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一日
……上一次流泪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呢?我想不起来。在床上翻遍了这部日记也找不到。它只证实了我在这三年里从没有哭过。
三年?不只如此吧!我想上一次哭泣恐怕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许久以前我就明白,把感情表露在脸上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我一直庆幸自己从不需要摆出一副迎人笑脸去讨活:在警局里感情是不必要的东西,纪律取代了一切;经营保安公司以来,接待工作则一直由桑托斯处理……
噢,桑托斯。两个星期前我才跟他因为股份问题吵了一架,现在回想起来当然是无聊极蠢事。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胡高·桑托斯·贾西亚的身体相信已埋在冰冷泥土下。
还有德鲁安和森玛,全都给夏伦——不,是那个曾经叫做“约翰·夏伦”的混球——杀死了。那杂种混球究竟是什么东西?
刚清醒时我问过苏托兰神父。他的回答简单得要命:
“吸血鬼。”
我起初笑得肋骨也痛了起来,然而苏托兰问:“你连亲眼看见的东西也不敢相信吗?”我止住了笑声。
“等一等。”我说。“你的意思是:那两个被他吸过血的家伙也会变成……吸血鬼或者活尸吗?”
“不。”苏托兰神父的表情非常严肃,像在对一个有疑问的教徒解释经文般。“除非他们在死亡前也被喂了吸血鬼身体流出的血,才会变化成那种邪恶的东西。这项互饮血液的仪式称为‘黑色洗礼’(Black Baptism)。”
苏托兰也曾检查我的牙齿和身上的创口,确定我并没有被夏伦的血污染。
苏托兰的额头仍缠着纱布,他的额角也给夏伦掷出的砖块擦伤了。
“你非常幸运。”苏托兰替我更换药物时说。“那东西被我的圣水洒过,加上阳光和十字架压制,令它的力量减弱了许多。即使如此,假如你不是穿上正面加有钢板的防弹衣,那块砖头铁定会撞裂你的心脏。”他把那块被击得凹了一小圈的钢板拿给我看。
神父继续说:“这种东西拥有相当于几十个人的体力,而且移动速度非常快,人类视觉无法捕捉。”
我察觉他说这话时脸上有一丝兴奋,一个四十来岁的欧洲神父竟以研究吸血鬼为兴趣,我似乎走进了恐怖电影的世界中。
“我看得见。”我说。“我看得见夏伦的动作。”
“不可能。”神父皱起眉头。“何况屋内一片黑暗,你不可能看得见。”
我不愿再跟神父争辩,体力上也不容许。我还有许多事情必须知道。
我瞧瞧这汽车旅馆房间四周,然后问他为什么不把我送进医院。
苏托兰一声不响地从餐桌上拿来两天前的《汉密尔顿论坛报》。
我呆住了。报纸头版上有我的照片。
我成了瓦科街九人死亡屠杀的通缉嫌疑犯。
指证我的是重伤躺在医院里的巴泽——那狗杂种脑袋被抓破了一片也没有死!
从报导中得知,连房门外等候的司机汤姆也被杀了,小型货车也被盗去。
看完整篇头版报导后,我问苏托兰神父:“为什么?为什么巴泽要指证我?不是巴泽,是库尔登烟草。为什么他们要掩饰吸血鬼的事?”
我把受雇于库尔登公司的始末向苏托兰说出。他毕竟救了我一命,我认为已没必要向他掩饰什么;何况他现在随时可以把衰弱的我交给FBI。
“听完你的话后,我心底的疑问比你还要多。”神父说。“为什么库尔登烟草公司要抓一只吸血鬼?他们如何得知夏伦在那屋子里?”
“你呢?”我问。“你又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苏托兰神秘地微笑。“我毕生都在致力驱逐这类丑恶的东西,我五次未经教廷许可而进行驱魔仪式,如今已被开除圣职;但是我不在乎,只要嗅到一丁点吸血鬼的气息,我就到那儿寻找它,设法把满满一瓶圣水灌进它的喉咙里,让其真正死亡和安息,这就是上帝给我的使命!
“我已经监视夏伦整整一个月,但一直没有把握应付它。期间它又杀害了两个人,我只能忍耐,以免让它逃脱。然后你们便出现了。”
在这首次谈话后,我断断续续昏睡了整整两天,然后开始写这篇日记。
(续)……感觉伤势开始好转了。苏托兰神父的疗伤技术非常优秀,他后来才告诉我,他在大学读的是医科。
昨晚梦见慧娜,她重复说着那句分手时最后的话:“我不想再看见你这头冷冰冰的怪物……”但梦中的她笑容仍然温柔。
想起桑托斯、德鲁安和森玛,感觉就像走路时突然踏进了打开的污水洞。他们的死亡并没有令我感到极度悲伤,只是三个人同时毫无先兆地从身旁消失……我无法形容那股寂寞的感觉。
回想起来,我的人生已经可以说一无所有,没有家庭,唯一可称得上“朋友”的三个人一起被鬼怪杀死了(到现在我还是很难接受这事实)。自己变成了通缉犯,银行户头一分钱也拿不了,甚至连真正的名字亦不能再随便告诉别人。
我的人生经过二十八年后竟然是个“零”。
我有一股想向神父告解的冲动。
越来越想念慧娜,实在不该让她就这样走了。
想起家里的书桌抽屉中还藏着写了一半的小说,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警察或FBI大概在翻阅它吧——以断定我是如何变成精神异常的杀人者。
立志当小说家是十五岁时的事,那时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世界。后来醒悟了:世界上根本没有像“艺术”这种具有绝对价值的东西,充斥人间的只有种种相对的价值:胜利和失败;富有和贫穷;统治和被统治。
于是放弃了写那本小说。现在连它的内容也记不清了。
很想再睡一会。
……苏托兰把晚餐端来时再次问:“你真的看见夏伦的动作?”
原来那句话他仍放在心上。我和盘托出当时目击的一切,描述得十分仔细。我怎么忘记得了?
“这间汽车旅馆是在什么地方?”我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回答我:在州际公路旁。末后还加上一句:“放心!没有人会怀疑神父。”
原来他替我用“巴圭亚神父”的名字登记了。他对旅馆主人说我有点小病,要在这儿休息几天。
“你如果要继续追捕夏伦可以立即离去。”我说。“我照顾得了自己,留一套神父衣服给我便行了。”
“我就是要逮住夏伦才把你带在身边。”神父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之外。“你枪伤过它,它不论用任何手段也会找你报复,这是吸血鬼野性的本能,它已记忆了你的气味,你逃不了。”
一想到必定会跟那邪恶的混球再见面,我又忍不住冒起鸡皮疙瘩。
(续)……刚才发生的事情太奇妙了。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平复心情把它记下来。
吃完晚餐后,苏托兰神父从浴室端了一小杯带着奇怪腥味的药水给我。
我点点头把它喝下了。
要用文字来形容喝下这杯药水后的感觉实在太困难了。除了晕眩外,我感到仿佛可以用眼睛看见自己的内脏。
幽暗、温暖的内脏里,我看见一点稀微的光。我定定地凝视那光点,感到无上的畅快,就像一道把我封锁了二十八年的厚重大门忽然打开了一线,全身轻轻松松,肋骨的痛楚也减缓了,一心只期待那光点继续变亮、变大。
但我失望了。光点越来越小,最后隐没在黑暗中,视觉也返回了这间狭小的旅馆房间。
然后我感觉口渴极了。
我质问神父是不是给我喝了什么迷幻药。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话,神情呆滞。我瞧见他左手指间掉下了一小片棉花,无名指头有一道刚割破不久的殷红创口。
苏托兰再次检查我的眼睛跟牙齿,他接着摇摇头。
“上帝啊!”他看着我的眼神中带着惊疑。“你究竟是什么?”
他问的话与夏伦一模一样。
我究竟是什么?
神父颓然坐在床边。
“等你能够行走后,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问他是谁。
他只说:
“希望他还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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