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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肃军纪毛文龙被诛 重汉臣佟养性献策

        显佑宫秘笈载:天聪三年,南朝袁崇焕中计,率数十人赴皮岛,诛毛文龙于毛之数万军中,上叹服之,以袁比之为单刀赴会,惜不能为我所用。佟养性献倡儒教、重汉臣之策,上乃命佟养性为汉军总兵官。范文程与宁完我赴辽阳城筹备录取生员。

        刘弘遇走后,毛文龙派出三十余名谍工潜入到大孤山一带,侦察金兵动静,看有无大规模军队集结。到了第九天晚上,谍工们捎回了信,一切正常,刘弘遇赶着空车已到了菩萨庙。毛文龙这才下令偷偷装船,天一黑,装着一万把战刀的三艘大船驶出了皮岛,毛文龙却坐着一只小舢板遥遥跟在后面。三艘大船靠岸,却见两条小船离岸向大海中驶去,小船上坐的是毛文龙的暗哨。驶出二里多远,他们亮起了马灯,晃了三圈,停在海面上的毛文龙道:“弘遇兄没有骗我,靠岸。”

        小舢板上共有八个壮汉,将船划得象飞,不大功夫到了岸边。毛文龙下了船,看到刘弘遇,双手抱拳:“弘遇兄久等了。”

        “将军处事谨慎,在下佩服。”

        “弘遇兄不要介意,我是怕被其他人暗算了。”

        “哪里话,非常时期,理当如此,请将军验收银两。”

        “还是请弘遇兄先查验货物。”

        “在下信得过将军,不验了,卸。”

        双方交割完毕,毛文龙令部下拿出一千两银子,赠给刘弘遇,刘弘遇百般推却。

        毛文龙道:“吾正要与弘遇兄同富贵,你务必收下。”

        刘弘遇知道毛文龙的脾气,从来是说一不二,他应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在下领情。”

        “这就对了,弘遇兄,我先走一步,咱们后会有期。”说罢一转身,上了舢板,小舢板箭一般地消失在夜色中。

        刘弘遇心头热乎乎的:“毛文龙若能真心归顺大金,将来定是个有用之才。”

        回到沈阳,他向汗王奏明了情况,并将毛文龙馈赠的一千两白银交公。皇太极道:“毛文龙这是在报答你当年资助之恩,先生理当受之。先生这次为大金国立了一大功,朕还要再赏你三百两。”

        “汗王擢臣于布衣,臣正思报效,岂敢受此重赏?”

        “先生正将朕之大计付诸实施,功莫大焉,今日之赏,当之无愧,先生日后便会知之。”

        刘弘遇从汗王的话中听出了弦外音,他担心汗王是在利用毛文龙,心中顿生一种不安之感,千万不要因为我害了毛文龙:“汗王,毛文龙胆略过人,是个难得的将才,若真能为我所用,汗王当重用之。”

        皇太极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接下来的事就更令刘弘遇担心了,不知怎么搞的,全大金国都知道他从毛文龙处买来了一万把刀,他不禁暗暗叫苦,这要是传到南朝,真就害了毛文龙。他来到范文程处诉苦,范文程却劝道:“先生与文龙之间,私也;大金国与毛文龙间,公也。为臣之道,当因公废私。”

        刘弘遇见范文程打官腔,只有唯唯而已。

        袁崇焕得到这一消息,勃然大怒:“好个毛文龙,胆大包天,这是通敌,是资敌,这还了得,任其下去,还不将红夷大炮卖给奴酋?不能再等了,诛杀毛文龙,就在此时。”

        崇祯二年六月,袁崇焕又干了一件令天下人万分震惊的事情,但不是什么大捷,而是诛杀了毛文龙。他带了不到五十人,亲赴皮岛,在岛上尽是毛文龙爱将亲信的情况下,将其公开论罪处死,岛上竟无一反抗者。

        崇祯接到袁崇焕的奏报,气得手直哆嗦:“朝廷一品大员,你说杀就杀,眼中还有我这个皇上吗?”他下令立即将袁崇焕捉拿进京问罪,可转念一想,毛文龙确有许多不当之处。他强压心头怒火:“为了五年之约,袁崇焕,朕这次就放过你。五年之内平辽,咱们一切作罢,若不能平辽,朕再与你算账。”

        皇太极闻报,同样惊叹不已,他问方吉纳道:“这个袁崇焕长得什么模样,一个人怎么能镇得住毛文龙的几万大军?”

        “奴才看他与常人没什么两样。”

        皇太极赞道:“将才,帅才,千古奇才。这要比关云长单刀赴会英雄得多,可惜已不能为我所用矣。”

        刘弘遇闻讯,悲痛欲绝,他知道是自己害了毛文龙,上朝奏道:“臣请为毛文龙哭丧。”

        皇太极安慰道:“先生不必内疚,毛文龙身为一品大员,不服袁崇焕久矣,他们之间火拼是早晚的事。先生与毛文龙有私谊,自当哭丧,还请先生节哀。”

        范文程和宁完我这时奉汗王之命,带着八个随从,微服到了辽阳。宁完我的家眷都已迁到了沈阳,二人只好寻客栈住下。客栈的名字叫会友,范文程非常高兴:“会友,好,咱们在这里来个以文会友。”

        他唤来了店老板,吩咐道:“从今天开始,你家的客栈我们包下了,不要再接待其他客人。”

        店老板看他们的阵势,就知不是一般客人,一听将店包了,乐得嘴咧到了后脑勺:“是,老爷,啊,不,大人,不,客官……”

        随从道:“去,去,下去吧,好生侍候。”

        第二天,二人按原计划行事,宁完我出去拜访故旧,看看辽阳城中到底还有多少生员,并定于明天下午在会友客栈聚会,范文程则在客栈中守候。

        宁完我先到了幼时一起长大的伙伴,又是同窗好友李栖凤家。李栖凤正在家中读书,听说宁完我来访,惊愕不已:大金国的大学士光临寒舍,这可叫真正的蓬荜增辉了。他急忙出迎,到了院中,只见宁完我一身布衣,微笑着站在门前。李栖凤心里琢磨着:不是当了大官了吗,怎么还这身打扮?

        “栖凤贤弟一向可好?”宁完我在门口一抱拳,主动打上了招呼。

        “完我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他满脸狐疑地将宁完我延至屋中,吩咐内人泡茶,预备酒菜。宁完我道:“我还要看时跃,绣锦等,酒菜免了,就喝点茶,如何?晚上到会友客栈,我住在那,我做东,咱们好好叙叙。”

        “不,我做东,回到辽阳你是客人,怎么让客人破费?”

        宁完我看了看李栖凤的斗室,环堵皆空,真正的家徒四壁。李栖凤苦笑道:“空空如也,就剩下几本破书了,倒也干净。”

        “所以,你就不要跟我争了,你请我吃这顿饭不要紧,几个月的度日钱没了,我前脚走出辽阳,弟妹后脚还不得骂死我?”

        李凤栖无可奈何地一笑:“大丈夫身不能修,家不能齐,混到了这个份上,惭愧,惭愧。”

        “昔吕蒙正窖中怨气,朱卖臣担上书生,于困顿中思崛起,在挫磨中立大志,贤弟家贫如此,尚苦读不辍,足见男儿本色。”

        李栖凤带着几分神秘问道:“完我兄,听说你当了大金国的大学士了,真有此事?”

        “真的怎样,假的又怎样?”

        “你若真是大金国的大学士,便是大金国的重臣,草民见了你,就得大礼跪拜。若不是的话,你我还是同窗,你还是我的兄长。”

        宁完我以为他对自己会有偏见,看来是多心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嗬,一种说出的怪味直冲脑门儿,差点没吐出来,但还是强咽了下去。他看了看李栖凤,人家喝得却是有滋有味,他心里寻思:是我变了,还是这茶发霉了?

        他撂下茶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既是大金国的大学士,又是你的兄长。”

        李栖凤喜出望外:“果然当了大学士了,太好了。”他右手一撩下襟,便真的要跪拜。

        宁完我双手将他摁在椅子上:“兄弟之间,私下会晤,何必拘礼,我还有话问你。”

        李栖凤双手十分规矩地放到了两膝前。

        “贤弟,辽南一带还能有多少生员?”

        “回大人,约二百多。”

        宁完我不高兴了:“什么大人,不许如此称呼,叫兄长。”

        “草民怎敢和大人称兄道弟。”

        “你我都是读书人,不要太俗气了好不好?”

        “是,大人,小的遵命。”

        宁完我气得大吼一声:“叫兄长。”

        “是,叫兄长。”

        宁完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辽阳城中还有多少生员?”

        “三十一人。”

        “现都在城中吗?”

        “都在,一般不外出。”

        “他们情绪如何?都准备应考吗?”

        “汗王前年公布了科举令后,大部分人都非常兴奋,只有罗绣锦等几个人持反对态度。”

        “他们怎么说?”

        “绣锦说,女真人搞科举,胡闹,他们懂什么?还有的人说,我们是大明的生员,怎么能参加金国科考?但是今年春开仓赈济后,那几个反对的人转变了态度,还记得丁文盛吗?”

        “记得,又黑又矮的那个。”

        “正是他,今年为鳏夫娶妻,他得了个漂亮媳妇,一下子像变了个人,逢人便说,为鳏夫妻,亘古未闻,此尧舜之举也。他原本与罗绣锦一样,发誓不参加科考,但现在天天将自己关在家里,悬梁椎骨,志在夺魁。”

        “罗绣锦呢?”

        “一如从前,心如磐石。”

        宁完我笑了:“有骨气。我这次回辽阳,就是为科举之事而来。汗王原打算在沈阳取士,后来听说辽阳有现成的考场,虽不是正式贡院,改一改便可使用,因此就定在了辽阳。这是大金国的第一次科考,汗王重视得很,故先派我等前来查访一下士子们的情绪。”

        李栖凤激动地站了起来:“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呐,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是呀,从上次秋帏到现在,八九年过去了,江山易主,物是人非,多少变故啊,有些生员已经不在了。”宁完我长叹了一口气道,“咳,好在都过去了,贤弟,你看能有多少士子参加考试?”

        “至少能有二百人。”

        “如真能达到这个数,就不会冷场。”

        “要说头几年,还可能有人反对,现在不会,士子们都盼着呢。”

        “那就好。”宁完我端起茶杯,一想到刚才的味道,又撂下了,“那我们明天就发布告示,定于九月初一准时开场。”

        他掏出二十两银子:“贤弟,拿着,换几身行头,再弄些好吃的,补养补养身子,也好平步青云,你出头的日子到了。”

        李栖凤吓了一大跳:“二十两?这……”

        “好啦,休要罗嗦,走,带我去绣锦处。”

        李栖凤激动地将银子收好,却劝道:“绣锦兄瞑顽不化,此去必为所辱,我看还是不去的好。”

        “罗绣锦乃辽南学林领袖,他若参考,会起到极大的感召作用。不要紧,不就是骂几句吗?我当了好几年的奴才,脸皮厚得很,不怕他骂。”

        李栖凤坚持道:“绣锦兄性格刚烈,直面相劝,毫无用处,不是说劝将不如激将吗?我看你不如写封信,狠狠地激他一激,激他参加明日之会,到时在与他理论。”

        宁完我前脚已迈出门槛,听了李栖凤的话,停下了脚步:“贤弟说得有理,那我就激他一激。”

        范、宁二人奔赴辽阳,佟养性却回到了沈阳。

        佟养性现在忙得很,李永芳从朝鲜回来后,便再无一言,而且常常告病。为此,皇太极曾亲自上门安抚了几次,但均无大用。后来据巴索讲,永芳是真病了。于是永芳管的事便自然都落到了佟养性肩上。旗汉分屯后,汉人的事务、火器营、李永芳的一批汉军,除了这些,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研制大金国的红夷大炮。所以,一天天忙得他昏天黑地,常常不能参加朝议。毛文龙被诛的消息传开,他不知是真是假,特意从城外的演武场赶了回来。

        皇太极亲自迎出了寝宫门口,佟养性上了台阶,打千跪倒:“臣佟养性叩见汗王。”

        “额驸请起,你真是不经念叨,刚才朕还谈起你,你便来了,快请。”

        二人进到宫中,皇太极道:“十多天未见,额驸瘦了,还应注意身体才是。”

        佟养性急切地问道:“听说毛文龙被诛,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袁蛮子中了朕的反间计,这是前两天岛上人送来的密信。”皇太极将密信交给佟养性,佟养性看罢,放声大哭,他面向佟养正被害的北京方向跪下,咚、咚、咚,就是三个头:“养正哥,汗王为你报仇了。”

        皇太极搀扶道:“额驸不要过于悲痛,毛文龙被诛,养正将军在天之灵,可以稍安矣。”

        佟养性站起:“汗王有所不知,养正哥是臣的堂兄,他是佟家的长子,但对我万般信赖。养正哥非常有胸怀,有气度,我在生意场之所以能屡屡得手,养正哥的信任是最重要的。不幸为毛文龙所害,连个尸首都没有,每念及此,怎么不让人肝肠寸断?”

        皇太极亦为之落泪,佟养性见汗王如此,自己反倒不安起来,他找了个话题:“汗王,听说文程先生与宁完我去了辽阳?”

        “朕决定尽快开科取士,派他们先去寻访,看看辽南还能有多少士子,大金国需要人才,优汉不是句空话,取上的要给官做。”

        “此英明之举也。汗王,臣有一些话,已思之良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佟半朝的话,有什么当讲不当讲,讲就是了,朕愿恭听。”

        “大金国中除了那些个汉臣外,就数臣在汉人中住得最久。对汉人,臣要比所有旗人都更熟悉。汉人自幼习孔孟之书,讲忠君报国,这一点,臣不必多说。臣要说的是,汉人的忠君思想正可为我所用。三大贝勒同肩并坐的局面,毕竟非长久之计,但既然坐了,就不好轻易撤下来。怎么办?臣以为要利用汉人的忠君理念解决这一问题。臣建议汗王应进一步大倡儒道,大胆提拔归顺的汉人,要敢于重用他们,要将他们派到各旗中去。汉人讲士为知己者死,他们一旦认定汗王是知己,便真的会报之以肝脑涂地。在他们的心中,天无二日的意识,比旗人强烈得多,这些人是不会容忍三大贝勒与汗王并坐的局面永久继续下去的,到时,自会有敢于上书言事者。”

        皇太极道:“额驸说得有理,朕看范文程与宁完我等便是这样。”

        “大金国中,谁是汗王可以借助的力量?大贝勒代善可以,二大贝勒和三大贝勒就不行了,他们处处在为自己打算。尤其是二大贝勒,有利的抢着作,没利的一个劲地住后缩,是潜在的割剧势力。而汉人则不然,在他们心中只有汗王,他们是汗权的忠实维护者。汗王当对其格外施恩,将他们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也是优汉的主旨。”

        皇太极道:“好,你说得好。对外,朕要进一步巩固与蒙古各部的联盟,十几万蒙古铁骑更是一股了不起的力量。”

        佟养性接过来说道:“汉人归附日众,与蒙古的联盟已经形成,臣以为一旦时机成熟,就可成立汉八旗和蒙八旗,如此,汗王可依靠的力量,就由两黄旗延至广大汉臣、汉民及蒙、汉八旗。二大贝勒、三大贝勒的两旗则不足虑也。”

        皇太极被佟养性的一番赤诚所感动,言语中充满深情:“额驸当年散万贯家资,助大金建国,今又披肝沥胆,为朕谋治国良策,真千古忠臣也。”

        “臣建议,汗王当亲赴辽阳,面见这些士子,不论其学问大小,只要是能读下来四书五经的,一律擢用,将来,汗王必可得其死力。”

        皇太极道:“那朕就来个微服,与士子们一会。”

        “此礼贤下士之风也。”

        皇太极有些兴奋:“组建汉八旗一事,朕早在辽阳之战时便想过,但当时汉人归顺人数有限。而今已成为一支重要力量,旗汉既然分屯,也就自应分旗,此事由你筹办之,从今以后,凡是归顺和俘获的汉军一律编到你的麾下,待时机成熟朕便任命你为汉军总兵。”

        “臣自当竭力。”

        第二天,申时刚过,辽阳城内的生员们便陆陆续续地来到了会友客栈,范文程与宁完我站在门口相迎。第一个来的是丁文盛,他见到宁完我后,深深一躬:“学生拜见大人。”

        宁完我大笑:“文盛老弟,春风得意,芙蓉帐暖,夜夜佳期。快快免礼,我什么时候有你这么个学生?”

        丁文盛道:“你现在大金国的大学士,我们这些学子,不是你的学生是什么?”

        “算你说得有理,请。”

        第二个来的是刘清泰,刘清泰今年三十一岁,当年曾与范文程同赴山东济南乡试,范文程上前一步:“清泰兄别来无恙?”

        刘清泰失声地叫了一声:“宪斗?”泪水便涌了出来。

        范文程怕他参拜,赶忙上去拉住他的手:“光阴似箭,一别十年,当初,你我少年气盛,志在折桂,没想到都名落孙山呐。”

        刘清泰一想到那次考试便气不打一处来:“大明腐败,令人绝望。宪斗弃暗投明,不失英明之举,现在官居大学士,辽东士子莫不仰望,愚兄还要恭贺哟。”

        宁完我道:“清泰清泰,清尽阴霾,玉宇澄清,否极泰来。”

        “宁完我出口成章,才思敏捷,佩服,佩服,以后还要多多关照噢。”

        “清泰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还愁卖不到帝王家?”

        “你是跃过龙门了,我等可还在苦耕啊。”

        “今日之会,便是清泰兄的龙门之跃,岂不闻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范宪斗乎?”

        三人哈哈大笑。

        突然,范文程愣住了:“汗王!汗王来了。”他差一点叫出声。宁完我也看到了,只见汗王身着便衣,走在前面,随后是萨哈廉、多尔衮、希福、达海,再后是四大护卫,都是微服。

        两个人都像木鸡一样呆在门口,一时不知怎么办好。皇太极已走到了跟前:“在下王宇,盖州人士,去千山进香,路过辽阳,听说这里正以文会友,前来凑个热闹,不知方便否?”

        范文程和宁完我一齐应道:“方便,方便,请。”

        不到半个时辰,城内的士子们大都到齐了,范文程悄声对宁完我道:“开始?”

        “再等等,我就不信他罗绣锦不来?”

        范文程已经注意到了,人们正交头接耳,不时地朝门外观望,是在盼着罗绣锦:“好,那就再等等。”

        罗绣锦接到宁完我的信,怒发冲冠,原来,宁完我写的是一首打油诗:

        “宁完我欺吾太甚,吾定要挫挫他的锐气。”为此,他在家作了认真的准备,设想着宁完我会说些什么,我应如何驳他,自己又应说些什么。从头一天晚上一直预备到第二天的过晌。后来,实在困了,伏在案子上眯糊了一觉,没想到眯过了油。醒来一看,申时已过,他急忙收拾了一下,出门一路疾走,直奔会友客栈。

        进了门一看,众士子都到了,他双手一揖:“诸位久等了,抱歉,抱歉。”

        众人一齐站起:“绣锦兄一向可好?”

        “好,好,各位坐,坐。”他自己挑个空位坐了下来。

        皇太极看时,被称作罗绣锦的,不到三十岁,五尺高的个头,宽宽的前额,浓眉但眼睛不大,眼神中透着一股英气;面皮白皙,显出一种书卷气;嘴角紧闭,不苟言笑,又露出一种正气。

        这位罗绣锦,乃辽阳士子中的出类拔萃者,天命五年,山东布政使书正大人来辽阳巡考,他名列前茅,学政大人亲自接见,好一番劝勉,山东士林为之轰动,以为必是第二年大比中的解元。谁成想,第二年辽阳城陷,解元梦化作了飞烟,因此,他对女真人十分怨恨。众人见罗绣锦绷着个脸,知道今天要有一场好戏看了。

        宁完我站起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大金国的大学士,各位仰慕的范文程,宪斗兄是也。”

        众人一听原来他就是范文程,几乎是异口同声:“久仰,久仰,请受学生们一拜。”然后一齐跪倒,罗绣锦却坐在那纹丝未动。

        范文程道:“诸位请起,今天我们是以文会友,在一起聊聊,就算提前过个九九重阳,都是读书人,千万不要弄俗了,在下有言在先,诸位可畅所欲言,牢骚可以发,委屈可以诉,一定要论出个是非曲直来,绝不以言问罪。但出了这个屋,就不得再乱说,听懂了吗?”

        大家齐声答道:“谨遵大人之命。”

        宁完我先向罗绣锦打招呼:“绣锦兄风流倜傥,有如当年,不愧是辽南士子领袖。”

        罗绣锦以为宁完我是在讽刺他:“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之中数罗兄,比不得宁完我,昨天是大明的举人,今天却是大金国的大学士,摇身一变,青云直上,不知宁完我所攻何术,变得如此之快?在下还要求教。”

        “昔孙膑去齐而适魏,兵法修列;韩信弃楚而归汉,登坛拜将。为何?贤臣择主而事也。宁完我身在隶籍,汗王不拘一格,擢吾为大学士。今春大饥,奉汗王之命赴宽甸赈济平粜,设粥棚,开旗仓,村村落落,莫不亲入之,唯恐一人冻馁,数万百姓因此而得救。宁完我有生之年,能为辽东父老尽此绵薄,也算没白读一回圣贤书。绣锦兄空怀气节,空言济世,却无所事事,不是百无一用,是什么?”

        没等罗绣锦回答,丁文盛抢先道:“绣锦兄,小弟劝你就不要再痴迷了,今春大饥,若不是官家开仓,又得有多少人饿死呀,况且,你不也领了赈济了吗?”

        罗绣锦道:“此女真人笼络人心之术也,吾岂能为之所动。”

        “嘿,他妈的。”多尔衮气得站起,要冲过去教训教训这个小白脸。他开了四个仓,没想到换来了罗绣锦这么句话。汗王使劲拽住他的胳膊:“坐下,今天是辽阳城士子们以文会友,文程先生有言在先,可以畅所欲言,我们只许听,不许动。”

        多尔衮只好恨恨坐下。罗绣锦发现有人站起,朝这边看时,见一个英俊男子正怒目而视,便挑衅般地问道:“怎么,小兄弟,我说得不对吗?”

        宁完我接了过来:“绣锦兄还记得万历四十三年的那场大旱吗?三个月一滴雨没下,颗粒无收,辽东大地,饿殍满地,饥民们齐聚于官仓前要求放赈,却挨了一顿鞭子。绣锦兄,当时你也在场嘛。官家不放赈也罢,总应减免赋税吧,谁成想辽饷又追加了两厘,多少人卖儿卖女呀。”

        宁完我的哥哥就是这年饿死的,说到这,他声音有些发颤,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直面罗绣锦:“民者,水也;官府,舟也。一个连民心都不知道笼络的官府我们要他何用?明之官府,伤辽民伤得太苦了,所以才会出现辽阳民众举城欢迎老汗王入城的动人场面。”

        宁完我的回忆勾起了人们伤心的往事,座中一片唏嘘。

        罗绣锦却强辨道:“吾自幼读圣贤书,唯知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宁完我难道忘了鲁仲连义不帝秦吗?”

        范文程接过来道:“鲁仲连,一个不识务之人,非俊杰也。自鲁仲连后,不到四十年,天下归秦矣。先生适才说宁完我善变,文程就要在此与你共同探讨这个‘变’。先生未闻革命乎?革者,变也;命者,与生俱来之定数也。春变夏,夏变秋,秋变冬,少年变成老年,沧海变成桑田,大千世界,未尝一刻之不变也,因此才有了夏商周,才有了秦汉唐宋元明金。故上说,‘天地革而四时生,汤武革命,顺乎天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如今大金国已定都沈阳,辽东民众正从战乱之苦中得到解脱,以丁计田,尽废辽饷,旗汉分屯,开仓赈济,释放妇奴,为鳏夫妻,种种举措,深得民心,这场变革,正为辽东民众所认可,罗绣锦为何与时相悖也?”

        罗绣锦一声冷笑:“好一场革命,辽南二百多士子,惨遭杀戮,此焚书坑儒之暴行。女真人占我辽东以来,屠杀了多少汉人,又有多少汉人沦为奴隶?正如鲁仲连形容秦国那样,权使其士,虏使其民,虎狼之国也。文程先生乃名臣之后,为何背祖宗而适外蕃?”

        众人大惊,谁也没想到他会公开讲出反金言论,此杀头之罪也。

        多尔衮怒不可遏,几次要冲过去,都被皇太极摁住了:“这正是一些汉人们内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也好,看文程先生怎样驳他。”

        宁完我也吃了一惊,他也没想到罗绣锦会有如此胆量,他看了看汗王,汗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多尔衮正怒目圆睁。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若不严惩,日后将如何向汗王交待?他一拍桌子喝道:“罗绣锦,你太过分了,你口口声声以明之遗民自居,处处标榜你的气节,辽阳城破之日,你为何不与袁经略一起殉难?辽阳城虽无首阳山,还有首山嘛,你为何不学微子,不食周粟而死?为何又剃了发?你的气节呢?我看你是沽名钓誉,装什么大英雄。”

        罗绣锦脸上火辣辣的,宁完我揭到了他短处,也是痛处:“那也比你宁大人强,我罗绣锦毕竟没认贼作父,为虎作伥。”

        宁完我大怒:“来人,将这个反贼给我拿了!”屋内的几个随从忽地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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