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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談鳳凰 之二

        趙晨輯錄

        鳳凰縣是一座山城,城牆沿山蜿蜒而成,上上下下繡成一個個不大的花邊。

        現在的人口也不過才17000人,半個多世紀以前的居民想必就更少了。

        北門城外有一條清水河,河底滿是卵石和房子般大小的石塊。

        行家們在那兒釣魚,孩子在那兒洗澡﹝我們把游泳都叫做洗澡,大小蒼蠅和蚊子一律部叫蚊子)。

        河上游,繞幾道彎就是蒼翠之極的峽谷,兩邊的竹林和古樹蓋滿了山岩,太陽要在一定時候才照得到某塊地方。

        黃鵬和畫眉在裏頭唱歌,高高的岩石上懶洋洋躺著等太陽的豹子。

        大清早,太陽隔著濃霧照得滿河通亮,北門河岸儘是洗衣的女人,用“芒槌”在使勁地捶著衣裳,大著嗓門說話。

        有時候不知什麼原因就在河邊打了起來,滾在水裏搏鬥!

        ……可恨的是,交戰雙方的年輕丈夫居然搭著肩膀坐在城垛子上觀戰,褒貶著戰況的得失。

        河下游有一組密集的景色。

        一座掛滿了高高低低房子的三拱橋。橋上依然一條街肆,賣粉面糕點,針線,中藥材,年節用的紙錢神供,

        繡貨,衣著,皮貨,皮鞋,過路伙食,丹膏丸散,老鼠、跳蚤藥……

        橋左河邊一排吊腳樓延伸到紅岩的地方就開始拐彎了,以下的樓房大多夾著盛開的桃杏花和桔柚果木。

        橋右近處一座小山名叫“諸葛亮”,其實是諸葛武侯寺,山上多高樹,適於乘涼和遠眺。

        端午節劃龍船的時候光看這山上坐滿了密密麻麻的苗族阿雅就不算自來鳳凰一趟了。

        岸邊有打鐵鋪。一般說,鐵匠的脾氣都不太好,眼睛鼓鼓的,而且瘦,但是力氣大。

        他不像屠夫,屠夫們會蹲在案桌裏頭用火鍋子燉好吃的東西,喝大碗的包穀燒酒,粗著嗓門放肆地講下流話。

        鐵匠不同,他們深沉,說一句話有兩斤的分量。徒弟努力用心思領會師傅的意思,長大也好像師傅那樣工作。

        他們傾前倒後地拉風箱:從爐膛夾出紅通通的原料來敲打。徒弟掄重錘,師傅拿小錘,看起來不公道,

        實際上小錘是根音樂指揮的指揮棒。三兩個人按照一聲號令敲打起來,四射的鋼花,威嚴到家。

        事情完了,利用餘火,架上飯菜鍋,糊裏糊塗吃一頓飯完事。

        鐵匠家請客是沒有什麼好吃的,連他們家的飯菜都很“嚴肅”。

        但是岸邊的鐵匠打鐵能弄出很好的聲音。打個比方,你用一個大碗盛大半碗水,

        你輕輕敲著碗邊再讓它蕩漾起來,那種聲音放大一萬倍,就是大橋邊鐵匠打鐵的聲音。

        說的是蕩漾與回聲。

        三面是山一面是橋,底下是水!一個岩石造成的大碗盛滿的水……

        這裏把山鷹叫做岩鷹。

        大橋邊的岩鷹很多,老是在空中盤旋,然後一下子竄起來把水裏的雞腸鴨肚叼在爪中。

        它們嚶嚶地叫著,十分之自在。

        正對著大橋的地方叫萬壽宮,有精緻的樓間和十余棵古柏,門口石板砌的平臺可看到大橋及左右的正面風光。

        柏樹長得森穆可敬,一種什麼白鶴和灰鶴經常在上頭做窩。

        宮右邊的民房群設計得很花心思,一扇扇糊著白紙的窗子很叫人動心。

        萬壽宮過去租給人做道場,幾天幾夜鑼鼓喧天。晚上放荷花燈,眼看著幾百盞發著溫暖粉紅光點的荷花,

        伴著蕭笛細打漂到遠遠的下游去……

        再下去是“蠻寨”,許多桃李花和梨花樹木,清明節上那兒掛墳,坐在嫩草坡上吃“社飯”。

        城裏頭全是青石紅石鋪成的街道,石板下有水渠以消化積水。

        下雨的時候,半夜三更能聽到牆外穿釘鞋路過的行人,廟宇簷角鐵馬風鈴的聲音。

        鳳凰山上有廟,廟裏有和尚道士和尼姑。

        孩子們不太喜歡尼姑,剃光了頭的面孔,缺乏營養,表情呆滯,看了令人失望。

        女人天生應該可愛,和顏悅色,會唱山歌,會罵人。她們不可能會。她們只會念經,而且難聽。

        孩子們只佩服她們一樣,住在山上的大廟裏居然不怕鬼,甚至相信她們真的有點什麼法術。

        和尚就不同,可愛得多。

        首先是跟他們開玩笑不生氣,穿著也很有點意思,尤其是腿上那一副綁腿很像是真的快客裝扮。

        他們時常提了根禪杖,捏了個缽子到處化緣,精神得很。

        道士們比較孤僻,有副自高自大脫離群眾的神氣。孩子們進道觀去看點什麼馬上就給轟出來。

        但是孩子們好奇,總有辦法趴在牆頭看他們過日子,原來他們跟同伴在一起的時候也會哈哈大笑,也會罵娘,

        也談一些令我們大吃一驚的東西。

        他們的長相有意思,穿著也令孩子看了舒服。

        那一股長鬍子留得確實好玩,和書上畫的一模一樣。

        住在山上廟裏又不是和尚、尼姑、道士的,是一個打更報時的妙人。

        黃昏一到,觀景山就會響起“更梆子”聲。

        九點以後,二更開始直到天亮,“更”聲就會不絕於耳。

        眾人皆睡他獨醒。眾人在他“更”聲的搖籃中安息。

        準確,忠於職守成為習慣,加上他整個上午在山上熟睡,人們幾乎偶爾才想到他。

        例外的是半夜裏哪家失火,他就會馬上敲出密集的“更”聲報警,

        某種節奏點子使內行人一聽就明白是城內外哪個方向出的事。

        換“更”的時候他也敲出三兩分鐘的密集點子。

        這位孤獨而寂寞的“更”手,對自己這份職務是頗為精益求精的,下午睡醒下得山來,他會在街上拉住一個熟人問:

        “如何?三更換四更的那個點子密不密?”

        “‘潮神’!哪個三更半夜躺在床上聽你換更!”(“潮神”是精神病的土話)

        “沒聽到是不是?那麼今夜間你注意聽,我再認真來一盤!”

        他圖什麼呢?有什麼好圖呢?神聖的職務並非都是通俗易懂的。

        沒有誰愛過他,連他曾經以詩情抒發過的“搖頭擺尾踱方步,學堂女生隨侍著”兩句願望也沒有實現,所以也沒有子女。

        什麼時候離開人世呢!誰也記不起來了。

        小學在傍山的一座高坡上,孩子們學過四書五經,詩詞欣賞,也學過自然科學和“的、了、嗎、啊”。

        校舍很古老,周圍是廟、寺,有許多菩薩。一座幽靜異常,滿布奇石怪壑的石蓮間就在學校的左邊,

        石級、亭台、廟宇給一種結黃果實的名叫“毗利扒子”的樹陰層層覆蓋,幾乎不透陽光。

        這真真算得上是留給後人的一個高尚而聰明絕頂的建築藝術遺產。

        不能說,那個時候的學生都是馴服的。

        儘管你學校辦得再好,對子學生來說幾乎都是牢籠。學校和社會相比,知識和有趣範圍的懸殊是顯而易見的。

        上學的路上,出東門向南門沿城牆半裏地,整條“邊街”都是雕刻菩薩的。

        今天才是一個雛形,五天後就會變成一座神形俱備的坐式觀音。怎能不令一個在課堂呆坐的孩子懸念?

        城的另一頭有紙紮鋪,竹蔑片紮成的一丈多高的鬼王架子,一天工夫糊上了紙,三天之後全描上了金碧輝煌的顏色。

        由於鋪面大小,而不得不在街上進行工程操作。半夜三更來了暴雨,孩子便會為那個不幸被淋壞了的鬼王驚醒。

        一位姓侯的啞子,是鳳凰孩子們的藝術旗手。

        他的作坊是孩子翹課的庇護所。他的風箏、獅子、龍燈的手藝是全城好手之冠。他和他的外婆相依為命。

        隔三兩年就會發一次瘋,到處跑,吃狗屎,然後又正常起來繼續做他的風箏,畫精彩的古代人物。

        從哪裏學來的本領?誰也不知道。完全是一套永樂宮壁畫的元代繪畫傳統。他的經歷至今仍然是一個謎。

        西門坡底下,、一個沒有媽的七歲苗族孩子,用牆上剝下來的石灰,

        在石板上畫畫,畫人騎水牛,水牛過河,苗妹崽放馬,水門口木船運桔子、甘蔗,老師長坐八頂拐……生動而精確。

        他流著兩條又長又黃的鼻涕,在他的畫前,流不流鼻涕就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了。

        遺憾的是他爸爸不喜歡讓別的孩子跟他一道,怕別的孩子傷害他罷?

        叫他一聲,孩子馬上起身往回走進他那又小又黑的屋子裏去。這真使人悵惘而憂鬱。

        一位楊老先生教孩子們《古文觀止》,有時還講一點音韻知識給孩子們聽。

        有一天上課的時候,赤塘坪遠遠傳來殺人的號音,孩子們一哄而起地跑得精光。

        那時候赤塘坪經常殺人。殺人就是斫腦殼。10歲、8歲大的孩子,那時都看過斫腦殼。

        成人們聊天時,常提到哪一個犯人挨斫之前值價的氣派和哭哭啼啼不中用的表現。

        為什麼要殺這些人的問題卻很少為人談起。

        一個人的權力大到說殺誰就殺誰的程度,調查研究還值得幾個錢呢?可也是。

        有一天道台衙門門前,綁來一個叫做“雞公大王”的人,奇怪的是一座倒栽著的木菩薩綁在他的背上,圍滿了人。

        “你要死了,曉得嗎?”孩子問他。

        “唔!唔!唔!”

        “幹嗎他們要殺你?”

        “唔,唔,唔!”他喉嚨裏只肯發出原始的迴響。

        北門考棚對面有座高大的照壁,釘著幾排鐵釘。

        時不時從鄉裏挑來一擔擔切下來的人頭,其中還有幾歲大的孩子,一串串人的耳朵。

        人們才明白釘子的用處。

        五六十年以前的鳳凰,真像外人所傳說的是個奇幻的樂上嗎?

        冬天,人們走街串巷去看灘堂戲,家家打粑粑,四處有梅花開,半夜滿城豬叫,

        爆竹響個通宵,接著是獅子龍燈一直鬧到正月十五。

        春天來了,草綠了,遍山陽雀叫,鄉裏的“春倌”進城,提了裝著春牛和“傲謾兒”的籃子,

        到家家戶戶去“講春”唱歌,報告節氣。

        孩子們開始放風箏,上山摘“茶苞”,採好吃的“毛毛針”,蕨菜……

        夏天,孩子們下河洗澡,捉魚,跟大人趕場,跟大孩子上山看他們找女孩子唱山歌。

        到松樹林子裏撿苗子,太陽快落的時候才過“跳岩”,遠遠看見坐在城垛子上吹豎笛的小苗族孩子,

        真是又好看又好聽。

        秋天木葉凋零,到處沾染涼氣。一筐筐的桔子、袖子、板栗、核桃挑進城來。

        孩子是大人的跟屁蟲,在山上滿處跑,捉果子狸,網鵪鶉,打野雞、豹子、野豬。

        有時在家裏能聽得見算命先生拉胡琴過路,上街上看外省人耍猴戲,

        或是帶著小女孩和小狗挨家挨戶表演“狗舂臼”……

        即使是孩子,也能朦朧地感到一種特殊的社會變異、震動和不協調。

        為什麼詩意、牧歌、歡樂能跟苦難、愚昧揉合在一起呢?活像滿滿一碗調和了蜜糖的痛苦的眼淚。

        民族文化命運的悲苦,與民族文化所表達過的悲苦內容根本是兩碼事。

        文化是經得起苦難的研磨的,它永遠不會絕滅,只是它表達的方式和形式多種多樣,有時甚至彷彿只剩下了零。

        記得許多年以前,跟一位朋友在頤和園參觀慈禧太后的床,硬木板上墊著絲棉褥子,

        我說:“多愚蠢的生活方式!”

        那位朋友笑了。

        他說:“幸好她愚蠢,如果聰明,今天我們怎麼得了。”

        那是實話。落後的暴力,怎能適應人民強大的意志關係?不單歷史站在人民這一邊,連大自然也站在人民這一邊。

        鳳凰縣那時候的文化、政治、經濟的崩潰是必然的了,山雨欲來,當地的老百姓若不是找一片屋簷躲起來,

        便是讓鮮血淋得全身濕透。跟外頭有點點關係的家庭,都千方百計把孩子送走。有抱負的青年則遠遠地走向延安。

        風景和情調當不得飯吃,正如一年不看畫,不聽音樂死不了人一樣。

        生命的末端是個最實際的所在,也是最令人費神的所在,來不得半點虛假。

        20來歲的小夥子,在10歲孩子的眼中已經是個很老的人了。老頭子、老太婆也是天生就有的。

        孩子最害怕的是過完暑假、寒假以後的開學,怕星期日的下午。有的孩子甚至認為成人是非常愚蠢的,

        有了錢卻藏在口袋裏而不去買東西吃。

        但是也有佩服成年人的地方。

        學校的老師其實也是個大孩子,也在忙於自己的前途的設想和行動。

        許多事情是頗使孩子們佩服而受到影響的,那就是讀外來的雜誌和課外書。

        老師們訂了雜誌,孩子們也沾了光。孩子們從那裏發現了書本以外和縣城以外的世界。

        雜誌中,當時最受益的是《上海漫畫》和《時代漫畫》,其中許多作品,

        訓練了孩子用漫畫的角度去推動觀察和思維能力,迅速地判斷生活中明顯的錯誤和正確性。

        它很合乎鳳凰當時這個動盪的小城的孩子們的口味。

        人可以用各種角度和方式去品評世界:用漫畫的角度看世界卻最有趣味,最有力量。

        孩子們的交談,有時不免也讓成人們偷聽到了,他們又發生疑問:

        “這些小傢伙是不是發育過早?”

        在班上的壁報中出現《時代漫畫》與《上海漫畫》改頭換面的嘲諷鳳凰社會和開學校玩笑的摹仿品。

        校長還好,他只覺得孩子的作品不太高明,笑笑完事。

        孩子自己倒得意非凡,真以為自己掌握一種什麼了不起的武器,居然大著膽子,

        老著臉皮把一份叫做《坦途》帶有漫畫的壁報貼到女子小學門口對面牆上去。

        後來也沒聽說有過什麼輝煌的戰果。

        從此明白,有種美術只要先把事情想好,湊合成對比很明顯、很好笑的比喻,畫它出來,即使畫得不怎麼好,

        也都能算是對社會做了一件有益的事。當然,也增加了自豪之感。這類的孩子不少,幾十年以後,打聽了一下,

        為自己從小養成的這種思想習慣,付出了不小的代價,這個小山城裏就出了不少“右派”。

        (摘自《蜜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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