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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同志军——学生军

        

        大平原上快要成熟的迟种的稻,嫩黄得一望无涯。有人形容说:很像一片翻着浊浪的海。——是一片海,不过是浅海。它很浅很浅,浅得足以容人在它的浪涛里自在游行。

        这段稻海中心,涌现出一簇青郁郁的瓦屋顶;而且还有很高峻的扳鳌抓角的屋檐,还有枝叶纷披、老干横拿的皂角树,柏树和到处都有的桢楠树。这是处在成都之西的郫县和崇宁县交界地方一个大场:安德铺。

        今天是赶场日子。大路小路,在连天阴雨后,一溜一滑不好走。但是赶场的人,从二簸簸粮户到庄稼佬,从抱着公鸡、提着鸡蛋的老太婆,到背上背一匹家机土布、拿着一大把鸡肠棉线带的中年妇女,仍然牵线似的向场街上走来。

        晌午以后场散了。场上的茶铺、酒铺、烧腊铺、面食铺的生意更加兴旺。

        出名的老牛筋何幺爷,戴一顶几乎要脱圈的旧草帽,脚上草鞋是捡他长年穿得不要了的,拄一根可以当拐杖用的粗叶子烟杆,挺着胸脯,一路东张西望着向场口走去。

        有几个年轻小伙子,也有两个中年汉子,正围坐在一家茶铺的临街安放的大方桌上吃茶。

        大家都在打招呼:“喂!何幺爷,吃碗茶去。”

        一看,都是左邻右舍的熟人,何幺爷开心笑了起来,露出缺了几颗牙齿的牙床,上唇上的不多几茎很像黄鼠狼的又硬又棕的胡子,也在皱脸两边颤抖了几下。走上台阶,大声喊着:“茶钱!茶钱!”叶子烟杆交代给左手,空出满是筋疙瘩的僵硬的右手,虚张声势地伸到裹肚兜里,直等有人把茶钱给了。——乡场上吃茶,还是百年以来的老价钱:三个制钱一碗;还是可以搭一个毛钱,如其你找得出毛钱来的话。——才抓了几十个制钱出来,叠在自己面前桌边上做样子。

        何幺爷裹着叶子烟——是他自己地头上出产的柳叶烟,问道:“今天又听了些啥子新闻?”

        “还不是那些。”

        “有同志军的没有?”

        “啷个没有呢?”

        “正要讲给你听,张莽子也出来啦,带了好几百人。”

        何幺爷把眼睛一眯道:“张莽子?哪个张莽子?”

        “就是灌县山沟里的张熙呀!”

        这果然是一件使人注意的新闻。张熙是灌县山沟里的袍哥,手下管着成千上万的挖矿的矿夫子,就由于矿夫子当中有一些犯过案子的亡命之徒,在邻近几个处在平坝的州县里的人们,几乎都把他们看作是梁山泊上朋友,张熙是这班人的头脑,当然啰,他不算及时雨宋江,也算托塔天王晁盖。因此,张熙带领队伍走出山沟这件新闻,就够大家议论了。何幺爷问到谁有那么大的本领,公然把张莽子也都请出了山沟。

        一个人答说:“还不是由于张大爷的一个字样打了去。”

        “哪个张大爷?……是崇义铺的张瓜瓜,还是新场码头上的张尊?”

        “何消问得!自然是我们新场上的张大爷才有那么大的神通!”

        “那也不见得。难道张瓜瓜的神通还小了吗?”

        “说到神通大,还有哩。比如温江县的吴二大王、崇庆州的孙泽沛,哪个不是三头六臂的龙头大爷?”

        何幺爷把草帽揭下,一面吧嗒着叶子烟道:“我说,张莽子的队伍,莫非也拖到新场来了?”

        “就是啰!”

        “会把新场挤爆的。”

        “啷个不挤爆咧?屁股大一个小场份,一下挤球几千人。”

        “光是些同志军也罢了,还有一伙学生军。”

        何幺爷很是同意地说道:“我也这么说,一伙学生娃娃懂个球,也打起伙地跑出学堂来凑热闹。”

        一个年轻人正从身旁一个中年人手上把水烟棒接过来。遂哼了一声道:“你莫那么挖苦人哟,何幺爷。你到新场去看看,学生军硬是比好多朽杆儿同志军还行哩。”

        “我信你的话。”但是从他那眯起的已经有点昏浊的眼色上看得出来,他就是不相信这些话。

        年轻人是他的老邻居,每年农忙季节,父子兄弟总要到何幺爷家帮几天忙,做几天短工。何幺爷的损人利己的脾气,他比别人知道得清楚,也比别人更讨厌何幺爷那种表面一套心里一套的态度。当下把黑油油的脸色一沉道:“你何幺爷信也罢,不信也罢,人家学生军硬是了得。好多人都跑到新场去看他们站队操练,嚯!好齐整!……”

        不等说完,另一个人插嘴问道:“学生伙,斯斯文文的读书娃娃,耍得动家伙吗?”

        “哼!斯斯文文?平头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个个壮得像牯牛!莫说耍得动家伙,有人看见过,都说耍得好,有路数哩。”

        年轻人有意地把学生伙夸了又夸,奖了又奖,甚至说到学生军里面有一尊牛儿炮,已经打磨得雪亮,“除了他们读过洋学堂的人,别的人哪个放得来?”

        何幺爷越是在熟人跟前,越是争胜。这个年轻人,不但熟,拿行辈、拿地位来说,何幺爷更不能让他占上风的。因此,他把叶子烟灰弹了弹,遂带笑说道:“莫再冲壳子啦!说到放牛儿炮,我比你知道得深沉。曾记得打李短搭搭、蓝大顺时节,我家兴顺叔在团练里头,就是放牛儿炮得的军功。他能放联珠炮,一炮接一炮,还不算稀奇。别人放牛儿炮,只讲究打得远,打得高,打得响声震耳朵。我家兴顺叔不光是有这些能耐,他还打得准。比方说,半里路外,在树枝上挂个斗篷,要他打下斗篷,不伤树枝。你看,他只歪起脑壳一睃,轰隆!一炮打去,硬是只把斗篷打下,不伤树枝一点皮。大家说他的六品军功,就因为放牛儿炮的准头好得来的。……嘿嘿!啷个能说只有读过洋学堂的学生才会放?我家兴顺叔就不是学生,就没读过洋学堂。嘿嘿!他……”

        年轻人毫不让步地问:“你家兴顺叔还在不在?”

        “他的骨头早已打得鼓响了。你想嘛,我都五十多岁啦,他当团练时,我还是个娃儿哩。”

        “你家眼下还有没有像兴顺大爷一样会放牛儿炮的人?”

        “唔!那倒没有。”

        “好道!别个说眼下只有读过洋学堂的学生会放,并没说差呀,你为啥吊起嘴巴说别个冲壳子呢?”

        这却把何幺爷问住了,很像一块石头顶住他的心口。年轻人得了胜利,当然得意,其余的人毫不担心何幺爷怄气,也都哈哈笑了起来。

        何幺爷是粮户,肚量到底不同,他并不怄气。叭着叶子烟,把白蒙蒙的天空望了望,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声道:“天老爷也该晴得啦!今后扎实来几天红火大太阳,我们才有饱饭吃啰!”

        一个中年人随口答应道:“啊!何幺爷,你啷个这么说?便是天年差点,你还不是有饱饭吃的。为啥这么说呢?首先,你自己有那么多田,收多少,算多少,全是你的。何况你今年的叶子烟比去年还收得好。再说,你承佃倒石桥那一股田的主人家又厚道,从没有到县里来理抹过你,天干水涝,全凭你一句话,收十成报七成,收八成报五成,钱粮赋税由主人家上,管他天年怎么样,你名下的总够得还有多!”

        “哎哟!哎哟!你把郝家说得那么厚道!”何幺爷故意皱起他那张活像干梨子的脸,还连连摇着那颗头发业已花白的脑袋。“世上真有那么厚道的主人家,狗都不吃屎了!”他浓浓地喷了一口青烟,面向众人,“告诉你们,就是上个月的事,主人家的儿子郝又三又打发人来加了一回押金。通共几十亩田,眼下押金已经加到九八纹银三百四十两。咳!你们算一算,厚道不厚道?咳!银子钱,硬头货,三百四十两啊,就是拿黄泥巴来捏,也会把手指捏肿的呀!你们想想看,这么重的押,有几个人撑得住。听说,郝又三这个年轻人,又是他妈一个不成器的花花公子,今年到过年时,难保不再来向老子伸手,老子一想到他,脑壳皮都痛了!”

        几个人看见他那种故意做作的样子,都笑着说道:“难道郝家光加押,就不减你的租谷吗?莫要蒙诓我们啦,我们都是佃客,哪个心上没有一个打米碗?如果郝家今年再加一次押,那才是你何幺爷的喜哩!”

        何幺爷低声咕噜道:“喜?说是忧还差不多。”

        “真会装疯!我莫问你,如其郝家把押金给你加到田价的八成,你要不要把他这股田宰过手来?”

        何幺爷用指头把叶子烟蒂抠脱之后,说道:“宰过手来?倒说得撇脱!你们默倒我这二簸簸粮户的担子还不够重吗?唉!告诉你们,当了粮户,别个只算你的入,不算你的出。我只算几笔大账跟你们听:正经的地丁钱粮,”他把左手的指头屈一根;“常年捐输,”又屈一根;“庚子赔款,”又屈一根;“新政附加,”又屈一根;“铁路租股,”左手捏成一个拳头,并且把拳头扬了扬。“一句话归总,田里出一担,就要括掉你七斗,出不上一担,也要你凑够七斗,好不老火哟!”

        因为他的话有一多半是真的,大家才不再向他取攻势,有一个人甚至缓缓说道:“眼下不是说同志会已经打了传单,从今年秋收起,啥子捐,啥子税,啥子附加,啥子地丁钱粮,都不缴纳了吗?”

        “那是同志会的传单。好倒好,只可惜同志会、铁路公司都遭赵屠户封了。现在又是赵屠户的天下啦,他杂种不加几倍整你,就算他的德政,你还想他给你啥子好处!”

        当下五六张口都争先恐后地讲了起来:

        “我们现今有了同志军,怕他赵屠户再歪!”

        “狗日的赵屠户,也只欺软怕硬,同志会都是一伙斯文老酸,才遭了他的欺压。”

        “他杂种默倒我们四川百姓都是些蛮子,好欺负!”

        “把同志军开到成都省去,先问他一个岂有此理!”

        “吆走他狗日的,天下才得太平。”

        “光吆走赵屠户一个人还不够……”

        另一个常到成都走动、号称见多识广的中年人抢着说道:“对!还有周秃子、田莽子、王壳子这一伙哩。”

        何幺爷道:“周秃子这个害人精,我晓得他的,该吆走。田莽子、王壳子,是做啥子事的人呢?”

        “啷个?你连这两个人都不晓得吗?田莽子就是田征葵,王壳子就是王呀!”

        好几个人又都不约而同叫了起来:“是这两个宝贝吗?该吆走!该吆走!”

        何幺爷接着说道:“四川的赃官多得很,光吆走这几个人,还是搞不好的,一句话归总,四川人该背时,才遇合上了赵家两个杂种。你们总该记得吧?自从赵尔巽开办经征局以来,我们四川人哪一个不遭他的剐剥。我说剐剥,一点也不冤枉他,硬是剥了人的皮,还要剐人的油。他妈的,这日子越过越难过了!”

        又是那个见多识广的中年人,一面在板凳头上敲着水烟棒,一面说道:“提到经征局,我又想起这个月初七,彭县出的那件案子。……你们可晓得彭县人为啥子事把经征局打了?”

        “啷个不晓得!就因为你说的那个田莽子的女人,在戏场里卖妖娆,惹出来的祸事。”

        中年人把那根磨擦得已经上了油汗的竹根水烟棒转到别人手上去后,喝了口茶,才摇着头道:“调戏那滥婊子,只算是个由头。其实,就由于那狗日的经征局太可恶啦!……”

        大众不等说完,都一齐应起声来:“就是啰,太可恶了!……”

        何幺爷尤其气愤地说:“以前做官人也要钱,就没有像经征局要得无边无款的。比如说,从前的常年捐输,藩台的公事下到县,知县大老爷一定要掏腰包备办一台油大,把全县乡绅请去吃了,还要说些好听话,才说到捐款头上。这其间,还由得乡绅们讲价钱,一万两银子,可以讲到八千。讲好了,才由知县按廒册摊下来。可是他妈经征局是这样的吗?那才不是哩!他妈的,油大没有了。咳!油大倒不稀奇,说老实话,顿把油大,哪个又没吃过?说起来,那原是一种礼行呀!官家向我们要钱,就得讲礼行。讲了礼行,人家拿出钱来才没话说。他妈经征局只晓得要钱,要钱。今天一张告示说,要收哪种税,限你十天缴清,逾限不清,局丁就派到你家坐催。这笔税才缴清,他妈第二张告示又巴了出来,自古以来都没听说过的啥子捐、啥子税,都要你出;不出,就逮人,逮到局上关起,连多余的都出了。我活了挨边六十年,像这样剐剥百姓的事,在赵尔巽以前,我硬没有听说过。他妈的,四川人该背时,才遇合了赵家这两个杂种东西!”

        那个中年人道:“何幺爷,你说在赵尔巽以前没听说过有剐剥百姓的事,这不对,光绪元年东乡县那回民变,不就是因为剐剥百姓闹起来的吗?”

        “是呀!那么大一回事,我啷个忘记了呢?”何幺爷不由把自己的脑门一拍,把一条盘在脑顶上的小发辫都拍落下来,弯弯曲曲拖在背上,很像一条菜花蛇。

        几个年轻人都争着说道:“是一件大案子,我们都听见老人们说过。还说全省提督军门李有恒就因为这件案子,把脑壳都耍脱了,可是真的?”

        “啷个不是真的!”

        “那么,几十年前的东乡县百姓都可以闹事,我们今天啷个不可以来一下,偏偏要受经征局的剐剥呢?”

        那个见多识广的中年人接口说道:“彭县经征局就是为了那个狗日的唐豫桐横不讲理,只晓得要钱,百姓们气不过,才借了他老婆在戏场里卖妖娆的由头,把经征局打了的。”

        何幺爷道:“哦!原来如此。难怪,我说赵屠户那么歪的人,这回为啥没有派粮子到彭县去抓人?呃!他才是怕百姓齐心闹事哟!”

        “不见得他就怕百姓。若说他害怕,十五那天他就不会在院门口开红山啦。”

        “开红山那天,一半也怪成都百姓太了。若果那天有我们西路人在场,怕不把他制台衙门打个稀烂!”

        “硬对,我们西路人就是水性硬。”

        “所以我说,我们西路同志军一开去,只要打一个啊嗬,包管就会把他杂种吆出四川去的。”

        何幺爷嘻开嘴,又一次把缺牙少齿的牙床露了出来,笑道:“说得真对!但愿把赵屠户吆走,别的不说,硬要盛宣怀、端方这两个卖国奸臣,把我们铁路款子退还给我们。铁路不修都可以,银子却要他们吐出来。好松活的事!我们一分一厘攒起来的血汗钱,他两个就那么轻轻巧巧地吞了吗?”

        大家就这样谈得又热闹又融洽。各人面前的毛尖茶已经淡得成了一碗白开水。茶铺里吃茶的人更其走得稀稀落落,已是吃晌午饭的时候。

        忽然一个年轻人向何幺爷问道:“我莫问你,何幺爷,同志军的口粮,你乐捐了好多?”

        何幺爷登时就像摸着了麻似的,一身神经都紧张得生疼。一面把叠在面前桌边上的几十个制钱抓起,向裹肚兜里塞,一面谨谨慎慎地转问道:“你啷个问到这上头来?”

        “啷个不问呢?几千张嘴要吃饭啰!”

        “对啊!要靠人家去拼命,难道连饭都不供应人家吗?”

        “并且少一顿都不行。”

        “我晓得大家都在乐捐。我们那一保的桑寡母,连留着割谷子吃的陈腊肉都捐了出来。就只不晓得你何幺爷捐了好多。昨天就要到你家里来问的,因为担米到新场去了,来不及。”

        何幺爷理直气壮地把胸膛一挺,瞪起眼睛说道:“我已向保正说过,我一定捐,捐白米——五——斗!”

        几个人都故意打着惊张道:“喂!你们看,何幺爷也出了白米五斗哟!”

        何幺爷也感到众人有些心怀不满,遂笑道:“五个老斗,差不多二百斤有多啦!”

        “是啊!五老斗白米,在你何幺爷眼睛里,自然不算少啰……”

        “唉!听我说,我还没说完哩。我说,眼下快打谷子了。我的谷仓里是存有一些米粮的,不过算来也只够打谷子时长工短工的吃嚼,等到谷子下树,看收成怎样,好呢,我再捐白米一担——十个老斗的一担呀!……”

        “还差不多!不过,同我们这些小佃客比起来,一老担总嫌少些。”

        那个中年人笑道:“你们不晓得,何幺爷又热心,又大方,眼下暂时乐捐白米五老斗又一老担……大家听清楚呀,五老斗外又一老担……我敢说,等到谷子下树,何幺爷还要再乐捐一老担又五老斗哩!”

        “嘿嘿嘿!……嗬嗬嗬!……”

        何幺爷霍地站了起来,顺手把脱圈草帽向头上一盖,满脸不自在地说道:“不同你们磨嘴皮了,我要回家去啦。”

        他那个邻居年轻人笑道:“莫着急。我们还要到新场去看同志军哩。”

        “今天让你们去,第二天他们开拔时,我再去看。”

        

        新场在安德铺正东五华里,即是说,由郫县到灌县去的几十华里的平原大道上,先过了新场,而后才是安德铺。

        新场比安德铺小得多,总共只有一条街,——但是在场外的大院子却不少,还有许多大祠堂。——因为张尊的码头在这里,所以新近才公开成立的正西路同志军也就设在这里。

        正西路同志军的组织是这样的:它的总头脑,有一个很别致的名称,叫大总统。为何取这个名称呢?张尊并不说是从他所熟读的《新民丛报》上套来,而只是讲解说,这个人既然要总管他属下的五路统领,所以该称总统,加一个“大”字,只不过使人听起来更威风些。但是大总统并不是张尊。在发表之前,即是说在场上乡公所大门外的红报张贴之前,已经商量停当,由崇义铺的张捷先——绰号“张瓜瓜”的来担任。理由是张捷先也是哥老会仁字号的龙头大爷,行辈还稍高一点;年纪哩,张捷先四十三岁,比张尊大一岁;资格当然更高了,张捷先是堂堂乎一个公立小学堂监督,张尊只是一个开当铺的老板,虽然后者是个武秀才,可是前者提过考篮,文童身份,无论如何比武秀才高得多;最后还有一个理由,那便是张尊是东道主人,主不僭客,这是哥老会海底上的一条铁定的规矩。因此,当张捷先的名字一宣布,全个院子——张尊住家的那个大院子——大约二百多人齐声欢呼起来,并且一串千子响的鞭炮就从正院坝子里点燃,一直噼里啪啦地响过前院,响过栊门,在打谷场上还继续响了一会儿。张捷先当下就走到祭天的悬着红呢桌围的大方桌前头,高举两手,向四方打着拱道:“承蒙众家哥弟抬举,委以大任,兄弟不便虚辞了!不过兄弟才疏学浅,不对地方,还望众家哥弟该方圆的方圆,该褒贬的褒贬!……”

        接着就由大总统宣布——当然也是早经商量停妥了的——第一路统领由张尊担任。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又是一串千子响的鞭炮。第二路统领由大总统兼,也欢呼了一阵,也放了一串鞭炮。第三路统领是才从灌县山沟里出来的张熙担任。这一次欢呼声中还夹杂了一些善意的笑谈:

        “嘿嘿!正西路同志军,简直成为张家军啰!”

        “我们这回事情,包管马到成功。”

        “为啥这么说?”

        “嗨,你不记得剿四川的大王就是姓张的?”

        “哪个张?”

        “张献忠嘛!”

        “呸!不吉利。啷个不拿桓侯三爷来打比呢?”

        第四路统领是刘荫西,灌县地方一个赫赫有名的舵把子。第五路统领姚宝山,是灌县山里伐木工人的总头脑,和张熙同为灌县大山里两条镇山虎;不知道为了何事,答应带一千人出来,却一直没有下山。这些统领的名字宣布时,都受到欢呼,都放了串千子响。

        最后宣布的是学生军统领杨蓂赓。众人只听说这人是学界中人,曾在成都一个什么中学当过监督。大概由于隔行如隔山的缘故,二百多人当中,只有蒋淳风、汪子宜、楚用少数二十几人在使劲欢呼,那些大爷、二爷、三爷、大老五、小老五等却只照例呐喊一声,声音里头听不出一丁点热烈感情。倒是放的鞭炮,和前几串一样,噼里啪啦响得很热闹。

        五路统领之下,编了二十几个大队,队长全是各个码头上的舵把子。

        学生军最特别。比如张熙由山里带出来不过七百多名矿夫子,他就编了四个大队,每一大队还拉扯不上二百人。学生军五百零几人只编了一个大队,而且学生军统领几乎只成为一个虚名,杨蓂赓这个人根本就没露过面,大队长蒋淳风,实际上就是统领。

        说起来,蒋淳风只是成都蚕桑学堂一名学生,在那个处处都讲究资格出身的时代,他怎能得到众人的认可,居然充当了学生军的大队长呢?据汪子宜解释起来,还是有原因的:首先,他是同盟会会员,又参加了哥老会,张尊、张捷先都是栽培过他的恩拜兄;同时,张尊、张捷先之加入同盟会,他又是联络人之一。其次,他为人活动,富有冒险精神,平日就敢于在凤凰山的陆军公园进进出出。和新军当中、弁目队当中那些革命分子打得火热,当朱之洪——就是朱叔痴——到成都来开股东大会,暗中约集在成都的会员商量大事时候,他曾跟着他学堂监督曹笃参加过一次。再其次,成都刚刚罢市罢课,他已看出一些苗头,并不和其他会员商量,甚至连曹监督也未告诉,便单人独骑跑到新场和崇义铺找着张尊、张捷先,做了些利用时机的部署。

        汪子宜说:“如其不然,这个正西路同志军怎会成立得这么快,三几天工夫,就集合到几千人,并且井井有条?”

        后来证明,川西、川南以及川北一角的一些同志军,虽不完全由于得到张尊、张捷先的字样,才纷起响应,但是的确可以说,正西路同志军是为其他各路同志军开了一条先路,立了一个榜样。蒋淳风在这中间,当然起了些作用,别人不知,张尊、张捷先当然明白。因此,学生军成立之后,便特别找他来担任大队长。

        学生军大队之下,一下能够编成四个中队,也出乎一般人意料之外。

        当其正在筹划成立正西路同志军,用来代替一班斯文先生所组织的业已显出软弱无力的同志会的时候,都没有想到风声一传出,便从郫县、崇宁县、灌县、崇庆州、大邑县、蒲江县、温江县、双流县、新都县、新繁县、新津县、汉州、简州、成都县、华阳县这些川西坝和其边缘地方的中小学堂,跑来了好几百学生,吵着闹着:他们也是国民一分子,他们要投军,他们要拿起家伙来反对专制魔王赵尔丰,反对卖国贼盛宣怀、端方,反对出卖故乡的不肖川人李稷勋、甘大璋、宋育仁,他们不惜牺牲流血!

        张尊、张捷先商量了好半天。起初倒很称赞这些年轻人热情和勇慨。后来一考虑怎样来安顿这班人,却成了问题。

        张尊把他那胖墩墩的身躯塞在一张老式太师椅上,两只短腿屈起来蹲在椅边上,用右手食指——像一根小红萝卜的指头——抠着鼻孔,说道:“你说咋个搞嘛!一概编到你的队伍中去,好不好?横顺有你的学生在里头。”

        张捷先用牙齿咬着一根长叶子烟杆的烟嘴,靠在方桌角上,五根指头不住搔着瘦脸颊上永远剃不干净的络腮胡子的碴儿,沉思了一会儿道:“还是不好。我晓得学生娃娃的脾气的。……和我们那些弟兄伙一定合不拢……弟兄伙听说听教,只要哥子们开了腔,等于一道圣旨,叫做啥就做啥,不会有第二句话说的。学生娃娃……咳!……那便淘气啦!随你讲什么,他们都要问你个所以然。……合在一起,难免不起冲突……反而要发生多少事情。”

        “那么,招呼两天闲饭,打发他们各自回家吧。”

        张捷先朝地板上吐了泡口水,眼睛还是望着院坝里一株瘦仃伶的枇杷树,徐徐摇头道:“不行!他们不会答应你的。……他们的热情那么高……你绝对压制不下。……我想,还是顺着毛毛抹的好。”

        张尊很有兴趣地把那抠鼻孔的指头瞅了瞅,又向地上一弹,说道:“怎么顺着毛毛抹呢?”

        “我想这么办吧……”

        商量结果,因才决定在五路同志军之外,把所有投军的学生团在一起,另自成立一支学生军。大队之下编了四个中队,每一中队编三个分队,每一分队编三个小队,每一小队是十三人到十七人不等。

        为什么会有个“不等”?因为学生们都喜欢找自己的同学,或找自己的同乡、同里去打堆,他们不听大队长按名册来编队,他们吵着说:“不能再照学堂里分班的办法,那样,太不自由了!”他们投军的第一个目的,就为的争自由。他们非常熟悉当时流行的一句话:“不自由,毋宁死!”

        由成都来的学生十个人,只管没有两个人同处一个学堂,只管各人的籍贯也不同,就因为都从成都而来,彼此投合,自然而然就挤拢了,拒绝把他们分开。但是十个人实在不能编成一个小队。没奈何,才把一个华阳县立潜溪祠小学学生、一个公立石羊场小学学生、一个私立石板滩廖氏小学学生费了很大气力抓来,凑成一个小队。在这小队中间,汪子宜资格最高,通省师范学堂学生,同盟会会员;年纪也最大,已经满了二十二岁。因此,才被推为第一中队第一分队第一小队队长,并且众意佥同,勒逼他把戴了几年的近视眼镜取了,收拾在包袱里。据说,从古至今都没听说有戴眼镜的军人。

        学生军在正西路同志军当中人数既少,平均年龄又顶轻,其中二十四岁的只一个人,就是大队长蒋淳风;二十岁以上的,不过五六十人;十六岁到十九岁的,最多;年轻到十四岁甚至到十三岁的,也有几十人。拿的家伙,不比其他队伍强。除了十七支明火枪和一尊生铁铸造、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牛儿炮外,还是梭镖最多——梭镖,是一种新武器。大约从旧武器的矛、槊、枪、投枪等混合演变而成。形式是在一根长约四尺左右、粗约酒杯大小的青桐木棒头上,安一柄又像匕首、又像矛头的铁器。这铁器,不过六七寸长短,尖头、阔身、厚肚、两边是风快的锋刃。据说崇庆州打的钢火最好,学生使的梭镖,一半是崇庆州打造的。——其次是刀。刀的种类也多,有加有把子的南阳刀,有没加把子的斫刀,有腰刀,有马刀。此外,还有少数羊角叉,还有些铁鞭、铁铜、铜锤之类的短兵器。大队长蒋淳风使用的是一柄青锋宝剑。小队长汪子宜使一根梭镖,操练起来很不方便,因为不戴眼镜,十几丈远就没法看得清楚。学生军的服装,也和其他队伍一样,全是随身衣服。只有很少部分人穿的操衣裤,戴的遮阳帽,蹬的青布朝元鞋。

        学生军耍起武器来并不行,吃亏的是个儿小,气力不够大。但是丢下家伙来走点步伐,却又值得称赞。因为不论从何处来的学生,都学过体操,下到操场,不需费多大的劲,四个中队——十二个分队——三十六个小队,自然而然就肩并肩地站得整整齐齐。只要一声“立——正!”“向右看——齐!”几乎可以用墨线弹。就是把三个小队列成一排,“开步——走!”从这头,嗒嗒嗒地走到那头,也还显不出多大参差。曾经下过两回操,把周围几里都轰动了,说学生军硬是正西路同志军当中的胆。

        开拔那天,天还没有大亮,新场街上和向郫县城关去的大路两边的田埂上、溪沟上,已经闹哄哄地挤满了人。何幺爷果然也从五里外赶了来欢送同志军,主要是欢送学生军。

        学生军排在第二路同志军之后,第三路同志军之前;打先锋的是第一路同志军,打合后的是第四路同志军。——姚宝山的第五路同志军,这时还没有出山。因为等他这一支人马,才多耽搁了几天。——第一中队第一分队第一小队又排列在学生军的前头。小队长汪子宜穿着操衣裤,戴着遮阳帽,蹬着朝元鞋,左肩头挎一个小包袱,右肩头一根梭镖,鼓起一双眼珠分外突出的眼睛,摆出一脸庄严样子,茫茫然直瞪着前面,走在第一分队的楚用旁边。

        楚用还是那身衣裳,只在腰里系了条棉线板带,把夹衫的前后摆拉起来扎在腰带里。左肩同样挎了一个小包袱。因只裹了一身从罗启先那里借来的汗衣裤和自己一件元青布小袖短外褂,所以包袱比汪子宜的还小巧。当然,右肩上也了一根梭镖。

        他排在队伍里走着,不像汪子宜他们那样目不旁瞬地认真,他因此也才把拥在街上、拥在路边的那些欢送他们的男女老少看清楚了。一个个都摆出一张热情洋溢的面孔,有的嘻着嘴只是笑,有的大张开口不知喊些什么。虽然还没学会城里人拍巴掌,呼喊什么欢送,到底禁不住手也在舞,足也在蹈。小孩子们还跟着队伍一边跑,一边叫喊:“我也去一个!我也去一个!……”若不是被大人们吓唬着拉了回去,真有不少娃儿会一直跟到郫县城去的。

        楚用高兴起来,掉头向汪子宜说道:“真是哟,没有想到,即使找不到洋鼓洋号,也该学张捷先他们搞几支过山号来吹几声呜嘟嘟才是。”

        “为啥呢?”

        “何消问得,还不是以壮军容啊!”

        

        七月十五日那天早晨,住在铁道学堂招待所的股东代表们,吃过早饭,有些人已经起身往铁路公司去了。朱之洪——他的号叫叔痴——在后阶沿漱口洗脸完毕,刚刚折身走进寝室,一个姓邬的绵州代表问他道:“你今天还是要去开会吗?”

        “自然啰。”

        姓邬的代表笑了笑道:“我已告了假了。”

        “为啥要缺席?”

        “我的胆子素来小,我怕危险。”

        “危险,有什么危险?莫非你听见啥子消息,有人要捣乱会场吗?”

        “就是听见有人说,昨天赵季和已叫洋务局照会各国洋人,要他们连夜连晚迁到四圣祠教堂去,以便他派兵保护。据说,今天城里要出事。说不定就要在会场上逮人哩。”

        朱之洪心头一紧,连忙追问道:“你听哪个人说的,可不可靠?”

        “一个川北代表说的。他说,昨夜有人来向张表方告密,叫表方他们赶快逃走的好。”

        “他们逃了不曾?”

        “他们不信赵季和会翻脸。”

        “他们为啥不把这消息转告给众人呢?”

        “那就不知道了。”

        “你估定赵季和会在会场逮人吗?”

        “我不敢估定。不过我宁可信其有。”

        “你决定缺席了?”

        “假都告了,我为啥还去出席?”姓邬的代表又笑了笑,问道,“你真个要去开会吗?依我愚见,莫去吧。”

        “自然不去啦!只是今天不去,以后又如何喃?”

        “我倒没有想到以后的事。今天我决计找朋友打一天麻将,消遣消遣。”

        “对,我也找朋友去。”

        朱之洪找的朋友,就是劝业道办的蚕桑学堂监督曹笃表字叔实的。

        他挥着一把广东大蒲葵扇,绕着旧皇城西边御河,走进旧皇城的厚载门,来到蚕桑学堂门口时,身上的汗水已把白麻布长衫的背心全浸湿了。蚕桑学堂内内外外一片桑林很是茂盛,原来就是前几年周善培所培植的湖桑。这时,火辣辣的太阳晒下来,使人感到湖桑益发绿肥得可爱。学堂侧就是那座有名的煤山。——煤山,不如叫作煤渣山,本是铸造制钱的宝川局烧剩的煤炭渣子,日积月累,二百多年来竟自在旧皇城的东北角空地上堆成这么一座圆锥形的小山,几乎比北校场的五担山还高,在平坦的成都城内真要算是唯一高地。宝川局废了,局址已改建为劝业道衙门,煤渣山的四周也被青草装饰起来,渐渐改变了那副可厌的面貌。

        朱之洪一直走到绿荫深处监督室,把门帘一掀。曹笃正在房间里,穿了件白洋纱汗衣,一条细发辫盘在头上,提着笔,伏在书案上写什么东西。

        “写些什么?一定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朱之洪故意提起嗓子一嚷。

        曹笃连忙把写的东西向抽屉里一塞,惊惊张张回头看了看,方嘻开阔嘴一笑:“是你!”又把写的东西从抽屉里取出,向桌上一放道,“猜得对,硬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是什么?”朱之洪一面把白麻布长衫脱下,撂在靠壁一间行床上。并且拿起桌上的瓷茶壶就向一只茶杯里斟。

        “没有茶了,等我叫小工去冲了来。”曹笃果就朝着大开的窗子,提起嗓子大喊小工。

        “你这里真清静。我一直走进来,除了传事室一个传事在那里扫地外,就没碰见一个人。”

        “若是不罢课,你来试试看。”他把茶壶递给走来的小工,嘱咐加一些茶叶,而后问坐在窗前椅上的客人,“你们今天休会吗?怎么这会儿跑到我这里来?”

        “因为有事和你商量。……说不定还要搬到你这清静地方来住几天哩。”

        朱之洪把那姓邬的代表所说的话重诉一遍后,道:“我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这类的消息?”

        曹笃一面注意地听,一面搔着油晃晃的绛色脸巴上的络腮胡子碴儿道:“我这里是城市山林,哪有什么消息!”他沉吟了一会儿,“张表方他们不信老赵会翻脸,这是他们没有吃过专制政府的亏,仗恃他们是绅粮,是议员。在我们革命党人看来,老赵不但会翻脸,还一定会杀人哩。”

        “你这样看,可有什么根据?”

        曹笃回身把适才从抽屉里重新取出、放在书案上的那张纸取来,递给朱之洪,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朱之洪一看第一行上的四个字“普告汉人”,立刻就跳了起来道:“是不是《民报》特刊‘天讨’里面的那篇文章?”

        “怎么不是?”他还补足一句,“自然是的。”

        “你抄下来做啥?”

        “不是为了散发出去,唤起黄帝魂,高揭革命旗,难道还为了别的?”

        “你一个人在搞吗?”

        “那倒不止。第二小学那班朋友听说都在散发。”

        “是不是也像朱国琛搞的《川人自保商榷书》那样到处散发?”

        “那倒不像。朱国琛的那篇东西,只商量四川人怎样才能自由、独立,没有一句革命、排满的话,所以印刷公司还敢接手代印。一印几百份,自然可以到处散发,甚至可以散到各衙门去。《普告汉人》这篇东西,哪个敢出头拿去印?就敢拿去印,印刷公司也不敢接手的。记得有人说过,只卢师谛前年借第二小学的油印机偷偷印刷了一批,也不过十来本,不够散发。我们才来抄写。抄多少,散发多少,为数有限,拿效力说,自然不会有朱国琛的《川人自保商榷书》一下来得那么大。”

        朱之洪把《普告汉人》交还给曹笃,一面点着头道:“不错。所以我很疑心老赵今天若是有什么举动,或者就为了朱国琛的那篇《川人自保商榷书》。”

        “嗯!十有七八。……”他忽然若有所悟地问道,“他们君主立宪派对于朱国琛这篇东西,是怎么样的看法?是不是疑心到我们革命党人搞的?你直接探询过他们没有?”

        “我怎么好直接探询他们呢?看样子,他们并不疑心是同盟会人搞的。听到彭兰棻向别人议论,他们认为是官场中的维新派搞的,意思还说是为他们张了目了。”

        曹笃又嘻开那张海口,发出一种真诚笑声道:“啊哈哈!那么,人家说蒲伯英聪明绝顶,罗梓青伶俐过人,看起来也不见得啰!”

        他们就这样潇潇洒洒地谈说到吃了午饭,又喝了几杯热茶。朱之洪把脱下的白麻布长衫重新穿上。

        曹笃随着也站了起来道:“我说,不如再坐一会儿,谈谈我们在目前究竟该做些什么事。”

        “不用再谈了。成都这方面没有我们的势力。既然很多盟员都散而之四方,倒不如去外州县发动的好。如其成都有了什么变动,那更是机不可失。”

        这时,天色已变,原先火辣辣的太阳已经被灰扑扑的云幕遮住;灰云上面还腾起一堆一堆的乌云。

        曹笃把朱之洪送到学堂门口。两个人还没有握别,忽然极远地方传来一阵刚能听得见的响声,声音不大,却是很异样,而且是陆陆续续响一阵又一阵。两个人都怔了怔。

        “是打瓮雷的声音吗?”

        “不像,倒像在放鞭炮。”

        “哦!是的。今天是中元节……”

        本学堂的传事同着几个住堂学生慌慌张张从厚载门那面飞跑过来。只管被监督拦住问话,都顾不得平日的监督尊严和他们应有的礼貌,每个人都脸色苍白地乱喊着:“快把大门关了……制台衙门开了红山!……巡防兵杀出来了……见人就打……满街都是打死的人!……”

        两个人也就伙着奔回来的人跨进学堂,把大门紧紧关上。

        但是在监督室面对面地坐了一会儿后,朱之洪头一个开了口说:“这会儿又无声无响的,该不会是谣言吧?”

        曹笃也点了点头:“人心这样浮动,是谣言也说不定。”

        “即使老赵在会场逮人,也不会闹到流血呀!”

        “自然啰!不管怎样,也没有叫巡防兵遍街杀人的道理。”

        “坐在这里,耳目太闭塞了,不如亲自到街上去看看。若果不是谣言,我们也好打主意啊。”

        曹笃同意了,也穿上一件白麻布长衫,顺手把钱包向衣袋里一塞。两个人不顾传事、学生们的劝阻,走出绿荫四合的学堂。但是在走到西顺城街,遇见陈锦江之前,他们还是同街上的普通百姓一样,并不晓得事情的真相,只是惊惊惶惶地捏了两把汗。

        曹笃像获得至宝似的,一把将身体长得颇为结实的陈锦江从满街奔走的行人行列中拉到街边,问道:“说是巡防兵遍街杀人,可是真事情?”

        “没有的事,”陈锦江呼着热气,并用手巾擦着额上的汗珠道,“只听说制台衙门把一些去请愿的百姓打死了不少。”

        朱之洪插嘴问道:“请愿?”

        曹笃连忙介绍说:“这位是朱叔痴先生,铁路公司的股东代表,从重庆来开会的。”又凑着陈锦江的耳朵说道,“也是盟员。”赓即转向朱之洪说道:“这位是陈锦江,陆军里一位督队官,也是……”

        朱之洪在曹笃暗示之下,忙把右手的四个手指屈着伸过去。陈锦江也照样把右手递来。两个人的手指互相钩连着摇了摇,在不懂暗号的人看来,只觉得两人在行握手礼。

        客气之后,陈锦江四面看了看,街上急匆匆、闹嚷嚷的行人已经稀少了。遂低声说道:“朱先生,我劝你立刻回重庆的好。”

        “立刻?”

        “嗯!是的。赵大人已经把蒲议长、罗副议长以及几位议员、几位学堂监督都逮去了。听说铁路公司、铁道学堂两处都派巡防兵围得水泄不通,大约是股东代表都跑不脱。看光景,赵大人是安心办人的。”

        曹笃问道:“你说百姓们请愿,为了什么事去请愿?”

        “就是为了请愿释放蒲议长他们。”

        “为啥又打死人呢?”

        “那便不晓得了。我正在小淖坝我母舅家吃供饭,听见院门口枪声很密,跑去一打听,才晓得是那回事。”

        “难怪你穿上了便衣。……此刻到哪里去?”

        “回凤凰山营盘。”

        这时,东边天际又涌起一阵乌云。但又不像是云,因为下面还现出一派殷红色影。陈锦江说,恐怕是下东大街火烧房子。大家相信成都的消防办得好,这火绝不会成灾,也就不去注意。

        曹笃接着问道:“你们陆军里头还是跟以前一样吗?”

        “是的,还是赞成同志会的人多。这情形,朱统制很清楚,所以赵大人一直没有调动我们陆军。”

        “巡防兵的人数多,还是你们陆军的人数多?”朱之洪很有意思地问了这么两句。

        “我们陆军人数多。”

        “能不能发动一下?”

        陈锦江皱起眉头沉吟道:“不行,我们的盟员既少,又都是下级官兵。一些得力朋友不是清查出来杀了,就是跑了。何况队伍当中,人心又不很齐。不用说管带以上多数是外省人,就是本省人,存心升官晋级的,大概十分有九,其余一分,也没有啥子大志,如其同他们说到什么非常举动,包得定他们会去告发的。”

        朱之洪道:“假使有了机会呢?”

        陈锦江立刻很严肃地说:“自然,决不放过!”

        等到陈锦江告别向北门走后,朱之洪用嘴朝他背影一努,问曹笃道:“这个人怎么样?”

        “不很清楚。仅只由我的学生蒋淳风介绍谈过一次,看来还是个热血男子。”

        朱之洪不由叹了一声道:“你们成都盟员真是一盘散沙!学界的朋友简直就不和军界的朋友联络联络。”

        曹笃强勉笑道:“岂止不和军界的联络,就是同一学界的人,也是素不相侔的。这都吃亏四川的支部,自从黄理君、谢慧生两人逃走后,一直没再成立的缘故。唉!目前不说这些了,陈锦江劝你立刻回重庆,你意下如何?”

        “自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难道还回铁道学堂去自投罗网吗?”

        “有盘缠没有?”曹笃已把衣袋里的钱包取出。

        “有的,裹肚兜里银圆铜圆都有。”

        “一定不够,十二站路程,够远啰!”

        朱之洪接过他分来的五块银圆,一面向裹肚兜里塞,一面低声说道:“不管怎样,老赵既然下了手,四川一定不会安定的了。这倒是我们的好时机。重庆那方面我们人多,我回去一联络,绝对有办法。你,留在成都呢?还是照我起先所说,到外州县去发动?”

        “成都是一塘死水,周孝怀先生早已说过,何况老赵大兵坐镇,要搞也搞不出个名堂,我一定走。下川南是我熟游之地,同盟会还剩有一些根基,我决计到下川南去发动。不过在成都住了一年,就这样轻手轻脚地走了,未免对不住老赵。我此刻就到农事试验场去找朱国琛做个商量。”

        朱之洪疑心他要去行刺赵尔丰,遂定睛看着他道:“你莫非……”

        “绝对不是的,你放心!我只想利用他逮人这件事,帮他把声威远播一下罢咧!”

        “那么,祝你马到功成,我们就这样分手吧!……请你告诉朱国琛,叫他赶快到重庆来,不然就回他荣县原籍去躲一躲。我非常疑心老赵今天逮人,导火线就是他的那篇东西。成都耳目众多,目前虽没人晓得,将来难免不会败露的。……”

        曹笃折转身,打从旧皇城的东边御河,绕到皇城坝,经由三桥、红照壁,走入南门大街,一直朝南门走去。

        越走,街上的情形越是不好。走在街心的人都在开着小跑。有的披着一件布汗衣,有的穿一件蓝麻布背心,每个人脸上都带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连站在两边铺门外看热闹的男女老少都一样。

        曹笃起初还从从容容在走,及至走过上南大街,听说文庙前街已经有人被守街口的巡防兵打死了,生怕碰上了巡防兵,不知不觉便随着一伙要赶出城去的乡下人放开两腿跑起来。

        挤出城门洞,挤过南门大桥,行人没有那么慌张,曹笃才放缓了脚步。

        农事试验场里高高低低的植物很多。两个工人正拿着铁锹蹲在一列香樟树下不知搞些什么。

        曹笃还未走拢,便大声问道:“喂!你们的场长呢?”

        两个工人都认得他。其中一个站了起来说道:“是曹先生。场长才进里头拿药品去了,你要找他吗?”

        “就是要找他。”

        刚一进房门,曹笃便叫了起来:“大祸临头了,亏你还有心情搞这些事情!”

        本来满面带笑预备欢迎他的朱国琛——因为从窗玻璃上已经看见他了——猛地脸皮就绷紧了,并且变得惨白,张大口把他盯着。

        曹笃一面挥着一把黑纸折扇,一面向椅上坐下,说道:“朱叔痴先生讥诮我的学堂是‘别有天地非人间’。我说,你这里倒配得上这一句李太白的诗。我问你,今日今时,城里头正在杀人流血,难道你一点消息都不晓得吗?”

        朱国琛虽然还是站在当地,可是显而易见他的两条腿已经有点抖了。

        “杀人?……杀的什么人?……是不是……”

        “莫把你吓坏了,坐下说吧。杀的是一些百姓,倒与我们无关。但是蒲殿俊、罗纶一班人却被赵尔丰逮了去。……”

        “啊哟!原来如此!这怎么说得上大祸临头?”朱国琛才舒了一口气,脸上也有血色,“你真会散谈子,委实吓了我一大跳,我默倒是我的什么事情发作了。”

        曹笃认真地说道:“正是由于你的事情发作,所以我才赶来报信的。”

        “!又在散谈子啦!何必哩!”朱国琛却不相信了,反而露出一丝笑意在没有合拢的嘴角上。

        “不是散谈子。告诉你,蒲殿俊他们之落难,就由于你的那篇妙文《川人自保商榷书》惹的祸。现在逮了人、杀了人不算事,还要清查那篇煽动革命的主犯到底是哪个。想想看,这算不算是你的事情?”

        朱国琛的眼神又闪动不安起来。抓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鼻翅两旁沁出很多微汗。结结呐呐地说道:“真是这样,我就跑他娘的,看他杂种到哪里清查!”

        曹笃嘻开大嘴笑道:“你还是相信了!……我说的话也并非全是虚谎。朱叔痴先生已经出东门走了,走之前,就再三托我转达你。说你的事情迟早总要败露的,与其坐等拘囚,甚至变为刀下之鬼,不如趁早丢官,即时回荣县吃老米饭去。”

        朱国琛蹙起两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头道:“一个区区场长算是什么官啰,我有什么舍不得丢的!只是……唉!我那东西还有些没有散完。……”

        “赶快拿出来烧毁它。难道你还想捎起走吗?”

        “要是放在身边就好啰!”朱国琛更焦愁起来,“偏偏放在陕西街一位姓刘的朋友家里。”

        “也不要紧,明早进城去把它烧了再走。”

        朱国琛站了起来道:“为什么明天去?此刻去,不好吗?”

        “还是明天一早去的好。一则,现在城内乱得很,只有出城的人,没有进城的人;二则,我还有点事情和你商量……”

        曹笃这才把他早在心头想到的一些事,正正经经地说道:“我真没想到蒲殿俊、罗纶他们会这样地得人心。听说制台衙门开枪流血,就因为去请愿的百姓多得数不清,并且声势汹汹,大有不立刻放人便要和老赵拼命的样子。老赵害怕得要命,才叫开枪打人的。因此,我想到,不如就利用这种人心,把各处同志会发动起来,给老赵一个遍地开花,使他坐困成都。十根指头按不住十个虼蚤的时候,我们就到各州县去揭起革命旗帜,截留赋税,招兵买马,堂堂正正闹他一个天翻地覆。只要占领几个重要城池,我们就把军政府成立起来,你说好不好?”

        朱国琛定睛看着曹笃那副自信甚坚的神态,不由点头说道:“好倒好,但你现在怎样发动呢?”

        “就是这点要商量啦。”

        “电报是打不出去的。”

        “岂只打不出去。就打得出去,又怎样打呢?那么多同志会,难道每一处都打一封电报吗?”

        “当然不能。有些州县就不通电报。”

        “还有乡镇。重要的是乡镇上的同志会。我晓得乡镇上的同志会都是和团防局在一起的,一发动,人就多了。”

        “那么,写张传单,用邮政寄出去,每封信才两分钱,比打电报又妥当,又省俭。”

        “哼!你还不晓得,就是省内邮政也不通啦!老赵早已手谕邮政局停止收发一切函件。”曹笃连连搔着络腮胡子碴儿,显得有点着急样子。

        这时,进来一个小工,把左腋下搂着的一大抱同样长、同样宽、同样厚、全都刨得光光生生的木片,和右手端的一个盛满墨汁的陶土盘,向长案上放下道:“场长写吧,都弄归一了。”

        朱国琛挥着两手说道:“拿出去!拿出去!这时候不写。……咳!以后都不写了。”

        那小工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当下鼓起眼睛,满脸不自在地抱怨道:“你说的今天一定要,催得人扑趴跟斗地弄好了,又不写啦!”

        “不写就不写,怎么样?”

        “我敢怎么样!现在你是场长,该你歪!”

        曹笃知道这个小工就是朱国琛的一个亲戚,大概行辈比朱国琛还高,所以才敢于这样顶嘴。遂问道:“预备写什么用的?”

        “地上那些植物品种名牌已经被雨淋坏了,打算换一换。”

        曹笃把木片看了一眼,估计一下,约摸有四寸多宽、两尺多长、三分多厚,每片下面又钉了一根细竹片作为插在泥土中的脚子。

        这时,那个小工的态度已经和缓了,转向着曹笃说道:“曹先生,劳累你代为写一写吧。白丢了,也太可惜。别的不说,单是刨光打磨,就累了我一整天。”

        “你亲手做的吗?”

        “我本来是做木匠活路的。”

        “你一共做了好多?”

        “七十三片。还有二十来片没把脚子钉好。”他又回头向朱国琛说道,“钉子没有了,买不买?”

        “我已说过不写。——不写就是不用了,还买钉子做什么!”

        做过木匠活路的人一下又冒起火来,叫道:“硬是不写吗?那我拿去丢在河里,等球它漂到东洋大海,有我卵相干!”

        曹笃好像摸着了麻似的,一下跳了起来道:“有办法了,老朱!”又急忙问那小工:“你担保这些木片在水里能漂走吗?”

        “杉木板子的,多轻巧哟!河水这么大,这么急,只要一丢下去,眨个眼睛就是十来丈远。”

        曹笃很为高兴地笑道:“那就好!……既然你要朝河里丢,不如送给我。……我帮你朝河里丢。不过我要在上面写一些字,你认识字吗?”

        朱国琛懂得了他的用意,也笑了笑道:“用这个来代替电报、邮政,委实好,比邮政快,比电报省,包你二十四小时内沿河百里的乡镇全会知道。……不过木片窄了点,短了点,写不了好多字。”

        “我还嫌它长了。字不宜多,写上一二十个大字,就可以了。”他向那个小工说道,“劳累你把所有木片上的脚子都撬下来。你这木片有多长?……二尺四寸。那好,一改三,每块长八寸。……七十多片可以改二百多块,够啦!”

        那小工迟迟疑疑地问道:“曹先生,你要搞些啥名堂?”

        “你认识字吗?不妨先告诉我。”

        “就是吃了两眼墨黑的亏啰!”

        “那么,你先去改一些木片来,等我们写好了,告诉你。”

        等那小工搂起木片走后,曹笃才向朱国琛笑道:“真是无意得之!……不过二百多块东西,我一个人写不过来,你得帮帮忙。……我们还必须模仿周孝怀先生的字体,笔画要粗肥,才不怕被水冲模糊。”

        “你先把这道搬兵檄文拟出来看了再说。”

        “容易,我就写。”

        口说容易,其实提起笔来,才感到很不容易。因为要说明今天的事变,又要有鼓舞力量,又要像一篇传单样子,当然,上骆宾王讨武则天的檄文,骈四俪六的体裁来不得,就是《唐宋八大家文钞》上王安石《读孟尝君传》书后,也嫌其冗长了。起初,曹笃沉思再沉思,还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好半会儿,写出来却有五十多个字。

        朱国琛看了道:“你说一二十个字嘛,怎会这么长!”

        而后,两个人琢磨了三四遍,及至改木片的那个小工快要进来时,才算拟好了,恰恰二十一个字,是:“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保!”

        

        也是七月十五日那天,汪子宜到楚用他们学堂来找王文炳。

        陆学绅哈哈大笑道:“老汪,我看你既没有长耳朵,也没有长脑筋。这些天找人,不拿耳朵打听,也该用脑筋想想啊!”

        “莫动辄开教训!我当然晓得王文炳这一晌都在铁路公司,我就是打从那里跑来的。告诉你们,现在而今铁路公司已着巡防兵包围得铁桶一般,里头人出不来,外头人进不去。……我默倒像老王那样精灵人,一定想方法溜回学堂来啦!”

        楚用、谭志和、乔北溟、罗启先几个人都抢着问道:“巡防兵包围了铁路公司,是咋个说起的?”

        汪子宜瞪起眼睛,从近视眼镜后面把大家瞧了瞧道:“怎么,你们当真充耳不闻窗外事吗?”

        “我们今天还没有人出过学堂哩。”

        “那么,告诉你们,蒲伯英、罗梓青、邓慕鲁、颜雍耆、张表方、王又新、叶秉诚、彭兰村、江叙伦、胡雪村,还有蒙功甫那个老头,都在今天上午着赵尔丰按名捉拿了去,没有跑脱一个,现在而今……”

        大家都跳了起来,好像每个人的脚弯上都着香头烧了一下似的。

        “……现在而今,大半城的百姓正商量着要聚集到制台衙门去救人。亏你们居然不晓得!”

        楚用抢着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么详细?”

        “当然从铁路公司啰。”

        “你不是说进不去吗?”

        “本来进不去。但我却碰见一个警官,仁寿县人,算是资州大同乡,他悄悄告诉我的。还把名单给我看了遍。”

        陆学绅把他斜挂在肩头上的包袱、雨伞拍了拍道:“背上这些做啥?”

        “当然为了上路……”

        突然间小胖子林同九面色苍黄地奔进这间自习室,——也是他们同志协会会址——嘶哑着声音叫道:“不好了!高等学堂的阎一士着一伙丘八儿绳捆索绑像逮朝廷皇犯样逮走了!”

        这一次真叫大家吃了一惊。

        谭志和抖颤着嘴唇问:“你……你亲眼看……看见的吗?”

        “那还消说。”林同九向楚用伸手过去,“给我一杯茶!”

        “在哪里看见的?”楚用顺便问了句。

        “就在高等学堂。”他接过茶杯,一伸脖子便倒了下去,“我原是去找程鸿钧要家父所辑的《成都楹联集锦》那个抄本的。刚走到稽查处,就看见一大群人,吆吆喝喝从三门上冲出来,前头一个手提指挥刀的军官,四周围是端着快枪的丘八儿,阎一士就押在中间走。后面跟了一大群学生,没一个人敢挨近队伍的边。”

        他嘘了一口气,圆圆的胖脸上尽是细微汗珠。又向楚用伸过手去:“给我一根纸烟!”

        罗鸡公尖声尖气地问:“你可问过是啥子罪名?”

        汪子宜插口道:“莫非为了在铁路公司发表过激烈演说?”

        “不是,不是。我问过文稽查那老头儿,原来是阎一士自寻烦恼。……你们该不晓得《川人自保商榷书》才是他搞的哈?”

        “!是他搞的?……不见得吧?……”大家都不相信。

        汪子宜摇着头道:“我敢全称否定是老阎搞的!如其是他搞的,还有不亲自拿到股东会上去宣扬吗?”

        楚用咂着纸烟道:“我昨天在舍亲处亲耳听说尹藩台非常注意这篇东西,说不定有人去诬告了他。”

        林小胖子没有抽纸烟的习惯,才咂了两口,便呛咳得面红筋涨,连忙把大半截纸烟递给乔北溟。一面吐口水,一面叫道:“你们这些炮毛鬼,真是性急,也不听我把话说完就胡乱发起言来!”

        “说嘛!说嘛!快一点。”罗鸡公还把他推了一掌。

        林同九又吐了一泡口水才说:“原来是他自首的!文老头儿说,蒲先生、罗先生被逮去的消息刚刚传进学堂,老阎就像发了疯了,从这间自习室跑到那间自习室,又搓手,又顿脚,逢人便说,一定要想方法打救蒲先生、罗先生。说,这两个人是中国的伟人,死不得的。也不晓得哪个人对他说蒲先生、罗先生因为有造反嫌疑,证据就是《川人自保商榷书》,逮了去,一定凶多吉少。这一下,老阎便红不说、白不说地跑到总理室,抓起电话就叫喊说,《川人白保商榷书》是他阎一士做的、印的、散发的。又叫喊说,蒲先生、罗先生无罪。恳求把蒲先生、罗先生放了,把他逮去治罪。文老头儿说,那时节,老阎简直像被鬼祟起了,连周紫庭都把他阻拦不住。……”

        汪子宜不等说完,就把眼镜一耸道:“现在而今,更可证明《川人自保商榷书》不是老阎搞的了。”

        陆学绅也点头说:“确实不像。不过老阎能够这样舍身救人,也算得是一驾豪杰!”

        小胖子把手一挥,叫道:“他配!文老头儿就讥讽说,他倒出了名,却把几十个同学害得四散逃奔!”

        原来高等学堂总理周紫庭是个非常小心、非常谨慎的人,他既阻拦不住阎一士,便立刻把几个监学、舍监邀到竹园总办室,轻言细语说道:“阎生如此轻率,我担心学堂定会受其连累的……”

        一个监学不等总理说完,就给他顶了转去道:“怎么会呢?”

        但是今天的周总理却坚持了他的意见说:“一定会!因为赵季和这个人疑心极重,他安能一下子就相信那篇悖逆文字是阎生所为?即使相信了,也会推测学堂里面必有同谋的人,或者真正主稿的人。那时,他向学堂要人,我们该怎么办呢?”他住了口,把坐在四周默默无言的先生们看了看。

        还是那个监学说道:“这也不难。只要他指出姓名,我们捆送给他就完啦!”

        立刻就有两个人发言反对说:“这成什么话!岂不把我们学堂尊严视同无物!”

        周总理把八字胡须摸了摸道:“学堂尊严,着阎生这一自首,已自扫地而尽,倒不必再管它。我顾虑的是赵季和并不指名要人,而要的却是那些参加了同志会的人,这又怎么办?”

        那个向来爱抢先说话的监学也两眼望着窗外一片青翠竹林,紧闭了嘴唇。

        周紫庭仍然安安详详地说道:“我知道大抵参加了同志会的学生,多多少少都有一点革命嫌疑,然而也是学生当中较为优秀的人物。这些人,若是着官厅要了去,不惟学堂元气有所亏损,抑且还会使全川学界指摘我们不知爱惜人才。固然,兄弟我声望气魄不逮胡雨岚先生远甚,不过要我逢迎权势、蹂躏青年,区区不才还是有所不为的。……”当下一个姓龚的监学遂接着说:“这样好啰!不如趁督院尚未派人来传阎生之前,就由我们几人私下通知,但凡参加过同志会的,平日言行有越乎轨道的,乃至一些在报章上投过稿的,叫他们立即告假离堂,万一将来督院要人,我们也有推卸之据了。这样做,先生看还可以不?”

        周紫庭连连点头道:“好!就如此办吧!”

        因此,在阎一士尚未被军队押走前,高等学堂里告病假,告事假,托词婚丧大故告假走的,几乎达到四十多人。

        林同九说道:“文老头儿告诉我,高等学堂里连同志协会的招牌都取消了。稍稍有一点关系的人都四散逃奔了。这全是老阎一个人惹出的灾害,亏陆学绅还凑合他是一驾豪杰哩。”

        谭志和依旧焦眉愁眼地说道:“这一下,学界同志协会就叫垮啰!”

        乔北溟迟迟疑疑地道:“小胖子是成都儿的脾气,向来有点言过其实……”

        林同九一掌拍在桌上,撑起两只小眼睛骂道:“你龟儿放屁!”

        汪子宜连忙说道:“莫闹,莫闹,现在而今不是斗口的时候。依我看,你们还是商量着躲避一下的好。”

        陆学绅道:“我们这里不是高等学堂,也没有像阎一士那样的人,何必躲?”

        汪子宜道:“不然其说。学堂虽有不同,学界同志会却是一母所生。设若赵尔丰要清查学界同志会,那就无分乎高等学堂与你们的学堂。……”

        楚用三心二意,倒想借此离开成都一下,但又有点舍不得。

        陆学绅因为钱已用光,要走,必须找当铺通融。偏偏罢市以来,当铺也勒坑起人来了,老陕们只接手贵重东西,若是寻常衣物,根本就不要。那么,只好向人借了。举眼一看,大家的经济情况似乎都差不多。林同九倒是便家,但这个成都儿又鄙吝非凡,比当铺里的老陕还不如。

        汪子宜继续说道:“听说赵尔丰也和他哥赵尔巽一样,都是把学界恨入骨髓了的。逮去的人中,学界就不少,比如王又新、叶秉诚这些先生,在股东会和同志会当中,并不比其他一些先生激烈,为啥别的人不逮,偏偏要逮他们?这就看得出赵尔丰的用意啦!所以我在铁路公司一听见消息,就下了决心,跑回学堂收拾收拾,便……”

        一片人的嘈嘈杂杂的声音、一片几乎把砖墙都震撼得动的脚步声音,从墙外街道上传进来。

        “听!这是啥子声音?”

        “人在叫喊,人又在跑,为了啥?”

        “去看!去看!该不是赵尔丰的兵在逮人吧!”

        砰!——砰!——砰!一连响了几十下,响得非常刺耳。

        “枪声!”

        “嗯!是枪声。”

        汪子宜叫道:“大家不要犹豫了,赶快跑吧!现在而今火已烧到眉毛上来啦!”

        果都慌慌张张地一齐奔出自习室。但他们迟了一步,大门二门都已上了闩、落了锁。

        几十个学生正挤在二门旁边吵闹。秦稽查秋风黑脸地拿着一把鸡毛帚,只顾掸他那几件已无纤尘的桌椅。

        罗启先拍着门扉道:“开门!开门!”

        几个学生气愤愤地叫道:“就是秦稽查嘛,喊他开,他硬不开。”

        秦稽查泛起眼睛说:“我有啥子不愿开门的!你们去找屠监督,只要他答应了,骂哪个舅子才不开!”

        林同九又跳又叫道:“我们不管这些那些,总之要你开门!”

        “你吵啥?莫非要比声气不成?我赌你到屠监督跟前去比!……”

        又是哑着喉咙的嘶叫声,又是光脚板打在石板上面的一种肉墩墩的声音,隔两道门扉比隔一道砖墙听得更清楚。

        “好大的火哟!……哪里在火烧房子?……”

        大家急忙从二门边跑到院坝当中,翘起头向四边天际眺望,仅只东北角有点黑烟,在阴沉沉的天幕下,也没人敢断定那是烟还是云。秦稽查和老传事都有点焦急不安样子。两个人头挨头咬了一下耳朵,秦稽查便溜到陆学绅身边说道:“外头这样乱法,把门关锁着不许人出去,硬是不大对。我们又不好找屠监督讲得,你们是学生,可以去讲一讲。”

        陆学绅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态说:“开了门,你好回家去吗?真会捡头,我才懒去说哩!”

        楚用忽然挺身而出道:“我去说!”

        林同九也说:“我跟你一道去!”

        立刻就有七八个学生随在他们身后。

        刚刚走到监督室门外,从门帘缝里看见屠致平双手捧着电话筒,正恭恭敬敬地说道:“是,是,知道了。……是,是,一切遵命。……哦!查封了,真的吗?……怎么,还逮走了一些人!……是,是,尊见是极!……好!一会儿我就到尊处来面谈吧。”

        把电话挂上,一回头看见楚用、林同九几个人站在门边,犹然挂在眉梢眼角边的谄媚笑容,登时就从屠致平的颧骨高耸、两腮下陷的脸上抹掉了。瞬息之间,又恢复了他那凶狠顽固的监督面目。

        屠致平并不问众人来意,也不等学生开口,便气势汹汹地吼叫起来:“来得好!我正要告诉你们,从目前起,再也不是你们的天下了!你们的同志会,赶快给我收拾起来,否则的话,哼!……”

        也不管学生们懂不懂得他所说的是什么,只顾背剪着双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他的心思。

        楚用才说了一句:“我们来要求……”

        屠致平怔了怔,赓即冲到楚用眼前,颤动着两撇八字胡子,像对仇人泄愤似的吼道:“要求,要求,你们同志会也要求够啰!……你们可晓得铁道学堂已着赵制台封了,还逮了几十个不安本分的学生?你们可晓得高等学堂也逮了几十个坏人?……”

        楚用忍不住了,也提高嗓音叫道:“这才是胡说!高等学堂明明只逮走了一个人。”

        屠致平起初还像在向他做解释说:“周总理的电话难道还错了!”但是一转眼,就生了大气,气得满脸发青,鼓起一双圆彪彪的眼睛逼视着楚用,咬牙切齿地道:“胆敢侮辱师长……你!”

        “我没有侮辱你。”

        “你还敢强辩……我非惩办你不可!”

        “惩办我?你没有这种权力。”

        楚用回头一看,林同九已经不在身边。可是陆学绅、乔北溟几个人却来了。

        但是屠致平今天却像疯子一样,不管什么人同他理论,一开口都要着他一顿臭骂;还一定要拉去和同志会搅在一起,好像他曾经赞成成立的同志会却是一个谋反叛逆的秘密组织,今天被赵制台破获之后,所有参加过同志会的人都有被逮去斫头的可能;而这班人已经落在他的掌中,还不服服帖帖向他求饶,居然和他顶撞起来,他怎能不生气呢?

        他最后还撇开众人,伸出一根比干豇豆还瘦一些的手指,指着楚用的鼻梁叫道:“我晓得你胆敢这样无理,胆敢领起头来胡作非为,无非仗恃你有个做官的亲戚。……我是不害怕官势的,我偏要从你头上开刀!……我现在只需到制台衙门去走动一下,哼!你等着吧!……看你那个做官亲戚能不能维护得了你?……”

        当陆学绅、乔北溟一伙把楚用拉到后院寝室时候,林同九又惊惊张张奔了进来道:“土端公气哼哼地走了。我很担心是去整我们的……尤其对于老楚。”

        楚用还没有平下气去,瞅着林同九问道:“你怎么晓得?”

        “我在稽查室亲眼看见他走的。”

        “大门开了吗?”众人争着这样问。

        “问得古怪,不开大门,难道叫土端公翻墙不成?不过大门只管打开了,还是不准我们出去。我亲耳听见他嘱咐秦稽查,不准放一个人走。并且说,有人来找他,就说他到学务公所去了。”

        罗启先道:“他妈的,土端公这时节到学务公所去,一定不怀好意。”

        陆学绅道:“看来,我们非走不可了。”他又向楚用问道:“你身边有没有多余的钱?”

        楚用摇摇头道:“只有一块半钱和几个铜圆。”

        “糟糕!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咋个走呢?”

        乔北溟说:“和我一道走吧!”

        谭志和眉毛皱成一团,满脸愁苦样子,望着大家道:“你们当真都要走吗?”

        “不走,难道等着土端公下我们的毒手?”

        “土端公下毒手,也只整楚用一个人罢咧。”

        林同九一下就生了气,叫道:“你龟儿真是自私自利到顶了!”

        陆学绅掐着脸上的红疙瘩道:“小胖子也是啰!你完全不明白谭志和的好意。他担心我们都走了,土端公回来查究起同志会的时候,谁出头顶缸呢?没人出头顶缸,土端公不是气死,便是气疯,那不成了天大祸事了吗?”

        大家都不由笑了起来,只管心里正不舒服。

        汪子宜忽然跨进房门说道:“害得我在大门口老等你们,想不到你们还在摆龙门阵、散谈子。”

        罗启先道:“你等我们做啥?”

        “城里情形越来越乱,你们不打算走吗?”

        林同九道:“他们正商量着卷堂大散,各自回家哩。”

        “为啥都要回家?何不跟我一路走?”

        林同九道:“跟你回资阳县吗?”

        “没那么远,只在郫县境内,出西门几十里。”

        “是你亲戚家?还是朋友家?”

        “都不是,是一个鼎鼎有名的袍哥大爷家。”

        陆学绅看着汪子宜说道:“原来你烧过袍哥。是第几排?”

        汪子宜笑道:“将来总有这一天,现在而今还不曾哩。因为蒋淳风住在这袍哥大爷家里,我只是去找蒋淳风。……”接着,他把蒋淳风这个人讲了几句,“他走时,曾向我说过,说新场张尊那地方,倒是很好一个逋逃薮,大家去了,说不定还可搞些事情。我今天本只打算约王文炳去的,现在而今,如其你们都愿去的话,我包管蒋淳风欢迎你们的。”

        罗启先摇着头道:“与其跟着你去当跑滩匠,不如回家守老婆的好。”

        陆学绅、乔北溟也表示要回家。并且表示:回家之后,一定投身到同志会中,“设若争路事情失败,便不再上省读书了。”

        楚用这时心乱如麻。他非常懊悔刚才为什么要和屠致平冲突。他到这时渐渐明白了屠致平今天这样横暴,原因就在于本学堂同志协会成立那天,他受了学生们的气,今天机会到来,他当然要连本带利地捞回去。这场祸,应该让陆学绅、乔北溟他们去承担的,哪里想到会落在他的头上!……凭屠致平怎样整他,他并不害怕,他现在最顾虑的就是牵涉到黄家这一层。……当然他绝对没有留在成都等候屠致平下手的道理,但也不像陆学绅他们有回新津老家的愿欲。那么,他到底何去何从?

        恰好汪子宜说道:“都要回家!老楚,你呢?”

        “同你一道!”

        

        麻雀才在檐角间叽叽喳喳开朝会,一院子人也都起来了。

        楚用醒了,脑子有点糊涂,骤然间弄不清楚自己睡在哪里。眼睛酸涩得仿佛点了醋。眼皮几眨,定了定神,才恍然自己睡在一通地铺上。厚厚的稻草上面铺的新晒簟,在疲软的身躯下,不但感到比学堂的木板床舒服,就比黄家客房里那张藤绷子床也更有弹性。

        上面是没有望板,也没有顶棚的瓦屋顶,天光从瓦隙间漏下,望去很像一些溜圆的小眼睛。

        秋蚊子真馋嘴!吸了半夜的人血,似乎还没有饱,大天四亮还在人耳边嗡呀嗡的。

        楚用按照平日习惯,很想腰板一挺,一个鲤鱼翻身便翻将起来。今天却不行了,腰板挺不动,稍微使一下劲儿,便有一种酸楚感觉从脚胫到腿肚,到大腿,简直使人禁受不住。

        “这是咋个的?”

        想起来啦,原来昨天把烂泥路走多了,半天半晚竟走了六十多里。

        昨天他们刚出西门,天就下起雨来。起初还好,久久干渴的土地,雨一落下,立刻被吸得一干二净。但是走不上几里,即是说才走到五里墩,路上的浮泥便渐渐变成浆糊,一粘在新草鞋上,就非用竹片不能刮脱;而且泥浆越粘越厚,已经不大好走,大约走过土桥,一条大路遂已变成上面稀、下面硬、一步一溜的硬头滑。擦黑以后,总算奔波了五十里,走到郫县。

        听说距离新场还有十七里,楚用主张在郫县住一夜,汪子宜不肯,说:“不如走拢再休息的好。”

        好在是七月十五夜,虽然还在下雨,可是夜色迷蒙,依然像黄昏时候,弯弯曲曲时隐时现在稻田里面的泥路,不用十分留意也还看得清楚。仅只走到有横沟、有缺口、有坡坎地方,楚用才小小心心架着汪子宜的瘦膀膊,将他半拖半拉地搀过去。二更以后走到新场,两个人不但稀泥糊上脚腕,甚至累得通身骨头都像给抽了似的。及至强强勉勉在一家茶铺里舀热水洗了脚,抹了汗,把成都发生的事情约略说了一遍,跟随蒋淳风走进胡家大院一间小厢房的地铺上,连借来的铺盖都没展开,一倒下去便都呼呼地睡得人事不知。

        楚用伸起两条还算壮实的手膀,大大打了个呵欠,这才发现两膀上好多红点,是夜来蚊子叮了后的成绩。用手把两腿搂住,下巴放在膝盖上,眯着眼睛一寻思,记起昨夜蒋淳风在茶铺里说的一句话:“啊!成都果然出了事喽。这下,我们学生军应该同正西路同志军一齐宣布成立了。”

        “学生军?原来他们在这里搞学生军哟!”

        天是大亮了。打从一垛没有糊纸的牛肋巴窗上看出去,天色阴沉得很。雨已住了,只瓦沟上还偶尔有几滴檐溜。

        不由自己问了一句:“学生军搞起来做啥呢?”

        这句话问得自己都好笑起来。昨天在路上,汪子宜不是已经向他说过了,说他们革命党人从争路风潮发生就同宪政派人的见解有所不同吗?革命党人一开始便认定出卖川汉铁路,勾结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虽然由盛宣怀出的头,但是仔细研究起来,盛宣怀不过是满清政府支使出来的一名奴才,光是反对奴才,有什么用?设若不把清朝政府推翻,即令现在把盛宣怀撵下政治舞台,谁能担保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像盛宣怀一样的人不继续被任用上台?这样,岂但川汉铁路无法永久保全,即偌大一个中国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被那些毫无人心的亲贵们零打碎敲出卖个一干二净。可是宪政派这班人,他们是不敢取激烈手段的,他们把革命排满当作洪水猛兽,他们一心想着君主立宪,总以为立了宪,亲贵们就不敢胡作非为,政治就上了轨道;他们自居于温和派,口口声声说不为已甚,所以这次争路,闹了几个月,政府方面才毫无顾忌地越来越强硬。赵尔丰之逮人杀人,可以说自从赵尔丰走马上任那天起,革命党人早已料定;若不是革命党人的股东会、同志会中间煽动人心,恐怕连七月初一日的罢市罢课也不能闹起来,就闹起来也不会坚持到半月之久的。革命党人也因为看透了宪政派的弱点,因此,在争路期间,他们就不谋而合地实行了孙中山所手定的办法,一面加入各地同志会,一面极力联络哥老会,暗暗地把光用口舌相争的同志会改成一种有武力的同志军,时机一到,就光明正大扯起革命旗帜来排满。现在温江、郫县、崇宁、崇庆州、灌县一带的袍哥都联络好了,听说各路的同志军也成立起来。……

        同志军成立为了革命。学生军宣布成立难道不也是为了革命?

        革命,这是多么伟大的一种事情!……

        但是汪子宜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清楚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革命?

        楚用习惯地从衣袋里把绿颜色纸包的地球牌纸烟摸出。手指一掏,却是空的。记得还有半包烟,怎会没有了?

        “哦!敬了人了!”光是张尊手下那位外堂管事邝五哥,他前后就敬了两支。

        手一攥,纸烟包变成一个皱纸团,连上面那个满身筋骨弩出、一腿蹲着、一腿跪着、把一个浑圆地球在肩头上的老汉,也皱得不成人形。顺手一撂,恰好纸团落在汪子宜的头发上。

        汪子宜翻了一个身,张手张脚仰卧在地铺上。好难看啊!一张又瘦、又长、又黄、又油汗的脸,高耸着两个颧骨,长鼻子下面是一张上唇略有一些胡子影的海口。脑后毛虫似的发辫弯弯曲曲盘在肩头边。

        “嗨!天大亮了,还没睡醒吗?”

        汪子宜仍然紧闭着两眼,只把低低偃在眼眶上的很浓的眉毛蹙了起来。一边在衣袋里摸眼镜盒,一边咂着嘴唇说道:“你默倒我还在睡吗?其实不然,我早已醒了。因为全身骨节都有点痛,多躺一会儿,舒服些罢了。”

        “老汪,告诉你,我打算走啦!”

        汪子宜咬着牙翻身坐起,眼镜已经戴上,很惊异地把楚用盯着,问道:“真的?还是说着玩的?”

        “为啥要说着玩?”

        汪子宜搔着手膀和腿道:“这是啥子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同你们在这里闹革命罢了。”

        “现在而今你打算回新津吗?不错,新津也快闹起来啦,蒋淳风说,他们已接到侯保斋打来的字样。”

        楚用把头两摆道:“我为啥非回新津不可?”

        “那你到哪里去?”

        “回成都。”他怕汪子宜没听清楚,又加重口气说道,“当然回成都去!”

        “昨天,你不是因为成都已难安身才走的?现在而今,莫非成都平安无事了?”

        楚用也将眉头蹙了起来:“没办法了,只好冒险啦!”

        “那我又不懂啰!既肯回成都去冒险,为啥不在此地同大家一起搞革命?”

        “我没加入过同盟会,我也不是革命党,我为啥要闹革命?”

        “那又不然。同志军这么多,有几个人加入过同盟会?又有几个人是革命党?大家还不是闻风而起,说革命就革命。”

        楚用勾着头,虽不再说什么,但看得出他还是犹豫未定。

        汪子宜又进一步说道:“你这人哟!平日看起你来,倒还像条汉子,王文炳也常夸奖你志趣高尚,却怎么现在而今会说起不革命的话来?你这个在成都读中学的学生,难道连那些在外州县读小学的人都不如吗?我真替你不好意思!”

        楚用果然感到脸上有些发烧。想了想,才说:“你莫这么挖苦人!还不是由于你昨天不把话说明白。设若你昨天开门见山地说,到这里来是为了参加同志军、学生军,是为了闹革命,我又答应了来,我今天当然不好打退堂鼓了。因为你先没把话交代明白,只说到这里来找人,我又没答应过什么,今天我当然有行动自由的。”

        汪子宜眯起眼睛一笑道:“对!又怪我没有把话说明白。那么,蒋淳风却向你说得明白,你也答应过,你总不能不先跟蒋淳风讲清楚了,就自自由由地走啰!”

        “蒋淳风向我讲过?我也答应过?”

        “哼!莫非睡一夜便啥也忘了不成?现在而今仔细想想看。”

        楚用又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半闭起眼睛一寻思:嗯!不错,当蒋淳风满面热情说了一番欢迎他们参加学生军的话后,他确实回答过几句,记得是这样说的:“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要你哥子不见外,我来当一名马前小卒好了!”

        是不是这样说的,到底不十分记得真实。说话时候,桌上坐了不少的人,四周围也挤得水泄不通,都争着在探听成都逮人和打死人的情形。汪子宜在回答,他也在回答。人已非常困乏,又这样在分心,有些话是说了就忘。现在汪子宜既然特别提出来,足见这几句本不应该他说的应酬话,一定是他说的了。

        楚用不由展开巴掌把额脑一拍,心里很是埋怨自己:“昨天准是碰了鬼,不然的话,我平日说话总要想一想的,为啥昨天竟自两回两回地冲口而出?”又呸了自己一口,“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真倒霉!”他又想了起来:昨天和土端公吵嘴后,为什么不出南门到簇桥彭家骐家里去住一个时期?岂不比跟汪子宜跑到这里来革命更妥当些?为什么那时就没想到?再不然,就躲到林小胖子家住几天也好。“糊涂!糊涂!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不由引用了黄太太说过的这样两句话。

        一阵焦躁,感到有些烦热,便将穿在身上的、向陆学绅借来的那件灰布夹衫脱下,向身边一丢。因才察觉汪子宜业已开门出去,大概到后院洗脸去了。

        这一天,蒋淳风还把他们介绍去和张尊见了面。虽然张尊那里像赶场一样热闹:内堂管事、外堂管事、本码头的哥弟、外码头的大爷大五哥,数不清的人进进出出;他那间公事房——就是他的卧室兼书斋——也无异于茶铺,随时随地都挤满了人,叶子烟的青烟和臭味熏得人发呕。但张尊仍亲亲切切地让他们坐在床沿上,抽时候和他们谈了半点多钟,很仔细地问了昨天在成都发生的事情。蒋淳风除了招待从各地跑来投军的学生,亲自书写名册外,也陪他们到场街上去遛了一遭,买了纸烟,还同他们坐了很久茶铺。

        这一天,一直到夜里睡觉时候,楚用没再提说回成都的话。就是同汪子宜单独在一处,也讲的是温江县吴庆熙吴二大王、崇庆州孙泽沛这两路同志军在什么时候开到郫县来会师,杀奔成都;也讲的是学生军怎样编制,怎样在同志军中独树一帜;也讲的是张尊这个人和蒋淳风这个人。甚至也像别一些学生、别一些人一样,讲得甚为热情。

        但是楚用心里却怀了一个很结实的疙瘩。他不相信,由哥老、团防组织起来的同志军和中学生、小学生组织起来的学生军,能够革命成功。他认为革命是非常事情,搞非常事情的,必待非常之人。什么是非常之人呢?至低限度,也得像报纸所传的孙文、黄兴、吴樾、徐锡麟之流。再不然,也得是跑过江湖,到过日本、西洋那些豪杰。比如本年三月二十九在广州起事的人,想来绝不会像他眼前所看见的张尊、张捷先、蒋淳风、汪子宜这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人。至于那些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袍哥们、学生们,当然更不够资格了。

        他也细细问过蒋淳风学生军成立之后,下一步如何搞法?蒋淳风回答是:“刻下,我们还是本着同志会的宗旨,以争路权、保四川为主;其次,就是反对赵尔丰,营救被他逮去的那些人。等到我们开抵成都,和凤凰山的陆军联络之后,就可达到我们的目的了。”蒋淳风很有把握地说他早与陆军十七镇三十四协六十八标督队官陈锦江有过紧密接洽。陈锦江负责同陆军当中的革命党人做好安排,学生军要是和他们一碰上,两方面就携手反正。他们有的是枪炮,我们有的是人,这一来,取成都,杀赵尔丰,成立军政府,革命当然就成功了。蒋淳风还嘻开大嘴笑道:“革命成功,你我都是革命伟人。那时,把孙中山迎到四川,推他为主,大家的前程大得很哩!”

        尽管蒋淳风、汪子宜把革命大事说得那么不费吹灰之力,到底解不开他心里的疙瘩。他虽然写了名字加入学生军,但是在编队时,却生死不肯到第二分队去当中队长。借口是:“我说过愿当一名马前小卒,我就绝不能食言!”他还说了很长一篇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其实他的打算是:少负一点责任,到了成都城外,才好自由自在地开小差。

        

        楚用说得对,几百人的学生军夹在这样一个庞大队伍、像一条人的洪流当中,别的队伍虽然零乱嘈杂,不整齐,不严肃,——也有很整齐划一的地方,那便是连发辫一并裹在里面的布包头,一律是白布,只有新旧之判,却没有第二种颜色,也没有光着脑袋不打包头的。——而且每队前头都有几支五尺来长的黄铜过山号,一路上前头也在呜嘟嘟,后头也在呜嘟嘟,一两里外都能应过去,光听声音就使人心雄气壮。独有学生军,排成四纵队在行进,尽管走着便步,尽管脑壳上不那么划一——有的打着包头,有的戴着操帽,有的什么也没戴,只把一条又黑又粗的发辫盘在额脑上。——但是比起那些同志军,实在精神得多。就由于在队伍前头既没有洋鼓洋号,也没有响彻四野的过山号,相形之下,反而不如同志军威武,沿途成群结队跑到大路旁边来看过队伍的人,对学生军好像不大重视似的。

        和楚用并肩走着的那个身材也还高、也还壮、就只眼眶太细、皮肤太糙的成都县中学学生银光明,伸起他那细长得真像吊颈鬼的脖子,向前前后后的人流望了望,叹了口气道:“莫说那些吹得响的家伙喽,就有两面旗子擎在前头,也气派得多啦!”

        楚用不由向汪子宜说道:“当真,为何就没有想到这上头来?”

        “好忙哟,怎会想到这上头!”汪子宜把凸出的近视眼睛眯了眯,又摇了摇头道,“就想到了,也枉然。因为旗子上面应该搞点什么名堂才对啊。试问,谁有这样脑筋去想,看没看过,听没听过的?”

        另一个新都县籍却跑到叙属中学读书的学生陈树森,秀声秀气接口说:“搞几面现成旗子也可以的。”

        “哪来的现成旗子呢?除非向戏班子上去借,现在而今,又哪来的戏班子呢?”

        “不然!不然!”陈树森斯斯文文地咳了一声说,“团防局门口不就有两面现成的吗?”

        “!团防局门口的旗子?那是啥样的旗子哟!”

        一个正谊学堂的学生闵祖仁叫道:“对啊!团防局的那两面旗!……”

        “又一个……”汪子宜很是生气的样子,“你们真就没想到那是龙旗呀!”

        有几个学生都诧异起来。就中一个自称在红布街私立法政学堂住过一学期的纪道隆,悄悄地说:“为啥龙旗便不好用呢?团防局都用了。……”

        汪子宜掉头找着纪道隆,大声问道:“纪道隆,是你说的龙旗用得吗?”

        纪道隆红着脸巴,仍然是轻言细语地说:“我并没说过龙旗用得,我只是说团防局在用它。”

        银光明很不服气,叫道:“我不懂得龙旗为啥就不可以用?”他特别把头伸向汪子宜,“我倒要问问你!”

        楚用笑着用手肘把他一拐道:“这也不懂吗?我告诉你好喽!”

        楚用尽量把他从日本教习须滕那里听来的,关于龙的说法讲了一大篇:先说龙是一种古代爬虫,大约在古代是最为人类害怕的一种凶猛动物,后世因才拿这东西来象征帝王,表示帝王力量极大,不同于凡人;同时又把龙的形象采用为帝王的标识图志,比如把它雕刻在金銮宝殿的柱头上,就叫作龙庭;把它绣在衣服上,就叫作龙袍;把它画在旗子上,那便是近来到处悬挂的龙旗了。

        银光明还是摇头拨脑地说:“你的话也只有一些道理。打比说,龙庭、龙袍只有皇帝才配坐,才配穿,平民百姓是不准的。但龙旗并不是皇帝才能悬挂,而是任何人都可悬挂。请问你,这又是咋个的吗?”

        “嗯!是咋个的?……”楚用当真有点茫然了,便向汪子宜问道,“老汪,你该晓得吧?”

        汪子宜把手上的梭镖从肩头上举起,向天空中一抡,同时笑了笑道:“这有啥子不明白的?因为在维新以后,拉那氏应了出使各国大臣之请,才把龙旗定为大清帝国的国旗。既是国旗,所以自甘居于大清国的臣民的都能悬挂。现在而今话说明白了,我们学生军并非清朝的顺民,我们为什么还要用它的龙旗?”

        这时队伍当中忽然听见有人放开嗓子唱起当时很流行的《八愿军歌》来。第一二句,还只一两个人唱,嗓音非常清脆嘹亮,又很协调,一听,就知道是两个很会唱歌的人。

        汪子宜一下就蹙起眉心,向楚用叽咕道:“讨厌!讨厌!是哪个带头唱起来的?”

        “一定是第二分队里的人。”

        这时,任凭汪子宜再说讨厌,就在第一分队里,已经有不少的年轻人跟着大家唱了起来。

        唱的人一多,嗓音都不那么好,有些嗓音又粗、又嗄、又莽、又沙,有些却也非常尖、非常细,很像女音。单从嗓音中间,就分辨得出学生军的年龄真个非常悬殊,那些类似女音的嗓子,不消说,还是一些未变童声的嗓子哩。

        “一愿军歌”大家都很熟,有人一开始,自然而然许多人都跟上了。到“二愿军歌”,刚有人唱:

        不等汪子宜开口叽咕讨厌,已经有好些人在大喊:“不要!……不要!……”

        “不要二愿,唱三愿四愿好啦!”

        “哪个记得三愿四愿的,起个头嘛!”

        但是三愿四愿就起了头,也不像唱一愿军人那样熟练有劲,而且也合不上走正步的拍子了。

        蒋淳风气喘吁吁,离开大路,在田埂上一纵一跳地跑着,一面挥手,一面吼叫:“全队注意!……郫县就在前头!……各人的家伙拿好,谨防冲突!……枪队集合到前头来!……快!快!……”

        立刻全队都紧张起来。十七个高矮不齐的明火枪手,便从各个小队中分出,抢到队伍的最前面。

        第一中队第一分队第一小队里只有一个明火枪手,是石板滩廖克忠。虽然才读了两年小学,年纪已经过了二十岁,而且讨了老婆三年半,已给他的家庭添了两个男丁,据说,目前老婆的肚子又大了。他读书的天资不行,但是打猎的本事很大,小至麻雀,大至野獾,一遇到他,几乎没有半个能够逃生。他对明火枪,不但百发百中,而且火药子弹都装得快,他的绰号就叫联珠枪。

        银光明大声问道:“牛儿炮呢?”

        蒋淳风已把青锋剑从挎在左腰上的剑鞘中拔出,笨拙而吃力地将剑尖在空气中画了个圆圈,喊道:“牛儿炮预备!”汪子宜接着喊道:“牛儿炮预备!”

        四个人连忙从肩头上把一条四脚朝天的又宽、又大、又结实的白木板凳放在路心。一尊大约二尺来长、生铁铸的大肚短颈牛儿炮恰就用了很多条棕绳,捆绑在凳脚中间;牛儿炮头,刚好夹在前两脚的横杠中。本来为服务屁股而设的一条板凳,想不到被廖克忠的堂弟廖克义一翻过来,就变成一个很合适的炮架子。

        廖克义本来也只会用明火枪打猎,因为全学生军就只有明火枪十七支,五百多小伙子中起码有二百多人想当枪手,考验之下,打得上靶的便有八十多人,好容易才选拔了十七名正枪手,十七名副枪手。副枪手的职务,是必须等到正枪手放枪放得不爱放时,——因为大家从未意识到打仗,更未意识到打起仗来会有伤亡!——再接过来放。这样,不管廖克义如何如何夸口说他的枪法并不下于他的堂兄,并且亮出两只已经生有一些黑绒毛的膀膊,证实他的膂力还大过他的堂兄,大家为了爱惜人才,商量之下,将他编到八个人的牛儿炮队中,充当一名炮手。由于廖克忠绰号联珠枪,遂也给他一个绰号叫联珠炮,虽然他们八个人都还是生手。

        当下,几个炮手都忙乱着把火药包、铁砂、铁珠、铁钉什么的向炮膛里填塞,才把引线装好,还没把火绳点燃,廖克义还蹲在大路边擦红头火柴,——大概受了潮,已经擦坏二十几根了。就这时,忽然一阵噼里啪啦声音和人的喊声、狗的吠声,越过几处竹木森森、很像小山似的大林盘,越过一片黄澄澄的、有些已经倒伏了的稻田,从前面城关地方传了过来。

        “咦也!当真冲突起来了!”廖克义越发慌忙了。

        但是走在前头的同志军并没停步,队形还是以前那样,虽不格外整齐,也未格外混乱;各人的梭镖还是在肩头上,仍像一顺风的芭茅似的。

        银光明首先嘘了一口气道:“噢!放火爆哟!”

        前面真实消息传来,果然是郫县城里的绅士粮户们上百数的人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具备了无数的花红火爆,堵在城门洞来欢迎同志军。据说,昨天就欢迎过两回,今天上午也欢迎过一次。噼里啪啦的火爆,是他们放的;喊声,是城里城外看热闹的百姓们冲着队伍自然而然发出来的欢呼。

        学生军走到城门洞,也同样受到欢迎。

        蒋淳风身不由己地被一伙生有胡须的绅粮们短住,问明他是大队长之后,很有礼貌地将他拉在街中,于是一杯烧酒端在唇边,一道几尺长的红绸从左肩斜披到右肋,一串百子鞭炮在城头上燃放起来;第二杯烧酒才端来,第二道红绸又从右肩披到左肋……“哈哈!倒像讨老婆时候的花俏了!”蒋淳风几乎喊了出来,要不是邝管事从人丛中挤过来,凑在他耳畔说:“跟我走!张哥找你到城隍庙去开会。”

        “等我把队伍安顿了再去。”

        “怕没有人打招呼么!……”

        街面并不宽,普通行人和拿着家伙的同志军是那么拥挤,而且都是生面孔,没有挤上半条街,几乎连同在一个队伍的人,都有点难于辨识。没有人来向学生军打招呼,学生军也想不到找打招呼的人。队伍走到十字街口,自然而然就停了下来。

        大家都乱嘈嘈在询问:“我们开到哪里去呢?”

        “大队长呢?”

        “我看见他被邝管事拉着走了。”

        “那么,中队长呢?”

        “找中队长做啥?莫非要中队长带你去找茅房吗?”

        “不是为了屙,倒是为了喝。口渴喽,咋个搞法?”

        “委实的,也走累啰!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喝碗茶,抽袋烟,也才像个名堂!”

        四个中队长会在一处,商量不出一个好办法。

        第一中队长梁宝针搔着头皮道:“等我找大队长去。”

        第三中队长包汝为道:“大家总不能老站在这里哟!”

        围在四周的小伙子们吵闹得更像麻雀闹林。来往行人不能不从队伍中挤过去。队形更凌乱得不能维持了。

        第四中队长还不到十八岁,是崇庆州洪举人的儿子洪善言,急得满头是汗道:“赶快想个办法呀!”

        旁边香蜡钱纸铺里,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子,叭着叶子烟,很是沉着地说道:“弟兄伙,你们为啥不去找李大老爷?”

        洪善言瞟了他一眼道:“李大老爷,他是啥子人?”

        “就是我们郫县知县大老爷李远棨啊!”

        第二中队长姚中翔回头问道:“为啥要找他?”

        “为啥不找他?你们是过路客,他是一县之主,该接待你们的。”

        梁宝针看见汪子宜走了过来,连忙唤住他道:“老汪,老汪,这个掌柜说知县大老爷该接待我们……”

        银光明从旁接过嘴去道:“那好,我们就找知县去。……弟兄们,走啊!到县衙门去找茶吃,找地方休息!”

        姚中翔、包汝为尽管很无意思去找知县,可是看见学生军都闹闹嚷嚷地向前涌去,他们也只好跟在后头。

        衙门的两扇大门扉已经关闭得很严密。学生军像蚂蚁似的拥挤在衙门外一片相当大的空坝上,有的在哗笑,有的在喊开门:“我们来告状,来打官司的,你妈哟!关上牢门,不做生意了吗?”

        “不开门欢迎老子们,莫非把老子们当成了棒客!”

        “啥子赃官喽!拿闭门羹招待我们。你不要我们进来,我们偏要进来!……开门!开门!是角色,就快快开门!”

        “他不开门?好杂种!……擂烂它!擂烂它!”

        越是闹声沸腾,门关得越紧。刀斫上去,梭镖戳上去,只好把门扉上业已陈旧不堪、还依稀看得出一些彩绘痕迹的、两个比活人高大得多的门神,刻划得遍体鳞伤,对于那又厚、又重、又高、又大的门扉,却奈何不得。

        洪善言和一个崇义铺小学学生绰号黑蛮牛的葛理顺,不知在哪里抬来一根大木桩,足足有四五把粗,丈许长。

        葛理顺一张黝黑方脸挣得又红又涨。一面凶声恶气叫道:“让开!让开!大家伙来啰!”

        “好啦!拿这家伙去撞,包管撞得开。”

        登时就上来七八个人对面站着,各用双手捧住木桩,还有一个人吼着哨子:“幺儿哟……朝后退!”一齐朝后退有五步光景,“幺儿嗨嗨哟!……使劲……撞哟!”便都飞步向前,并吆喝一声,让木桩乘势向门扉上撞去,很大一声——咚!

        第二中队长姚中翔,是温江县立中学学生,年纪较大,懂一些世故,胆子也便小些。当下慌慌张张挤到前头,挥着两手碱道:“莫再撞了!莫再撞了!听我一句话好不好?”

        “你打算做啥?”葛理顺起一双单眼皮眼眶,一面揩额头上的汗。

        “我觉得这样闹法不大像话。”

        陈树森从旁说道:“你要卫护赃官吗?”

        “并非卫护。像这样破门而入,到底为了啥?”

        “莫听他的,弟兄们!”银光明也吼了起来,“破门而入,不过要他狗日的晓得一点厉害,好招待我们!”他又把手臂一扬:“预备!……再来几下。……幺儿嗬嗬嗨!……幺儿哟!……”

        木桩一下一下朝门扉上撞,响声洪大,老远都听得见。

        就这样有韵律地撞几下,又停几分钟来换人。换到第五轮人,门扉已经在动摇,要不是里面有人用木杠、用石条、用什么东西把门扉抵死的话,它早该倒下了。

        小伙子们笑着,跳着,正在呐喊助威,——早已没有人感到口渴,也没有人感到又热又累!——毫不觉得忽由衙门旁边一条窄窄的小巷里面,冲出一伙同志军来:块头都大,面孔都是黑糁糁的。前头几个还把一条青筋虬结的右膀亮了出来,个个手上都提了一柄敞刀。一出巷口,便吆吆喝喝把围在衙门外的学生军,像吆叫化儿似的,随手推攘;来不及让路的,肩膀手臂还不免着上几刀背,痛得啊呀连声。这群莽汉一抢到门前,红不说白不说,把木桩夺到手上,高高举起,一声大喊,往人丛中一撂。幸亏大家闪得快,没有砸伤人。这一来,在小伙子和莽汉之间,却空出了一段一两丈宽的隙地,木桩恰好横在当中,成为此疆彼界的一个标记。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把这伙莽汉呆看着。

        纪道隆头一个跳了起来,红涨着一张汗湿的大脸,吵道:“你们凭了何种权力,来干涉我们!”

        莽汉们都杀气腾腾地把手上雪亮的钢刀挺着,样子是,只要喊声动手,那些雪亮钢刀就会咔嚓咔嚓朝人头上斫将下来的。

        一个打着青绉纱包头——其余有打蓝布包头,有打白布包头——粗眉大眼、满脸横肉、身材特别高大的汉子,把手上的刀向空中一劈,瓮着声音像狼一样嗥叫道:“跟老子爬开些!……你们这些洋学堂的新调门儿老子不懂!……孙哥的言语是:……不准你们这伙娃娃撒豪、造反……如若不听上服,明年今天是你们的死忌!”看他说话的派头,当然是这群人的头儿了。

        姚中翔、包汝为、汪子宜,还同别的两个中队长,一面急急忙忙招呼着那些横吵乱叫的小伙子,一面便争着去向那头儿理论。头儿佯瞅不睬地,仍然威骇着叫:“娃娃些快给老子爬开!”

        楚用把洪善言拉到一边说道:“袍哥的脾气是服恶不服善的,同他们善说,就把太阳拴住也未必说得伸抖。”

        “那么……”

        “先把我们的阵势摆好,再说下文。”

        楚用不再同其他的中队长、分队长、小队长商量,遂挺身而出,喊起口令来。

        小伙子们果就依着口令,很迅速地摆了一个月牙形的密集阵势:前面一排人半蹲半跪在地上,把梭镖一齐挺向半人高处;后面一排梭镖夹刀,梭镖正从前排人的头上挺出,刀则扬在各自的脑顶边。

        阵势还未摆好,人丛背后又是闹嚷嚷的声音:“让开!让开!莫挡住我们!”

        “啊哈哈!欢迎!欢迎!有了你们这家伙,包得行!……”

        原来廖克义八个人把填满了火药铁渣的牛儿炮也抬了来。廖克义手上还拿着一根点燃的火绳,耀武扬威地吼道:“怕他们是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只要我把药线一引燃,哼!……好!就摆在这里。妈哟!比一比嘛!看谁的威风大些!”

        不用比,牛儿炮的威风果然要大些。小伙子们的阵势才一摆起,那群横闯进来的汉子已经在估量彼此之间的力量了,及至牛儿炮一上阵,那个开口老子闭口老子的头儿蓦地嘻开嘴皮,和气一团地向汪子宜问道:“弟兄,弟兄,这算啥子哟?”

        汪子宜眯着眼睛说:“不算啥子,只是要请你说清楚,为什么要来干涉我们的行动?”

        这时,头儿连新名词——即是他所称为的新调门儿——也懂了,连忙分辩:“你哥子言重了!我们只不过斗胆来奉劝你们走开一步罢咧,怎么说得上‘干涉’二字?……”

        恰这时,又从那条小巷中间飞奔出一伙人来;刚出巷口,就都摆着两手喊道:“弟兄!弟兄!都是一家人,动不得手哟!”

        其中一个是大家认得的邝管事,跑过来一把抓住梁宝针笑道:“正要找你!……你们的大队长蒋哥子有言语交代给你,叫你立刻把全队拖出城去,开到八里桥去吃饭。……字样早已派人拿去了。”

        汪子宜、姚中翔、包汝为、洪善言好几人,都围上前去说道:“邝五爷,你来得好,我们正要找你来评一评……”

        邝管事嘻开嘴、满脸是笑道:“事情首尾,我们都清楚了,完全误会,兄弟敢说一百个完全误会!”

        围拢过来的学生军更多了,都七嘴八舌在说:“好野蛮的样子哟!……叫他们把话说清楚了才准走!……”

        邝管事气势汹汹地道:“当然要说清楚呀!……岂有此理!举动不文明也够了,还经得住再搭上一个野蛮!……”

        “溜啦!溜啦!夹起尾巴蔫亸亸地溜啦!”四下里一片哗笑声音。

        大家回头一看,只看得见几个蓝布包头的影子在小巷子中间晃动。

        邝管事脸色一舒,接着说道:“输了理,当然会蔫亸亸地溜啰!等我回去告诉他们孙统领。如其不扎实医治他们一下,真对不住你们。……好啰!刻下话明气散,请你们赶快开到八里桥去吃午饭。……道理只管要评,肚子饿了,还是该吃饭。”

        梁宝针道:“到底因为啥子事,才引起了这场误会?”

        “刻下用不着再讲了,你们蒋大队长会到八里桥来跟大家说的。”

        

        郫县城隍庙,照这一天的情形看来,可以说首先背了时的是两廊十王殿上的鬼神,但凡有一点空隙地方,都给人占去,即是说,着崇庆州一带开来的同志军占去了。大殿上那么尊严的城隍爷也背了时,除了过道而外,到处都是地铺,到处都是蹲着、坐着、睡着、抽叶子烟、吸水烟、摆龙门阵、打纸牌的人。不过城隍爷的香案到底还原封原样地保存着,香炉、蜡台、铁磬和香案前头的棕蒲团、签筒也原封原样地陈设着。看样子,要是有善男信女去烧香、礼拜、求签、许愿,同志军弟兄伙并不干涉,因为同志军弟兄伙都是敬神、信神的善士啊!

        大殿后面隔一个天井,是城隍爷的寝殿。寝殿比大殿小一些,但也比大殿精致,窗棂户槅都雕了花、贴了金的。内容也和许多县份的城隍庙寝殿一样:当中坐着的是城隍爷的木雕行身。——每年三月二十八日,城隍爷出驾时候,就把它的这具行身抬放在四人大轿内。至于大殿上的坐身是泥塑的,又大又重,根本就移不动。——行身左右,还各坐着一具也是木雕的女像,据说是城隍爷的两位不分大小的太太,大家称之为城隍娘娘。这时候,大约为了不要亵渎城隍爷和城隍娘娘,神龛前面悬了一张篾席,刚好把三尊神像遮得严严密密。香案业已移过一边。放香案地方,放了一张二号雕花架子床,虽然只有八成新,但打抹得很干净,看起来仍然金光灿烂。床上悬了笼白麻布蚊帐,帐门上端悬了幅红缎绣五彩花的帐檐,都是崭新的东西。床连同当地摆的一张黑漆雕花大八仙桌和一堂黑漆雕花高背椅,原来都是孙泽沛统领到后,才由一个绅粮家搬来使用的。孙统领并非不喜欢到一些绅粮家的大院子去驻扎,因为来迟了一步,许多大院子和其他一些庙宇、柯堂、会馆,都被别的队伍住满了,莫奈何,才挤到城隍庙来。

        孙泽沛的声光到底要大些。鸦片烟行头刚刚摆好,但凡到了郫县来的同志军头脑和一些带团防的团总,都不约而同跑到城隍庙来。大家已经得到七月十七日,成都东门外牛市口、南门外红牌楼两处开火的实在消息,都急于要商量一下目前的行止,主要的是要听听这位崇庆州同志军统领的高见;一个不成形式的军事会议便是这样不召而开起来。

        孙泽沛很客气地和来到的人打招呼。是哥老会中的大爷,在对识之后,他总亲亲热热拍着人家肩膀,好像是多年的老相知。有些不是袍哥大爷的人们,如像郫县同志会会长同时又是郫县商会会长巫发祥、郫县议会会董同时又是郫县劝学公所学董骆安泰、郫县团防总局团总同时又是郫县路股董事局局董贺明钦,以及从新繁赶来的顾天成、从温江赶来的曾少卿这些人,在介绍之后,他也满脸是笑地打着拱说:“久仰!久仰!”

        他还让大家躺到床上去烧鸦片烟,张捷先遂拦住道:“莫周旋了,我们先来商量一下正经事情。”

        孙泽沛拿眼睛四下一溜道:“吴庆熙吴哥还没到吗?”

        温江县同志会会长兼团防总局团总曾少卿连忙应声说:“吴统领大概不来了。”

        张尊插嘴问道:“为啥不来?我默倒他只是来迟一步罢咧!”

        曾少卿摇着头说:“原因不知道。”

        孙泽沛一面让大家围着大八仙桌子坐下;高背椅不够,临时由手下的弟兄伙端来几张大方凳;一面向顾天成说道:“顾哥也到红牌楼去接过仗吗?”

        “没有。”顾天成和这些有名大爷们平起平坐来开会,在他平生,算是第一次。他虽然为了闹同志会曾在省城铁路公司进出过,也曾参加过铁路公司的会议,也曾和郝又三等人吃过茶,喝过酒,一句话没完,他顾天成只管见过世面,上过台盘,但今天和这么多袍哥大爷坐在一起,到底感到一些拘束。因此,他顿了一顿,才接说下去,“因其同志总会给我的紧急传单是叫我到东门外去的。”

        张捷先正长伸手臂用一根纸捻把叶子烟咂燃,便道:“好啰!你哥子既是到东门那头,我们就先听听牛市口开火情形。听说牛市口打得比红牌楼还糟,你们团防丢的人不少呀!”

        曾少卿抢着说道:“不,红牌楼比牛市口糟。他们牛市口的团丁着官兵逮走的,才几个人,到底还把官兵打退了……”

        孙泽沛把点水烟的纸捻在自己眼面前摆了摆道:“曾哥子,等一下你再细谈好啦。”他随即用下巴向顾天成一指:“还是你先来吧。”

        顾天成用手指把坐在上首的秦载赓一指道:“接仗的事,你们问秦会长。我因其要避开凤凰山,绕了一点路,比及带起团丁走到赖家店,听说牛市口的仗已打过了,我便没有前去,只算跑了一趟冤枉路。”

        众人的眼睛又转到秦载赓身上。

        秦载赓是华阳县中兴场的粮户。这时还没人晓得他是同盟会会员,只知道他在中兴场办团,同时也和顾天成一样兼着中兴场上保路同志协会会长。七月十五日省城逮人杀人的消息,在夜里下大雨时候,他已经知道。那时,他还不晓得该如何办。到十六日,忽然从河里捞到曹笃放下去的木牌。再一打听,上游的中和场、旁边的石羊场儿处的团防局同志会,都接到紧急传单,叫把团丁带由东门进城去救援被逮去的蒲先生、罗先生。他想了想,借此闹起事来,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当夜便叫传锣齐团,天明前,就沿河而上。走到中和场,又会同中和场的团防,一直走到琉璃厂。听说前面机器总局有兵驻守,他和中和场带队首人一商量,从小路绕到牛市口,不想大面铺一带正东路和西河场、赖家店一带北东路的团防已同城内开去的官兵开了火,而且败下阵来。

        这时,他挺起胸脯,比画着手势说道:“我才走过关帝庙,就远远听见牛市口那一头闹震了,土枪洋枪打成一片。我催着弟兄伙开小跑冲去。离牛市口还有半里光景,枪声没有了……”

        贺明钦首先嗯了一声。巫发祥把抹着小胡子的手朝膝头上一按,惊惊张张抢着问道:“枪声咋会没有了?”

        刘荫西不由笑了起来,黑糁糁的宽皮大脸上显得满是皱纹,说道:“有啥稀奇,仗火打煞果了嘛!”他又掉向秦载赓问道:“枪声响有好久,你估计过没有?”

        “我估计过,大约不到半竿叶子烟。”

        顾天成插嘴道:“噢!才这么一点时候。那么,赖家店的人咋个说是打了两三顿饭?……”

        孙泽沛正抽出水烟哨来吹烟蒂,遂把烟哨在桌边上啵啵啵地磕了几下,说道:“大家不要打岔他!……秦哥子,你讲下去好了。”

        秦载赓把瞪得圆圆的眼睛眯了眯,说道:“我那时也狐疑了一下,并不懂得是仗火打煞果的情形,我还是带着弟兄伙朝前跑。大约才跑有十几丈远,就见牛市口那头奔出无匹其多的人来,吵吵闹闹,活像散了戏的样子。有的手上还拖着家伙,有的人就只捏起两个锭子。看见我们,又插手,又喊叫:‘去不得!粮子上的炮火扎实得很!我们林团总都带了花了!’跑得像潮水一样,抓不住一个人问话,冲也冲不过去,颠转把我的弟兄伙冲散了不少。我只好把我的弟兄伙团在一块干田里,等奔跑的人稀疏一点,我又才督着我的弟兄伙冲进场去。”

        也是一张黑脸、并且眉毛很浓、眼角业已牵线、皮肤比任何人都粗糙的张熙,听得很是出神,猛地把一只拳头在自己大腿上捶了一下道:“好的!叫我来,我也要冲他娘的一阵的!”

        顾天成道:“秦团总,那么,你是接了仗的了。”

        秦载赓笑了笑道:“接啥子仗哟!……等我走到上场口,上千数的人都差不多跑光了。他们街道很熟,四面八方地跑,一些羊角叉、梭镖、杆子倒丢了一街。上场口的栅子也关上了,不见一个官兵。我问了问场上的人,说是官兵才走到大田坎,这边就把明火枪啦,抬炮啦,不管打得着打不着,就一齐掀了出去。官兵那边也还了几阵枪,都是九子快枪,说是若不得亏房子墙壁挡一手,不晓得要打死好多人。就这样,也打伤了几个人,听说官兵扑到场口上,还逮了几个拿刀叉的团丁。……不过,我那时毫不撤火,拨开栅门就朝大田坎跑。仍旧没见一个官兵,空落落的一片大田坝,只有一条石板路。牛王庙的街栅已经关闭。我只好对紧牛王庙那头放了几抬炮,又放了几响明火枪。好久,那头都没动静,想来官兵已经退过紫东楼。这时节,牛市口场上只剩下我的弟兄不到一百人,中和场的团丁早已跟着别地方的团丁跑走了!”他叹了一声:“唉!这样的乌合之众,咋能真正用来打仗呢?”他又掉向曾少卿说道:“你说红牌楼打得比牛市口还糟,不见得吧?”

        曾少卿摸着红通通的油汗脸道:“唔!照你这样讲来,两边好像差不多啦。但是红牌楼这面的损失,到底要重些,他们昨天告诉我,光是着巡防兵打死的便有二十多人,伤的三十几,逮去的是十三个。你感叹我们的团防是乌合之众,打不得仗,我也是这样想法。所以我一听见孙大爷和几位郫县、灌县的大爷们都约定今天在这里聚会,等不得我们县中的吴庆熙大爷,我便先赶了来,把我们的经历跟他们谈一谈。一则,你们的弟兄伙都是练过武的,动过真刀真枪来的,有胆量,有气力;二则,你们大爷们又都见过阵仗,懂得兵法调度;这回上省同赵制台对敌,援救蒲、罗几位先生,依我的愚见,只有依靠你们各位大爷的了。”他跟着又向郫县几个绅士,尤其面对着团防总局团总贺明钦说道:“各位看我这样说法,对么不对?”他又车过来对顾天成、秦载赓说:“你们二位的见解恐怕同我差不多吧?……嗯!一定差不多的!不然的话,为啥也在这个时候奔到这里来呢?”

        孙泽沛抬起头把大家看了看,正待说什么,蒋淳风恰好跟着邝管事跨门而入。

        张尊将他向众人介绍后,单独对孙泽沛说道:“孙哥,刚才曾会长那番话,你哥子有何高见?”

        孙泽沛把一双暴鼓鼓的金鱼眼睛转了几转道:“高见低见,刻下还不忙说。莫问曾哥,红牌楼那一仗,你在不在场?”

        “哪有不在场的!因为双流县同志会会长向迪璋专人飞函来要我去,温江各场团防几乎全都开去了,我咋个不去呢?不去,岂不叫大家见笑?”

        “那么,红牌楼的情形请你讲一讲。”

        “对!我讲。……”

        七月十六夜里,双流县半个县的团防,和邻近双流几县如温江、新津、华阳、郫县、崇庆州的部分场镇上的团防,差不多有两三千人,都拿着刀、叉、梭镖、明火枪、抬炮等武器,从四面八方、大路小路,集中到双流县城和簇桥。双流县知县得到消息,自知没法抑止,只好写上告急禀帖,漏夜专差上省禀告给藩台和制台。四十里距离,不到三小时,尹良和赵尔丰已经晓得双流境内聚集不逞之徒数万人,将有扑向省垣之势。

        到十七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夜来下的小雨还正霏霏微微没有全停,在双流县城内外过夜的团防,已经成群结队,随着带队的首人,——不管是乡约、保正,不管是团总、团正以及队长,一般都叫作首人。——向前移到簇桥;在簇桥过夜的,就向前移到红牌楼。其中一队簇桥本场的团防,更前进了七里,作为全队的先行,一直撑到武侯祠。

        这一小队的队长是双流擦耳崖的袍哥曾黑骡子。这人在簇桥做了几年蚕丝生意,不但在簇桥落了户,并且暗暗地在簇桥立了码头。因他为人豪爽,又有气力,给人帮忙,除了口还有手,人缘很好,当簇桥开办团防,他便被推为队长。

        一到武侯祠,黑骡子把手下二百多人分成两部:一部扎在大路上,一部扎在武侯祠的山门内外。另外派了两个人,什么家伙都没带,装成普通人样子,背包打伞,到前头街上去做探子。

        武侯祠的山门虽然照常开着,可是道士都躲在庙子里头,没一个人影。庙子外面几家卖茶、卖酒、卖糕饼的茅棚,也都静静悄悄没人开门做生意。

        黑骡子穿了件墨青布棉紧身,腰上系了条茶色湖绉带,挨近屁股处,撇了柄风快的牛耳尖刀。这是他十多年来,从未离过身的武器。以前在擦耳崖撒豪充霸时候,这刀曾见过几次人血来的。脚上一双麻耳草鞋,从脚胫到小腿是一条好几尺长的蓝布裹缠,把每一只腿缠得圆圆地像一段柱头。这是黑骡子的特色。据他自己说,裹缠越打得厚、越打得紧,他跑起路来才越有劲。

        这时,他抄着两只手,一个人在大路中间荡来荡去。路上泥巴虽然不像昨天泞滑,但也很湿润,还十分贴脚。

        团丁们蹲着、站着在大路两边。有几个人喊着黑骡子问道:“队长,今天的早饭,有方向没有?”

        “妈哟!昨天夜里每人还塞了三个黑面锅块,难道就饿了不成?”

        “这阵子还熬得住,再半天呢?”

        黑骡子举眼把天色一看,一片灰白色的云层阴黯黯的。再向来路上望去,除了黄熟得可以开镰的稻田外,只有一丛丛青苍浓郁的林盘。他道:“哪里还会等上半天!我估计,再两竿叶子烟,大队一定开到。大队一到,我们就杀进城去了。”

        “进城去吃晌午饭,倒差不多。”

        另一个人笑着说道:“进城去,队长请我们到饭馆子里,每人消缴他三个帽儿头,外搭咸菜二碟,那才安逸哩!”

        黑骡子也笑道:“对!我还准备两样好菜来请你,一只熊掌,一只火腿,只要你婊子养的吃得落!”

        就这时候,驻扎在武侯祠山门上的团丁,有几个人一齐大声喊道:“队长!凉水井街口上有队伍来了!”

        黑骡子一下就跳了起来道:“是粮子上的队伍吗?我们的探子呢?他妈哟,跑到卵上去了!”

        用不着跑到山门台阶上去,就在大路上已望得见有几个骑马的骑兵,在弯弯曲曲的大路上,——大路两旁除了几个土坡、几处乱葬坟外,便是大粪塘子和水稻田。——一颠一顿地向这面跑来。

        黑骡子一面从生牛皮鞘子里抽出他那防身利器牛耳尖刀,一面大声吼叫:“快来堵住!”于是二百来人就像一垛活动墙似的一个紧挨一个,堵在大路上,一头接到武侯祠山门,一头接到社稷坛大门。

        黑骡子到底是刀刀客出身,胆量包天。这时他不但面不改色,非常镇定,还思考着当前这一仗火要怎样打法才好。等到九个骑兵相距半里远近,他已把阵势摆好了,把两杆土抬炮摆在大路当中,把四支明火枪摆到一处卖茶的茅棚跟前,一面吩咐大家不要慌张,待马队冲过来,只几丈远时,一齐吆喝放枪,惊他们的马;抵拢了,才用刀斫,用梭镖、杆子去扎。

        可是没有料到骑兵们还距有十丈远近,就在一个大土坡侧,把马勒住了。只有一个骑兵,把缰绳一抖,缓缓走来。并且和颜悦色地高举右手,一面摇动,一面高声喊道:“同胞们!……同胞们!……我们是新军!……我们……”

        黑骡子不耐烦地咆哮道:“管你新军旧军,过来,老子们就杀死你!……”

        他还没有落声,两杆抬炮、四支明火枪便轰隆一下,打了过去。同时,二百来人也齐声呐喊起来。

        一大团抬炮的浓烟,恰恰由那骑兵身旁射过去。那马惊得猛地朝上一跳,几乎把背上的武士摔下来;武士来不及紧勒嚼铁,那马已抹头便跑,并且把停留在土坡侧的其余八骑马,也引得放开四蹄,直朝凉水井街上跑回去。

        团丁们都呵呵大笑,并且乱哄哄地吵说:“他娘的,原来才是不经吓的脓包哟!”

        放出去当探子的两个人,忽然从乱葬坟坝跑出来,大喊大叫说:“巡防兵开来了,有好几百人,都是九子硬火!”

        黑骡子瞪起一对大眼睛,吼道:“是真?是假?”

        两个人都气吁吁地争着说道:“我们亲眼看见,都在西巷子街上。”

        “你们碰见马队没有?”

        “咋会没碰见?我们才走出凉水井,他们就从后面跑来,我们只好从乱坟坝里钻。你们把他们打回去后,巡防兵包管要赶来的。”

        团丁们都胆大起来,乱七八糟地喊叫道:“不怕他巡防兵!”

        黑骡子沉吟了一下,挥着手臂道:“不怕!不过打巡防兵就不能像刚才打马队那样了。巡防兵的九子硬火越远越凶。我们一定要埋伏起来,不露一点形迹,等到他们走到邻近,才一涌而出。那时节,我们的梭镖、杆子就比他们的硬火强了!……弟兄们,我们眼下就赶快埋伏起来!快点!快点!”

        一下,二百来人就凭黑骡子指挥着,有的埋伏在武侯祠的山门里面,有的埋伏在社稷坛围墙底下,黑骡子带了七八个胆子更大的,埋伏在几家卖茶、卖酒的茅棚后侧和几丛七八尺高的芭茅林内。刚刚埋伏停妥,就听见凉水井那面,呜嘟嘟的过山号不住声地吹响起来。

        黑骡子蹲在地上,抓了把沙土把牛耳尖刀擦了一擦。同时,额角上的青筋已一条条地暴起。着眼睛从一张破席做的夹壁中朝路上紧觑着。

        过山号停了吹,约摸一竿叶子烟工夫,在半里路外一处转弯地方,就出现了黑压压一大群人形。

        黑骡子咬着牙齿向身边蹲着的胡老幺说道:“果然是巡防兵!”

        “咋个晓得?”胡老幺正害着火巴眼,不大看得清楚。

        “都穿的青灰军装,头上青布包头……”

        砰!——砰!——砰!

        立刻,子弹便非常低地从头上飞过。那种怪刺耳的尖利响声,很像吹得快要破了的哨子似的。

        埋伏的团丁全惊惶了。第二次枪声过后,差不多一半的人都从各个埋伏的地方跳出。

        胡老幺、张金山一齐喊道:“队长,他们都跑出来了!”

        “婊子养的东西!还隔半打半里远,就慌了!”黑骡子很着急,以为团丁们要跑去同巡防兵接仗。

        他回头一看,登时就怒吼起来:“婊子养的……逃啦!”提起牛耳尖刀,从后面就追,一面骂着:“婊子养的……给老子站住!……给老子站住!”

        逃的跑得越快。还没有逃跑的人看见队长跑了,也都跟在后面飞跑。

        事后,任凭黑骡子如何解释,并引出胡老幺、张金山来做证,证明他之跑转红牌楼,实是由于想追回逃丁去抵挡头阵的。但大家议论起来,却总说黑骡子虚有刀刀客之名,原来才是没有见过阵仗的草包。甚至连轰走骑兵一件功劳,也几乎予以否认了。

        不过大家也还感激他跑转得快,第一,他未曾丢一个人,没累簇桥团防局出一文钱的烧埋费;第二,使正在红牌楼吃早饭的队伍得以早一刻做了准备,等到巡防兵开来,接仗以后少损失一些人。

        曾少卿接着深为感叹地说道:“那时,真就乱极了,有些队伍有得力的人统带着,还好,巡防兵打到场口,到底还抵挡了一下,虽伤了几人,总算把人弄走了。文家场的团防就这样。可是很多地方的团防便不是这样了,一上了阵,兵不顾将,将不顾兵,巡防兵还隔得老远,他们便像掐了头的苍蝇一样,乱窜起来;一个人带伤,一百人跑个精光。枉自聚集了那么多人,实在连一百人都抵不上用。如今,我可以当着各位大爷、各位仁兄说句漏底漏面的话,不管是哪种队伍,团防也罢,不是团防也罢,如其不在平日好好地操练一番,不管你人数再多,总归硬碰不得的。……”

        顾天成插嘴说道:“还有使用的家伙哩。我们团防顶吃亏的,就是没有硬火。人家军队里用的不是九子快,便是五子快,隔他妈的一帽子远,噼里啪啦就给你递拢了,你没有硬火抵住,咋不叫你心虚呢?”

        张熙气哼哼地了他一眼道:“光靠硬火跟人家拼,那还叫啥子本事哟!”

        张尊也点头说道:“是啦!九子快、五子快这些硬火,倒不完全靠得住。书本上就说过,冯子材当年在安南把法国人打败时候,他的兵用的是藤牌短刀,并不是啥子毛瑟枪。前几年,日本同俄国在我们东三省对敌,日本人取胜,也全靠他们的柔术和击剑。总之,我赞成曾会长那句话,队伍得用不得用,不在人多人少,只看平日训练如何。如其平日训练得好,不特能够以少胜众,甚至还能够用刀剑抵挡枪炮。如其平日训练不好,或者没有经过训练的,用起来当然要像红牌楼、牛市口的团防那样了。”

        张捷先微微笑道:“古人说的不教而战,就是这个道理。”

        秦载赓又把胸脯一挺,意气昂昂地站了起来道:“列位,我觉得你们都把话说得太远了!我只请教一句,你们今天聚会在这里,到底为了啥?”他又睁起眼睛把众人扫了一遍,“总不是只为了听我们摆谈那些使人丧气的事情吧?说到操练,当然要紧,但也不是今天聚会的目的和宗旨。依我区区愚见想来,大家所要研究的,恐怕还是在怎样把你们上万的大队伍开到省城,胁迫赵尔丰放人,第二步再说保路保川,救家救国的啰!……”

        蒋淳风紧接着就是一阵巴掌。虽只他一个人在拍,倒也使得大家精神一振。他同时还兴奋地提起嗓音喝道:“好极啦!我们现在除了即时即刻开到省城同赵尔丰拼个死活外,再没有第二个目的了,我十二分赞成曾会长的意思!”

        蒋淳风只觉得曾少卿的话很合他的心眼,他并不知道曾少卿也是加入过同盟会的。

        孙泽沛眯着眼睛笑说道:“开上省去打赵尔丰,不消说是公意了。目前我要请大家研究一下,啥子时候开去,对我们才算合适一些?”

        张捷先和张尊两人很有深意地互相看了一眼。张捷先把叶子烟杆向地上一敲,正待说什么,忽然一个绅士模样的人慌慌张张闯将进来,直着脖子喊道:“反了!反了!……”

        八仙方桌四周的人都大吃一惊。

        巫发祥、骆安泰、贺明钦几个人连忙离开坐位,围着那人说道:“兰陔兄,啥子事?”

        方兰陔还是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叫着说:“严重得很!如其你们不立时立刻发救兵去的话,李大老爷全家人的性命都会保不住的!”

        “李大老爷?可就是李远棨?啥子事会闹到这么严重?”

        “李大老爷亲自翻墙跳到我舍下告急,说是有人攻打他的衙门,声称要打抢他家财,杀害他全家大小。他没计奈何,才磕头作揖求我赶到这里来找孙统领做主。……哪位是孙统领?你们赶快给我介绍一下。”

        每个同志军统领当下都感到一种不安的心情,谁也不敢打包本说他手下的弟兄伙进到县城,全是循规蹈矩的人。但是大家也非常诧异,即使有些弟兄行为不好,普通也只是打堂倌、骂水烟,在买卖上捡点小便宜罢了,不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公然去找父母官生事的。

        大家不敢说出心上的疙瘩,只是面面相觑,互相询问:“是哪个人的队伍,敢这样无法无天?”

        孙泽沛更是气得脸色橘青,捶着桌子吵道:“不成世道了!不成世道了!”

        巫发祥胆怯怯地说道:“好不好就派一伙弟兄去……”

        张捷先道:“总得打听一下,到底是哪一位哥子的队伍?”

        方兰陔看见孙统领发了话,才定下了心,仍然站在当地说道:“我已问清楚了,说是啥子学生军。”

        张尊、张捷先都一下掉过头来,把蒋淳风看着道:“是学生军!”

        蒋淳风起初也吃了一惊,继后想了想,便站起来昂着头说道:“我们学生不会做出这些事情的!”

        张捷先也点头说道:“或者不是学生军。”

        贺明钦问方兰陔:“是哪个人说的?”

        “街上人都这么说,说学生军要找李大老爷要茶吃,要饭吃。不晓得怎么一下,就起了冲突。李大老爷不许学生军进衙门,学生军偏要进衙门……”

        大家登时就哗然大笑起来。“噢!闹了这一阵,原来才是为了这个!”

        蒋淳风非常恼怒地走去,一把抓住方兰陔的发辫道:“好狗日的,红口白牙地诬枉人!……”

        贺明钦、骆安泰赶来劝解。张尊也用力把蒋淳风拉开。但是吵闹的局面还一时平静不了。方兰陔高一声、低一声争辩说,要抢人、要杀人的话,是李远棨说的,并非他的捏造。蒋淳风哩,却红脖子赤面孔地要他赔偿名誉,说名誉是人的第二生命。

        其余的人都在责备方兰陔不对,不应该把一点不要紧的小事,就张扬到硬像有人造反似的。

        乃至把方兰陔轰走,孙泽沛才又招呼众人重新坐下,说道:“那个姓方的固然不对,可是学生伙也太胡搞堂了,要吃茶,要吃饭,为啥偏要去找父母官呢?”他并不征求众人意见,遂叫他的外堂管事先带几个人赶去,把学生吆走。

        蒋淳风立刻反对道:“你这样对待学生吗?”

        孙泽沛把脸色一沉道:“不这样,要怎样呢?莫非当真要父母官欢迎他们进衙门去吗?”

        秦载赓好像有点袒护蒋淳风似的,鼓着眼睛说道:“也该有个安顿的地方才对!”

        巫发祥赶快说道:“城内实在没有地方了,连大街上的铺子都住了人。”

        张捷先、张尊都说学生军有几百人,没有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吃茶吃饭,这如何行呢?

        贺明钦道:“那只好到八里桥去了。”

        张熙道:“我的弟兄伙就在八里桥。”

        “挤得下的,那里有好几个大院子。”

        蒋淳风问道:“八里桥可是在朝上省路上的那一头?”乃至听说果是在那一头,他遂同意了,“吃了饭就开拔,倒也便当。”

        “开拔?朝哪里开拔?”孙泽沛又把水烟袋抓到手上,“莫非朝省上开拔?”

        “难道今天就不走了?”蒋淳风满脸狐疑神情。

        孙泽沛把几个带队伍的人看了看道:“大家的意思怎样?是即刻开上成都省去,同赵尔丰硬碰的好呢?还是等两天,等吴庆熙吴哥、侯国治侯哥以及新津侯保斋侯大爷来齐了,大家从长商量之后,再定办法的好?”

        这一问题提出,会场上立即形成了三派。

        蒋淳风是主张即刻向省城开去的一派。他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趁着现在人人愤恨赵尔丰,人人都要和赵尔丰拼命时候,冲进省城去,省城百姓一定会群起响应。这样一来,蒲先生、罗先生这班志士们保全了,万恶屠户赵尔丰要是不赶快逃跑,就逮来斫下脑袋以平民愤。他面红筋涨地说得那样容易,说得那样有把握,以致张熙、刘荫西都毫不迟疑,满心赞成他的意见说:“对呀!就像蒸饭一样,若果不趁上气时候加一把火,便会成为夹生饭的。”

        孙泽沛咳嗽两声,泛起眼睛把蒋淳风瞟了一眼道:“好倒好,可惜成都省城并非赵尔丰一个人坐在里头。”他回头问张捷先、张尊道:“你二位哥子的意思呢?”

        张捷先、张尊显然同孙泽沛是一派的。两个人彼此对看了一下,才由张尊慢慢回答道:“孙哥的话很不错。如其成都省城没有官兵,恐怕十七那天,秦会长、曾团总、顾团总我们,已经带着团丁打进制台衙门,早把赵尔丰生擒活捉了。既然十七那天他们都吃了碰,可见要打进成都省城,就不那么容易啰……”

        张捷先插上来道:“十七那天,东南两路的团防,合算起来不下两万人……说少,也有一万三四千人,还碰得头破血流。我们现在才这么一点人……”

        秦载赓打断他的话道:“我们起先已研究过了,兵在精不在多……”

        “是啰!”张捷先不让他说下去,“我也说过不教而战的话。但是你们不知道,我们从各码头纠合起来的弟兄伙,还不是同你们的团丁差不多。……固然,我们的弟兄伙要剽悍些,要胆大些,其中有一些人还耍过刀,杀过人。不过平日几十百把人的阵仗,还来得,如其摆起阵势同官兵硬碰硬,就不行啦!一句话说完,袍哥弟兄并未像军队那样训练过,算不得精。如今叫他们去硬碰,还是我说过的那句话:不教而战,岂不和你们团丁一样,一碰就垮吗?”

        蒋淳风看见大家神色不对,便气愤愤地提高声音说道:“张哥,你咋个这样胆小、观望起来了?”

        孙泽沛察言观色,知道张捷先已把大家的心打动,不但干系不深的几个郫县绅士和曾少卿、顾天成——这些人也即是不做主张,顺风摇摆的第三派——都点头磕脑表示赞同,就是原先好像站在蒋淳风一边的秦载赓,也皱紧眉毛垂下了头;甚至连刚才说过话的刘荫西、张熙两人,也有点惶惑不定的样子。他便赶快加了一把劲道:“并非张哥胆小,也莫怪他哥子观望。打仗事情,不比别的,若不首先把对手和自己两方弄清楚,便糊里糊涂找人厮杀,这就是十七那天团防吃大亏的根由。张哥也是读书人,又多吃了几十年的饭,这些利害,他哥子比我们看得明白。我是很拱服他的。”他的烟瘾已经上来,一连两个呵欠,鼻涕口水也收纳不住。他便起身往床上一躺道:“我们商量的时候也久了,大家讲了不少的话,都累了。我哩,我是决计要等到吴哥他们来了再定。若是有人不赞成,各行其是也好。我不阻拦,我也不跟着去跳崖坠坎。……”

        张尊站起来向蒋淳风道:“我已叫邝管事去通知那班学生,叫他们开到八里桥吃饭。此刻,你到我的下处去,我再和你研究研究。”

        蒋淳风摇摇头,声音不大,可是口气很坚决,说道:“没啥子研究的,我走啦!”

        

        学生军的前队已经走过距离郫县几里的一处仅有几间瓦房和草房的腰店子,约摸一箭之远,听见后面人声喧哗。

        汪子宜叫大家立定。回头望去,后面的人全没跟来。有许多人还向他们招手,叫他们转去。

        “怎么?莫非这个腰店子就是八里桥吗?”

        楚用点头道:“或者是的。”

        银光明扭着细长脖子再一瞭望道:“一定是。你们看,站在高处演说的,不就是蒋哥吗?”

        果然,当第一小队疾速转回到腰店子前,蒋淳风已经站在一条借来的板凳上,左手撑在腰里,右手比画着,正向围绕在四周的听众讲开了。

        “……衙门口的事情,比芝麻还小,已经过去,就值不得再理落。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的,是……”

        他简单扼要地把城隍庙会商情形大略讲了讲。十七那天团防和军队打仗情形,他没有听完全,也恐讲了出来,影响大家锐气,因此,他就把这一节隐瞒了。只是说,有些人顾虑重重,迟回观望,“他们胆怯得很!他们生怕开到西门去会碰上赵尔丰的军队。他们就不晓得赵尔丰的军队并不多。第十七镇陆军,不但不受赵尔丰的提调,并且队伍里头就有很多人加入过同志会,还有很多人是革命党。这些人,只要与我们一碰上,立刻就会掉头,立刻就会和我们一起共同反对赵尔丰的……”

        听众已经在潮动了。

        楚用轻轻凑着汪子宜的耳畔说道:“他对于新军,似乎很熟悉的样子。”

        汪子宜眯着没戴眼镜的近视眼,点了点头说:“何消说哩!”

        “因此,我们就该快点开去打赵尔丰一个措手不及,不管前途多么危险,不管我们人数多么少,我们还是无所畏惧!从前岳飞只用五百名拐子马就打败了金兀术十万大兵,我们现在正好也是五百人,难道我们就怕了他赵尔丰!……”

        四周围一下就像怒涛似的齐声呐喊起来:“不怕!不怕!”

        “那么,现在天气还早,我们鼓个劲,赶它四十里……一口气跑到成都去会合十七镇的革命同胞去。”蒋淳风最后把声带提高到快要嘶哑的程度,“好不好?”

        “好呀!……好呀!”几百张口一齐咆哮,真有点山崩地裂之势。

        汪子宜不等蒋淳风跳下板凳,便把梭镖举起来在空中摇了摇,——他本要挥出一个花头,却没有那么大的气力。——一面大声吆喝道:“第一中队、第一分队、第一小队的弟兄,随定我来!我们还是头队,开步——走!”

        “莫忙走!莫忙走!先生们,饭抬来啦,吃了饭走!”八里桥的乡约连忙四面张罗。他又重言声明说:“城里打来的字样,原说你们在这里过夜,我们腾了三个大院子,比那些同志军驻扎的院子还大。却不晓得你们才是过路的,只好赶忙把饭菜给你们送来。”

        果然,庄稼佬抬来了好多只盛满白米饭的箩筐,以及放着小菜、饭碗、筷子的弲篼。还担来了装着米汤的水桶。

        老头子、老大娘、中年大娘、大嫂们,还有十一二岁的娃娃们,都跟了来盛饭散筷子;殷殷勤勤招呼大家在大路中间铺着的晒簟上坐下吃。晒簟只有三张,不够用,许多人便散开蹲踞在大路上、田埂上、水沟边上。

        无论男女老少都像待客似的,满脸带笑劝大家吃饱。“你们这些读洋学堂的先生伙,也替我们去吆赵屠户,我们啷个不感激你们!狗日的赵屠户,自从他两兄弟做了制台以来,把我们四川百姓也算整够了!如今又搭上一个啥子盛宣怀同端方,要把我们四川卖给洋鬼子去修铁路,你们看,这天杀的赵屠户多寡毒呀!不把他狗日的吆回老家,我们四川人啷个过日子哟!听说到处都兴起了同志军,阿弥陀佛,这下就好啰!你们这些先生伙,敢是当先行,打前站的?”回头看见那些年纪很轻的小学生,又不禁大惊小怪起来,“咳喂呀!这点年纪就跑出来打仗火!你家大人晓得不?你家娘老子放心吗?”

        亲热得真像一家人。几个大嫂要给小学生梳发辫,小学生们不肯,都红着脸跑开了,很不好意思。

        汪子宜端着碗喝米汤,旋喝旋向蒋淳风说道:“《孟子》说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怕就是这样的吧?”

        蒋淳风点头叹道:“有这样的民心,还怕把赵尔丰撵不动吗?”

        楚用走到蒋淳风身边悄悄问道:“你主张今天就开去成都,莫非成都那面有了啥子变化吗?”

        蒋淳风笑了笑道:“变化倒没有,只是听说,陆军六十八标要开到西门一带。我想早一点去和他们接起头来,我们学生军就有实在力量了。”

        楚用还想问什么,汪子宜又已扬动梭镖,大声武气地吆喝起来:“吃了饭,就整队走呀!快点!快点!现在而今已经正午过啦!”

        五百人又各自拿起家伙,结成队伍,在一群庄稼佬、老头子、老太婆、中年大娘、大嫂和娃娃们的欢呼相送声中,循着逶迤在稻海中间的泥路向东出发。

        不冷不热天气,连日阴天,夜里时不时地总有一阵小雨。所以就在正午之后不多久,泥路上仍然相当滋润,几百双脚步蹴踏着,也看不见有尘土扬起。

        队伍就这样清清爽爽,洒洒脱脱走了十五六里,老远看见竹木森森之处,有很大一片房屋,绝大多数都是瓦顶。

        走在前面的人都不由欢然喊道:“啊!犀浦!”

        陈树森秀声秀气地说道:“快啰!再二十多里就抵拢成都西门啦!”

        全队人也欢腾起来,都在叨念这名字:“哈!犀浦!……哈!犀浦!”

        这是成都县与郫县交界处一个大场。大家的脚步更其轻捷了,看看不到半里便要进入场口,说不定又有成群结队的百姓跑来欢迎。这里是出鲢鱼、鲤鱼地方,场上饭馆都会做鱼,大家肚子是饱的,饭不能吃了,喝碗酽茶倒可以。

        果然,活像变戏法一样,场口间一下便涌出一群人来。

        大家都呆住了。闪出场口来的,并非想象中的百姓,却是兵!

        是兵!……是兵!每个兵的头上都打着青布大包头。每个兵都是一张黑黝黝、黄焦焦的脸,仿佛都是一个型的阔脸巴、高颧骨、低额脑、塌鼻梁、方牙腮、吊嘴角的模样。而且每个兵的眼睛也都那么眯缝着,使人看不出由眼珠所表达的神情。每个兵的手上还端着一支洋枪,——不消说,那是杀人利器九子快枪!

        兵静静悄悄地连口令都听不见,一出场口,立即向左右两翼展开。黄熟了,还未收割的稻秆,打齐他们的腰。这下,也才看清了,他们大约有两哨人。每翼一个拿着东洋指挥刀的,一定是哨官、哨长之流。

        蒋淳风脸色铁青,牙巴骨咬得咕咕地响,掉头问汪子宜道:“你看,是陆军吗?是巡防?”

        楚用抢着嘴说道:“打包头的,是巡防兵。”

        “坏事!”

        第一中队长梁宝针一张脸惨白得没一丝血华,眼睛朝四下溜着说:“咋个搞呢?我们回头走吧!”

        “来不及了!”蒋淳风慌慌张张地把青锋宝剑拔出。他忘记了去调动明火枪、牛儿炮,却嘶声喊道,“拼了吧!弟兄们。队形散开!……下腰!……冲!”

        其实不等他发口令,全队已经散得很开。顶年轻的小学生都把梭镖挺向跟前,借半人高的稻秆略微遮掩,开着小跑地朝前在冲。没一个人迟疑,也没一个人出声,只管大家都变脸变色,可是没一个人想到害怕。

        楚用这时什么思想都没有了,他的脑子仿佛硬化成了石头。他本能地把全身力量都聚集在两眼上,要在对面选择一个结实的胸膛、肚子,以便他的梭镖不偏不倚地戳进去。同时,把全身力量聚集在两手上,——不!是聚集在十根粗指头上,他几乎把那条酒杯粗的青桐木柄捏出了水。同时,还把全身力量聚集在两腿上。——也不!是聚集在两只又长又阔的脚板上,他每一脚伸出去,都踏得稳稳当当,由于腿长,还跑得十分快,在稻丛中,在还很稀稠的泥田里,不过二三十步,他已经冲在壮得像小牯牛似的银光明的前头,几乎是全队的最前头。

        他弓着腰,目不旁瞬地越朝前奔跑,对面那片应该被他梭镖戳进去的、蒙在青灰厚布底下的胸膛,从纷披着的稻秆稻穗隙间看去,越发清晰,也比刚才看见的大了些。可恶的是具有胸膛的这家伙,牢牢站在田里,好像生了根。他为啥不像自己那样向前跑动?他非常希望这家伙能够跑动。那么,他与他也好快一点——哪怕只是快那么一点儿接近、挨拢。他本能地觉得若果他与他挨拢之后,便一定得胜,只需一梭镖,——崇庆州铁匠打的钢火最好的梭镖一戳去,准会从前胸透到后背,他是有那么大的气力的。快了!快了!大约只有几十步远了,蒙在那片横阔胸膛上的布纹都数得出了。他的心突突地连连往胸口上跳,气也喘得更紧。他偶然把鼓得发疼的眼睛稍微向上移了移,嗨!坏事!——就是刚才蒋淳风所喊出的那一声:“坏事!”一个乌黑的指头大的圆孔,正正对着自己的脑壳。圆孔后面露出半边脸,半只眼睛,又冷酷、又凶恶地把自己死死盯着,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睛。他吓了一跳,脚下一软,本能地向旁边躲了躲!就这时,身前身后忽地响起了一阵震耳的炸雷——轰隆!砰砰!左膀似乎有个东西撞了下,左膀登时就麻木了。砰砰!又是一阵震耳雷声。他已经看不见面前那片横阔胸膛,他跑拢了。——凭着全身力量,咬紧牙巴,闭住喘息的口,一梭镖戳去!……

        这一场文武交锋——学生与大兵性命相搏的恶战,便是这样开的头,差不多也是这样收的尾。楚用后来回忆起来,真正接仗时间,大约不过几分钟,这几分钟,却是人生经历上感到无匹其长的一段时间。

        可恶的巡防兵,他们在打箭炉以外同藏人作战久了,他们的经验是,如其杀伤不要太重,仅只把敌人吓走,那就取远距离射击,即是说在一里半里之外,便放枪。子弹只管嘘嘘乱飞,可是碰到人身上的机会并不太多,甚至打上一两个钟头,只有几个人被打死打伤。如其安心多多杀伤敌人,那就取近距离射击,即是说像今天犀浦这场战争,不等到对手扑到跟前几十步远近,瞄得很准,期必一枪打出必得一枪的效果,他们断不开枪的。今天的射击,说起来尚不符合他们的要求,要不是廖克义等人的牛儿炮先打了出去,公然把一个巡防兵打得丢了九子快枪在地上乱滚——放高了一点,一群散子从人头顶飞过,仅有几颗铁砂触到那兵的脸上——他们还要坚持几秒钟哩。

        还有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事。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和他们接仗的,并不是团防、同志会,却是一群毫无经验的学生。这伙人被热情激动起来,根本就不怕流血牺牲。他们看见巡防兵持枪不发,还认为那是打不响的枪。同时,也藐视巡防兵的人数不多,几个拼一个,也不会输。所以到巡防兵第一次枪响后,看见前后左右有一些人把手一扬就摔了下去,不再起来。虽然意识到那是打死了,但也丝毫没有想到害怕。还是照前弓着腰,呼着气,像赛跑一样,朝可以被杀死的前面冲去。并且在枪声响了之后,大家还不约而同地吼叫起来:“杀!……冲!……”

        巡防兵也惊慌起来。第三次枪已不能瞄准。等不到再扳机柄,等不到上刺刀,这伙面无人色、瞪着眼、咬着牙、凶猛得和带伤了的虎豹差不多的学生已经扑拢。

        顷刻间,学生和兵就搅作一团——不是一团,而是若干堆。

        楚用的梭镖本朝着一个横阔胸膛戳去的。但由于气喘吁吁,由于左手麻木得掌不住梭镖,那七寸来长、锋利无匹的尖刃,猛然垂下,却戳进那家伙的大腿。还没把梭镖拔出,不知怎么一下,会本能地向旁边一闪。一柄沉重枪柄恰从肩头边落下。他丢开梭镖,用右手一捞,抓住枪托,使劲往怀里拖。只有右手得力,不能一下把它拖过来。

        这时,他也抬头把那家伙一看,是一个三十年纪的汉子,一双血红眼睛,虽然凶神恶煞样子,却又带着恐怖神气。脸上肌肉不住掣动,鼻子上、脸颊上、鬓角边,挂着一粒粒豆大汗珠,想来大腿上那一伤并不轻。

        “跟老子放开手,你这娃娃!”

        这怎么能放?他知道一放手,就没命。但只凭一只右手,无论如何是拖不赢那家伙的两条粗壮有力的两手的。

        楚用喘着气,咬紧牙关吼道:“狗日的,你放手……”

        陈树森满脸是血,从旁边稻丛中踉踉跄跄跑过来,空着双手要帮楚用拖。

        “快拿梭镖戳他狗日的!”

        陈树森刚从地上把梭镖抓到手,那家伙已把枪托从楚用右手上扭脱。

        “赶快戳他狗日的!”

        可那家伙已经一瘸一瘸地朝旁边跑了。

        陈树森挺起梭镖要追,楚用猛然觉得情形有些不对,连忙拖住他道:“莫追!有变化!……”

        原来闹哄哄的一片战场一下就静了下来。巡防兵提着枪正向场口退走,学生军只有很少几个人在追——后来许久才打听到,跟着巡防兵追进场口的十八个学生,都着巡防兵逮去,从此下落不明。其中有一个,就是满口新名词、自称在红布街法政学堂住过一学期的纪道隆——大伙学生都向后转了。

        学生军一退下来,简直收不住队,田坝里、大路上到处都有人在走,也有跑的。梁宝针、汪子宜两人很吃力地把全身是血、也全身是泥的蒋淳风,从稻田里抬到大路上。一群学生围了上来,纷纷问道:“受了伤吗?”

        汪子宜痴呆呆地站着,只顾摇头;睁得大大的近视眼中,汪满了眼泪。

        梁宝针哭丧着脸道:“死啦!”

        很多声音都询问:“大队长打死了,我们咋个搞呢?”

        “现在而今,只好把大队长尸首抬回郫县去,再做商量了。”

        “打死了好几个人,那些尸首呢?”

        “以后再来收殓吧!”梁宝针要镇静些,他又是第一中队长,在这个时候,除了他拿主意,别的人是没有资格的。他遂指定几个人把蒋淳风尸首抬起,先走一步。接着便催促聚集在大路上和几块干稻田中的一些又疲乏、又颓丧的学生赶快走,“若是巡防兵追了下来,我们还要吃大亏哩!”

        “我们这些受了伤的呢?”

        “跟得上来,就跟;跟不上来,各人自找门路,我们没有红十字队。”

        但是那些受了重伤的,已经由同队熟人背的背,抬的抬,随着蒋淳风尸首走了不少。

        汪子宜模模糊糊看见溪沟边几株桤木底下有两个人在那里做什么,其中一个很像是楚用。他连忙走过去,眯起双眼一看,“噢!果然是老楚,你蹲在那里做啥?”

        楚用和陈树森回头走了几步,才感到左膀火烧火辣,痛得出奇。低头一看,血已把夹袄袖子浸透。他遂呻唤了一声:“哎哟,原来受了伤了。”

        陈树森把额角摸着道:“我还不是?……一颗子弹打在这里!准定把脑壳打破了。”

        “脑壳打破了,你还能活?我这手膀才叫老火,痛得要命,多半把骨头打断了。”

        两个人遂相搀相扶,在踩得不成名堂的稻田烂泥里,偏偏倒倒走了好一会儿,才随着脚迹,走到一道流水潺潺的溪沟边。楚用摸着草皮坐下来道:“痛得有点撑不住啦!”

        陈树森帮他把拴在肩头上的小包袱卸下,解开夹袄和内面的汗褂,好容易把左袖褪了下来,只见左膀垂肉,连皮带肉被子弹扯去一大块,血还在涌。是不是伤到骨头,却看不出,用手指轻轻把骨头捏了一下,楚用登时就叫喊起来,并且满头满脸都痛出了大汗。

        “准定把骨头打破了。”陈树森好像一个外科医生似的,皱起两道又短又淡的眉毛道,“找点啥子东西包一包,把血先止住了才好。”

        楚用呻吟着道:“包袱皮上不是有张洗脸帕?”

        “不行,”陈树森忽然指着包袱皮道,“把这撕开,我们两个人都够用啦。”

        一张白布包袱皮撕了好多条,除了一条扭成绳子,把包袱里的东西拴成一个小卷外,所有的布条,几乎全叫陈树森给楚用缠在左膀上。而且在缠布之前,陈树森还凭了他幺舅爷治刀伤的经验,把大路上的千脚泥抓了几把,不管楚用怎样呻吟撑拒,还是给他把伤处敷了一个遍。

        这时,汪子宜跑了过来。

        陈树森正在包他自己的脑壳——不过一点擦伤,只管流了些血,痛得并不像楚用那么厉害——遂站了起来说道:“楚用同我都带了重伤了。”

        “都带了重伤?”汪子宜一直走到沟边,蹲了下来。

        “不是吗?楚用的左膀打断了,我的额头打破了。”

        汪子宜满脸焦愁地说道:“现在而今,蒋淳风也打死了,我们学生军能不能维持下去,丝毫没把柄。带伤的不少,又没有红十字队,又没有军医,到郫县后,咋个搞嘛,梁宝针也说不出。”

        楚用呻吟着道:“这下,该让我回成都去了?”

        “当然!当然!应该回成都去找外科医生。不过,现在而今犀浦着巡防兵占着,想来,一直到西门都不通了。这路……”

        陈树森道:“我要回新都木兰寺养伤。我把他带到崇义桥,再雇轿子送他进北门,就把西路避开了。”

        “到崇义桥的路,你熟悉吗?”

        “走过来的,咋个不熟悉?不过,目前不能从犀浦走,只好打着方向,由小路抄去吧。”

        汪子宜从裹肚兜里摸了一块龙洋递给楚用道:“要走,就快点走。现在而今,天气不早,你两个又带伤……”

        从田埂,从沟边,绕来绕去约摸走有两里上下,方抄到去崇义桥的那条土路。

        刚刚走到一家腰店子上,楚用已经不能走了。现在不仅感到左膀疼痛,甚至感到头脑都昏痛起来。而且胃上阵阵发呕,很想吐。陈树森没有办法,只好说些空话来安慰他。

        腰店子有三家人户,都关上门,没个人影。陈树森扶他坐在一家阶沿边。

        楚用歪扭着脖子道:“找碗热水喝喝也好,口干得很!”

        “哪里找热水?我的口还不是干得出火?”

        就这时,一小群人从他们走过的路上快步走来。只看那雄赳赳的模样,便晓得不是平常的行路人。这群人走过他们跟前,都掉头看了他们几眼。走在顶前头的一个打着青绉纱包头,敞胸亮怀披着一件褐色摹本缎夹袄的汉子,忽然收住脚步,啊了一声道:“好像是楚先生?……”

        楚用凝神一看,也啊了一声:“你是顾……”

        “认对了,顾天成。……你怎么这个样子?这一位是……”

        “我们学生军同队的朋友,陈树森。”

        “哦!你原来加入了学生军,那就不用再说。受伤了吗?……嗨!那还了得!这么重的伤。唉!你们学生军这一仗火,打倒打得好,吃亏也不小。刻下不谈这些。你们二位打算到哪里去?”

        “他回新都木兰寺老家,我回成都去就医。”

        “回成都?你倒休想!”

        “咋个的?”

        “八个的,?子面!告诉你,成都四城门从十六日起就关闭了,只有雁飞得过,人却不能进出!”

        楚用非常失望,感到原可忍耐的痛楚,好像一下便加剧到不堪忍耐。不住打着干呕说道:“这就完了,我这条命啊!”

        陈树森道:“没相干。回不了成都,就到我家去。我幺舅爷是专治跌打损伤的外科医生,包把你医好。”

        顾天成忽然醒悟,把胸膛一拍,道:“好说!与其打搅陈先生,不如到我舍下去。陈先生若只是在学生军里才和你认识,那么,我们不特交情在前,说起同志会来,我们还同过大门进出,更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啰!”

        楚用抬起头来,很有希望地看着顾天成道:“但是你府上却没有外科医生。”

        “哈!哈!你要找洋医生,倒费事。若只是找外科医生嘛,上面斑竹园,下面崇义桥,只要我打发阿龙去喊一声,十个没有,五个总会喊来。”他回头去向着一个三十年纪、敦敦笃笃的汉子说:“阿龙,你说是不是?”

        阿龙一张又肥又大的嘴巴嘻开得像只小饭碗,露出两排黄牙齿,一面点头磕脑说:“是嘛!是嘛!”

        既这样,楚用就放下心来,由几个精壮团丁交换背起,一口气就跑到崇义桥。当他与陈树森分手时,遂把汪子宜的一块龙洋,生死塞在陈树森的衣袋里说:“顾团总是便家,我要使钱,会找他借。你今天一定走不到家了,路上歇店吃饭,都要用钱……你一定要还,等仗火打平息了,你直接还给汪子宜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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