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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黄沙是属于江沙还是河沙

        看来坷垃叔的事情一时不会有什么结果。罗宁劝老人不要太焦虑,权作是来这座城市玩玩,观观光景好了。老人听了后半截儿话生气地摇摇头,用拐捣着地。但罗宁工作之余约他出去走走,他倒也同意了。平常坷垃叔从来不到大街上去,他最熟悉的路也就是从集体宿舍到“信访办”这一截。他来到商店门口,见这么多人拥挤在一块儿,吵吵嚷嚷,惊讶得合不上嘴巴。

        卖冰糕的,卖冷饮的,“五分钱一看”的,甚至是卖牛仔裤的,见了坷垃叔都起劲地叫卖起来。坷垃叔愣愣地、不解地看着他们,他们还是起劲地叫喊。他们料定这是个进城来的农村老头儿,而据书上讲,农村的老头儿都发了财,进城的常常就是财神爷……坷垃叔有些不安,从衣兜里掏出五分钱要买冰糕给罗宁吃。冰糕要一毛五才一支哩,人家在摆手。这时就有人在一边嚷:“五分钱一看!”紧接着把“手枪”对准了坷垃叔。罗宁推着坷垃叔走开了。

        他们在人群里费力地穿行着,很快出了一身大汗。罗宁得口渴,但又不敢去买那些花花绿绿包装起来的饮料——最近不知有多少人在街上喝了饮料病倒了。商标都很堂皇,这就没法鉴别了。他可不敢让坷垃叔病倒了。本来他们还要去影院看看电影,去看看溜冰场,但最后只得另择时间,口渴得要命。他们抓紧时间回宿舍了。

        三个家伙都不在。睡觉前这一段,正是他们三个起劲闹腾的时候。罗宁想这几个家伙不是打乒乓球去了,就是看录像去了。录像的魅力无法抵挡。开始他们都骂“庸俗”,后来又说“小拳打得还真棒!”本来处里安排他们突击赵小梅的材料,但处长临时改变主意,不让他们沾手了。三个家伙高兴极了。三个家伙每天晚上出去逛,回来就咕哝:“小拳打得可真棒!”一边咕哝一边照罗宁的后背来那么一下子……

        罗宁照例和坷垃叔聊天。坷垃叔指三道四,言不及义,没得聊。罗宁就无终无了地问一些老家的事情,高粱呀,谷子呀,村后沙岗子上的酸枣棵子呀,拐子四哥的事呀,等等。坷垃叔偶尔也能迸出点有意思的话来,比如,老寡妇改嫁了,大哑巴下边的老病又犯了,小哑巴让儿子偷皮袄卖……那么那片大柳林呢?罗宁没有问几句就又问到那片大柳林了。坷垃叔又含混不清地说乌鸦,说黄沙淤过来了,他一筐一筐地往外提。他说他老了,提不赢。他还要一筐一筐往外提……完了,一说到黄沙坷垃叔就动了感情,最后说一声“我告姜洪吉!”就仰卧到床上了。

        老人的火绳冒着白烟,挂在床头上。白烟儿颤颤地往上飘,在天花板上,那白白的烟线又铺成一个薄片。薄片逐渐放大生长,漫盖了整个天花板。它又沿着天花板的四角和墙壁往下延伸,边缘齐整地接触到地板上……罗宁想:艾棵火绳的白烟儿做了个大帐子,大家都在这个大帐子里喘息着,闻着它的奇异的香味儿。温馨的清香使人安逸舒适,脑袋热乎乎的。他透过这帐子望着火绳的一端,望着那个红红的火点儿。火点儿后来颤动起来,再后来就看不见了……他是瞌睡了。

        他仿佛来到了童年的柳林里。柳林的边上还有杨树林,还有橡树林。他仿佛在童年的柳林边上奔跑着,气喘吁吁。橡树那铁一样的树干上,常倚着他稚嫩的身躯。橡树铁一样,可是生出了那么娇嫩多情的叶子,油亮亮。橡子包在毛茸茸的包皮里,像戴了一个肥大可笑的绒线帽儿。他多么喜欢这橡树啊。在一片树林里走动,你突然遇到一棵黑黑的橡树,就会欣喜地停留下来。它长得真结实,真刚强。他知道一些木头器具的最关键的地方,才使用橡木制作,比如刨木头用的刨子床……他还见过一种掘东西用的木铲,细长如剑,锋锐也如剑,光滑冰凉,也是橡木做成的。橡树在林子里,就像一个老好人,孩子们攀上它的头顶,从来不会被枝丫划破皮肤。橡树的皮肤粗糙黝黑,很像老伯伯的手背。一片树林里没有橡树,这片树林就太单纯,就像人群里没有老成持重的人一样,显得不那么可靠。童年的柳林连着一片橡林,柳林就显得深邃了。绿荫连着绿荫,草地连着草地。枝丫相摩,一棵柳树歪倒在另一棵上,另一棵就这样扶抱着它过了十五年。一群群的孩子在林子里嬉闹,迷了路的时候就寻找橡林,他们沿着柳橡交界的地方一口气跑下去,就能跑出林子。原来的林子据说是真正没有边缘的,后来芦青河边上闹长毛,又闹大鬼二鬼,林子也就闹没了许多。再后来芦青河边上又闹了好多次别的什么,也闹去了一片片林子……

        罗宁晃晃悠悠的,很像坐在了一驾马车上。他用手揉一揉眼睛,也没有把自己揉醒。后来他打起鼾来(他可从来不会打这玩意儿),呼噜呼噜的,使他自己梦起了一种声音很大的机器来。这种机器个头很大,周身由生铁铸成,黑乎乎的。全村里就这么一台机器,干脆把它放在芦青河边上车水了。机器上有一个大洞,人们在里面点了火,就不停地往里投木柴。这些木柴都是砍林子砍来的——村里奉命组织二十八人的队伍,天天砍林子,砍出空地就播上粮食,砍出木头就送去烧机器,送去造水车和风车。但主要是等空地用,上级说要在空地上放卫星。空地出来了,木头拉走了,就开始放卫星了:人拉着犁子播小麦种,横着播完竖着播,竖着播完斜着播,原来是种地罢了。有人说沙土地不长小麦,放卫星的人就用鞋底子打了那人的嘴巴,后来果然不长,就改种红薯了,这一下卫星放成功了!……事后多少年,坷垃叔还在空地上指指点点,告诉他这里曾经放过一个卫星。

        呼噜呼噜的,大黑机器不转了,驶来了一驾木轮马车。驾车的人捆着裹腿,横眉竖眼,原来是个伪军。他把车赶到林子里,就伐起大树来。坷垃叔等一帮子人赶来阻拦,他就解下腰上的皮带抽打起来,一边打一边骂,说好大胆子,这是修炮楼子用的,你们也敢阻拦!大家眼巴巴地瞅着他把一车好木头拉走了。再后来,又来了第二辆、第三辆木轮子车,驾车的人都那么横眉竖眼的……

        林子越来越小了。风起的时候,黄沙就飞舞起来。大沙岗子沉睡了几十年,这会儿也醒来了。岗子下有一片果园,它把果园吞去了一半儿,梨子,李子,只在黄沙里剩下个梢梢了……承包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敢承包这片果园,别看承包额定得不高。谁都知道黄沙这玩意儿可不是好惹的!后来有一个黑乎乎的老头儿站出来了,手提着两只大土筐,说他要承包。他承包当然好了,姜洪吉(村头儿)哈哈大笑了。

        黑老头儿在月影里干起来了,用土筐往外提那些黄沙了。他提一会儿就吸一锅烟,看着月亮定时间。等他转脸看月亮的时候,让人看清了这是坷垃叔。坷垃叔终于解放出那梨子和李子了……后来黄沙一夜之间又淤满了,坷垃叔又提起来。这样不知多少次,坷垃叔终于没让黄沙待在果园里。秋后丰收了,姜洪吉脸儿一抹,说原来的承包不作数了,这承包额得另定。坷垃叔气得身子直抖,跺着脚跟他吵。姜洪吉一个巴掌打过去,坷垃叔一个跟头也就栽倒了。坷垃叔说你等着吧,我要进城里去告倒你,我要像提黄沙那样,一筐一筐把你提走!……坷垃叔一连三天不出门,在家烙了一摞子锅饼,捆到后腰上,削一支拐杖上路了。

        ……

        “小拳打得可真棒!”……一声喊叫,门被碰开了。三个家伙一下子把屋里的两个人闹醒了。秦榛可没忘了随手给罗宁后背那儿一下。

        罗宁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的画片还没有完全消逝……黄沙的嘶叫他还依稀听得见……他在梦中编织了一些完整和不完整的故事,连他自己也给弄得莫辨真假了。

        “罗班长还在装睡,瞧我再给他一拳!”

        他等待着那一拳,可是终于没有打下来。他睁开了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艾棵火绳那个通红通红的火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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