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天过去了,白小姐那边无声无息的。柳生不知道她是否听闻了瞿鹰的噩耗。她怎么看待瞿鹰,这是她的事情,而他的义务是那匹马,他以为她会来催讨那匹马,但不知道她是忘了马,还是忘了她的债务,或者是在酝酿什么新的人生计划,他试探着打她的手机,信号已经不在服务区了。他说不出自己的心情是侥幸还是忧虑,设想了某种不祥的可能性,或许,她那边也出事了。
有一天他开车路过善人桥,看见桥堍的台阶上挤了很多人,原来捕捞船刚刚开走,船员们从桥洞里捞上了一具无名女尸。他向那些看热闹的人打听,多大年龄的女尸?是二十五六岁吗?长得什么模样?别人都称自己随便瞎看,没有去注意死者的年龄和容貌。他站在善人桥下,看着桥洞里肮脏而静止的河水发愣,先是担心她的生死,瞥见台阶上来了两名警察,便又开始为自己担心了。他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偏偏遇见她,智商便急剧地降低,一不小心又淌了一次浑水,说不定,公安人员很快会找到他门上来了。
她像一个魅影,悄然侵入他的生活。那魅影躲在暗处,妖冶神秘,充满灾难的气息,不是在守候他,便是在召唤他。白马不在了,她还在,她的魅影像一把剑,亮闪闪的悬在他的头上。他思念那匹白马,也牵挂着白小姐,只是他对白小姐的牵挂显得怪异,那牵挂越来越消极,也越来越像一个道义的负担了。
乔院长算是消息灵通人士。有一天他们下棋,乔院长向柳生透露,郑姐正在到处寻找白小姐,扬言要给她点颜色看了。郑姐声称白小姐骗了郑老板三十万,还不出来,炒她鱿鱼她还委屈,竟然拿走郑老板的一只钻戒,留下一张纸条昭告主人,说钻戒用来做她的遣散费了。乔院长说郑姐很懊恼自己当初顺从弟弟,挑选白小姐做了公关小姐,她弟弟认不出蛇蝎美人,她是应该有这个眼光的。她亲口对乔院长发誓,我饶不了那丫头!迟早要摆平她,有钱还钱,没钱让她选两条路,要么毁容,要么进监狱,这样的丫头,再也不让她在社会上害男人了,我要为民除害!
他听得心惊,背上渗出很多冷汗,打断乔院长说,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下我们的棋。但棋局也很肃杀,他定睛一看,他的黑棋已经没有希望了,乔院长要追杀他的大龙,黑棋像一座华而不实的城堡,被一支白色冷箭射塌了。他瞪着棋盘苦笑,我输了,肯定输了。乔院长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是输了,输给我是小事,一盘棋而已,千万不要输给她,那是一世人生,你输不起的。他听出乔院长话里有话,哪个她?我还会输给哪个她?乔院长你到底什么意思?乔院长说,你是聪明人,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吧?我消息很灵通,我是为你好。
他母亲邵兰英的消息似乎也很灵通。不知是什么人在街上告诉邵兰英,说柳生和那个仙女谈起恋爱了,还为她去讨债,逼死了一个马戏团的演员。她又惊又怕,回来向柳生兴师问罪。柳生一口咬定是谣言,那是造谣,妈妈你怎么相信谣言?邵兰英说,人家平白无故造你什么谣?他说,怎么平白无故?人家嫉妒!看我家过上了小康生活,那么多人心里不舒服,难道你没感觉?
做母亲的最了解儿子,凡事柳生否认得越彻底,邵兰英通常都越有怀疑。在她看来,儿子当婚不婚,是一个最大的安全隐患,好比一道篱笆,四处镂空,外面的野物容易钻进来,家禽猫狗也容易钻出去,为了防范,一定要扎紧篱笆。柳生这样的儿子,总是需要管束,父母再怎么操心,难免百密一疏,儿子若能缔结一门理想的婚姻,才是扎紧篱笆的正途。邵兰英与丈夫连夜商量一番,很快拟定了一个未来儿媳妇的名单。她走访了相关的几家人家,权衡之下,绍兴奶奶的侄女小金符合她的要求,成了首要人选。邵兰英也是专制惯的,事先没有征求儿子的意见,擅自敲定了约会的时间,没料到柳生不仅违抗母命,还对无辜的小金姑娘进行了人身攻击。
谁要跟她约会?柳生说,她的脸比面盆还大,屁股像一袋面粉,连个腰身都没有,我好歹算个帅哥,你让我跟她约会,不是给我制造丑闻吗?
邵兰英认为儿子如此诽谤小金姑娘的容貌,一半是意气用事,一半是思想幼稚,所以她努力地为小金的外貌辩护,结婚过日子,腰身有什么用?人家小金是双眼皮大眼睛啊,脸盘大一点怎么不好?脸大福大你不懂吗?还有屁股大,算什么缺点?女人的屁股就是要大,屁股大,能生儿子的!
你们那套审美观早过时了,现在流行日韩系美女懂不懂?我的女朋友,还用你们操心?我要海选的,要决赛的,决赛时候要PK,那时候再带给你们看,行不行?
邵兰英不懂什么是PK,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美女叫日韩系美女,很想弄清楚,香椿树街上哪个姑娘算日韩系美女?那个仙女,现在又出落成了什么系的美女?但她终究没有这个心情,径直跑到儿子房间里,取出那套进口西装,命令儿子穿,给我穿上西装,穿上就去!人要讲信用,约好了人家,你不想去也要去!
柳生穿上了西装,穿上了才向母亲申明,今天我跟春耕他们打麻将,穿西装看看手气好不好,我不见那个丑女,影响心情,是你约的人,要去你自己去吧。
邵兰英劝也没用,恫吓也没用,拿了把扫帚要打儿子,柳生整了整西装迎上去,这套西装三千块,你舍得就扫,随便你扫。邵兰英气昏了头,丢下扫帚跺着脚,冷眼看见桌上的一串佛珠,抓过来就捻,这串佛珠在慈云寺开的光,很灵验,你这孩子还有没有救,我来问问慈云寺的菩萨!她手上恶狠狠地捻着,嘴里念着经,每一颗檀木珠上映现的都是仙女的面孔,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有的正值豆蔻年华,有的已经被岁月打造过,妖媚惑人了。沉重的回忆使邵兰英面色发灰,嘴里不停地哀叹,不好了,不好了,慈云寺的菩萨告诉我了,妖魔又上了你的身!她不是什么美女,是你命里的妖孽啊,柳生我告诉你,你要是还跟仙女纠缠不清,我们这个家,又要灾祸临头了!
他不得不承认,母亲的佛珠不能预见幸福,预测灾祸却是灵验的。该来的麻烦,还是来了。当天他在春耕家的麻将桌上,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那人自称是郑老板的手下,催他把白小姐的马送过去。他心往下一沉,嘴里矢口否认,什么白小姐黑小姐?我不养马,我在打麻将,你们要买马去内蒙古大草原,那儿有的是马。对方似乎料到了他的口径,很捧场地大笑,笑完了还祝贺他,手气怎么样?祝你大杠开花啊。祝贺过后,那人才撂下了一句话,我们认识香椿树街,认识你家的门洞,柳生,请你准备点好茶叶,我们去了要泡茶。
那些要喝茶的人,来得很快。
第二天他从井亭医院驱车回家,路上接到他母亲的电话,声音听起来非常怪异,她说有三个男人守在家门口,向她索要一匹马。他一下就猜到,喝茶的人上门来了。母亲在电话里说,你有马就牵回来给他们,没有马就去忙你的生意,家里有我们呢。关键时刻,母亲总是可以强压怒火,保持冷静,他听出母亲的暗示,你千万不要回家。关键时候他总是听母亲的,他的面包车在十字路口果断地掉了头,驶向了郊外的方向。
他驾车向西,开了足有二十公里路,再往下走,就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墓地了,他忌讳墓地,停下车,在公路下的玉米田里坐了一会儿。那三个人到底是谁?他是否认识他们?他脑子里闪现过一排排人脸,又被自己所否决。东门老三和西街阿宽都已经过气,洗手不干了,现在外面谁还在干这种营生,他心里其实也不清楚。他想象了那三个人在他家喝茶的样子,并没有多少恐惧,只是觉得自己渴了。暮色在原野上弥漫,灿烂的云霞转眼变成了无边的黑暗。野外的夜晚来得那么快,他心里忐忑,偏偏手机的电池所剩无几,不宜打电话回家打听什么,他致电春耕,委托春耕去家里察看一下他父母的安危。春耕马上就去了,过了一会儿告诉他,他父母好好的,正在家里招待那几个人喝酒吃螃蟹呢。他松了口气,知道母亲正在施展她擅长的外交攻势,家里暂时应该无恙了。春耕问他,你在哪儿?要不要我过来陪你,你今天反正回不了家么,我们去洗桑拿,找个好地方过夜?他说,你少来趁火打劫,我现在哪儿有心思洗桑拿?我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春耕嗤地一笑,好好想一想?你去想什么?你能想什么?他一时答不上来,模仿电视剧里的人物说,想什么?想我的人生之路,不行吗?
他的人生之路,暂时只能局限在公路上。他把面包车开到路边的一间小旅馆,停车进去开房间。老板问他要身份证,他随口说,你们这种破旅馆,客人来是抬举你们,还要什么身份证?老板倒不生气,认真地解释道,我们这种旅馆,公安查得最严了,住我们这儿的客人,好多形迹可疑的,不瞒你说,坏人比好人多啊。他说,那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那老板打量着柳生,诚实地说,这个,不好说的,我哪儿看得出来?坏人脸上又不写字的。柳生在公文包里掏了半天,没找到身份证,倒是摸到一把陌生的钥匙,举到眼前仔细辨别,是水塔的钥匙,泛着银白色的光。他灵机一动,想起香火堂里专门为郑老板准备了一张双人沙发,睡那张沙发,也许比小旅馆更舒适更安全,于是他傲然地走出旅馆,回头对老板说,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干脆,我今天去我别墅住了。
这个夜晚要小心行事。他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黑帮电影,被追杀者总是尽量缩小自己的目标,面包车无疑是个累赘,要确保安全,必须人车分开。他把面包车停在一个加油站的空地上,自己沿着公路往井亭医院走。公路上夜色四合,天空与路面都是黑黢黢的,风很大,有点冷,野地里似乎鬼影重重。他干脆一路小跑起来,跑了很长的一段路,看见井亭医院温暖的灯光,他弯腰喘气,眼睛不知不觉地湿润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井亭医院的门卫都认识他,他轻易地获得放行,还借到了一个手电筒。夜色中的井亭医院静得出奇,他穿越黑暗中的树林,来到水塔下面,只惊动了两只乌鸦。两只乌鸦在水塔顶部发出沙哑的叫声,似乎在抗议一个夜晚的入侵者。郑老板遗留的香火堂仍然紧锁铁门,借着手电筒的光,可以看见信徒们奉献给菩萨的香火委屈地摆在水塔的台阶上。他穿过无数由塑料碗铁皮盒改制的香炉,还有好多用肥皂改制的烛台,打开了有点锈蚀的门锁。推开门,他一眼看见佛龛前的一团亮光,崇光寺的菩萨端坐于莲花座上,正在黑暗与空寂中普度众生,菩萨的手指向他发射出五道花瓣似的金光。他走过去,小心地触碰了一下菩萨的金手,菩萨,你最近好吗?他不知道菩萨能否听见他的问候,他不知道菩萨是否介意他深更半夜跑来借宿,但既然人们都说菩萨普度众生,众生之中自然包括他柳生,菩萨能保佑别人,也应该保佑他的。
他跪坐在蒲团上,瞪着菩萨。菩萨就是菩萨,菩萨看起来愿意收留他,菩萨金色的面孔一如既往地慈祥,并无愠色,他感到心定了。香火堂里装了电灯,但他不敢开灯。他在黑暗中给菩萨磕了头,心想光磕头不成敬意,还应该给菩萨上一炷香。郑老板当初置办了很多香火,都藏在一只纸箱里,他找到了那只纸箱,为自己上了第一炷香。香烟在佛龛上笔直地上升,带着某种冲刺的热情,空气里开始溢满檀香和艾草的香味。水塔的往事不堪回首,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回忆,突然记起白小姐那天的嘱咐,又到佛龛前郑重地献上了一炷香,他对菩萨说,这炷香是白小姐的,请菩萨收下她的一点心意吧。
外面风声萧萧。他无法入睡。菩萨允许他在水塔里睡觉,有个神秘的幽灵不允许。每当他迷迷糊糊的时候,水塔里便适时地回荡起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来自被堵隔的铁梯,似乎有人在铁梯上轻轻地走动,慢慢上升,上升到水塔顶部的泵房,那声音变得清脆,当,当,被封堵的泵房里传来了隐隐的敲钟声。他害怕起来,睡意全消,仰起头大喊一声,谁?他忽然想起了保润,想起保润十八岁的面孔。他打开手电筒,走到佛龛的旁边,屏息倾听佛龛后面的动静,他拉住崇光寺菩萨的金手,以此壮胆,高声对着上面喊,保润,是你吗?保润,是你在上面吗?
幽灵保持沉默,像一个真正的幽灵。他不敢睡了,干脆摞起几个蒲团,坐在佛龛下面抽烟,准备坐等天亮。灯还是要打开,他看着那两炷香火。他的香火,还有她的香火。两股乳白色的香烟在灯光下显得平等,显得匹配。她的,他的。他坐在蒲团上,困倦地回忆自己的人生之路,这不是他所擅长的回忆,况且他的人生之路过于曲折,很快,又呵欠连天了。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头顶上传来泵房的声音,似乎是谁绝望的抗议,也似乎是谁委屈的嘟囔声,不公平,不公平。他被唤醒了,什么不公平?他看一眼香火,觉得泵房的声音是一个命令,他忘了什么,这座水塔里至少应该有三炷香的,他的,她的,还有保润的。于是他起身,点燃了第三炷香。他对菩萨说,这炷香是保润的,菩萨,请你也保佑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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