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下午,马民蹲在工地上,正瞪着几个民工用水曲柳包餐厅的石柱时,彭晓来
了,穿着一套浅色的连衣裙,手上拎着金利来包。周小峰一看见彭晓,脸上敞开了笑容,
就好像沼泽地上腾起了白雾似的。“你好潇洒呀,彭小姐。”周小峰对彭晓亲昵道,
“我还以为是《大众电影》里走出来的电影明星。”
马民有两天故意没跟她打传呼,这两天的晚上他是在牌桌上度过的。马民心里计较
她没给他“满意的答复”,他觉得自己为她做得太多了。马民看着她,没站起来跟她打
招呼,但视线却落在她那张葵瓜子脸上。她对周小峰说:“你是不是太夸张了?”
“没夸张没夸张,我敢随便夸张?”周小峰说,“亲你一个要不?”
彭晓对他眨了下媚眼,就把视线移到了民工身上。他们看着她,见她的目光燕子样
落到他们身上,忙又低下头进行他们的工作。马民知道她在等着自己跟她打招呼,马民
明白她在跟他闹别扭了。自从那个不愉快的晚上在他俩之间出现之后,情感上似乎就有
了一条裂缝,好像玻璃开裂似的,虽然没有破碎,裂缝却存在他俩之间了。马民总觉得
她没把心全部给他,而她总觉得马民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昨天,我打了你的传呼,”马民撒谎说,“你没回话。”
“你打了我的传呼哎?”彭晓偏过来头看着他,“你没搞错罢?”
“我真的打了你的传呼,下午打的。”
彭晓从金利来包里掏出传呼机,你看上面有你的手机号码没有?”
马民说:“我是打了。那就是你没收到。有时候电信局是有点毛玻”“上次我在那
么远的朗梨镇都收到了你的传呼,”彭晓说,“你不要骗我。”
马民一笑,“这不存在骗。”
“有时候是收不到。”周小峰证明说,“有时候,别人说跟我打了五个传呼,结果
我只收到两个。前天,小邓说,她上午打了五个,我却只收了两个。”
马民和彭晓走了出来,坐进了汽车。她没有问他往哪里开,他也没有目的地地开着,
汽车上了芙蓉路,接着上了劳动路,奔到东塘又拐上了韶山路。这是七月底一个风很凉
爽的天气,昨天和今天上午都下了雨,把连续一向驻守在长沙市的三十九度的高温降了
下去。他们打开车窗,任凉风吹拂着他们的脸庞,汽车以时速一百码朝前奔着。当汽车
奔过韶山时,彭晓终于忍不住问他:“马民,你准备往哪里开?”
“湘潭。”
他们这是第四次开车去湘潭。马民并不觉得湘潭好,而是一路驾驶着汽车很痛快。
无论怎么说,这是一种愉快的旅程,一种两个人坐在车里的旅程,一种与风与自然打交
道的旅程,一种开快车,而产生紧张和感受彼此心跳的旅程。一个小时后,汽车驶进了
湘潭市。“我在湘潭有一个大学同学,”马民说,“但是我没到他家去过,要是晓得他
的家,我们就可以到他家去玩。他是我们大学时候的班长。”
“你已经说了三次了。”彭晓说。
“人都不自觉地重复自己的思想和故事,”马民很有把握地说,“因为每天都是重
复的。今天重复昨天,明天重复今天。面对的人都是一样。”
汽车在湘潭市一家看上去装修得还独特的酒家前停下了,这时已快七点钟了。“试
试这家餐厅的手艺看看,”马民瞧着酒家的门面说,”吃过饭,我们在湘潭找场电影
看。”
两人走进了酒家,内部装修与外墙装修相比,显得档次低一点。马民是搞装修的,
当然就特别注意装修的水平。马民从顶到地扫了几眼,这才和彭晓在一张圆桌前坐下。
“这种装修不花好多钱,”马民说,望一眼也四处打量着的彭晓。
马民瞧了眼菜单,要彭晓点菜,彭晓就认认真真地翻着菜单。
“来一个牙签排骨,”彭晓说,“再来一个板栗烧肉……”两人吃饭时候,马民忽
然觉得他和她不过是在常常重复着昨天或前天,或上星期或再上星期所干的事情。他和
她不过是经常在二起开车、吃饭、逛商店以及睡觉什么的。只不过是在不断地变换餐厅
吃饭,所干的不过是重复一切。难道他和她就没有一点别的节目?比如两人一起出去旅
游,一起去华山,去西安看古迹或者一起游三峡?
“等我把这个业务做完,我们一起去游三峡,或者到西安去玩,”马民说,“把你
丈夫和我妻子抛弃在家里,我们去玩个十天半月?我这个建议如何?”
“到时候再看好罢?”
“你可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
“我丈夫没有那蠢呢。”
“你对旅游有兴趣没有?我以前很有兴趣。”
“我怕累,再说,一旅游回来,人晒得黝黑的,半年都白不起来了。”
“那是健康美。”
彭晓想保持苗条,马民也不想让自己身体膨胀起来。他们经常点了一桌菜,浪费一
大半。吃过饭,两人又坐了会,这才走出来,街上下雨了。灯红酒绿的,但没有多少行
人,车辆也不多。马民和彭晓钻进汽车,开着车在街上行驶着,目光却在寻找电影院或
者其他漂亮的娱乐场所。马民很快就搜索到了一家霓虹灯闪耀的夜总会,但彭晓不同意
在湘潭玩。她看了下表,已经八点多钟了。“回去罗,”她说。
“今天晚上,我们在湘潭过一晚。”马民说,“先到夜总会听听歌。然后再……”
“喂,”她打断他为他俩设计的活动,“你要晓得,我还没离婚,在家里还有一个男子
汉罩着我的。你没搞错罢?”
“你不是说你向你丈夫提到过我?你就说和我在一起试试他的态度也好么。”
“不行罗,真的不行。我很少超过一点钟回去。你莫逼我好不?”
马民怀疑她根本就没跟她丈夫说起过他,他甚至怀疑她跟她丈夫说起他时,说不定
还是用一种嘲弄的口吻。马民又一次感到自己为她做得太多了,而她却从不愿意为他呆
一个整夜。她和她丈夫的约法三章就那么牢不可破?“你真的要回去?”马民审视着她。
“当然要回去。”她知道他的心情,马上找了个解释她要回家的理由,“马民,你
现在并没离婚,而我也没跟丈夫离婚,我现在还是他的妻子,当然不能违背他的要求。”
“别再说空话了。”马民感到血往上涌,“回去就回去,我们是两只迷途的羔羊。”
“我们不应该是羔羊罢?”她笑笑说。
“我是羔羊。”马民强调说,掉转车头,朝来的路上奔去。由于下着雨,汽车不敢
开得太快了,怕紧急刹车时不能制动。她连和我呆一个整晚都不愿意,她口口声声她丈
夫不是人,不珍惜她。
可是她连破坏他规定的“一点钟回家”都不敢,这真应了那句“你越坏女人越爱你”
那句话。她是缠着我玩,她心里绝对装着她那个把性看成打麻将一样大家玩玩的丈夫。
上个星期二的中午,两人走进招待所的那间房里便赶忙洗澡。民迫不待地洗完澡走
出来,彭晓正坐在沙发上梳理湿头发。马民捧起她的脸蛋吻了吻,搂着她到床上,做爱
时,两人谈到了她丈夫,她两眼发亮地说:“我丈夫是个开放得让我都想不通的人,在
性方面的思想,比好多男人起码先进一百年。”
“提前进入了二十一世纪罢?”马民很高兴地调侃道。
“应该可以这样说罢,他说我就是一个星期换一个男人,他都不在乎。”她笑笑,
看着眼睛瞪得老大的马民,“我当然不会这样感情泛滥。除非我喜欢的,除非我愿意。”
现在马民想来,觉得她对她那个与她公平相处的丈夫,其实是充满了爱情和钦佩心
理的。她丈夫捧着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生活态度,在外面力所能及地猎取女人,对她放
宽尺空。而她和他不过是“除非我愿意”,一种彼此快乐的游戏,但是这游戏规则却是
建立在她丈夫规定的范畴里,丝毫也不可能突破。双方都遵循着那个避免双方忘乎所以
的什么约法三章。马民觉得自己想清自了。“你其实是个很冷静的女人,”马民说,看
她,“你一百个不是那一种一旦感情爆发就不顾一切束缚的女人。”
“你也许说对了,我可能是那种其实对一切都很平静的女人。”她回答说,“我是
个能控制住自己的女人,这一点,我丈夫非常明白。”
“是的是的,在你的脑海里绝不会掀起波浪。你和我以前,我想你一定还有一个情
人,不然,我想你也不会这么冷静。我说得对不对?”
她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把目光抛到车窗外湿淋淋的马路上。
“我说得不对?”
她的头不朝他这边看了。她葵瓜子脸上有一种淡漠,那种淡漠就好像水一样将外面
的她和内心的她很好地隔开了。马民开着车,觑着她这张白白的脸,觉得她的睫毛很长,
她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泛出一种深幽幽的光,好像井底反射着天光一样。她见马民
时不时掉头瞥着她,又不说话,就偏过脸来,抿嘴一笑,“你安心开车好吗?”她说。
马民看不见她笑时呈现的两个笑靥,马民不说话,觉得她的脸在这种柔和的光线里
很美。“你担心你的生命,还是担心我的生命?”马民想了想这么问她。
“我们都是视生命很宝贵的人,我担心你,也担心我的。我们都是别人需要的。”
她回答说,“你有一个好女儿需要你的生命爱护她,你说是吗?”
马民说:“她也可以不需要我,她还有母亲保护她呢。”
“父亲的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她这么说。
“你说得对,我们的生命都很重要。”马民说,眼前突然闪现了下他母亲的脸。
“不光只是我女儿,我想需要我们帮助的人还很多。我准备后半生做一个好人,用自己
的生命去完成一种事业。”
他看到面前来了一辆车,行驶在马路中间,就偏开一点,继续朝前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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