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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早起,就是一个凉凉爽爽的大阴天儿。紫姨在秋姗和小町两个女孩子的陪同下,租了两辆黄包车。

        紫姨出一趟门儿不容易,那部轮椅,就专门占用了一辆车子,在紫姨和秋姗和坐的那辆车子后面跟着跑。小町则骑上她自己那辆脚踏车,风风火火的跟在她俩的车子旁边……这支奇怪的出行队伍,令路人们的目光充满好奇。

        北平有些年头的胡同,大多是汽车难以通行的狭窄路面。费阳住在什刹海附近一条叫“鸦儿”的胡同深处……星期天,她正在家作画。听到敲门声跑去一看,眼前这几位美丽的“不速之客”,着实让她吃惊不小。

        紫姨连同她的轮椅,被几个女人合力抬进小小的独家四合院儿。沿着墙角一只只灰土陶花盆,立刻就吸引了紫姨的视线——

        花盆里栽种着一种雅致的小花草,从扁长的碧绿叶片中,抽出一支花茎,从上到下地排队似的,挂着一朵朵铃铛状的白色小花。这种兰科的草本植物,盛夏时节,正值花期。

        紫姨马上就联想到了,那天冯雪雁举办的家庭舞会上,费阳的旗袍和那幅油画……

        她问秋姗和小町:“知道这种可爱的小花,叫什么吗?”

        秋姗不假思索地回答:“叫‘铃兰’——在日本的关东和北海道地区,还是挺常见的。”

        紫姨说:“对。但在北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啊——”

        费阳见客人滞留在院子里看花,嘴角掠过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

        “难得在这北平城里,还有赏识铃兰的知音。”

        紫姨充满感激地说:“这可是我最喜爱的野生花草之一呢。秋姗、小町,你们知道这铃兰,还有其他的名字么?”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一时哑口无言了。

        紫姨扳着手指开始回想:“据我所知,铃兰的别名可是不少。咱们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就有‘草玉玲’、‘君影草’、‘香水花’‘糜子菜’、‘扫帚糜子’、‘芦藜花’什么的。费阳先生,我说得对吗?”

        费阳露出感激的微笑:“难怪德凝公主在书里写道,您是一位经常会给周围的人‘带来惊喜的小姑娘’。没有想到,您对植物还有这么丰富的知识。我斗胆请问紫姨,是不是仅仅因为这种植物是……‘铃兰’的原因,您才会有如此的研究呢?”

        紫姨笑答:“因为你那件手绘图案的漂亮白旗袍;因为您肖像油画作品上那个‘五岁’的小闺女;还因为,我实在是希望在您这里,多拿几个一百分呀!”

        费阳摆出了老师的架子:“正如您所说,铃兰也许是别名最多的花草之一了。在日本和欧美各国,它还被叫作‘鹿铃’、‘小芦铃’、‘草寸香’、‘谷中百合’、‘圣母之泪’和‘天堂之梯’……”

        小町故做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就这么个素净模样的小花儿,还配有这么多漂亮的名字啊!”

        费阳慈祥地摸着小町漆黑的娃娃头:“平凡的外表,并不意味着平凡的背景。你想知道有关铃兰的历史典故和……爱情传说吗?”

        小町和秋姗点点头,毕竟是女孩子,不会不对这样的话题没有兴趣。紫姨在心里,暗自钦佩着费阳诱导女学生听课的本事。

        “植物学的定义,铃兰属百合科多年生的球根花卉。花期一般都在初夏四到六月间,果期大多在六月以后。入秋,铃兰会结出一种圆球形深宝石红色的浆果,里面藏着五、六颗种子粒。欧美人喜欢用它装饰花坛,日本人常常用作插花材料——特别是叶子,具有独特的配饰效果……”

        紫姨在心里暗暗发笑了——费阳大先生啊,你把铃兰在植物学中的知识,都给孩子们讲到这个程度了,却为什么偏偏“漏掉”了“铃兰的果浆和球根有毒,全草含铃兰毒甙、铃兰毒醇甙、铃兰毒原甙、去葡萄糖墙花毒甙”的特殊药学属性呢?

        费阳接着径自说下去:“植物学方面的知识,太枯燥了,对么?不过,就是小町你说的这种‘素净模样的小花’,人家可是芬兰、瑞典、南斯拉夫和法国,好几个国家当之无愧的国花呢!”

        小町不免吃了一惊:“哎呦——是不是因为这些国家地方小,人的视野也小,居然认选这么小的花草当‘国花’啊?瞧咱们中国的大牡丹,多有国花的气派!”

        秋姗到底是个在外国留过学的姑娘,一点儿也不喜欢小町这种狭隘的审美观念:

        “说这种话,才证明了你的视野狭小呢!日本的樱花,细看一朵朵的,也是小花儿。可一旦开成铺天盖地的一片,那种气派,便是天下独一无二了。”

        费阳对秋姗投去赞赏的一瞥:“在法国的婚礼上常常可以看到,送这种花给新娘,是祝贺新人幸福的到来。大概是因为这种形状像小钟似的小花,令人联想到唤起幸福的小铃铛吧。铃兰历来被欧美人认为是象征着幸福、纯洁、处女,象征着‘把幸福赐予纯情的少女’的美好祝愿。在苏塞克斯古老的传说中,勇士圣雷欧纳德决心为民除害,在森林中与邪恶的巨龙拼杀,最后,他精疲力竭地与毒龙……同归于尽。他死后的土地上,就长出了开白色小花的铃兰。散播芬芳的铃兰,被认为是圣雷欧纳德的化身,凝聚了他的血液和精魂。根据这个传说,人们把铃兰花赠给亲朋好友,意味着正义、平安与幸福之神,就会保佑着收花人的命运……”

        “乌克兰还有个美丽的传说,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位美丽的姑娘,痴心等待远征的爱人,思念的泪水滴落在林间草地,变成那芳馨四溢的铃兰。铃兰是古时候北欧神话传说的‘中日出女神之花’;也是北美印第安人心中的‘圣花’。浪漫的法国人,还有一个专门的铃兰节呢!在五月初的铃兰节那天,亲朋好友之间互赠铃兰小花,象征吉祥和爱情的祝福……”

        就在两个女孩子听得津津有味时,费阳突然结束了她生动的讲述。小町扯扯费阳的衣袖:“还有呢,费先生?”

        费阳抬头看了看天:“铃兰的故事真那么好听?那就留着下一堂课,再讲一个真实的,长长的‘铃兰的故事’——这草木之情,最是天长地久的啊!现在,还是请三位赶快到屋里坐吧。俗话有‘贵人出门多风雨’一说。紫姨您看,这北平都多少天没下雨了?现在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宾主几人进了坐北朝南的正房。房间显然是被一分为二了,隔着一道落地厚布帘子的左侧,不知道主人用来派什么用场。可以待客的右半边,果然是朴素、简洁中,透着优雅的艺术氛围——越南藤的靠椅一长两短,配着同样工艺的茶几、小柜子和装饰架。架子上放着来自法国和其他国家充满风情的纪念品,有土彩陶罐、木刻图腾、十几部装潢精美的欧文版世界名画彩印版画册……

        还有一个碧色玻璃眼珠儿的法兰西洋娃娃,身穿一件墨绿色的古典丝绒连衣裙,足蹬一双做工精制的黑色羊皮系带小靴子,漂亮得令小町忍不住跟“她”四目对视了好一会儿。

        小町忽然觉得:这个娃娃的脸,实在很像费阳为大浦疾笔而成的那幅肖像素描——那个她“亲眼见证”到的“舞会放毒嫌疑人”。

        一位看不出具体年龄的中年女人,脚步轻得像猫一样走进门。她身着一套素青色的布衣布裤,一个油亮的小发纂儿挽在脑后,全身上下,洁净得一尘不染。这女人的表情,冷漠得如同被抽空了感情神经的“行尸走肉”一般——秋姗的脑海,竟因此闪过了这样一个阴损的字眼。

        只见费阳对那女人打了一个旁人不知所云的手势,女人便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去……

        费阳见两个女孩子满脸费解的表情,露出了善意的微笑:“听说过岭南的‘自梳女’吗?”

        小町毕竟是搞新闻的,对这个名词似有耳闻:“听说在广东顺德一带,自梳女的风气一度比较盛行。好像是从前朝的中晚期开始延续至今的……”

        费阳赞许的直点头:“对,她就是一个来自顺德均安镇的自梳女。上百年来,当地的缫丝业一度十分发达,许多年轻女性因为能够靠打工养活自己,就不再愿意嫁人去婆家受气。但是从十几年前开始,岭南的缫丝加工业严重衰落,她们又纷纷为了生存,奔波到南洋或附近的大小城镇做女佣,也有人靠手艺劳动口。比如,编织席子、做女红……”

        小町追问:“我一直就没搞明白,那‘自梳’二字从何而来呢?”

        “看见她头上的那个小发纂了么?我们广东当地的婚嫁传统,跟长江流域以北的地区,也是颇有相似之处的——没有出嫁的女子,梳一条长辫子在后面的;出嫁那天,就要由人把头发挽成个圆圆的发纂。这是婚礼仪式非常隆重的一部分,‘自梳女’,是指这些自愿由自己把头梳成发纂,以示从此不婚不嫁、吃斋敬佛的女性……”

        就在这个时候,那位活生生的“自梳女”端着茶壶茶杯走进来,顿时满屋漂浮着一股浓郁的花香味。

        “自梳女”依旧是那样脚步无声,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对客人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毫无心理反应一般。

        “这是我们广东家乡的英德红茶。来,尝尝,看喝得惯不?”费阳殷勤地招呼着客人们。

        小町还是对“自梳女”的好奇心不减:“费先生,那您身边这位‘自梳女’大嫂……”

        “你可不能叫人家‘大嫂’,人家付出一生的代价,就是要保持着女性的自立和贞洁啊——”

        “那应该怎么称呼她们呢?”

        “当地人一般叫她们‘姑婆’。我觉得叫她‘黄姐’比较好。不过,直接称呼她什么并不重要,因为她是个聋哑人,我的一位远房亲戚。”

        “自梳女真的就能够下定决心,永不为人妻母么?那不是就跟带发修行的尼姑一样吗?”

        “相似却不完全一样。首先,她们是靠自食其力求生存的。而且,她们还有着尘世的种种牵挂。我家这位黄姐,她就会把每一个铜板都省下来,不但要帮助几个弟弟将来娶上媳妇,也为了自己多少有一点养老的积蓄。当然了,她们一旦当着家人和宗族、村人的面,祭拜了观音和祖先,隆重地举行了‘自梳’仪式,那就是一条孤独人生的不归之路了……”

        小町还是不依不饶地:“我就不信,那么多的自梳女,其中没有个把‘自梳’以后,又动了凡心的……多情种?更何况,她们并没有生活在中世纪欧洲的修道院里面,被高墙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自梳女’们不是还在参加社会的生产活动么?”

        “小町姑娘说得很是。但是,伴随着自梳女一同诞生的,就是一些极为残酷的惩戒制度。如果一个自梳女胆敢与异性相爱私通,一旦被发现,就要被拉到宗族祠堂。先是惨遭毒打,然后被装在一种竹皮编的猪笼里,沉河活活淹死。那些被认为是失身的自梳女,死后还不许埋葬在自家的坟地。能够被同村的其他自梳女打捞上来,草草葬在荒郊野地,就算是很幸运的下场了。许多被活活淹死的自梳女,就是顺着河流,漂走了……”

        小町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最后漂到哪里去了呢?”

        费阳真是个诲人不倦的职业师长:“漂呀,漂呀,漂到……天国去了。只有上帝,不会拒绝她们孤独的灵魂。我相信,她们的归宿,就在主的身边……”

        秋姗在一旁听得浑身不由打了个冷战。自己是学现代医学的,她想,男女之间的性情之事,从来便是生命本身的组成部分。可一个反传统行为的出现,却相伴着更加残酷无情的传统压迫——这难道就是女性永远循环不止的悲剧吗?

        小町忍不住又开始大发怪论:“自梳女就是界乎于殉道者与凡人之间的特殊群体。也可以说,她们是中国女性反封建、求解放的先驱!只是她们的反抗方式,有点愚蠢而已……”

        紫姨觉得女儿过份了:“小町——”

        没想到费阳却闻之鼓掌:“紫姨,我早就对您说过,我喜欢您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儿。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形象一样,充满了属于她自己的个性。这就是肖像画家终生都在寻找的模特儿,一个内在与外表能够天然浑成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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