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黑泽开门一看,佐佐冈还是维持着他出门前的姿态。
“你这趟厕所去得还真够久的。”佐佐冈说道。
“说不定我真的从这里消失,跑去干了一票呢。”黑泽故意夸张地做着深呼吸。
“这一票的成果呢?”
黑泽刻意掏了一下口袋,故作苦闷地说道,“什么都没有。”然后走回沙发,对佐佐冈说,“接下来,露一手给你看。”
“露一手?”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今天给你当场演示一下,小偷到底在做什么。”
“不用了。”佐佐冈一脸犹疑的表情和学生时代一模一样。
“别客气。我已经完全掌握你现在的状况,涡虫危机、辞职及独立失败,最重要的是深受你爱妻的问题的困扰。”
“深受困扰?或许真是这样。”
“对了,你为什么进来这个房间?”
黑泽停下动作。直到方才为止,他都不曾注意过这个最重的问题,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问呢?
“咦?”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栋大厦的这个房间里出现吗?”
“因为你是职业小偷?”
“正是如此。”黑泽开心地笑了。
“这户人家有值得你偷的价值。”
“不要再谈我的事了。”只要被问到自己的事,黑泽就很不好意思,“我问的是你的事。”
“你从刚开始就一直在问我问题。”
“你为什么决定要偷这个房间?”
“我遇上一件怪事。”佐佐冈慎重地选择词汇,开口说道,“我最近只觉得前途茫茫,像个亡灵般活着。”
“容我多嘴,亡灵是不会活着的。”
佐佐冈抓了抓头,“我早上就出门,离开那个有我太太在的家,跑去职业介绍所。有时候会接受面试,很晚才回家。因为跟我太太相处实在太痛苦,所以我总是很晚才回去。”
黑泽很想说,既然如此,不如早早离婚算了。不过他犹豫最好还是不要插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也走投无路了。对我来说,很久来的仙台市区简直就是陌生国度,我总是茫然地在商店街走整天只等着太阳下山。我在路上四处闲荡,什么都不做,只待时间流逝。但是,今天碰到一个奇怪的年轻人。”
“奇怪?”
“他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正当我打算头经过他身边时,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说了一个地方,并立刻过去。”
黑泽稍稍歪头表示不解。
“是真的。对方突然这么说,我也不是记得很清楚,但是的这栋大厦。那男人一直念着这里的住址,说道‘快去’。”
黑泽无法理解佐佐冈说的话。到底有谁知道这栋大厦呢?可能是一些同行,不过如果有几个人知道,等于大家都知道,这是圈内的常识。
接着,黑泽突然想到,对方该不会是白天邀请过他的那个男人吧。“要不要干一票?”那个男人这样邀请他。如果是,对方当然知道这栋大厦,因为是黑泽告诉他的。
若真是如此,那么佐佐冈碰上的年轻人,或许就是白天追着黑泽跑的青年。那个虽然已经落后牛顿一大截,但仍然从苹果掉落一事发现万有引力的年轻人。难道是因为黑泽拒绝加入他们的计划,心生不满吗?他打算四处散播黑泽在这栋大厦的消息,扰乱黑泽的工作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黑泽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那男人虽然有他愚蠢、肤浅之处,但不会有空找黑泽这种无聊的麻烦,他也不是那么阴险的人。
“所以你就被那个年轻人唆使,跑到这里来了?”
如果那么容易就把人拉来这里,那么这个房间不用几个小时就客满了。
“那个年轻人很不可思议。刚开始我觉得很不舒服,所以满脑子只想赶快逃离现场。然而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这真是太滑稽了,连可以安心躲藏的地方也没有。这时候,我想起他说的话,想起这栋大厦的住址。我明明不打算仔细听的,却连门牌号都能清楚地记起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压根儿不想记得对方随口说的话,却还是记了下来。当我清醒时,已经搭上巴士抵达这附近,朝着那个住址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到这里来了。”
“接着你就在这里碰到我。”
“我记得大厦的名字和楼层,但是不太记得房号,大概是那个年轻人没讲清楚。只是,当我茫然地走来走去时,发现有一户的房门虚掩着。”
“啊!”
黑泽为自己的失态苦笑不已。“上班”时,他习惯在潜入房间前锁上大门,这是他的例行程序。然而,只有这间房疏忽了。他原本打算立刻离开,所以没注意到其他细节,不过这不能当做借口。
“我就呆呆的,像是被吸进来似的走进来,然后发现了你。”
“还好你走进来是遇到我,如果碰上其他小偷,说不定已经吵起来了。最近,那些外国家伙下手的范围越来越广,就算被屋主发现也不怕,听说他们还用刀杀死房里的宠物狗或猫。像你这样一脸毫无生气地走进来,说不定会被当成一只老实的宠物。”
“但是,你居然就这样半开着门偷东西,还真是大胆。职业小偷都是这样吗?”
佐佐冈看来并没有讽刺的意思,但黑泽因为被戳到痛处,不高兴地皱了眉头。“这是因为……”话说到一半,他就打消了说明的念头。
“不说这个了。总之,我来示范我的工作方式,免学费。”
“不用了。”佐佐冈毫不起劲地说着,黑泽啪啪啪地拍手。
“好了,快点站起来,接下来要找保险库,找到钱的话,我们一人一半。”
未曾与人合作过的黑泽,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说“一人一半”,意外地发现听起来感觉也不差。佐佐冈站了起来。
“首先,你看了这个房间了解到了哪些东西?你先试着想象屋主是个什么样的人,试着推测屋主的性格,如果是男人的话,他会以什么方式将财产藏在哪里?”
佐佐冈困扰地环顾房间。“房间收拾得很整齐,只是没什么高级家具,说起来是个毫无情趣的房间。”
“你还真敏锐。”黑泽苦笑道,“屋主很注意整顿周遭的环境,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工作认真,以自己的工作为荣。房间里之所以什么都没有,是因为他并不喜欢待在家里。”
“单身吗?”
“单身的帅哥。”
“在闯进民宅之前,你做了多少准备?”
“屋主大致的状况,我都很清楚。”
“连房间配置都先调查清楚了吗?”
佐佐冈大概是想起了打开建筑物平面图、商讨对策的银行抢匪模样。
“怎么可能!那样一来乐趣就少了一大半。如果发现下手的目标,我会花一段时间调查对方的生活节奏,踏踏实实地下一番工夫。如此一来,可以想象对方前半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这是对自己的观察力和想象力的测试,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胜负之争。只要奋力通过这一关,那么对方的房间布置之类,根本不需要实际考察看到也能够一清二楚。所以对我来说,潜入房间,得知自己的想象有多正确的那一瞬间,是我最大的乐趣。”
“那么,这个房间符合你的想象吗?”
“完全符合,我简直就是神准的算命师。”黑泽这么说着,以右手指着走廊说,“我们去书房吧。”
书房是个约十五平方米大,十分宽敞的西式房间,地板铺着灰色地毯,门口的左边摆着两个书柜,正面有张黑色书桌,四面是漂亮的驼色墙壁。整个房间虽然呈现狭长的长方形,却丝毫不感到拥挤。“多么奢侈的书房啊。”
“这和你想像的书房一样吗?”佐佐冈充满兴趣地跟在后面问道。但是他似乎不好意思露骨地环顾整个房间,显得有点客气。
“跟我想像的一模一样啊。”黑泽毫不客气地走进书房,“住在这么干净整洁的房间里,这男人的想法必定也很单纯,他一定贯彻简单最美的生活信念。认为钱就应该放在保险箱内,而保险箱也一定得放在书房。东西如果不放在应该存放的地方,他就浑身不对劲。橘子就该摆在镜饼上,鸽子就该住在时钟里。”
黑泽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在书桌周围寻找什么。他不拉开抽屉,而是弯下腰看着椅子下方的空间。佐佐冈虽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一边担心是否会突然传来脚步声,一边还是拿起了桌上的笔把玩,对着蹲在地上的黑泽说,“不用检查抽屉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抽屉里根本不值一看。你打开看看,里面大概只有手电筒吧。”
“不一定吧,说不定钱就藏在这种地方。”说着佐佐冈慎重地拉开抽屉,“啊”了一声后,“有手电筒。”他取出一支细长的手电筒。
“我就说吧。”黑泽从一旁抢过手电筒,将它放回抽屉后关上。
“我好像在看你变魔术。”佐佐冈一脸的惊讶。
“因为我是专家啊。”黑泽搞笑地说完后,指着房间角落说道,“你看,保险箱就在那里。”
佐佐冈慌张地转身,顺着黑泽指出的方向看去,“在那里!?”
“没错。”
“那里只有壁橱啊。”
黑泽指的方向有个咖啡色壁橱,左半边安着玻璃门,里面摆右边的木制门紧闭着。
“你打开了就知道,保险箱就在里面。”
“你为什么会知道?对了,你已经调查过了。”
“怎么可能?我根本没调查过。听好了,从这家主人的性格来看,他的所有财产一定就在这个房间的壁橱里。‘根本不需要什么标识。小偷一定会把宝物埋在鬼屋的地板下、无人岛上或是有一根树枝别显眼的枯树底下等地方。’”
“你在说什么?啊,这是什么?”
“这是汤姆·索亚的台词。他打算凭着这些毫无根据的说法。找到宝物,我跟他比起来还算好吧。”
黑泽走近壁橱,佐佐冈跟在后面。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在大学里刚认识你时,你说过‘我最讨厌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汤姆·索亚’。”
“真的吗?”黑泽是真的已经不记得自己这么说过,他回头反问佐佐冈。
“你说‘因为他们都抽烟’。”
“我还真是一天到晚随便瞎说啊。”
黑泽像是批评不认识的人似的说着,在壁橱前面蹲了下来。
“保险箱真的在这里吗?”
“没错。”
“这壁橱的品味真差。”佐佐冈说道,他似乎不小心脱口说出了真正的感想。黑泽受不了似的抬头看着他,“要不要来打赌里面有没有保险箱?”
“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赌的。”
“如果有保险箱的话,你就得照我的建议行事。”
“建议?”
“这些年来,我一直持续偷窃这份孤独的工作,对于没有人听我说话这件事情感到愕然。只要是人都希望听到他人的忠告,同时也希望给他人建议,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吗?”
“因为任何人都是人生的新手,大家都想不负责任地给别人建议,想要摆摆前辈的架子。”
“你也是这样吗?”
黑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像是表演魔术给身后的佐佐冈看似的,伸手将壁橱的门快速向右拉开。上过漆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里面有一个单调的冷色系保险箱。
他对身后的佐佐冈说道,“你看。”
“你什么都知道啊。”佐佐冈再次说道。
黑泽两手将头发向上梳拢,重新振作地吐了一口气,“打开它吧。”
他听见佐佐冈吞了一口口水。
“为什么是你在紧张啊?”黑泽一边用手转着保险箱上的转盘一边问友人。
“呃……”佐佐冈含糊不清地回答,“呃……因为我这辈子到现在都是脚踏实地走过来。”
“这我知道。”
“我从来没碰过这类的犯罪行为,所以很心虚。”
“偷钱是我的工作,你只不过是在旁边看而已。”
“但是,我现在就站在你后面,看你打开保险箱。”
“你又没犯罪,没有必要愧疚。”黑泽紧盯着转盘上的数字,将全副精神集中在指尖,缓缓地转动转盘。
“怎么了?不舒服吗?”冢本问道。
那声音从后脑勺传来,河原崎发现自己握笔的手停了下来。
“我在发呆。”
“注意力集中的人,似乎只要一放松就会开始发呆啊。”
“不……不是这样的。”
那到底是什么?河原崎脑中响起了警报。
他无意识地动着铅笔,在素描簿上描画着黑线,画出了和他原本想画的内容不同的素描。他拼命画着尸体左脚跟的手术痕迹,完全停不下来。
河原崎想起来了,这和老爸的做法一模一样。
“听好了,喂,你在听我说话吗?”他想起父亲高声说话的模样。
那是在棒球训练场。父亲戴着帽檐折弯的红帽,拿着球棒摆出准备姿势,对着铁丝网另一边的河原崎说道,“听好了,人都会有讨厌的、烦恼的、在意的事,不要去想它们。这种事只要一思考,就会变得更严重。如果只是放在心上,就不会那么沉重,用脑袋去想的话就完了。”
说着,他用手里的球棒迎向飞来的球,挥棒落空。
“记住,要在思考之前就先挥动球棒。这样一来,心里的郁闷及不愉快就会通通逃出去。要在那些东西进入脑袋之前,先将它们从身体里赶出去。”又有一个球飞过来:这次球与左手擦过,发出沉重的声响。
说不定父亲是在拒绝思考关于负债、补习班的经营状况,甚至是家庭的事情。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会在某一次的击打棒球中飞到九霄云外去。
这和自己以画画来逃避是一样的。
“思考是没有任何好处的,特别是我和你这样不论做什么都会失败的人,更是如此。”他记得拿着球棒的父亲的确这么说过,“比如说,碰到三岔路口时,不是得选一条路吗?如果是我和你,通常都会选到错的那一条。我们只会在事后后悔,早知道这么选就好了,早知道选那条路就好了。不思考才是正确的,你要注意,越是拼命思考就越容易搞砸事情。记住,在思考之前就先挥棒。”
河原崎摇头驱走关于父亲的回忆,翻动着素描簿。
他换个角度再次画起左脚,他心无旁骛地画着,只有铅笔擦纸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一点都不觉得正在动的右手是身的一部分。
“你没事吧?”冢本拍了拍河原崎的肩膀。
河原崎条件反射地合上素描簿,大梦初醒般地环顾整个房间。冢本站在一旁,右手拿着锯子,尖端沾着犹如干掉的颜料般的红色血迹。那一点都不像血迹,毫无现实感,透明雨衣上也溅到了血迹。
河原崎看了尸体一眼,被切下手臂的丑陋尸体看起来很奇怪,不协调的程度令人感到恶心。趁河原崎不注意的时候,两只手臂都己从肩膀被切下,可以看到鲜血淋漓的骨头,一股血液的腥臭味冲进河原崎的鼻腔。
我要吐了——在看到尸体的瞬间,河原崎已经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想吐的感觉。
冢本就这么拿着锯子,也不擦去满头的汗水。
“手……手臂被你切断了吗?”河原崎毫无现实感地淡淡吐出这句话。
“接下来是脚。”
冢本这么说着,“你没事吧?画得还顺利吧?”
“应该吧。”河原崎回答。
“咚”的一声,冢本把手臂放在河原崎面前,一开始他还没发现那是手臂,只是有一股臭味飘来,让他慌张地屏住了呼吸。冢本粗鲁地将切下来的两只手臂并排放在河原崎面前。“你从被切下来的部分开始画吧。首先是手臂,你就这样把神的零件一个一个画下来吧。”
神的零件,河原崎记住了这个词。
“你随便摸一下吧。”因为冢本这么说,河原崎害怕地用食指摸了摸那两只手臂,但是他没有任何感觉。
河原崎心中充塞着压抑不了的各种疑问,他害怕那些疑问会以语言的形态出现在脑袋里。
他焦急地想着,要赶快将它们赶出身体。就像父亲不停地挥自己也得用铅笔在纸上一直画。若不这么做,就得面对自己的疑问。他再度打开素描簿。
冢本从背后窥看他:“真是无话可说,你是最好的记录者。”又说,“选择了你表示我没看错人。”
河原崎本想回应,“比起这个,我更想赶快翻到下一页,继续画下去。”但是他说不出口,嘴唇只是一张一合地蠕动着。
“等一下,为什么这几页画的都是脚?”
冢本突然问道。
河原崎不知该怎么回答:“那是无意识地画下来的。”
冢本的脸色暗了下来:“无意识地?”
“我当时在想关于神的事。”河原崎脱口说出本来不想说的话。不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隐藏的心情,就这么说了出来。
不能说出来。这些郁闷、难以纾解的感情应该在成为话语之前,就在素描簿上宣泄出来。他翻开新的一页,打算继续动笔。
然而,冢本又阻止了他。“你说的神是指高桥先生吗?让我再看一次刚刚那几页,他的脚你为什么画了那么多页?”
“你刚刚说过了。”河原崎觉得再不快点画,自己又要说出不该说的话了。“你刚刚说‘完全站在旁观者角度、不受任何时间及空间限制的神,不会这么简单就死去的。’所以,我想这位应该不是神吧。”
“我是这么说了。”冢本的口气有种“那又怎样”的情绪。
“我认为那位一定是神。为了拯救我们而现身的他,除了神,不可能是其他人类。”
“你要这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那和你画脚有什么关系?”
“不,我想说的是……”河原崎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嘴,多说无益。他再次看着素描簿,不继续画不行。
但是,冢本将手放在了素描簿上。
“你想说什么?”
“我……我想说的是……”河原崎结巴了起来。他想大叫“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只想继续画。”
“你到底想说什么?”冢本下唇突出,一脸凶恶。“算了,现在就做你该做的事,好好画吧。我要继续解剖尸体了。”
“是啊。”河原崎告诉自己只要做好该做的事就行了,这次总算可以继续动笔了。
河原崎并未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听着凯斯·杰瑞特弹奏的钢琴,他画着手臂,画下骨头的横切面,也画下弯曲的指尖。
他仔细而翔实地画下手臂,并认为从这件事似乎还会衍生出某种事物。像这样将超越现实的真实仔细地画在纸上,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河原崎只是一心一意地让铅笔在画纸上飞舞。
另一方面,冢本平静地持续着解剖工作。他带着手套的手稳稳地握住锯子,锯断了尸体的双腿。河原崎只要一停下握笔的手,锯子声就会传入耳中。冢本发出锯木般的声音,一心一意地切割着尸体。
又是“咚”的一声,河原崎抬头一看,和方才的手臂一样,被切断的一条腿放在他眼前。这条腿从鼠蹊部以下大约十厘米的地方被切断,膝关节稍微弯曲。或许是因为死后僵硬的关系,“嗖”地在眼前摆上的一条腿看起来十分滑稽,就像放着一块巨大的鸡翅排。冢本接着放下另一条腿。
冢本似乎对河原崎说了什么,但是他没听进去,只是翻开素描簿新的一页,继续画腿。他默默地动笔,什么都不想地一直画着眼前的题材。
锯子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悦耳的钢琴声不断响着,鲍勃·迪伦在隔壁房间唱着歌。河原崎的动笔声和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产生一种大家一起演奏的错觉。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他已经画了二十页以上,没有一页失败。铅笔也已经换了五支。他发现血液和生肉的腥臭味已经沉淀在空气中。
“签名。”突然有个声音这么说。
他抬头一看,发现拿着锯子的冢本指着他说:“在作品上签名,都是这样的吧?在你画好的作品上,留下这是你的画的证据。”冢本的表情看起来很恐怖。
“啊,嗯。”河原崎至今从未认为留下签名是很重要的事。他总是一心一意地画下又擦掉线条,从未想过要在画完之后写下自己的名字。对画家而言,签名有什么意义?是表示自己完成一幅画?还是表达自己不会再修改的决心?
他翻回第一页,重新检视自己的作品。
画得还不错,他看了刚开始那几页,这么想。他在一些比较在意的地方添加线条,不过并没有需要再加强的部分。
他在左下角签下了“河”这个字。想到自己是在河边看到高桥的,就觉得“河”这个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既是自己的名字,又是遇见高桥的地方:“河”。
签完名之后,他又开始画起眼前的腿。
而冢本则以一种终于到达最后阶段的表情,将锯子靠近尸体的脖子。他在尸体的后脑勺垫了一个抱枕,将刀刃靠近被抬高的脖颈。
河原崎和他四目相对,冢本隐隐一笑,那表情仿佛在说“我要下手了哦”。
河原崎将素描簿放在脚边,站起身。
他想再次确认脚跟上的手术痕迹。
他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白天在街上拿到的已揉成一团的海报,把它摊平。上头写着一行字“寻找下落不明的儿子”,寻找儿子的父母的那股拼命的心情,通过拙劣但充满诚意的手写字体,传达到河原崎的心里。
“后脚跟有手术痕迹。”海报上所写的特征并未指明是左脚还是右脚。他再次看了眼前的尸体,手术痕迹在左脚上。他交替看着海报上的文字和眼前的脚。
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冢本开始移动锯子,头部终于要被切下了。河原崎觉得仿佛是自己的脑袋快被锯断似的。
这时候,他发现屋子里有不应季的蚊子在飞。
吸食树液的长脚蚊子从他面前飞过。
那只蚊子轻轻飞舞,似乎随时都会掉到地上般的柔弱,与其说在飞,不如说它只是在室内飘动。
“我看见了神,神就像蚊子一样的存在。”父亲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那是幻听吗?
冢本发现蚊子朝自己的脸飞来,便放下锯子,粗鲁地拍死了那只蚊子。
河原崎脑中传来“啪”的一声,听起来像是蚊子被打死的回音,又像是自己脑袋里的齿轮松脱的声音。
冢本一脸漠然地捏起拍烂的蚊尸,扔到一旁。
河原崎握紧动笔的手。令他意外的是,自己看到蚊子被打死的瞬问的第一感觉,竟是父亲被亵渎的失落感。
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已经开始把素描簿涂黑了。
铅笔不停地在纸面上磨擦着,线条已经黑成一片,那不再是线条,而是一片阴影。黑影覆盖了白纸,整张纸一片漆黑。
冢本前后拉动锯子,切割着头部。
锯子的声音和河原崎铅笔磨擦纸面的声音,以相同的节奏充塞在室内,搅动着沉淀的空气。河原崎什么都没想,脑中混合着各种记忆和臆测,他完全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只能靠着涂黑画纸勉强维持清醒。
他不知道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冢本一度停下动作,确认锯齿的状况后,换了一把新的,再继续切锯头部。河原崎想起冢本说的“解剖”,他曾表示为了调查神的成分要进行解剖。
河原崎脑中突然出现了“我现在做的事真的值得吗”的疑问,就像是雪地里突然有嫩芽探出头来。
叩!球状物滚动的声音传来。
河原崎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球状物滚了半圈之后停下,发出了保龄球股的沉重闷响。被切断的头颅悲惨地滚到他面前。地板上有一颗头,仿佛走错舞台般的不协调,整个状况毫无现实感。
冢本终究是累得气喘吁吁,以袖子擦拭额头的汗水。
河原崎看着地上的头颅,一开始战战兢兢地不敢细看,后来才鼓起勇气看着头颅的正面,那的确是高桥的脸孔。神就算被切断脑袋,也会复活吗?河原崎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在身体被切成六块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复活的。如果真有这种事,那绝非奇迹,不过是一场滑稽的演出罢了。
这么说来,高桥果然不是神吗?他自问自答。
“不对。”河原崎在内心否定了这个答案。
他一定得是神不可,而且神绝对不能像眼前的尸块一样散落一地。也就是说,河原崎眼前的事是不可能存在的。
既然不可能发生,那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河原崎茫茫然地想着。
冢本坐了下来,靠在河原崎对面的墙上,大大地吐了一口气。他脱下雨衣,揉成一团,放在脚边的塑料布上。他脸上一点都没有终于切断了神之首级的充实感,只有一种劳动者完成体力劳动的疲倦感。
河原崎又看了球状物一眼。
他仔细看着,脑中出现了自己方才说过的“人工制品”字眼。
同时,他“啊”了一声,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漆黑。
“人工制品。”
河原崎突然想到,滚到眼前的那张脸该不会是假货吧?如果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是人工制品,那么一切就再清楚不过了。
那不就是某人戴上了高桥的面具吗?
河原崎迅速采取下一步动作,就像一个不停烦恼的怪人突然灵光一闪,开始出现冲动的行为,就是如此。
他把素描簿放在右边,起身靠近没有四肢的胴体。
“你在干什么?”他对冢本的怒声置若罔闻。
他第一次理解父亲从安全梯跳下来时的心情。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和明明没有翅膀却张开双手从十七楼跳下的父亲一样,这种直线思考的冲动行为果然是家族遗传。
河原崎快速地将手插入胴体下方,大叫一声。或许是因为他害怕触摸神的身体,为了驱离恐惧感,他“哇”地大喊了一声。
胴体翻了过去,发出“啪”的一声,一些血液飞散开来,胴体的背面朝上,塑料布上形成的血水洼,稍稍地晃动着。
他看着尸体的背部,发出了“啊”的叹息声。
胴体的背部非常干净,只有白皙的肌肤。
他两手按着快要跪下的膝盖,拼命地忍耐着。
尸体的脊椎骨周围有少许凹陷,脊椎骨的线条持续到臀部的位置,因为双腿已被切除,臀部的柔软双丘显得非常诡异。
因为缺了手脚,尸体的背部看起来好像一个奴隶。背部没有烧伤的痕迹,这对河原崎来说是决定性的一击。“那个晚上,那个晚上……”茫然若失的河原崎喃喃自语。他想起了“那个晚上”的情形。此刻,河原崎宛如站在“那个晚上”的倾盆大雨中,他忆起在河边看到“高桥”的姿态,那是他人生中最宝贵的记忆。
在不知是慈悲或残酷的倾盆大雨中,裸露上半身在泥泞的河边抱着猫的美男子,背上有着烧伤的痕迹。
河原崎绝对不是看走眼,那也绝非数天之后就会消失的伤痕。
然而,此时横躺在眼前的赤裸尸体却没有那伤痕。
河原崎反复思考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疑问接二连三地不停涌出,无法整理的困惑和疑问在脑中团团转。他突然听到有人说“你不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了吗”,可能是父亲的声音,又或许是自己的声音。
他偷看了冢本一眼。
冢本被河原崎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沉默地望着他。
有人在他脑中大叫,不要移开视线!
他又看了地板上的四肢一眼,那些东西不过就只是肉块而已。
“冢本先生。”河原崎一放松,嘴巴就停不下来了。“冢本先生,这人究竟是……”他咬牙切齿地问道。
“怎么了?”冢本说着,看了手边的锯子一眼,似乎打算拿锯子对付河原崎。
“这人究竟是谁?”
“你说什么?”
“这人并不是他。”河原崎终于说出口了,同时觉得全身气力都被抽光了。虽然震惊,但这也表示神还活着。他心情复杂地问道:“这人到底是谁!?”
“高桥先生。”
“胡说!”
“你这个白痴。”冢本再次佯装不懂地说,“如果这个人不是高桥先生,那么他又是谁?”
河原崎很清楚,当他看见脚后跟的手术痕迹时,就已经知道了。
“他是那个下落不明的男人。”他无力地呢喃道。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河原崎站起来,无力地垂下头。
“一定是蚊子的关系,因为蚊子被‘啪’的一声打死了。”他小声地说道。
抵达青山家门口时,京子正在打盹。
“你还真能睡。”青山的口气与其说是钦佩,不如说是轻蔑。
“当然能睡,不论什么时候我都能睡。”京子并非逞强。
京子厌烦地想着,居然花了那么多时间来到这里,为什么为了要杀那个女人就碰上这么多麻烦事呢?她越想越火大。
她再次向青山确认,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
“嗯。”青山握着方向盘答道。他慢慢地熄掉车灯,解开安全带。京子也解开了安全带,转了转脖子。
两人下车,一阵风正好吹上京予的脖颈。路灯等距地并列着,灯光照着京子他们站着的这一带,但是周围并不特别明亮。
她和青山隔着车子站着,心想,撞到人之后车子还能平安无事地开到这里真是幸运。如果撞了人之后,保险杆歪掉卡进车轮里,导致车子无法发动的话,那也没办法。这么说来,我还算是走运的。
“你老婆现在在做什么?”
京子隐藏自己的微笑,一直看着青山。你是不是已经先替我杀掉了那个讨厌的女人,还分尸了呢?对吧,然后你把尸块放进后备箱里吧?是你将尸体调包的吧?你为了我达成了约定啊。这么说来,我想起来了,你告诉车站前那个外国人的日文是“约定”啊。京子内心雀跃不已。
各种情绪在京子的脑海中穿梭来去,她拼命压抑着快要浮现的微笑。
“一定已经睡了。她说过傍晚就会回来。”青山带着有些不安的语气回答,指着自家的二楼。
“你不用再忍耐了。”
“什么?”
“你在说谎,对吧?”
青山脸色一暗,或者该说是发青:“什……什么?”
京子看着青山,试探着他的真心:“算了,总之先去你家,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青山家算不上豪华,而是颇为朴素,算是这个住宅区到处都有的独栋住宅。在职业足球选手中,很多人只要能踢球就觉得很幸福了,青山就是这种典型。就算待遇再差,只要能站在球场上,在哪一队都待得下去。
“终于要下手了呢。”京子站在玄关前说道。青山拿着钥匙从后面走了过来。
京子心跳得很激烈,说不定青山已经杀了妻子。若非如此,那么那女人现在就是正在家里睡觉,那正如我所愿,终于能够解决那女人了。这股期待让京子兴奋不已。
快点!快点开门啊!她看着以不熟练的动作确认钥匙方向的青山,内心焦躁不已。
“京子,你为什么想跟我结婚?”青山突然开口问她。
“你干吗突然问这个?”现在可不是说这些麻烦事的时候。
“因为你不是一天到晚对我发脾气吗?你现在也很不高兴啊。”
“那是……那是因为你很单纯啊。只要可以踢球,你就觉得很幸福,我看到这样的你就觉得很安心,原来也有这种生活方式。”她小声而迅速地说出了真正的想法,她也想起一年到头追着人跑、忙碌不已的丈夫。“不要再说这些了,你赶快开门啊,还是你要跟我说真话?”
“真话?”
“就是后备箱里的尸体啊。”
京子回头指着车子后半部。她想问青山,“在那里面的是你太太吧?”
但是,此时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后备箱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了,仿佛有个透明人,穿着以夜色为名的服装,将钥匙插入了后备箱。
京子站在青山身边,皱起了眉头,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不祥的预感化成汗水,流过她的背部。
接下来的光景,让京子倒抽一口冷气。
从打开的后备箱中出现了一个影子,京子只觉得一阵晕眩。
那黑影伸出双腿,爬到了后备箱外。
虽然看不清楚面貌,但那的确是个人影。
“黏在了一起。”京子也觉得那些尸块黏在了一起,活了过来还爬出后备箱,然后站在地面上。
包围着自己的现实世界突然消失的那股不安压过了恐惧,令京子陷入混乱。
青山应该也看到了那条人影。
站在黑暗马路上的人影,缓缓地走向对面。
垂着两手的人影,头往前低垂,每走一步都要确认过似的一步步走远。京子看不见人影的脸孔,说不定它根本就没有脑袋。
脚步声回荡在深夜的街道上,那脚步声仿佛要强调自身的存在,听起来令人厌恶。
京子蹲坐在了地上。
人影走远了,像是要从来路回去似的走在黑暗的窄道上,渐行渐远。那走路的方式,好像故意要让京子看到似的。
这算什么?
京子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谁让我碰上这种事的啊!”
此时,京子突然想起本来应该到手的枪,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丰田坐在楼梯上抚摸着手枪,手枪发出黑色的光泽。
他牵着老狗坐在仙台车站巴士乘车处附近的楼梯上,路过的行人一脸厌恶地看着他们,也有几个年轻人真的对他说:“真是挡路。”
对老狗说,“我刚刚开枪了,我拿这个对着陌生男人,但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
丰田完全不记得是怎么从高塔大厦回到这里的,他看着失去平常心的舟木慌张的模样,只觉得这一切愚蠢至极。舟木丝毫没有让他开枪从而抛弃自己人生的价值。
舟木并非十恶不赦的大坏人,只是气量狭小的小人物罢了,是个无趣的上班族。
他将手枪收进公文包,虽然已经没有了带着它的意义,但他也不敢随便丢弃。
他和老狗四目相接,他问老狗:“我接下来究竟会变成怎样?”当然得不到回答。
他想到在大厦里碰到的那个像小偷的男人。
比起那男人,舟木真的只是个毫无气度的小人物,只知道大声嚷着“遭小偷啦”,那慌张的姿态真令人同情。
手机突然响起,虽然放在公文包里,但因为是振动模式,丰田立刻就察觉到了。他拉开拉链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无号码。
电话彼端的男人说完“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电话”之后,便报上了公司名称。
丰田条件反射地看了手表一眼。
对方是早上打过电话来的某公司人事部负责人。
“请问有什么事?”丰田问道。他不知道早上才来电通知他不录取的公司,现在找他做什么。
啊,该不会是……丰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本来的录取者临时弃权,所以自己就替补上去了?这念头让他心跳加速。
“我想确认一件事。”年轻的负责人这么说。
“是。”丰田咽了一口口水。
“本公司预定今天会通知您是否录取。”
“是的。”丰田催促着对方,等待对方说出,“其实是这样的……很抱歉,公司这里出了一些问题。”
丰田用力握紧手机。原来如此,对方要通知他已录取,却不小心弄错了吗?
然而,对方说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本来应该确定已经通知所有应征者,但因为出了一点差错,现在状况有些混乱。老实说,我们现在无法确定通知了哪些应征者。担心万一有些应征者没接到通知,将会造成对方困扰,所以我才会再度跟您联络。”
“什么?”
“丰田先生已接到本公司的不录取通知了吗?”
“是的,今天早上接到了。”丰田口气一沉地回答道。
这时,他才发现对方的口气十分公事化。
“我知道了。万一没有联络到,替各位往后的就职活动造成困扰就不好了。既然您已经接到通知,那就没有问题了。很遗憾,这次本公司和您没有缘分。”
男人的口吻十足地慎重有礼,但他说不定是翘着脚,一边喝咖啡一边讲电话。
丰田挂断电话,并未受到特别严重的打击,对于期待落空也不感到疲倦。这是某人的恶作剧吧,他甚至有点想笑,他看了老狗一眼,后者似乎露出了“期待落空了啊”的挖苦表情。
丰田不禁想辩解,如果真有人接到这种电话却不抱任何希望,他还真想见见对方。
他吸了一口气再用力吐出来。
告诉自己这不是叹气,而是深呼吸。
他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尘。
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但比起一直在这里坐着,他更乐意四处走走。
他一拉牵绳,狗就站了起来,和他一起下楼梯。他沿着站前的百货公司往前走,一发现有小巷子就转了进去。他觉得比起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自己比较适合黑暗阴湿的小巷。这时候,后面传来了叫声。
“啊,是那家伙!”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丰田回头一看,立刻挺直了身子。
那脚步声气势十足地响起,有两个人冲到丰田身边。
一看就知道是公园里碰到的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满脸青春痘,另一个是金发。
几个小时前揍过他们的拳头又痛了起来。
那两人瞬间冲到丰田眼前,巷了里几乎没有行人。
“喂,老头子,你给我过来!”
青春痘男抓着丰田的肩膀,将他拉到巷予的深处。丰田很慷讶自己居然不怎么害怕。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般冷静。
他茫然地想着,一定是因为今天发生太多事了。
两个年轻人把丰田压在已打烊的中华料理店的墙壁上,面对着他。
“老头子,你今天很了不起嘛,居然开枪打伤健治!”青春痘男表情扭曲,粗暴地大声叫骂。
“他现在可是在医院里动手术哦!手术!你要怎么赔他?”金发男在旁边说道。
丰田盯着这两人看,一点也不害怕,他想起自己开枪打了那个叫健治的年轻人。那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必须保护自己。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
“把你的手枪交出来,快点!”青春痘男威胁着。
仔细一看,对方长得还蛮可爱的,丰田心想。他们和他属于不同的时代,想法和生活方式也都不同。他不认为自己年轻时和他们一样,恶劣程度也毫不相同。他们不懂得伦理道德,沉溺在无聊的生活中,对于挡路的人,不论是老师、老人甚至是婴儿,都会毫不考虑地踹开。
无法相互理解,自己和他们无法相互理解。想到这里,丰围就觉得轻松了起来。
或许勉强要彼此理解是一种痛苦,因为我们是无法相容的存在,以这点为前提,一切就轻松了。
“你在听吗?你这个被裁员的老头子!”青春痘男焦躁地跺脚,打算抓起丰田的衣领。丰田用力推开他的手。
“你干什么?”
“不要碰我!”丰田生平第一次大吼,他并非血气上升冲昏了头,也不是因为愤怒而失去了冷静。
因为无法相互理解,所以对丰田而言,对方与狮子或熊没有两样。被攻击时不能毫不抵抗,必须正面迎击。即使是最终都会输,也应该正正当当地对决、堂堂正正地败北。
我和这两个年轻人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算人生有先来后到的差异,也没有哪一边比较优秀的道理。正因为没有哪一边特别了不起,不就更应该毫不客气地对决吗?
“你在发什么呆啊,老头,觉悟吧!”
“你们才应该想想,你们真的对人生有所觉悟吗?”
“我们跟你不一样。我们才不要过穷酸的日子,我们要这样玩乐一辈子。”
“别做梦了!”丰田大吼道。
他不打算拿出公文包里的手枪,而是决定一切顺其自然。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或许年轻人会拿出匕首或金属球棒突然攻击自己。
“我好久没像今天这么愉快了。”丰田低头看着老狗的背部。今天虽然是忙碌又混乱的一天,但也让丰田尝到了久违的充实感受。
(不要害怕。)
“要动手就动手吧!”丰田高声说道。他是认真的,接着更大声地吼道,“放马过来!”
“老头,你的脑袋有问题吗?”青春痘男皱起眉头,面露恐怖的表情。“放马过来?小心我杀了你!”
“我不是说要动手就动手吗?”丰田缓缓地闭上双眼,然后睁眼说道。老狗呼应似的吠了一声。
两个年轻人对望了一眼,似乎是沉默地商量着该不该跟脑袋有问题的中年人有牵扯。
丰田不禁想大叫,你们难道没有意识到,人生是在一秒秒地流逝吗?
他听见摩托车从附近马路驶过。对了,丰田心想,自己活到现在就像那辆摩托车一样,以绝望的速度通过了人生这条路。不要看别的地方!他已分不清这话是对那两个年轻人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可恶,我不会放过你!”金发男抓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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