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民开着车,想起彭晓质问周小峰说“你就是这样看我们女人不起”时就由衷地笑
了。他觉得这个彭晓心里是很好强的,好强的女人自然就比不好强的女人有魅力。好强
的女人脸上总有一种光艳,那是心底下透出来的光艳——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那种
光艳是让男人欣赏的,甚至是让男人爱的。妻子不好强,也许她以前也好强,但她没好
出名堂来,她在省体操队的那些年里,连一个奖牌也没拿过。马民把汽车开到飞天广告
公司的那幢楼前,就见彭晓已经站在人行道上了。她穿着一套很亮的银灰色的西式服装,
挎着一个漂亮的皮包,剪着运动头,显得很朝气蓬勃。马民一见她,心里就喜欢。马民
探出头,“你好。”
彭晓脸上含着明媚的笑容走过来,打开车门,坐了进来。“我们到哪里去吃饭呢?”
马民说,很高兴地看着她,她的脖子很长很美。
彭晓看了下表,其实她在他的汽车向她驶近时就看了下表的,他看到了她的这个也
许是习惯性的动作。现在她又看了下表,“还早,还只四点多钟,莫就吃饭罢?”她说,
扭过脖子对他一笑,脸上就呈现了两个漂亮的小酒靥。
“那我门就兜兜风,”马民说,“然后再找个地方吃饭,你看可以不?”
“好吧。”
马民驾着车驶上马路,他脑海里出现了他母亲的形象,她母亲那张头发乱蓬蓬的脸
很清晰地闪现在他眼前。他把目光抛到前面,一辆车迎面驶来,他将车让开了一点。汽
车向袁家岭奔去。马民偏过头来,望一眼她那美丽的脖子,脑海里却又闪现了妻子那张
一笑就出现一个大括号的脸。前面一辆卡车的屁股排放着很依的黑烟,马民想超过这辆
车。
“马民,你今天很潇洒的。”彭晓在他身旁这么说了句,“你给我的印象越来越好
了,真的。开始,我觉得你这个人不怎么样,现在我发现你说话都好有风趣的。”
马民折过头瞥她一眼,“我一开始就对你的印象很好。”马民将汽车缓缓朝前驶去,
“我觉得你非常聪明又很漂亮。有的女人聪明,但不漂亮。有的女人漂亮,但不聪明,
你是既聪明又漂亮。我觉得同你在一起时间很容易过去。”
“谢谢你夸奖我。”她笑笑。
马民很喜欢她说话的表情。好说话的时候脸上总带着笑容,自然就有酒靥展现在脸
上,使她这张瓜子脸就特别漂亮。马民喜欢听她说话时的笑声,她的笑声不是一般女人
发出的嘻嘻嘻,而是很自然的格格格格格,好像笑声不是发自她的喉咙而是出自她的胸
腔。马民喜欢她长长的脖子,她长长的脖子圆圆滑滑且白白的,使她的脸显得特别精神。
马民还喜欢她那双眼睛,那两颗瞳仁不是妻子那种浑浊的黄色,而是两颗明净的黑眸,
亮亮的,含着一种迷人的青辉。马民还觉得她的鼻子越看越可爱,挺挺的,鼻梁不高不
低,鼻头圆润且尖窄,鼻翼是两瓣粉红色。马民还觉得她的嘴唇也很好看,不大不小不
厚不薄然而轮廓分明。她的一口牙齿生得好,细细小小密密集集地排列在一起,非常白
净。他觉得要是自己能和她生活在一起,要是她没有丈夫,而他没有妻子,两人这么遇
上了,彼此爱着,那真的是幸福埃“你想什么?”彭晓笑着问他。
马民感到她似乎猜透了他的心事似的。“我没想什么,”马民开着车拐上袁家岭的
立交桥,打一个大弯,朝韶山路驶去。“我只是想我们两人好像有点缘份样的。”
“你是这样看吗?”
“我和你在一起也很有味。人都觉得精神些,有朝气些。真的是怪事。”
“我也觉得很怪,我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男人在一辆车上过。
但是你一招手,我就上来了。”她说完一笑,“我是不是太听话了?”
“这是一种吸引吧,应该是一种吸引。”
“我知道你会说这句话。”
“是吗?”马民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有这么聪明?”
彭晓笑了笑。
“你真的很迷人,彭晓。”马民说,眼睛望着街上驶来的车辆,“我以为我再不会
有爱情了……”马民刚想说“现在我觉得我又来了爱情”这句话,但彭晓抢先替他说了
这句话,似乎是特意要向他证明她“真的有这么聪明”一样。
“现在你觉得你又来了爱情是罢?”她一笑,“你没产生错觉吗?”
马民一愣,他感到她确实聪明得使他由衷的高兴。“就算是错觉,也值得。”马民
掉过头看她一眼,“一个人为了爱情而走下去,再错也值。我这话说错了吗?”
“应该没错罢。”彭晓说,很愉悦地笑笑,扭开了脸。
马民心里很高兴,他暗暗感到他和她会有故事。她如果没有意,是不会上他的车的。
他和她是单独幽会呢,如果可以这样说,前几次是因为有周小峰和文小姐所以她来玩。
那么这一次又怎么解释?难道她不知道这种单独幽会存在着危险?比如说把她带到一个
什么地方……他的汽车上了韶山路,这是一条通往湘潭的大柏油马路,汽车一上这条路
他就加快了速度,时速的指针一会跳到八十公里,一会又落到七十公里。
“你开得很快埃”她装作天真地说。
“这不算快,”他吹牛皮道,“有次我到湘潭搞装修,时速都到了一百公里。”他
从来也没有开过那么快的车。他从来都是看重自己的生命的。两年前他在考汽车驾驶执
照时,那处练车场的一面红砖墙上用石灰写着脸盆大一个的行书字:“十次车祸九次快
没有一次不例外”。两年的开车生涯里,这一行字一直很醒目地印在他脑壁上,使他在
行车过程中,最快的时速也就是八十公里,再没有让指针往上走过。但今天,他想在她
面前显点本事,也想刺激一下自己。汽车驶过铁道学院后,他果真就将车速提高到了一
百码。汽车就风驰电掣地朝前飙去,马路两边的树木倒柴样地纷纷往后倾倒不休。
“快吗?”他自己都紧张了。
“算快的了,”彭晓说,“不过你可以慢点开不?我们都还没享受一下生活的。”
她用了“我们”这两个字眼。马民当然就放慢了车速,“我的生命不重要,”马民
把车速降低到六十码,“你的生命那就重要了。
我非常看重你的生命。”
“你真会讲话,”彭晓说,“马民。我觉得你的脑壳很好用的。”
汽车一直朝前地奔到了湘潭境内后,彭晓掉过头来说:“马民,我们打转吧。”
马民掉过头看了看后面,后面汽车接踵而来,一辆又一辆。马民把车速减慢到缓缓
行驶的状态,又瞧了眼身后,身后的车仍然不断地涌来。马民望了眼两旁,两旁全是落
满了灰尘的树木,天蓝蓝的。马民摸出一支烟,叼到嘴上,一边就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低下头给烟点火。彭晓见状,夺过他手中的打火机,啪地按燃,送到了马民的嘴前。
“我和你在一起觉得自己很精神,”马民是那种憋不住话的男人,他本来想把一些
话留到多见几次后再说,但他现在准备提前说。“我从来没有和一个漂亮女人驾车兜
风。”他在说出“漂亮”这个词时,脑海里选择了下是用“漂亮”还是用“美丽”来形
容她,“我老实告诉你,”他把车掉过头往回开时,放慢车速说,“古书上说‘士为知
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现在是士为知己者死,‘男’为悦己者容。这几年来,我
从来也没有为去见一个女人而买一套新衣服穿在身上的,我这身名牌衣服是刚买的。我
完全是为你买了这身衣服。”
她看了他一眼。
“我也许很俗气。”马民说,脸上的表情有些激动,眼前又闪现了他妻子的面孔。
他用劲吐口气,把烟灰点到装烟灰的小抽屉里,“我有一段时间是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
我不骗你。现在我觉得你对我很重要,和你在一起,我居然注意起自己的外表来了。”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她是那种疑惑的眼神,眼睛里并没有波浪,也没有不安,
好像他是跟另一个女人表白一样。他想,她在他面前很冷静,并没有被他的爱情所吓倒。
他禁不住又觑了她一眼,她这时把目光抛到了窗外的马路上。他想她在想什么呢,也许
她心里讨厌我说这些话。“你并不知道我的家庭生活,我的家庭生活里是没有爱情的。
我的爱情是一片荒漠。你可能不会相信我的话,我现在还不想解释。”他说,脸上展开
一种自嘲的笑容,“我墙上有一幅画,一幅水粉画,是周小峰去青海旅行时画的,镶在
一个黑镜框里。画名叫做‘荒原上的阳光’。我非常喜欢这幅作品。今天早上,我躺在
床上抽烟,眼睛很习惯地盯着这幅画时,陡然产生这样的感觉,我的感情生活就是画上
的那片荒原,而你却像画上的那束阳光一样。画上有一条黄牛,那条牛朝着那片阳光爬
去,我感到我就是那条牛,正朝着你这束阳光靠近。我真的有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
很厉害,以至早上我瞧着我妻子时,心里很烦躁。”
彭晓说:“马民,我们不要说这些好不?”
“对不起,请原谅。”马民感到自己的话来得太猛了,这当然叫她一时接受不了。
她是和我出来玩的,不是听我向她表白自己的家庭的。他把脸色恢复到平常。“我是情
不自禁,”马民说,望了眼反馈镜,见后面没有车,忙将车转朝来路驶去。“我们还是
到哪里去吃餐晚饭吧?”他看了下手表,“现在已经快六点钟了。”
他们在一家活鱼餐馆门前停了车。两人在一张空桌子前坐下了。这个活鱼餐馆地处
长沙市郊,但有很多人开着车来吃饭,不过来的一般不是夫妻而是情人什么的。这个餐
馆之所以有人来,是因为这个餐馆的鱼做得很好。他们点了几个菜和一条鱼,当鱼端上
来时,他俩不觉笑了,因为盛鱼的绝不是什么大碗或大盘子,而是百货商店里买的那种
上面印了蓝花的脸盆,煮熟的鱼整个就沉睡在蓝花脸盆里,鱼汤黄黄白白的,除了鱼尾
露在汤外,整条鱼淹在汤里,汤上漂着姜丝和葱花。
“这是什么搞法!”马民说,对彭晓一笑,“有点山野风味。”马民说着,将筷子
伸了进去,夹了一点鱼放进嘴里品着,觉得味道还真可以。“味道不错。”马民亲热地
望着彭晓,“你吃一点就晓得了。”马民说着就夹了一点放到彭晓碗里。
彭晓忙笑着说了声:“谢谢。”
马民看见她将他敬到她碗里的鱼夹起,缓缓放进了嘴里,就感到他和她的距离走近
了一点。“味道可以吗?”马民说,目光当然就全部投在她那张白净迷人的瓜子脸上,
就宛如一只灯泡将光投在桌子上一样。马民看到她脸颊上,嘴唇旁边的皮肤下面,呈现
着几条细小的弯曲的血管,几条血管都呈一种淡淡的青色,像秧苗的根。
“味道非常好,”彭晓笑笑。
“我来过这里一次,”马民说,笑笑,“那是九二年,当时我在黑石铺搞装修,我
请甲方老板吃饭,他们提出到这里来吃,我就陪他们来了。吃了八百多元,喝了两瓶五
粮液,主要是五粮液贵,那些猪真会喝酒。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会喝,而且都没喝
醉。”
“马民,你不怎么喝酒啊?”她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甚至还有点温柔的语气,眼
睛里含着一种明丽的光泽,头微微偏着,一张瓜子脸显得很美。马民觉得这张脸是一张
葵瓜子形状的脸,显得略长,背景是通往外面的黑虚虚的门洞,因而这张脸就特别的亮
丽。马民简直想不顾一切地亲一下,简直想把这张脸紧紧地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
轻轻地抚摸,就像妻子时不时抚摸他的脸一样,直摸到她入睡。马民说:“我不怎么喝
酒,我一喝酒就不舒服。”
彭晓脸颊上又闪现了一对迷人的笑靥,马民真想弄清那笑靥是怎么瘪下去的,但笑
靥很快又消失了,脸上又是那种白净、红润和光洁。彭晓夹起一块白菜轻轻盈盈地举到
嘴边,但半途上又停下了,又一笑,两个笑靥自然又闪现了下。“下次你请甲方验收,
没人喝酒就把我调来,我还是可以喝两口的。”她说。
“那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马民说,“我找到了一个……”她没等他说完就说:
“你找到了一只替罪羊是罢?”
马民嘴里想说的是“我找到了一个替死鬼”,但彭晓抢先说了“替罪羊”三个字,
他瞥着她,觉得她说的“替罪羊”更准确,对于他来说,喝酒真的是受罪。他从心里十
分讨厌喝酒,他小时候,父亲是个没有一滴酒就过不得日子的角色。父亲可以喝光酒,
就是说不用任何一点东西下酒也可以喝一两。父亲常常半晚上爬起床,坐到一张矮靠椅
上,盛上半杯酒,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的月光把它喝完,然后又爬到床上睡觉。父亲把
自己的一点工资的大部分倾泻在酒精上了,为此他那个善良的母亲只能一筹莫展。母亲
从来不怨父亲喝酒,母亲从来不大声说话,母亲总是默默地瞧着父亲在家里干的一切。
母亲的职责就是收拾残局,母亲怕父亲,因为父亲的拳头也时常落在母亲的身上。有次,
半夜里,父亲只身坐在桌前喝酒,母亲起床说了句什么,父亲就同母亲吵起来,母亲跟
父亲争,父亲就揪着母亲的头发,把母亲的头往墙上碰,还大嚷大叫,大有要置母亲于
死地的情形。马民当时血直涌,心里想着我长大了,一定要替母亲报这仇。他当时求父
亲不要打母亲,但父亲把他恶狠狠地推开,继续喝斥着母亲。母亲的出身很糟,是个手
工业资本家的女儿,而且母亲家与原国民党湖南省政府的某个官员是亲戚,在那个“左”
了又“左”的年代里,父亲认为他倒霉就倒霉在母亲身上。他认为母亲那资本家出身和
复杂的社会关系,克了他的一切好运,使他一不小心就戴上了“右派”的帽子。母亲是
个任劳任怨的弱女子,默默地忍受着丈夫的欺凌,一生都在为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操心,
生活的什么乐趣都没享受过。
而父亲却一生都在酒精里遨游。马民感到他之所以抵制喝酒,可能是他从小就反感
父亲喝酒,而父亲喝酒后又大干殴打母亲和子女的行径而形成的阴影。他瞧了眼彭晓,
彭晓正侧着头瞥着他,等待他回答她。“是的,”他对她的葵瓜子脸赞美地一笑,“你
真聪明。”
彭晓格格格一笑,两个酒靥闪现了一下,低下脸来吃着碗里的鱼。
“彭晓,我真的感到认识你太晚了。”马民说,“不晓得怎么,我会产生这样的感
觉,我从来没对别的女人产生过这样的感觉。”
“不晚罢?”彭晓说,扬起脸笑笑,“相逢何必曾相识。”
马民脑中又闪现了他的母亲,闪现了母亲那张慈祥的脸,那张脸上的双目含着一种
温柔的光。马民还想起母亲看着他挨父亲的打,而露出的不安的形容,那张脸变得很焦
急,要他无原则地向父亲承认错误。马民看一眼店老板,这时又有几个客人走进来。
马民看了眼外面,天已经接近黑色了,驶过去的汽车亮起了车灯,耀眼地从他视线
里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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