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匠是井亭医院绿化事业的功臣。他来自一个偏僻的山区,耳朵不灵,说话口音很怪,说快了有点像外语,别人不容易懂。他知趣,轻易不和陌生人谈话,基本的应酬都用笑脸替代。不过,医院里的花草树木习惯了他的语言,愿意听他的指挥,长得都是国色天香。这么多年来,井亭医院的环境经过了多次整改,任何领导都不忍心去整改老花匠的宿舍,所以,老花匠一家始终安居在医院围墙下的铁皮屋里。由于地点和外形问题,那屋子常常被散步的人们误以为是公共厕所,四周围的卫生状况可想而知。老花匠请求医院的宣传干事在墙上刷一行标语,此处严禁大小便。那个宣传干事文化素养不错,觉得那种标语刷在住所墙上太不文明了,他拿着排笔改换思路,即兴创作了更完美的标语:育苗重地,闲人免入。
老花匠的家庭半途拼凑而来。他的生殖系统似乎有点问题,听说小时候在乡下被野狗咬了睾丸,打了半辈子光棍,后来娶了个寡妇,也是不会生养的,所以互不嫌弃。没有生育能力,不代表没有爱心,有一年夫妇俩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带回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说是他们的孙女儿。没有子女,哪来的孙女儿呢?大家不便点破这遗传谱系里明显的漏洞,就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老花匠一时哑然,随口说,乡下小孩没有那么讲究,就叫个小丫头。那小女孩闻声竟然打了老花匠一巴掌,你才叫小丫头!她向老花匠发泄了不满,随后用一种炫耀的声音自报家门,我叫仙女,我的名字叫仙女!
她说她是仙女。
大家后来就叫她仙女了。
她在老花匠夫妇的膝下长大,也可以算是育苗基地里的一棵幼树,只不过树木花草都有朋友,她没有。在井亭医院这么特殊的环境里,小孩子是短缺的,陪伴她的,往往是她自己的影子。她贪玩,清楚地记得乡间孩子常做的游戏。她在地上画好一所宽绰的房子,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过路的人们,邀请他们陪她跳房子。以她的年龄,自然无力鉴别大人们的精神状况,也因为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免会有个别散步的病人,被她拽去做了玩伴。
大多数人喜欢孩子,包括疯子。有的病人看见仙女就掏口袋,给她吃水果糖,若是没有糖果,就给她一颗药丸作为见面礼。那药丸大多是镇静剂,外观漂亮,不是粉红色的,便是天蓝色的,外面包裹着一层糖衣。仙女把药丸含在嘴里,等到舔光了甜味,苦味出来了,她会熟练地把药丸吐在地上,从无大碍。有一次,仙女不小心把药丸吞下了肚子,玩着玩着,药性发作,丢下伙伴,兀自睡过去了,她在地上的一个格子里酣睡,像一条累坏的小狗。奶奶在铁皮屋里半天没听见孙女的声音,出去察看,正好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病人,粗看文质彬彬,细看是呲牙而笑的,他单腿蹦跳,一次次地跳过仙女的身体,嘴里发出亢奋的欢呼声。奶奶吓出了一身冷汗,拿了根竹竿一路打过去,打跑了那个病人,把仙女抱回了家。
奶奶没有文化,说不清楚一个精神病人对小孩子的危害,加上满脑子迷信,便吓唬仙女说那些病人都是鬼魂变身,吃了他们的糖果,邀请他们一起玩耍,魂儿就被他们勾去了。奶奶拍手跺脚地说,我的小仙女啊,再也不敢跟那些人跳房子了,再跳,你的魂儿就没啦。仙女想起自己丢失的那段午后时光,想起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如何在自己身上蹦来蹦去,大地下沉,耳边回荡着蹊跷的鼓声,她想推开那个男人的腿,偏偏手抬不起来,眼睛睁不开,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鼓声里不断下沉,直到坠入梦乡。她相信,那正是魂儿被勾去的征兆,心里怕了,嘴上不肯认错,哭着质问奶奶,都怪你们!为什么要和鬼住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上幼儿园?奶奶说,不是我们喜欢跟鬼住在一起,不是我们不送你去幼儿园,怪你爷爷没本事,只会栽树种花,我们是乡下人,除了这井亭医院,别的地方不要我们去啊。
老花匠也为此内疚,他无法给孙女寻找合适的伙伴,便到市场上去买来了几只兔子,委托兔子去做孙女的朋友。这个举措是有效的,仙女喜欢兔子,很快与兔子交上了朋友,自此不再去找人玩耍了。她养的兔子都有自己的名字,最初白兔就叫小白,灰兔就叫小灰,后来她上了学,有了文化,这样的名字嫌土气了,她给兔子取了非常洋气的名字,比如玛丽,比如露丝,比如杰克,比如威廉。
她像一丛荆棘在静与幽暗里成长,浑身长满了尖利的刺。一颗粉红色药片导致的昏睡,颠覆了她对世界的信任。她垂青的世界简略为一只兔笼,她垂青的生灵以兔子作为代表,具有强烈的排他性。没有人来矫正她对世界的认识,长此以往,殃及无辜,医院内外的人类一律没给她留下什么好感,包括养育她的那对老人,她对谁都骄横无礼,大家不懂她的愤怒,通常就不去招惹她。
谁都承认仙女容貌姣好,尤其是喂兔子的时候,她歪着脑袋,嘴巴模仿着兔子食草的口型,一个少女回归了少女的模样,可爱而妩媚。春天了,别人在草地上放羊,她放兔子。保润看见过好几次,她把兔子赶到新生的草丛里,自己守着兔笼,膝头摊开了一本书,不怎么看书,只是坐在草地上咬指甲,或者发呆。更多的时候她提着兔笼在井亭医院走来走去,昂着脸,目光傲慢,像一个手持宝物的女侠客穿行在吸血鬼的世界里。她有一张瘦小的瓜子脸,杏眼乌黑发亮,五官搭配紧凑而完美,她的泼辣是由稚气堆砌出来的,她的愤怒因为来历不明,显得有点脱俗,也异常尖利。她的眼神总在粗暴地驱逐别人,走开,走开,离我远一点。这个女孩的身影,弥漫着某种古里古怪的诗意,保润无法形容那股诗意,只是喜欢,因为喜欢,他常常在脑子里构想他给她的第一封信,但是由于他的文化水平太低,想出第一句:亲爱的仙女同志,第二句该怎么写,他至今没有想好。
有一次保润看见她在锅炉房打开水,鼓起勇气,对着她的背影打了个招呼,喂!她转过身来,你在叫谁?谁是喂?保润不得不退后一步,叫你呢,我们见过的,我多一张电影票,去看电影吗?她先是粲然一笑,扭过脸去想了想,再回头,已经是一副受辱的表情了。你见过的人多了,她说,见你妈妈最多吧?带你妈妈一起去看啊。
她的无礼,已经成为了个性,或者习惯。保润不知道柳生到底用了什么诀窍,做了这女孩的老大。这是一个灼热的谜团。保润解不开这个谜团。有一天柳生跑到男病区的楼外,高声大嗓地把保润喊下了楼。他告诉保润,承诺可以兑现了,看电影的事,都安排好了。仙女答应跟他去看一场电影,只不过有几个附加条件,必须在井亭医院以西三百米的汽车站接她,必须去工人文化宫,必须看进口的爱情片,看完电影必须带她去滑一场旱冰。
保润对这些附加条件有点反感,嘀咕道,去看一场电影,又不是去结婚,哪来这么多麻烦?柳生皱起了眉头,这怎么是麻烦?人家这是给你机会,她贪玩你就陪她玩,玩得越多,你的机会不是越多吗?保润认真地问,有什么机会?柳生发出一声怪笑,拍拍保润的肩膀,你跟我装傻呢?你想要什么机会?你想要什么机会,就去创造什么机会么!
剩下的一个细节让保润有点担心。是滑旱冰的花销。以前他去过文化宫的旱冰场,有人偷旱冰鞋,文化宫方面严防顾客的偷窃行为,旱冰鞋的押金贵得离谱。保润手头拮据,所以他问柳生,你知道旱冰鞋现在押金多少钱?柳生看出他的尴尬,你是没有钱吧?没有魄力是大事,没有钱是小事,要不,我先借你点?保润爱面子,涨红了脸说,谁说我没钱?钱算个屁,我妈的小盒子里最近很多钱,她不给我钱,我就自己拿。
那天的天气不好,天空阴沉,郊区公路上小雨霏霏。他看见仙女头上戴着一个手帕叠成的帽子,站在公共汽车的站台上。她穿一件白底小红花的衬衣,蓝色牛仔短裙,背着个硕大的书包,远远地看过去,是一个候车上学的女学生,打扮寻常,但仍然美丽。他还是头一次在医院之外看见仙女,莫名其妙地胆怯了,自行车在公路中央打了几个圈,终于滑向汽车站台,去工人文化宫?他说,上来吧。
他记得很清楚,仙女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她毫不掩饰对一辆半旧自行车的嫌弃。骑个破自行车去工人文化宫?开国际玩笑,屁股都要颠碎的。她用一种受骗的眼神瞪着保润,闹了半天,你没有摩托车的?你没有白头盔的?
保润愕然,什么摩托车?什么白头盔?
你不是罗医生的儿子?你到底是不是?你家的摩托车哪儿去了?还有头盔,早就说好的,我要戴白色的头盔!
原来还有更多的稀奇古怪的条件。保润知道柳生玩了鬼,她不是受了骗,就是认错人了。保润又羞又恼,赌气宣称他不是罗医生的儿子,是罗医生他爹。保润说,我没有摩托,只有自行车!你到底去不去工人文化宫?我数到三,你不去就算。一,二,听好,听好没有?马上就到三啦。
她看上去有点犹豫,手指含在嘴里咬着指甲,目光忽明忽暗的,很快作出了一个建议,你笨死了,没有摩托不会去借一辆?跑一趟井亭医院么,摩托又不稀奇的,女病区就好几辆!九床的弟弟有摩托,三十六床的丈夫也有摩托,医生的摩托就更多了,罗医生的那一辆最漂亮最威风,白色雅马哈,进口的,就停在花园里,你认识罗医生吧?去找罗医生借一下。
那让罗医生带你去吧。保润狠狠地蹬了几下自行车,离开公共汽车站台。骑出去好远了,他忽然听见身后刮来一阵异样的风声,一回头,发现仙女追上来了,仙女在追他。她跑得很急很快,呼呼地喘气,书包里不知什么东西琅琅作响,那张狭小精致的脸孔被细雨淋湿了,闪烁着一圈愤怒的白光。她的表情以及奔跑的姿势,像是要奋勇缉拿一个可恶的罪犯。保润被追得心慌,放慢了速度,以为她会说等一等,等我一下,但是她偏偏不说话,保润只好主动停下了自行车,你还要干什么?话音未落,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那只硕大的书包琅琅作响,朝保润的脑袋飞过来了。
她不知在书包里塞了什么东西,保润虽然及时闪避了,但左侧肩膀还是被砸得发麻了,哐当一下,自行车应声卧倒在公路上。他从来没有遭遇过一只书包的袭击,谈不上危险,羞辱感却很强烈。书包里滚出一只可口可乐的瓶子,瓶子里装的是水。他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瓶子朝她抡过去。仙女的身手很灵巧,跳一跳,躲过保润的还击,再一跳,跳过了自行车,自行车被她用作一道天然的防线,她站在防线那一端,叉着腰怒视保润,怎么样?你敢打我?谁让你拿我瓶子的?给我放回去!
她一向懂得先发制人,脸上有一种夸大的复仇的表情。因为剧烈的运动,她幼小而结实的乳房在衬衣下逸出动荡的曲线,那曲线上也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也许是被她的愤怒所感染,他竟然顺从地把瓶子塞回了书包,但是,她不依不饶了,你来,骗子,来打我呀!她指着他的鼻子叫喊着,告诉你,敢打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她的眼角边挂着一朵泪花,泪花很小,但是很晶莹。保润愣在那里,看那个少女的脸上风云变幻,眼泪稀释了她的愤怒,多了一点委屈,多了一点怨恨,因此那张湿润的面孔显得新鲜,别致,甚至有一点性感。他说,你嚷嚷什么?是你打我的,我没打到你。她说,没打到不代表没打,那是你笨,你活该!事情至此显示了初步的公平。保润骑上了自行车,说,好,算我活该,我找柳生算账去。
对于保润来说,这条公路暂时失去了公路的意义,公路现在通往荒凉,通往隔绝。他被柳生蒙骗了,或许她也是受骗者。保润骑车骑得很慢,脑子里考虑着下一个目的地,是去井亭医院,还是去电影院,或者干脆回香椿树街找柳生算账?他没有主意,无论去哪儿,都不是他的计划,一个好日子突然崩溃,他不知道这一天自己应该干些什么了。
他看着公路,觉得这条公路显示出从所未有的寂寞。路边的春色被尘土覆盖,一场两场雨水下来,春色洗不干净,反而显得有点脏。九公里路碑处有一棵老榆树,春天以来乌鸦频频造访,它们栖息在老榆树的枝头,用一种刺耳的噪音来宣传春天的美妙。春天其实不一定是美妙的。他记得去年第一次搭车来看望祖父,恰好也是四月阳春,回家时他步行经过九公里路碑,看见一群人围在路碑四周吵吵嚷嚷的。有个男人躺在老榆树下,死了。他至今还记得那截被绞断的麻绳,大约有一米长,蟒蛇般地爬过死者的蓝白条病员裤,蛇首垂向草地,蛇尾拖曳在死者的小腹上,那个男人两只赤裸的脚掌朝向公路,灰黑色的,沾满了泥浆,远看像两朵野生的大蘑菇。
他的心里空空荡荡,几乎忘了被甩在路边的少女。他放弃了,事情却忽然有了转机,他先是听见那只书包琅琅的震颤声,然后仙女急促的呼吸声又追上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回头,嘴里发出了必要的警告,再敢耍泼,我对你不客气!她依然不言不语,只是呼哧呼哧地追逐他的自行车。自行车后部猛地一震,车龙头晃了起来,他知道她上车了。他冷笑一声,自行车你也要坐了?谁允许你上来的?给我下去!她不理睬他,用一根手指在他后背上狠狠地捅了一下,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是给你个面子,好好骑你的车吧。
他余怒未消,并没有接受她的恩赐。下去,下去。他努力地稳住龙头,嘴里说,我不要你给我面子,你坐罗医生家的摩托车去。后面的人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算罚你,行不行?罚你把我带到工人文化宫去。他说,你幽默啊,凭什么罚我?她说,凭什么?你们串通一气来骗我,我那么好骗的?谁敢骗我,就要谁付出代价!
他其实分不清这惩罚与恩赐的界线,出于自尊,两者都不宜轻易接受。他正在犹豫怎么办,公路上的天空陡然暗了一大片,要下大雨了。他看着天空说,要下雨了,看在老天的面子上,算了,就算我骗了你吧。
这样,他人生的自行车上,终于有了第一个女孩,是仙女。野地里的一群蜻蜓有感于气压的变化,以及他紊乱的心情,横穿公路向自行车致意,翅膀掠过了他们的头顶。她惊喜地叫起来,有蜻蜓啊。他瓮声瓮气地模仿她,有蜻蜓啊。这样的模仿即刻受到了报复,她推了他一下,你幽默啊,学女孩子说话算幽默吗?娘娘腔,恶心!他不说话了。沉默有时候代表保润的忍让,有时候代表他内心秘密的喜悦。风从原野上吹过来,湿润而沉重,一股清冽的花香环绕着他,若有若无的。他不知道那是茉莉还是栀子花香。是你身上的香味吗?那是什么香味?他几次想开口问,终究不好意思。隔着两个厘米,也许只有一厘米,他能够感受到女孩子湿润的身体放射着某种温暖的射线,尤其是肩膀,偶然的一个触碰,她的体温无意中传递给他的后背,他身体内的某条秘密通道忽然亮了,一股温情犹如小河涨水,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很后悔,那么长的路途,那么难得的谈话机会,都被他随意挥霍了。开始交流还算融洽,他说摩托车有什么稀奇的,为什么你非要坐摩托车呢?她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坐摩托车可以戴头盔,我喜欢戴头盔,白色头盔很漂亮。他问她怎么认识柳生的,仙女说,我挣他们家的钱,我给他姐姐送牛奶。他问她送一瓶牛奶挣多少钱,她不肯透露了,敷衍道,我给很多病人送牛奶,我要攒钱买一只录音机。他问她为什么要攒钱买录音机,她说,学唱歌啊。又刻薄地补上一句,难道你不喜欢录音机?你不是不喜欢,是买不起。他很想告诉她,你别瞧不起我,我家里的房子马上要租出去了,以后我们家会成为先富起来的人,别说录音机,电视机都买得起了,但是,他并不擅长向女孩子炫耀财富,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说,好,算我穷,我买不起录音机。他知道男孩与女孩在一起的基本常识,应该顺着她的逻辑说话,但是,有个愚蠢的问题盘踞在他脑子里,像一簇火苗,扑了几次扑不住,终于还是烧起来了,你为什么那么听柳生的话呢?保润说,他让你跟谁看电影,你就跟谁看电影?仙女说,他骗我,说你是罗医生的儿子么,我见过罗医生的儿子骑摩托车,戴白头盔,穿黑皮裤,很帅!也许注意到了保润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她迟疑了一下,说,你虽然不是罗医生的儿子,不过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也好,至少不是坏人么。这个态度保润不满意,舌头突然就不听话了,你懂个屁,坏人脸上写字的?他说,柳生让你去吃屎,你也去吃屎?
只是一秒钟的寂静,然后是啪的一声,仙女从后面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的脸上火辣辣的。解释已经来不及了,况且他没有解释妒忌的能力。仙女跳下了自行车,对着他的后背啐了一口。谁跟你这种人去看电影,谁才是吃屎的!她甩着书包往井亭医院的方向跑,这样骂几句不解气,又站定了,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脑门,尖声对保润叫喊,赶紧去井亭医院,让医生给你做个开颅手术,你脑子里长满了细菌,要打开来,要用消毒水,要用钢丝刷子刷一刷!
保润很后悔,这次是他的错了。他心里想道歉,就是开不了口,别人都习惯说对不起,保润从来没有养成这个习惯。他骑车追过去,绕着仙女转了一圈,怎么也说不出对不起那三个字,又转一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撕下了一张给她,你的票啊,去不去,随便你。女孩子手一甩,十三点,你以为我买不起一张电影票啊?滚开!他拿着那张电影票不知所措,忽然注意到仙女正站在九公里路碑旁边,那棵老榆树的一根枝条,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折断了,半枯半青的,恰恰垂在她的头上。他忽发奇想,将电影票折了几下,卷在老榆树的断枝上,拿不拿随便你,他说,不过我要奉劝你,不要站在这里,这棵树上吊死过人的。
他独自飞车离去,越骑越快,他要尽快从这条公路上消失。人生的第一次约会,就这么失败了。机会。什么机会?什么机会都不存在了。他觉得羞耻。车进北城门,他把自行车停在城墙下,稍稍地歇了口气,心里依然悻悻的。雨下大了。啪嗒。啪嗒。城墙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的微腥。他失去了目的地。还要不要去看电影?这是一个问题。他看电影,只看两类,如果不打仗,就必须抓特务。那部墨西哥电影不打仗,也没有特务,是两个外国人谈情说爱,迎合的是仙女的口味,他对此毫无兴趣。啪嗒。啪嗒。啪嗒。雨水开始从古老的城墙上溅下来,溅到他的身上,碎冰一样地寒冷。这个地方,适合两个恋人躲雨,并不适合他。保润骑到自行车上茫然四望,因为下雨,因为无处可去,他的自行车在十字路口兜了几个圈,最后还是拐向了工人文化宫的方向。
雨天的电影院里散发着一股霉烂潮湿的怪味,地上黏糊糊的,观众寥寥,黑暗中可见一些闪烁的人脸,大多成对成双,但他觉得视线里一片荒凉。对号入座,他翻下旁边的座椅,随手抹一下,有几颗葵花子壳钻在棉布椅套里,他把瓜子壳一颗一颗地挖出来了,椅坐自动地弹回去,跟谁赌气似的,他也跟椅座赌气,跨出一条腿,压住了那张椅子,一个身体占下了两个座位。
他看见了墨西哥人。屏幕上的墨西哥女郎浓妆艳抹,泼辣野性,细腰丰乳,浑身散发着一种美艳成熟的光芒,那个风流倜傥的墨西哥军人留着胡子,看上去很帅,帅得有点流里流气。他们总在水边斗嘴,保润起初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斗嘴,慢慢就看懂了,那对男女,要谈一场纯真无邪的恋爱,对于演员的年龄来说,似乎有点虚假,保润对虚假的电影并不反感,只是觉得墨西哥的男女以及他们的爱情故事,离他太遥远了,因为遥远,所有爱情的细节都让他觉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保润就在这样的抱怨中打起了瞌睡,隐隐闻见一股栀子花的香味在黑暗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被某种声浪惊醒了。电影似乎进入了高潮,银幕上的墨西哥女郎用石块打晕了那个多情的军人,电影院里响起一片啧啧之声,观众骚动起来,有的观众惋惜男主角,啊呀不好,出血了。有的观众反感女主角,说,要死了,她怎么这么凶?这样的女人,娶她要倒霉的。只有一个女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为墨西哥女郎大声叫好,打得好,打得好!
他一下辨认出了那个幸灾乐祸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仙女溜进了电影院,她选了一个僻静的座位,离保润的座位隔了五六排远。保润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放映机投射的白光恰好掠过她的头发,那一束马尾摇晃着,仿佛一束白色的火焰。保润站了起来,一下挡住别人的视线,后排的一个妇女对他很反感,问他,小伙子,你会不会看电影的?他被推了一下,只好坐下,嘴里顺势发出了一声叹息,谁要看电影?我是不会看电影的。
电影散场了,外面仍然大雨滂沱。保润率先冲到了门边,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这是一次失而复得的机会,他再也不愿意与她失散了。人们从电影院里出来,一时无处可去,都挤在门厅躲雨。他阻挡了通道,被人推来搡去的,并不介意。他和仙女在混乱的人丛中偶尔对视,他这里是柳暗花明的心情,她那边却是一副冤家路窄的样子。保润手里抓着一件塑料雨披,只要仙女的目光撇过来,他就抖动一下雨披,手语是:我有雨披,你过来?仙女鄙夷地转过脸去,答复是:滚开。谁稀罕你的雨披?
必须承认,电影对观众是有教化作用的,即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墨西哥爱情,也是一味兴奋剂,它让保润沉浸在某种虚幻而甜蜜的情感里。机会。他迎来了最后一次机会,他看见仙女把书包顶在头上,向旱冰场的方向跑去,一瞬间他热血奔涌,打开了塑料雨披追上去,凌空一兜,把自己和仙女一起兜在雨披里了。仙女惊叫道,干什么?自作多情啊,谁要跟你披一件雨披?他试探着说,这雨披很大的,可以兜两个人,不过你要是嫌挤我就出去,我淋点雨没关系。她抓着雨披一角,一边用胳膊肘拱他,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坚持了一会儿,坚持不住了,正要从雨披里钻出去,听见她又说,算了算了,雨太大,你还是呆在里面吧。
他们在一件雨披下走了五六十米的路。这段路不长,但来之不易,保润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的珍惜之情。亲密来得有些突然,反而成了相互的忌讳,他们避免交谈,注意力都集中在各自的脚步上。他们走得越来越默契。雨点噼啪有声地打在蓝色塑料布上,衬托出雨披下沉默的世界。这个世界处于半封闭状态,小巧而含蓄,散发着无名的香味。因为脑袋靠着脑袋,保润不敢看她,他屏住呼吸,听见她微微的鼻息,还有咀嚼口香糖的声音,一股看不见的暖流恣意流淌,保润的身体竟然打了个寒战,他说,有点冷,你冷吗?那是他在雨披下想到的唯一的话题,可惜交流不成功,仙女视其为试探性的冒犯,她很敏感地往外移动了几厘米,瞪了保润一眼,有点冷?有点冷是什么意思?
旱冰场的场馆门外也站满了躲雨的人,大多是高中生模样的少男少女,有人似乎认识仙女,看着蓝色雨披下钻出来的两个人,不知是揶揄还是羡慕,他们用手指含在嘴里,打出一片响亮的唿哨,一个女孩高声起哄:浪漫,好浪漫!仙女羞红了脸,用手挤着马尾辫上的雨珠,低下头朝里面冲,嘴里嚷嚷着,让开,让开。他们让出一条路放走仙女,留下了保润。保润站在台阶上,抖落干净雨披上的水珠,不慌不忙地把雨披折好了,他问旁边的一个男孩,涨价了没有?现在旱冰鞋的押金是多少钱?
是仙女自己挑选的旱冰鞋。三十七码,鲜艳的粉绿色。她抢到一张长凳,坐上去换鞋,手忙脚乱的。保润替她提着旅游鞋。她的旅游鞋向他开放着,热乎乎的,白色鞋垫上有一圈汗渍,她的脚,也出脚汗的。之后,她的脚踝引起了保润的兴趣,他注意到她的脚踝上有圆珠笔画的一个花环,花环上还站了一只鸽子。保润说,和平鸽啊?她一把捂住自己的脚踝,画着玩的,不准看!她抬起头,莞尔一笑,那笑容稍显刻意,他从未见过她有这样温暖的眼神,罕见的善意,带着一点娇嗔。保润看得出来,她太喜欢滑旱冰了,他知道不是自己征服了她,是那双旱冰鞋替他征服了她。
工人文化宫的旱冰场罕有工人的身影,一直以来,这地方都是时尚的少男少女最推崇的聚会圣地,保润才十八岁,在人群里发现自己竟然老了,过时了。他穿豆绿色卡其布的裤子,别人穿蓝色牛仔裤,他穿宽大的深色外套,别人穿浅色的紧身夹克,除了穿着,他发现别人的表情神态也与他格格不入。他们快乐,他紧张。他们放肆,他拘谨。他们明朗,他却有点阴郁。他不清楚,那些少男少女是否在恋爱,只知道自己离恋爱还远,这地方并不属于他,他不过是一个闯入者,他不过是一个陪伴者罢了。
保润会滑一点旱冰,勉强有资格指导仙女,但是与那些会玩花样的男孩相比,那点水平就显得平庸了。他殷勤地示范了几个动作,不想让仙女发现自己的破绽,索性像一个职业教练一样,靠在栏杆上,看着仙女,嘴里吆喝着,保持平衡,保持平衡。仙女的粉绿色旱冰鞋鲜艳夺目,她的面颊上有两朵红晕,瞳孔发亮,有点紧张,有点享受,表情类似一名探险家。她的滑行时而莽撞,时而犹豫,保润对她喊,注意姿势,别像一只虾米一样。她停下来,拉着栏杆喘气,你才像一只虾米呢,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水平。她嘴里回敬着保润,目光却从保润脸上草草地掠过。她还不会掩饰自己,那目光投向一个穿白色连帽球衫的男孩,眼神里充满了敬仰或者崇拜。
是一个瘦高个的男孩,有一双漂亮而空洞的眼睛,多数时候他站在场地的角落里旁观,高手出现了,他才有兴趣上场,一上场就技惊四座。保润心里也承认,那男孩才是旱冰场上的王子,他只是没有留意,仙女与男孩之间隐秘的交流,发生在什么时候?是谁采取了主动?保润记得他弯腰紧了紧鞋带,等他直起身子,看见那个男孩已经牵着仙女的手了。他们开始练习S形的滑行,滑行区域慢慢地扩张,很快,男孩带着仙女,如同两艘快艇并排飞驰起来。旱冰场上的人群纷纷为其让道。不是男伴太高明,就是女伴太聪明,保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仙女的进步如此神速,她大胆地张开一条胳膊,像一只飞鸟亮出翅膀,那翅膀坠下一条廉价的仿绿松石手链,沿途闪烁着一圈绿光。因为庆祝在旱冰场上获得新生,仙女的嘴里发出了一种奇特的欢呼声,呜,哇,呜,哇。
保润很窘,觉得四周的人都在偷偷观察他的反应。作为一个香椿树街的青年,他没有假充绅士的习惯。男孩冒犯了他,女孩背叛了他,他必须以牙还牙。不过,此处毕竟不是香椿树街,使用武力不文明,首先应该口头警告。保润有点急躁,横着身体走,像一个障碍物似的,挡住他们的S形路线,嘴里高喊着,你们搞什么?停住,快停住!他的路障设置不成功,口头警告被完全忽略,那男孩炫耀他的避人技巧,带着仙女轻巧地绕过去了。保润与男孩有过匆匆的对视,一眼认定对方来自城中优裕的家庭,有钱,没有胆。男孩唇边刚刚长出一圈胡须,鼻翼上沁了几滴汗珠,眼神无辜,神情忽而腼腆忽而自豪,这样一个稚嫩的男孩,自然不懂香椿树街的规矩,更不懂得什么是男人的挑衅。保润有点扫兴,无奈一股妒火烧到了脑门上,他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在那男孩头顶上拍了一巴掌,从哪儿冒出来的?鸡巴毛还没长全,就敢出来钓女孩了?
这次警告奏效了,男孩意识到什么,松开仙女的手,知趣地退到一边。保润知道自己惹祸了。果然又惹祸了。旱冰场上的沙沙声忽然沉寂,所有人都在朝这边张望,仙女汗涔涔的脸蛋已经涨得通红,她冲过来推保润,推不动,就低下头用脑袋来撞他,十三点啊?你在干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不是愤怒,是歇斯底里了,丢死人了,快滚开,我不认识你!
他好像一个宴会的主人,还没有举杯,便被宾客们驱逐了。保润怏怏地脱下旱冰鞋,坐在场地外的一个角落里,先是假装百无聊赖,靠着墙闭上眼睛,装睡。过了一会儿他醒悟过来,仙女根本就不会注意他,装睡没有任何意义。他又站起来,拎着鞋子走到栏杆边,默默地看着仙女他们滑行。既然已经沦为观众,他试着保持风度,为他们鼓掌。但是风度一样没有引起仙女的重视,她和那个男孩重新牵起手来,还示威似的朝他瞄了一眼,他们滑行的身影像一对标准的搭档,像一对初恋的情侣,更像一支箭,射穿了保润的心。保润承认自己是愚蠢的,他苦心经营的一点欢乐,一眨眼已经沦为羞耻,不是她的罪,便是他自己的错。此后,保润去上了一趟厕所,还去饮水机旁边喝了几杯水。两件事情打了岔,心情稍微有所好转。他决定放弃,结束这错误的一天。他用旱冰鞋敲着栏杆,对着仙女大声喊道,押金,记得把押金拿回来!仙女也许是故意的,她没理睬他。保润从她的书包里拿出可口可乐的瓶子,飞起一脚,瓶子朝场地中央飞了过去,你他妈的聋了?押金,八十块,记得拿回来!那塑料瓶子在旱冰场上滚动,几乎破坏了所有人的滑行,受害者纷纷用谴责的目光注视保润。仙女站在场地中央怒视着保润,大约过了两秒钟,她的手突然指向保润,大家别理他,她用尖锐的声音告知众人,别理他,他是井亭医院逃出来的疯子,头脑有病的!
保润苦笑了一下,没有反驳。这次他必须作出体面的选择了,他选择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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