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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讨债

        他以为她会来,等了好几天,不见她的人影。

        旱冰鞋的押金还在她那里。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还钱,她不来,他便有了理由去找她。一个理由,价值八十元,也许很多了,也许太少,还不够成为一个好理由。仙女和八十块钱。两件事如此缀接在一起,成为一道黏糊糊的难题,他为此坐立不安,内心多次掂量,最后趋向于势利的那个答案。一切看她的态度,如果仙女对他好,八十块钱便不重要,否则,那钱不能白白给她,一分钱也不能少。

        他为祖父开辟了新的散步路线,牵拉着祖父朝育苗重地走,走到一棵香樟树边,他把绳头拴在树干上,告诫祖父,你老实一点,在这儿转几圈,我到老花匠家里办点事去。

        一丛高大的蓖麻和几棵向日葵掩映着老花匠的棚屋,墙上的那行警示标语也许是被仙女故意涂掉了,只保留闲人两个字,棚屋因此显出几分调皮搞笑的气氛,看上去那不像是老花匠的家,是仙女一个人的家了。屋后便是井亭医院的围墙,墙头上有残存的铁丝网,四周的水杉、刺槐和银杏树长高了,铁皮屋顶便显得越来越矮。油毛毡的顶棚上晾晒着一匾萝卜干,还有一只彩色的塑料风车,斜插在屋檐下,迎风旋转。一块旧花布经过拼凑缝缀,充当门帘,遮住了门里的主人以及杂乱的家居杂物,夹板门半掩着,门后传来一个老妇人不停咳痰的声音。

        仙女的窗子沐浴着春天的阳光。那窗子有点特别,形状像火车车窗,扁扁的吝啬的一小块,窗玻璃一块透明,另一块模糊,是磨砂玻璃,上面还贴着新年留下的剪纸。有一只杏黄色的太阳帽挂在窗边,露出一个均匀的半圆形,窗台上堆着书、圆珠笔、头箍、梳子,一堆五颜六色的珠子链子闪着绚烂而虚假的光,还有一只大号的输液瓶,里面插了几枝粉红的月季,一只白色鞋垫很唐突地夹在月季花叶之间。这扇小窗透露了一个少女生活的基本信息,一,风华正茂,二,乱七八糟。

        保润还记得那只白色鞋垫,屈辱的鞋垫让他联想起自己屈辱的遭遇,他和鞋垫一样,都是被她踩在脚下,随意使用,随意弃置的。他的脑子突然一热,骂了句脏话,随后他跳到一只倒扣的大缸上,朝屋里喊起来,仙女,你给我滚出来!

        屋里隐约的音乐声沉寂了。窗后有人穿着塑料拖鞋沓沓地奔走,碎花布门帘掀开,是仙女的奶奶出来了。那老妇人白发零乱,神情凄苦,太阳穴上贴了一张膏药,眯着眼睛搜寻外面的声源。祖父也许在井亭医院太著名了,即使远远地站在香樟树下,老妇人也一眼认出了他,挖魂的?怎么跑这儿来了?她双手前摆,做了一个轰小鸡的动作,走,走,别上这儿来挖魂,这儿是苗圃,没你的魂。

        祖父站在香樟树边,委屈地为自己申辩,我没挖,我好久没挖了,我五花大绑的,怎么挖你家的苗圃?

        保润这时在缸上举起一只手,吸引老妇人的注意,他说,看这边!不关我爷爷的事,我找仙女,让她出来一趟。

        老妇人打量着缸上的保润,脸上有了愠怒之色,仙女不在,在也不见你这种小流氓,看看,你还踩在我家水缸上?快下来,你把水缸踩坏了,要赔的。

        保润跳下水缸,擅自朝仙女的窗子走过去。他说,谁是小流氓?老太婆请你不要随便污蔑人,随便污蔑人,要负法律责任的。他的脑袋还没来得及探进窗台,老妇人操起一把长竹条扫帚追过来了,你还说你不是小流氓?人家女孩子的房间,你鬼头鬼脑的看什么?你不是小流氓,是大流氓啊!

        窗户后面响起扑哧一声,那声音代表有人在偷偷发笑。保润急于察看究竟,一条腿跨到了窗台上,仙女,你滚出来!他这样高喊着,几乎看见了她投射在墙上的影子,遗憾的是仙女的奶奶不给他机会,她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另一条腿,把他从窗台上拽下来了,气死人了,你爷爷头脑有病,你爹妈呢?他们头脑也有病的,不教育你的?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家教都没有!

        保润挣脱了老妇人,悻悻地离开了窗边。就这么离开,他不甘心,回头对着窗子大声说,躲有屁用?你欠我八十块钱,明天到男病区九号病室来还钱,明天不来还,每天一块钱利息!

        仙女奶奶有点发怔,眨巴着眼睛,几秒钟的茫然之后,她恢复了镇定,忽然发出一声怒吼,挥起竹条扫帚朝保润腿上扫过去,一边扫一边骂,什么八十块?什么利息?敲诈勒索来了?敲诈勒索也得认个有钱人,怎么认到我家门上来了呢?谁不知道我们家穷得叮当响,你瞎了狗眼啊!

        老妇人用出了全身的力气惩罚他。他且躲且跑,腿上被竹条扫帚狠狠地扫了好几下。空手而归是他料想过的结果,但他从没有料到,权利行使不当,会沦为这么难堪的罪行,他从棚屋仓皇逃离,就像逃离一个犯罪现场。跑出去好远了,他听见祖父在喊他,保润,你往哪儿跑?我还在树上呢!他回到香樟树边,解开惊慌失措的祖父,气咻咻地说,今天放他们一码,下次再说!

        保润半新的裤子上留下了那把竹条扫帚的纪念。最难处理的是一些黏糊糊的黑色颗粒,它们牢牢沾在裤腿上,不愿分离,他起初不知其为何物,后来抠下来仔细研究,才发现那是兔子的粪便。

        所谓的最后通牒,对她是完全无效的。此后好几天,保润没等到她的人影。

        保润倒是见过柳生。他从祖父的病房看见柳生骑着自行车往女病区的方向去,像是看见了罪人,也像是遇到了救星,他下楼去追柳生,跑到楼下又站住了,见到柳生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柳生的错,他已经谅解了,仙女的错,他不知道如何评判。他是爱面子的人,与柳生谈论仙女,谈论的是羞辱,与柳生谈论那八十块钱,谈论的是小气与猥琐,干脆,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了。

        他心情不好,对待祖父的态度便粗暴了许多。一连几天,他带祖父出去散步,为祖父绑的都是法制结。法制结不舒服,祖父对此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不仅反抗,嘴里还嚷嚷,我不要法制结,我要民主结!祖父的抗议惊动了九号病房的病友,他们过来围观,都认为法制结太可怕了,它适用于死刑犯,对老迈体弱的祖父并不公平。病友们纷纷为祖父求情,按照各自的美学趣味向保润提出建议,有的倾向梅花结,有的倾向菠萝结,还有人以为民主结捆起来很容易,径直过来争夺保润的绳子,试图在祖父身上亲手尝试一把。保润好不易驱散了那些病人,迁怒于祖父,竟然把祖父捆绑在铁床架子上了。他把一只痰盂踢到祖父的脚边,说,要小便小到痰盂里,今天自己伺候自己,我要出去买东西。祖父说,又要乱花钱,你到底去买什么东西?他梗着脖子想了想,说,买一把刀!

        他骑车来到井亭医院的门口,看见灰白色的公路寂寥地躺在原野上,没有汽车,没有行人,只有一个废弃的塑料袋被风卷着,在公路上飘飘停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比那个塑料袋还要茫然,要买一把什么样的刀?去哪儿买刀?买了刀干什么?其实他没想过。他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到哪儿去散心?这才是一个问题。他没有知心的朋友,也没有特别的爱好,其实他无处可去。他在宣传橱窗边停留了一会儿,推起自行车,在井亭医院愤愤地走,依稀觉得前面有一双绿色的旱冰鞋,正以S形的路线滑行,戏弄他,或者激怒他。经过小树林,空气中飘来一股农药刺鼻的气味,他看见了老花匠。老花匠身上背了个喷雾器,正忙着给几棵果树打农药。

        他把自行车停在一棵桃树下,朝老花匠喂了一声,然后就抱着胳膊斜着眼睛,用问责的眼神打量着老花匠。老花匠听见了他特殊的问候,他认得保润,问,今天怎么是你一个人,你爷爷呢?保润摇了摇头,表示他没有兴趣拉家常。老花匠说,今天你爷爷犯错误了,关他禁闭了?保润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爷爷犯的是小错误,有人犯了大错误。老花匠不懂他复杂的暗示,露出黄牙嘿嘿一笑,随后表达了一份迟到的谢意,小伙子谢谢你啊,多亏你的绳子厉害,今年你爷爷很安分,我的花草树木也都安分了,去年春天你爷爷到处乱挖,可把我忙死了。老花匠的热情寒暄,被保润视为一种心虚的表现,他适时地发难,对老花匠嚷嚷起来,你呜噜呜噜的说什么呢?话都说不清楚,还来跟我玩虚情假意?老花匠惊愕地看着保润,小伙子,我说话你听不清楚,你说话我也听不清楚啊,什么叫虚情假意?保润说,你孙女欠我钱,你真的不知道?你谢我谢个屁,让她来见我,让她来还钱,我谢谢你行不行?

        老花匠或许听说过保润上门要债的事,他眨巴着眼睛观察保润,利用对方的愤怒,对真相进行了核实。核实很快有了结果,老花匠表明了他的态度,我家仙女不懂事,从小任性惯了,你别跟她计较。老花匠开始掏裤子的口袋,掏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打开来,数出六块钱来,往保润的手上送。老花匠说,这里是六块钱了,还差两块钱,下次一定还给你。

        保润大约愣怔了两秒钟。你幽默啊,你他妈的太幽默了!他这么重复着口头禅,忽然拍掉老花匠的纸包,朝他大吼起来,不是八块钱,是八十块钱,你上她的当了!

        老花匠这次被惊着了,他似乎无法相信,债务双方嘴里的金额,存在着如此巨大的落差。老花匠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保润,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初的惶恐渐渐变成轻蔑,其后,那目光里只剩下谴责之意了。小伙子,做人要正派,说话要凭良心,仙女是我养大的,我还不知道她?她从小穷惯的,八块钱都没有过,你敢借她八十,她都不敢拿你四十啊。

        保润的面孔涨得通红,因为急于脱离困境,也因为急于揭穿仙女的真面目,他愤怒的陈述夹杂着大量的人身攻击,你真以为你孙女是个仙女?她是什么仙女?下贱透顶!她是一个诈骗犯,阴谋家!你瞪着我干什么?老子从来不说谎!你去工人文化宫问问,一双旱冰鞋的押金,是八块,还是八十块?

        老花匠表情凛然,目光里燃起了怒火,什么叫下贱?什么叫诈骗犯?小伙子,你说话嘴巴干净一点。我不懂什么旱冰鞋湿冰鞋的,我不去什么工人文化宫,要去就去派出所,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八块还是八十块,你们两个人,到底谁是诈骗犯,我去派出所,问个清楚!

        他们都认为自己掌握正义,正义与正义之间,恰好充满敌意,就这样,一次难得的谈判不欢而散了。

        老花匠背着喷雾器向着树林深处去,似乎有意躲避一个不知羞耻的恶棍。保润追进了树林,不知道自己是要继续申辩,还是要继续索债。从老花匠那里要回八十块钱,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老人身上的工作服有盐化的一圈圈汗渍,头上的旧草帽起码用了十年以上,帽檐上印着一排曾经流行的口号,为人民服务。老人转过身去打药水,裤裆处露出一条裂口,隐约可见里面的花布裤衩,他脚上的一双解放鞋估计产自七十年代,每只鞋头都绽开一个洞,露出枯黄的大脚拇指。

        树林里弥漫着农药酸溜溜的刺鼻的气味,很多无名的昆虫簌簌地逃离了树枝和叶子。保润吸紧鼻子,挥手驱赶着空中的飞虫,有好几次,他想缓和气氛,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斜眼看着树梢,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指向不明的威胁,好,好,你等着。老花匠注意到保润尾随着他,厌恶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丝戒备,小伙子,你跟着我干什么?是不是捆人捆惯了,要捆我?保润反问道,捆你?捆你有什么用?老花匠不说话,举起喷雾器对着保润这边喷了一下,往前走一步,又喷一下,两次动作连贯地看,应该是一个警告:你有绳子我有农药,这农药有毒,你离我远一点好。保润冷笑一声,迎着农药的气雾走过去,走到一棵老柏树下,有一只白头翁从树上扑簌簌地飞起来,他目送鸟影远去,忽然意识到与老花匠的纠缠毫无意义,于是他站住了,我跟你这个老家伙啰嗦什么?他抬起腿朝老柏树的树干踹了一脚,说,回去告诉你孙女,我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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