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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一大早,李子由就到宿舍里找罗宁来了。罗宁不巧起早出去了,屋里只有一个坷垃叔和三个年轻人。李子由想和罗宁继续就排球场及其他问题随便扯一扯。说是随便扯,实际上李子由很看重这一类交谈。他回头想了想,觉得上次在处长办公室的那场谈话,自己,特别是处长谈吐太露,这容易使罗宁感到处长的一些意思全是他李子由给出的主意。像给三个年轻人调换宿舍之类,会引起几个青年的极大反感,如果罗宁透露给他们并站到他们一边,自己将是十分被动的。他这次就想委婉地表明一下自己的另一些看法,对上次的那些谈话做点弥补。

        三个小伙子还在呼呼大睡。坷垃叔先定定地瞅了李子由一会儿,然后就转过身去吸烟了。李子由坐在了罗宁的床铺上,端量着这个宿舍……屋内可真够乱的,墙上、空间、床下,都被杂七杂八的东西占满了。羽毛球拍、运动鞋、镶红边的运动裤头,就堆在角落里,搭在床头上。白糖盒子和麦乳精罐,有好几个。有一罐进口咖啡早已喝完,里面装了香烟,可又盖不上盖子。每张床头都搁了木板,叠了几层,权做书架。书名儿都比较生僻,外国的和古代的占了大部分。有一本书的封面设计古里古怪,抽出看了看,叫作《两种海道针经》……“奇奇怪怪的东西!”李子由禁不住在心里咕哝了一句。这间屋子有一股刺鼻的学生味儿!

        他倦倦地倚在罗宁的床上,心想罗宁也真是有福不会享,崭新崭新的小家不待,跑到这个窝囊地方来了。他想到这里,突然记起这个宿舍的卫生成问题,已经很有必要告诉处长一声了。单凭卫生状况,将三个人调开不也是合情合理的吗?正想着,一个家伙打起了鼾,这使他不由得又端详起他们的睡态来了。三个人都穿了漂亮的裤头、一件小小的背心,仰面大睡。由于经常穿短裤,三个人的腿都那么黑红发亮,还油滋滋的。不得不承认,这三个家伙都有一双很漂亮的腿。秦榛的个子稍矮一些,他的小背心左上方还印了个阿拉伯数码,通红通红,这使李子由多少有些不舒服。三个人都给人健壮饱满的感觉,男性的烈劲儿十足。“肯定是三个胡吃海喝的家伙!”李子由心里又说。他这样站了一会儿,重新倚到床上去。他突然觉得趁这机会跟三个人扯扯也很有必要。想到这里他大声咳了几下。

        小伙子们打着哈欠坐起来,见了副处长只是点点头说欢迎,并没有太多的热情。他们一下子全涌到水房里洗漱去了,把个李子由搁在那儿。他们洗完了,各自扬一个红扑扑的脸走出来,笑嘻嘻地跟副处长讲话。

        副处长没有谈几句就露出了处长味儿,这让三个年轻人恶心起来。秦榛指着李子由对坷垃叔说:“你不是要告状吗?有冤屈还不快诉,他可是大官,找你来了!……”

        坷垃叔愣愣地看着李子由,从床上坐起来,烟锅磕了又磕。他说:“我告姜洪吉!……黄沙,哼!它们淤满了,我就把它们再提走。我使的是土筐,一筐一筐把它们提走……”

        三个年轻人大笑起来。

        “淤满了,我就把它们提走!”

        坷垃叔站起来,有些气愤地迎着李子由嚷道。

        李子由不高兴地瞥了他们一眼,大着声音对老人说:“你告状的事由罗宁负责给你办。我今天是来找他们谈工作的——听明白了没有……”

        坷垃叔哼哼着,又半躺到床上去了。但他不时地瞅一眼李子由。

        “有这么个老头儿在宿舍里可够你们受的了,”李子由放低声音说,“罗宁哪去了?”

        “没准儿就是去找他小对象去了。”田长浩笑眯眯地说,“那股劲儿……”

        “如果这样倒好。”李子由声音涩涩地说。

        “好吗?”吴楠眯着一只眼睛问。

        “那你怎么看?”李子由觉得对方多少有点挑衅的意味,有点不怀好意。

        “我看未必!”

        “那你希望他们永远分居下去了——这是嫉妒吧。”

        吴楠笑了:“没有对象自己找,嫉妒人家干什么——我还不至于那么草包。”

        田长浩这时候大仰着脸儿,又像个田二爷了。他说:“我十分赞赏吴楠兄的姿态。”他用手摸一下没有胡须的嘴巴,转脸对李子由说:“鄙人倒很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秦榛和吴楠似笑非笑,一齐看着李子由。

        如果李子由再聪明一点就不会回答。可是他认为自己对这一类事情谈点看法很轻松,并且完全可以乘机给对方以警醒和引导——引导从来就是一门领导艺术。他淡淡一笑,随即将笑容完全收回,说道:

        “夫妻关系嘛,一定要珍惜。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家庭问题常常和工作问题分不开,比如常吵架,工作任务就完不成……至于具体到罗宁和艾兰,那更有其特殊性了,就是说,是一种特殊矛盾。比如说,罗宁只是个一般的大学毕业生,分配到机关工作不久,而艾兰的父亲德高望重,是我们的部长。应该说罗宁是十分幸运的,要特别珍惜,特别……”

        秦榛推推眼镜,打断他的话:“照你这么说,罗宁是‘高攀’了?”

        “如果实事求是一点,可以这么讲。”李子由紧抿着嘴角,望着秦榛。

        “鄙人实不敢苟同!”长浩惊呼。

        秦榛冷笑着:“在你看来,权力、地位这些东西,都可以拿出来跟爱情拉平。你倒真现实,可是你不懂什么叫爱情。你在当副处长,但从这一点上看你就不合格。你的基本素质不行。你在散布一种极其腐朽的思想。”

        秦榛的学生腔本就让李子由受不了,尚且又如此尖刻。李子由的脖子一下子涨得通红。

        吴楠伸出手放在两个人中间,向下压一压说:“嗯,冷静,冷静……刚才嘛,李副处长提出了一个极其有意思的问题。我想,他有一点说得不错,就是事物的特殊性……”

        李子由感动地望了一眼吴楠,但刚要说什么,就被吴楠一挥手打断了:“那好得很,嗯,好得很。就像进行定量分析、搞比较文学研究一样,伙计们,咱可不缺这一手。就让咱们来分析一下它的特殊性吧……”

        吴楠略一停,换成更平稳的语气说下去:“我和罗宁交往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可以说还了解一点基本情况。据我所知,罗宁的父亲是一位老编辑,母亲是中学教师。经济情况一般。他们很大一部分钱买了书。母亲是模范教师。父亲是个公认的好编辑,曾因为坚持真理被打成了右派,最后他是死在编辑桌上的。父母亲对古典文学也很有研究。罗宁就是长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下过乡,当过工人,后考入大学。这是他的基本情况……”

        李子由有些不知所云。

        秦榛接上说:“巧得很,我对艾兰的情况也知道一点。艾部长早年当过村干部,后参加革命工作。‘文革’前当过处长;‘文革’中造过反,但主要还是被造反。他靠自修,达到了高中水平。艾兰的母亲是后母,婚前是吕剧团演员。艾兰在动乱中念完了小学,又念半年初中,后一直在家,直到做打字员。这就是基本情况。”

        “好了,这已经够用了。”吴楠严肃地看了看大家,“那么让我来总结一下吧。”

        “淤满了,我就把它们再提走,一筐一筐提走!……”坷垃叔一个人半卧在床上,发狠地咕哝了一句。

        “让我来总结一下。我们不难看出,罗宁这一方的家庭,无论是文化、品德素质还是政治素质,都比较高。如果说文化来自学习,也来自积累和传统的话,那么罗宁的家庭是极其难得的。再回过头来看看艾兰这方的家庭吧。由于多方面的原因,这个家庭整个地看文化素质比较差。假使它的政治素质很高吧(可我们都知道有时这种素质很难加以比较和衡量,它需要在生活中的某些紧要关头去检验),两个家庭也至多拉平。我尊重一个老革命干部的革命历史,正像我尊重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探索史一样,我丝毫没有贬低任何一方的意思。好了,家庭分析就到这里。艾兰和罗宁的自身条件,则比较清楚明白。结论不难做出:罗宁丝毫也没有高攀艾兰。”

        吴楠说到这里,停住了。

        屋内静静的。

        吴楠在屋内踱了两步,又说:“这里必须补充两条:第一,这只是我的标准,也许还有很多标准,但把权力和地位作为爱情砝码的,那种标准是见不得人的;第二,在真正的爱情面前,我们刚才的所有分析毫无意义,我们刚才没有谈论爱情。完了。”

        大家都不说话。秦榛和田长浩激动地在屋里走起来。

        李子由开始是认真听的,但后来觉得每一句话都陌生而且刺耳,就索性不去听了。他余下精神,只在心里嘲笑这几个学生娃儿的天真幼稚。“哼哼!”他冷笑,而且出了声音。

        田长浩听到了笑声,猛地在他面前站住,吼叫一般说:“你哼什么?你能听到这些,是你的运气。交了好运你还哼!……”

        吴楠叫了他一声:“长浩!”

        长浩的语气这才软下来:“我们这帮子,还是脱不了这身学生气。学生气毛病也不少。可是我们真实,赤诚。在学校时,争论起问题来,就像今天一样!也许出了校门处处碰壁,但我们不骗人作假——一切罪恶都是从作假开始的……我们的党,就是讲实事求是的党!……”

        长浩说着,眼里流出了泪水。

        “黄沙淤过来,我就一筐一筐把它们提走……”

        坷垃叔大咳,坐起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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