个医生的标准姿态在工作。这有什么异常吗?”

        罗纬芝说:“您现在的姿势——双手抱肩,身体处于收缩状态,似乎竭力想把躯体缩小,这在心理学里,被称为‘木乃伊式’体态。它的潜在含义是——你想回归母体。”

        袁再春哈哈大笑,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放肆地发出笑声了。他说:“有趣,有意思!这太可笑了!告诉你,我母亲已经仙逝了整整50年。你说我还想回到母腹。对一个60岁的老人说这种话,你这个小丫头不但是放肆,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罗纬芝从这略带夸张的反应中,看出了袁再春试图以藐视来掩饰不安。她镇定地说:“反正你对我们也没有好印象,我也不在乎你的评价。这个姿势表明您的安全感受到极大威胁,你封锁自己,企图逃避。因为无可逃遁,所以你故作坚强!你本人并不像电视里出现的那样,看上去那么运筹帷幄和……胜券在握。”

        袁再春本来很看不上特采团,不想这个片刻前还吓得哆哆嗦嗦的女成员,居然看透了他的内心,他突然升起和什么人谈谈心的愿望,听听外面的情形,松弛高度紧张的神经。他说:“年轻人,我在电视上真的显得很……胜券在握吗?”

        罗纬芝说:“起码在我看起来是这样的。我比一般人眼尖点,要是我都看不出来你的收缩态势,估计一般人也没戏。”

        袁再春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回答。他迟疑了一下,说:“你的这个什么木乃伊理论,知道的人多吗?”

        罗纬芝确知自己已经打中了要害,抿嘴一笑道:“知道的人不算少,但能看到您这样双手抱肩眉头紧锁的人,很少。”

        袁再春说:“你的意思是,我在公开场合,不要双手抱肩?”

        罗纬芝说:“偶尔一下没关系,常常出现这姿势,就是一个负面信息。”

        袁再春嘀咕了一声,说:“如果我忘了怎么办?”

        罗纬芝觉得这老头挺可爱的,就说:“您不是永远穿着白大衣吗?就把手揣到兜里,那样你就很难双手抱肩了。”

        袁再春点头道:“这法子好。”

        两人走出会议室,袁再春说:“有时间咱们可以好好聊聊。”

        这正合罗纬芝的心意。她赶快落实:“您何时有时间?”

        走上一条松林小道。几百年的古松苍老地屹立着,松枝从顶端向下纷披而垂,整株树在春风中摇曳不停。新生的枝芽和经冬的枝叶,绿的分明不同。新的芽叶内藏着娇黄,老的叶子则是饱经沧桑的苦绿。但它们齐心合力地营造着春天的气息,吐放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松之气息。

        袁再春深吸一口气道:“我算不上忙。真正忙的是一线的医生护士,还有殡葬工人们。对于这样一种来势汹汹的新型病毒,我们是被动挨打。在敌情不清的时候,一切都是盲人摸象。”

        罗纬芝说:“我已经看了有关资料,觉得于增风先生对花冠病毒的描述很珍贵,既理性又感性。我希望能见见他。”罗纬芝准备开始自己的第一份采访,她明白要想见到于增风这样的大忙人,没有总指挥的特批,门儿也没有。

        不料,袁再春陡然间变了脸,毫无商榷地回复:“你不能见他。”

        罗纬芝好生纳闷:“为什么?”

        袁再春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强硬和失态,解释道:“他本人在A区,你在C区。如何能见?”

        罗纬芝噤了声。这的确是目前不可逾越的障碍。于增风作为直接解剖花冠病毒死亡病例的医生,肯定背负着高度危险,哪里能够说见就见呢!

        看到罗纬芝灰心丧气的样子,袁再春动了恻隐之心,他叫来自己的秘书朱伦,让他给罗纬芝找出一份资料。这是于增风关于花冠病毒的思考。因为没有正式发表,尚处在内部传阅阶段。

        晚上,罗纬芝在自己居住的207房间,打开了资料。封闭的白色纸袋里,原以为是很严谨的资料,不料却很杂乱,一堆草稿,七零八落。罗纬芝刚看了几页,就忙不迭地收了起来。一种冰冷的气息从纸袋中弥漫而出,森严可怖。这种医疗文件,还是大白天艳阳高照时分看吧。不然的话,就算是有李元送给她的白色粉末相助,只怕也睡不着。这些日子,借助李元的1号,她真是夜夜安眠。

        第二天上午,果真是阳春三月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明亮得像铜锣,暖风撩得人鼻孔痒痒。罗纬芝开始阅看于增风的医学文件。

        花冠病毒有长达一周的潜伏期。起病并不很急骤,甚至可以说有一点温文尔雅。最初对人体的进犯,是轻微与缓和的,像一场风寒引起的感冒。之后逐渐发病,轻微的头痛和浑身酸痛日趋严重,发热伴随着咳嗽,痰中开始出现血丝。直到这时,病人的全身状况也不是很不堪,有些人甚至可以坚持上班。正因为这种欺骗性,才使它后续的杀伤力变得极为凶残。持续不断的头痛和酸痛,加之越来越频烈的咳嗽,终于在某一个时段,引发不可抑制的腹泻。刚开始泻的是粪便,然后就是灰红颜色的液体,之后水中出现米粒样的碎片。病人常常在出现腹泻后的几十个小时内死亡,因为那些排泄物,并不是普通的食物残渣,而是被病毒分解的肠管。那些米粒样的东西,就是脱落的肠黏膜。想象一下,一个人肝肠寸断是什么景象!对于花冠病毒感染来说,这不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血腥现实。

        于增风附有多例病理解剖报告。

        其中最早的一份。

        尸体已经溃烂。我要求自己像炮火下的白求恩一样冷静。病人冰冷潮湿的身体以前是属于他的,现在是属于我的。我先打开病人胸腔,看到的是一个盛满了灰烬的桶。肺和气管的结构和纹理完全被破坏,像被火焰喷射器焚烧过。只不过火焰的废墟是灰色的,而花冠病毒留下的是恐怖的红色。我用解剖剪,打开了病人的腹肌。一股黑色的污浊喷泉飙射而出,溅湿了我的特别防护围裙。因为看到了肺脏的破坏,我已经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病人腹内的状况还是让我极为震惊。这一次,我看到的不仅仅是废墟,简直就不能说这是人的躯体。它完全糜烂成粥,可以把它想象成已经死了亿万年的史前遗骸,腐臭冰冷……我的手指和锐利刀剪,在溃烂的脏器中艰难行进。肝脏失去了平素无与伦比的光滑边缘,如同浮肿的救生圈漂浮在腹腔之内。心脏破裂溢出的血一片汪洋,胆和胰脏脓肿叠加,犹如暴雨中被遗弃的糟烂蜂巢。肠道被病毒所荼毒,显出邪恶的青蓝色,还有被病毒吞噬而成的大大小小的窟窿。

        身体千万种受难的形态,都在这一刻凝固,等待着我逐字逐句的翻译……

        我无法想象死亡临近时,这具躯体所遭受的苦难,所有的语言在这悲惨的岩石上都撞碎而微不足道。面对生命的废墟,会觉得死亡早点降临,是多么的仁慈!

        最后,我开始解剖他的大脑,脓浆喷涌……

        看到这里,罗纬芝再也忍受不了,手指像被电击一样噼里啪啦地抖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砰地把卷宗合上,一个箭步跳出207房间,狠狠摔门,隔绝阴冷,扑进院子。

        阳光让她打了好几个喷嚏,如同金色的蜜蜂飞到了鼻子里。她在春天渐渐灼热的光芒下,直挺挺地站立着,直到太阳把血脉晒得一滴滴融化,一寸寸爬向僵硬的手指尖。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近旁说:“罗博士,您好像受了惊吓?”

        她一回头,见到一位路过中年男子,是袁再春的秘书朱伦。

        “朱秘书,我想见见他。”罗纬芝抚着胸口,鼓足勇气说。

        “谁?”朱秘书摸不着头脑。

        “于增风教授。就是您给我资料的作者。他文笔很好,是一个对花冠病毒了解得非常透彻的科学家。”罗纬芝无法想象这一科学怪人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他似乎对病毒有奇怪的嗜好,但愿见面的时候,不会太恐怖吧?

        朱秘书沉吟了一下,为难地说:“哦,他呀。于教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的。”

        罗纬芝说:“这我理解。他在A我在C,直接见面很困难。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吗?花冠病毒总不会顺着电话线爬过来吧?”

        朱秘书并不觉得这个幽默有什么好笑的,板着脸说:“这个要请示袁总。”

        “好。我等你的消息。”罗纬芝说,她总算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罗纬芝的要求得到了回复。不过答复不是来自朱秘书,而是防疫总指挥袁再春亲自作答,地点在他的办公室,雪白的沙发,雪白的窗帘,配上袁再春永不离身的白色工作服,简直像在医院的隔离病房。

        “听说你非常想见于增风?”袁再春用茶杯盖推着盖碗中尚未沏开的茶叶,缓缓地问。

        “是。”罗纬芝郑重地点头。

        “不害怕吗?我指的不仅仅是花冠病毒的传染,还有于增风那种风格。他是医生中的另类。”袁再春声调不带任何起伏。你无法判断他是喜欢于增风的风格,还是相反。

        “害怕。不过很有吸引力。我觉得我会尊重他的脾气。”罗纬芝据实回答。

        “于增风的确是很有魅力的医生。人们常常以为医生都是一样的,其实不然,于增风光芒四射,他为我们击退花冠病毒,交上了第一份情报。”袁再春的话中有了些微感情。

        罗纬芝一看有门儿,就在她满怀信心的时候,袁再春断然说:“可是,你见不到他。”

        “为什么?我知道他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医务人员,如果我要采访他,防疫等级就会从C级直接降到了A级,危险系数提高。但是我不怕。我既然来了,就会奋勇向前。实在不行,我可以打电话。当然这不如亲见本人取得第一手资料好。”罗纬芝平时看不起表决心喊口号的人,觉得矫情虚假,现在才发觉,有时候,你必须要用俗套的方法,来传递不俗的愿望。

        “没那么危险,你不必从C降到A,你还是可以待在C区里。你跟我来。我们一起去见他吧。”袁再春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白色工作服的下摆被风吹得裹住了他的双腿,让他走得不很畅快。

        罗纬芝很高兴,没想到这么简单,原来于增风就在王府之内。要知道,病理报告是所有医生的终身教授,它是一切谜语的谜底。有条件天天和谜底打交道的人,给花冠病毒命名的人,就要出现在眼前,怎能不叫人激动!

        袁再春不说话,越走越快,罗纬芝紧紧跟随。王府不愧是住宅的最高形式,犹如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腐朽状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绿竹掩映花团锦簇。抗疫指挥部的工作人员住得很分散,仿佛星辰点缀在银河之中。他们来到一处有着茂密芭蕉的住所,还有一丛丛刚刚开放的蝴蝶花扮着鬼脸。罗纬芝不由得想起了“怡红快绿”,想不到手起刀落的于增风教授,居然安居于这样优雅的所在。看来这抗疫第一线,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都是血雨腥风,忙里偷闲的也有安适光景。

        罗纬芝说:“于老师德高望重,住处也挺别致。”

        袁再春闻之回头道:“这是指挥部安排给我的宿舍。只是我很少有机会住,每天不是在医院,就是在科研院所,再不就是向领导汇报疫情。三天里能有一天回来住就算不错的。”

        罗纬芝说:“于老师和您住在一起?”

        袁再春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于增风是我的学生。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他已以身殉职。”

        罗纬芝扶了一把身边的竹子,竹叶如同遭遇暴风簌簌响个不停。过了半晌,她才有气力颤声问道:“为……为……什么?”

        袁再春说:“他在解剖病理标本的时候,感染了花冠病毒,非常凶险地发病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本人也极为顽强地和病魔作斗争,可惜无力回天……”他扭过头去,不愿让罗纬芝看到自己的眼眶。

        罗纬芝不知自己是该走上前去还是停在原地,睖睁许久。最后还是袁再春自己一步步走向前,打开了房门。过了一会儿,老人走出来,拿了一个立方形的纸盒子对罗纬芝说:“这是于增风垂危时托人带给我的,是他在病床上对这个疾病的最后思索。”

        罗纬芝伸出双手,像是接过滚烫的骨灰盒。袁再春说:“你不用害怕,已经消过毒了,没有传染性。不过,你一定要保密。”

        罗纬芝宣誓般地说:“您放心,这些资料我一定保密。”

        袁再春抚胸长叹一口气道:“不仅仅是资料。在我们的花名册上,于增风还在,他在前线。”

        罗纬芝明白了,就连于增风医生的死亡,也还没有被统计在死亡数字之内。

        理论上,于增风依然生机勃勃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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