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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流风

        

        好几天没下雨,仅随时有点微风。火红的太阳从早晨爬上高空,一直没有闪过。天空蓝得像染房里的靛缸。偶尔有几朵看起来又薄又轻的白云在上面飘过去,又飘过来。

        地上是一片青油油的禾苗,一眼望去,望不到尽头。

        晴正的天气热虽热,还热得清爽。

        楚用的蓝洋布长衫没披在肩头,却散散乱乱地搭在左手臂上。右手撑着一把洋伞。正低头循着大路右边一条红砂石板路向前走。

        名字叫大路,其实只有四五尺宽,除去右边铺了一行石板,其余是土路。土路的特征是,下雨稀泥浆,天晴香灰缸。幸而有一条窄窄的红砂石板路,在天晴或下雨时候,还可让穿着白布袜青呢鞋的脚在上面走。

        下午快一点钟的时候,是大路上最为清静的时候。在早晚几乎没有间隙的轿子、挑子、叽咕车,这时候,都不及摇着项下大铃铛和串铃、驮着米口袋,被几个乡下人吆着进城去的黄牛和溜溜马多。

        城里人都相信轿行的计算,说出南门到武侯祠有五里路。其实走起来,连三里都不到。过了南门大桥——也就是万里桥,向右手一拐,是不很长的西巷子,近年来修了些高大街房,警察局制订的街牌便给改了个名字,叫染靛街。出染靛街西口向左,是一条很不像样的街,一多半是烂草房,一少半是偏偏倒倒的矮瓦房,住的是穷人,经营的是鸡毛店。这街更短,不过一两百步便是一道石拱小桥,街名叫凉水井,或许多年前有口井,现在没有了。过石拱桥向左,是劝业道近年才开办的农事试验场。其中很培植了些新品种的蔬菜花草,还有几头费了大事由外国运回做种的美利奴羊。以前还容许游人进去参观,近来换了场长,大加整顿,四周筑了土围墙,大门装上洋式厚木板门扉,门外砖柱上还威武地悬出两块虎头粉牌,写着碗口大的黑字:农场重地,闲人免进。从此,连左近的农民都不能进去,只有坐大轿的官员来,才喊得开门,一年当中官员们也难得来。过石拱桥稍稍向右弯出去,便是通到上川南、下川南去的大路。大路很是弯曲,绕过两个乱坟坡,一下就是无边无际的田亩。同时,一带红墙,墙内郁郁苍苍的丛林山一样耸立在眼面前的,便是武侯祠了。

        武侯祠只有在正月初三到初五这三天最热闹。城里游人几乎牵成线地从南门走来。溜溜马不驮米口袋了,被一些十几岁的穿新衣裳的小哥们用钱雇来骑着,拼命在土路上来往跑。马蹄把干土蹴蹋起来,就像一条丈把高的灰蒙蒙的悬空尘带,人、轿、叽咕车都在尘带下挤走。庙子里情形倒不这样混乱,有身份的官、绅、商、贾多半在大花园的游廊过厅上吃茶看山茶花。善男信女们是到处在向塑像磕头礼拜,尤其要向诸葛孔明求一匹签,希望得他一点暗示,看看今年行事的运气还好吗,姑娘们的婚姻大事如何,奶奶们的肚子里是不是一个贵子。有许愿的,也有还愿的,几十个道士的一年生活费,全靠诸葛先生的神机妙算。大殿下面甬道两边,是打闹年锣鼓的队伍集合地方,几乎每天总有几十伙队伍,有成年人组成的,但多数是小哥们组成,彼此斗着打,看谁的花样打得翻新,打得利落。小哥们的火气大,成年人的功夫再深也得让一手,不然就要打架,还得受听众的批评,说不懂规矩。娃儿们不管这些,总是一进山门,就向遍地里摆设的临时摊头跑去,吃了凉面,又吃豆花,应景的小春卷、炒花生、红甘蔗、牧马山的窖藏地瓜;吃了这样,又吃那样,还要掷骰子、转糖饼。有些娃儿玩一天,把挂挂钱使完了,还没进过二门。

        本来是昭烈庙,志书上是这么说的,山门的匾额是这么题的,正殿上的塑像也是刘备、关羽、张飞,两庑上塑的,不用说全是蜀汉时代有名的文臣武将,但凡看过的人,看一眼都认识;一句话说完,设如你的游踪只到正殿,你真不懂得明明是纪念刘备的昭烈庙,怎么会叫作武侯祠?但是你一转过正殿就知道了。后殿神龛内的庄严塑像是诸葛亮,花格殿门外面和楹柱上悬的联对所咏叹的是诸葛亮,殿内墙壁上嵌的若干块石碑当中,最为人所熟悉的,又有杜甫那首“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的七言律诗,凭这首诗,就确定了这里不是昭烈庙而是诸葛亮的祠堂。话虽如此,但东边墙外一个大坟包仍然是刘备的坟墓惠陵,而诸葛亮的坟墓,到底还远在陕西沔县的定军山中。

        武侯祠的庙宇和林盘,同北门外的昭觉寺比起来,小多了;就连北门内的文殊院,也远远不如。可是它的结构布置,又另具一种风格:一进二门,笔端一条又宽又高的、用砖石砌起的甬道,配着崇宏的正殿,配着宽敞的两庑,配着甬道两边地坝内若干株大柏树,那气象就给人一种又潇洒又肃穆的感觉;转过正殿,几步石阶下去,通过一道不长的引廊,便是更雄伟更庄严的后殿;殿的两隅是飞檐流丹的钟鼓楼;引廊之西,隔一块院坝和几株大树,是一排一明两暗的船房,靠西的飞栏椅外,是一片不大不小、有暗沟与外面小溪相通的荷花池;绕池是游廊,是水榭,是不能登临的琴阁,是用作覆盖大石碑的小轩;隔池塘与船房正对的土墙上,有一道小门,过去可以通到惠陵的小寝殿,不必绕过道士的仓房再由正门进去。就这一片占地不多的去处,由于高高低低几步石阶,由于曲曲折折几道回栏,由于疏疏朗朗几丛花木和那高峻谨严的殿角檐牙掩映起来,不管你是何等样人,一到这里,都愿意在船房上摆设着的老式八仙方桌跟前坐下来,喝一碗道士卖给你的毛茶,而不愿再到南头的大花园去了。

        但是楚用来到船房一看,巧得很,所有方桌都被人占了;还不像是吃一碗茶便走的普通游人,而是安了心来乘凉、来消闲的一班上了年纪的生意人和手艺人;多披着布汗衣,叼着叶子烟杆,有打纸牌的,有下象棋的,也有带着活路在那里做的。人不少,却不像一般茶铺那么闹嚷,摆龙门阵的人都轻言细语。

        今天是黄太太请女客,连她娘家的姊妹,足有两桌。楚用很高兴,从早起来,帮着大家收拾这,收拾那,连假山洞里的青苔都用花刀刮得一干二净,生怕哪个小脚女客不谨慎会滑跌。他极力想在女客跟前逞出一点能耐,并不是对女客有什么希冀,他知道今天来的女客有葛太太,有郝太太,还有某些不常听说的太太,当然也有小姐,有葛小姐,有郝家二小姐,年龄较大的,据说是表婶的待字闺中的妹妹龙三小姐。他这样殷勤,只是想表示一下,但凡是表婶的事情,他都有兴趣罢了。

        将近正午时候,厨子的酒席担子已进了门,两个娃儿和表婶都换了新衣裳,表婶甚至系上了绣花裙。他洗了手,正含着纸烟在房里换衣服。一件细白麻布长衫已从衣箱里取出,表婶恰好笑吟吟地走到房门边来。

        “今天在哪儿去耍一天呢?”

        “到哪里去耍?”他很不了然这句问话的意思。

        “哦!你还不晓得成都规矩。请女客是不请男客作陪的,除非是自己家里的小辈子,那才不用告回避,你看,连你表叔今天都不回来了。”

        “表婶,你为啥不早点告诉我呢?”他装得毫不在意地把细白麻布衫仍然放回箱里,从衣钩上抓下蓝洋布长衫,朝肩头一披。

        “我默倒你晓得哩。你到底打算往哪儿去?”黄太太是很关心的样子。

        “今天王文炳他们本来约我去逛草堂寺的乐群公园。”他沉吟了一下,只好这样撒谎说,“那么,我就老实晏点回来。”

        “为啥要晏点回来呢?女客们就作兴打牌,也散得早,二更以前便走完了。”黄太太敏锐的服光把他看了几眼后,又向他解释,“我本来要留你在家的。一想,于你还是不方便。因为小客厅要摆牌桌子,难道把你像闺女样在房里关一天吗?外面大花厅倒隔得开,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也没有意思。”

        她又笑着说:“真是哟!现在处处都在闹开通,闹男女平等。我看在学堂里,在街上,在少城公园,倒差不多。戏园子里还分得那么严,我们这些人家更不行。要是对老规矩差一点儿,大家的怪话就说开了。光我一个人倒不怕,就只你表叔嘛,口头只管说得好,偏他的顾虑就多。”

        楚用虽然心里不高兴,也不得不顺着她的话头说道:“老规矩该遵守。多谢表婶替我想得周到。其实叫我和那些人生面不熟的女客过一天,我还搞不惯哩!”

        他离开黄家,并没去找王文炳,这时节,你知道他在哪里?逛乐群公园只是一句应付的话。那么,找谁去哟?他在成都只有这几个有往来的同学。除了黄家,更无亲戚,也没有别的朋友。成都这么大个城市,二十多万人口,这时,在他心目中好像比他故乡还狭小,还寂寞。他顶着火红太阳,信步在街上走着时,真有点失悔。他为啥不伙着同学们同乡们去争路?去搞同志会?就说搞这些没意思,他又为啥不回家去,同姐姐妹妹弟弟摆谈摆谈学堂生活和成都的一些新闻,并且看望一下妈妈爸爸好不好?为啥要借故住在黄家?住在黄家,又有什么好处?

        “什么好处?难道真像彭家骐所讥诮的:吃得好,住得好,又有人服侍,又可睡懒觉吗?唉!这太小看人了!那么,为啥子?使人留恋的到底是啥?”

        他再朝心底下一搜索,不由很烦躁地红起脸来,把头连连摇了几下:“不见得就为了这坏想头?这是天理人情国法都不容许的坏想头呀!怎能让它作为理由?而且你只看她今天说话:老规矩不能差一点儿的。连请客的老规矩都差不得一点儿,还怕人家说怪话,哪还能说到其他上面?……唉!这样的话,为啥不早些天说哩?偏要那样有意无意地逗人,真可恶!……还是回家的好,眼不看,心不烦。对!回家!绝对回家!明天就走!”

        脚一跺,把心思收住,抬头看去:“啊!怎么走到满城来了!”

        满城里只有一个去处,就是少城公园。去过好多回了,没什么意思。别一些胡同倒真正幽雅清凉,但你能脚不停趾地走一个整下午吗?那么,看大戏,看灯影,时候又不对头。怎么混这无聊的半天哩?不如老实到乐群公园去跑一趟。记得那还在刚刚完工时候,曾同罗鸡公他们去过。百把亩稻田当中挖一个大泥塘,大半塘浑水,挖塘的泥土高高低低堆了一地,说是假山,连一根青草都没有,比保子山的乱坟堆还难看;也种了些花树竹子,都还没定根;站在池心亭上四面一瞭望,除三几处油漆得大红大绿的木架泥壁房子外,其余就是新筑的黄土墙了。那时觉得连少城公园尚远远不如,现在又过几个月,或许有点不同了。管他的,为了找个清静地方散淡散淡,跑去喝碗茶,也对。

        出了南门,已经向柳阴街走去。红火大太阳从薄薄的伞衣上烘下来,烘得满头是汗,背心上拖着一条粗发辫,更热。忽然一计较:恁热天气,何犯着朝乐群公园跑!这里到青羊宫足有四里多,过去还有三里上下,来回跑十多里,只为了吃碗茶,还要多花二十个钱的公园门票,那不如就到青羊宫、二仙庵这些地方去坐坐罢了。但一下又想到更近的武侯祠。那也是不常去的地方,虽然每年来省回新津都要打从它山门外经过。它的荷花池里,也和杜甫草堂的荷花池里一样,有大红鱼,有大乌龟。一下又想到成都儿的一句俏皮话,又叫作连把子话:“到武侯祠草堂寺去看乌龟吃茶。”这可以顿一顿,把看乌龟念成一句,吃茶念成一句,自然没什么坏意思,如其一气念下去,那意思就变成吃茶的是乌龟。“哈哈!成都儿就是有这些鬼聪明!”

        但他来到船房却没有空桌子。有一张桌上只坐了两个手艺人,都戴着牛角边老光眼镜在做活路,有两方空着,本可以镶着坐一下。他又不愿意。遂朝水榭那畔走去,口里一面叽咕:“今天时辰不利吧?跑了这么多路,连碗茶都弄不到口。好吧,老子就不吃!”

        走出水榭,跨进那道便门,两面矮土墙,中间闪出一条五尺来宽、弯环如半月的土道。两面墙外的慈竹全有几丈高,竹梢交合拢来,成了一个绵长的竹洞。仰头望不见天空,火红太阳被浓密竹叶挡着,仅能从不多一些缝隙间筛下不多一些活动光点。许多竹叶还映成一种像翠玉似的模样,连空气几乎都染绿了。

        景色异样,还非常凉快。没有风,飘拂到身上、脸上、鼻端上来的,是一阵阵清气。

        “想不到有这么一个好地方。看来,今天的时辰还是不算坏。”

        其实还是坏。他才站了不到两分钟,本想把两边自粉墙面上着一些游人们用墨、用桴炭、用土红、甚至用碎瓦尖胡乱涂抹出来的什么诗呀词呀,以及古古怪怪的图呀画呀之类细看一番,还不曾看出名堂,顿时觉得手腕、手指、耳朵、脸颊、项脖,凡是暴露在外面的肌肤,一下奇痒奇痛起来。啊!才是被成团的蠛蚊袭击了!也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这样一个好地方没有人来布席睡觉,甚至没人来坐?

        用伞来驱逐,不行;用蒲扇来驱逐,好一点,但是顾得东就顾不到西。弄得楚用毛焦火辣,遂抓起长衫,抖开来向四面八方扑打去,果然有效。不过不能停手,一停手,那成团的小东西又围攻上来。这是一场战争。楚用越是应战,越是沉不住气,后来竟像发狂似的,一面挥舞着长衫,一面用脚踵向后退走,以军事术语说,叫作背进,其实就是败下阵来。

        “你们看哟!那是做啥的?……嘻嘻!……哈哈!……”是几个女子的声音。

        楚用一转面,恰对着三个脑后拖着短发辫,额前打着长刘海,身上穿着白洋纱衫子的年轻女子,都看着他在笑。他登时觉得两耳发烧,慌慌张张四面一看,原来已背进到惠陵前面那间很像过厅的小寝殿的石阶跟前。要是不经人一喊,再半步,就会栽倒在甬道上。

        楚用低下头去,很腆腼地拖着长衫,正待转身,忽又一个年轻小伙子过来喊道:“原来是楚襄王!为啥走路都不好生点,又在退,又在舞。”

        才是小胖子林同九。漂漂亮亮地穿了件湖色春罗长衫,脚下是雪白洋袜子,花缎下路鞋。相形之下,自己越发像个乡巴佬。匆匆打个招呼,还是要走。

        小胖子笑道:“何必走呢?既然幸会,我就给你们介绍一下好啦。来来来,这一位是范淑娟女士……”

        楚用手脚无所措的,脸又通红了。对着那个约莫十八九岁、在三个女子当中身材算是顶高的范淑娟,真不晓得该怎么行礼,是作揖,还是鞠躬呢?

        好像故意要窘他似的,小胖子咯咯地笑道:“楚襄王向来绷他开通,绷他见过阵仗,为啥不和范女士行个新式礼,拉一拉手?……嗨!告诉你,范女士是懿行女子学堂的学生,和舍妹、舍表妹同学。不特文明开通,国文也很好,是她们学堂里出色的高才生。”

        范淑娟真了不起,脸上没一点羞涩样子,还嘻开一张微嫌上唇过短的嘴,把粉红色的牙龈全露出来,向着比她几乎高到半个头的楚用说道:“二天送几篇国文来,帮我指点指点。我晓得你们贵学堂的国文程度都高。”

        林同九向楚用把眼睛一挤道:“看人家多大方!楚襄王,你又拿啥来向人家求教呢?”

        接着又介绍了他的妹妹林同英。说是才满十六岁,真不像。胖胖壮壮的,一张圆脸,细眉小眼,和她哥哥一模一样。矮一些,白一些,也爱笑,没有范淑娟大方。他哥介绍时,羞得把脸藏在她表姐杜暖云的背后。等到楚用向杜暖云深深低下头去,才又伸出眼睛来看她哥哥的这个同学。

        在最初一阵拘束后,到底因为有了和表婶相处半年的经验,楚用才消失了从前那种在女人跟前过分的羞怯;渐渐稳住心神,来回答林同九的问话:“唉!我就是还没回新津去哩!也要回去了。不是明天,定是后天。……没有的事!老实说,不是我不热心爱国,因为……怎么说哩?……我在同志会确实写过名字,但没有担任啥子职务。当然,我就不像王文炳那么热心了。……王文炳吗?他担任啥职务我一直不清楚,他自己说很忙,好像总务部也有他,文牍部也有他,讲演部也有他,交涉部也有他,大概是他自己说的能者多劳吧!你是不是要找他?”

        “我才不找他哩!一个多月的暑假,已经过了一多半的时间,简直没有伸伸抖抖地耍上两天,还去找些无干得失的事情来打麻烦吗?”

        楚用不由笑道:“这话幸而在我跟前说……”

        “就在王文炳他们跟前,我一样要说,顶多骂我是凉血动物罢了。其实,据我看,光在会场上喊一阵反对,未见得就能保得住路权。盛宣怀既得了摄政王的宠信,又有洋人撑腰,只一些四川耗子躲在洞里叫唤,你吓得倒他吗?我屁都不信!”

        楚用对这回风潮的见解,本和林同九差不多。但是经林同九这样毫无忌讳地说出,他又觉得不对。正想找理由驳他两句,偏偏那个范淑娟好像故意似的,把悬在殿柱上一副黑漆金字木刻抱联,朗朗地念道:“一坯土,尚巍然!问他铜雀荒台,何处是漳河疑冢?三足鼎,今安在?对此石麟古道,令人想汉代官仪!……”不但念,还喊着小胖子问道,“同九哥,这真是崇实撰的楹联吗?你说好不好?”

        “岂止我一个说好,许多大名公都作过定评的。自然不是崇将军撰的,谁也知道是他的幕友,江南名士顾复初顾子远,又号道穆,又号潜叟代笔的。你莫光欣赏联语,你再看看这笔字,写得何等好法。”

        原来林同九家虽也和范淑娟家一样,开着一间不大不小的绸缎铺,他父亲却是一个累举不第的老秀才,对写字、作画、撞诗钟、打灯谜、撰对联这些小道,都很精通;并且又熟悉成都掌故,尤其成都三学中的掌故;平日在家,酒后茶余滔滔不绝的,就是这些,他的儿女们耳濡目染,说到这些上头,并不外行。

        “同九哥这样凑合对文作得好,到底好处在哪里哟?”

        “楚襄王,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人家问的是你。”

        “叫范女士自家说,问的是哪个,是你,还是我?虽说提着我的名字,用意却在考你,这叫作声东击西。”

        大家都笑了。

        范淑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同九哥就是这张利口讨厌!不管生人熟人,总爱说笑。说真话,我硬是在问你。”

        林同英接着说道:“哥哥晓得的。他前天帮爸爸抄集成都名胜楹联,每一副对子的典故,爸爸都有注解,还跟他讲过哩。”

        杜暧云比林同英大三岁,有她胖,有她白,也有她那么矮。当下也说:“我就不曾听见姑爹讲过这副对子,所以九表哥才着雷打慌了朝树子上支!”

        又是一阵笑。

        林同九把发辫上搭的丝绦子从腋下拉过来,在手指上甩着圆圈道:“尽在这儿斗嘴,没得意思,吃茶去吧。”

        楚用道:“船房里的方桌都遭人占了。我才从那里走来不多久。”

        “真是天生乡巴佬说的话!到武侯祠来吃茶,还到那些卖茶地方去受挤花钱吗?”

        “那你有啥子办法吗?”

        “自然有的!找着当家道士,打个招呼。他自然而然会把我们请到大花园里的抱膝独吟轩,恭而敬之泡上顶好的青城茅亭茶请我们喝,摆出专门用香油做的素点心请我们吃。体息吃喝够了,把嘴一抹就走,分文不花,才算角色。”

        又是他妹妹把秘密揭穿了,说:“是呀!这里的当家道士会写字,时常到我们家去和爸爸研究,爸爸也时常拿笔、拿墨、拿纸送他。上月还送过他一部啥子帖,说是中华书局才影印出来的。所以哥哥认得他。我们来了,他要招待的。”

        林同九笑了起来道:“这个鬼丫头,专门抽我的底火!以后再不带你出来了!”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堂屋后间格外接出一段檐口,把浅浅半间房子变成一间宽绰光亮的倒座厅——完全按照郝达三家那个格式改建,而格外多装了两垛花格玻璃窗的饭厅,平常吃饭方桌上菜饭都已齐备,黄澜生一家正待举箸时候,菊花才回来说:“楚表少爷说,他不吃饭。脑壳痛,还要多睡一会儿。”

        黄家同郝家一样也是那个老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万不得已在吃饭时候必要开腔的话,那也只是说些风花雪月无干得失的事情。所以到大家都快吃完了,黄澜生一面喝汤,才一面说道:“子才近两天像有什么心事吧?夜间摆起龙门阵来,很少搭白;消夜时,吃酒也不起劲。昨夜我留心看了看他的神态,颇有些郁郁。太太,你觉得不?”

        黄太太只点了点头,等两个孩子下了桌子,由何嫂带往耳房去洗脸,自己也漱了口,接过菊花绞好的热水洗面巾,擦着嘴唇和手指时,才又说:“怎不觉得?还待你问吗?”

        “那么,为了啥子?”

        “想必是在这里住厌烦了,想家。”

        “想家?回去就是啰!并不是我们要挽留,是他自己害怕牵涉到同志会去,才托词不走的。”

        “那我就不晓得了。我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虫。”

        “你该问问他。”

        “人家自己不说,我怎好问?”

        黄澜生也洗过脸,站起来,跟着太太走进卧房的后间。这是太太梳洗打扮和偶尔拈针穿线做活路的地方。老爷有时也放着书房不起坐,而到这里来同两个娃儿作戏玩。现在是太太坐在梳洗台子跟前的大理石面方凳上,老爷坐在对面不远一张有扶手的太师椅上,各抱一只广东制造的鲨鱼壳黄铜水烟袋,专心致志抽着饭后消食水烟。

        最后,还是老爷吹了烟蒂,旋用铜夹子挟烟丝旋说:“我说,太太,你还是该问个明白。子才固然是二十一二岁人,不比小孩,但他毕竟是亲戚,又是晚辈。既然住在我们家,我们就有照管之责。万一有个三病两痛,我们怎么向他娘老子交代呢?”

        黄太太笑着,把包在口里的浓浓一股青白色烟子直向老爷脸上喷去道:“你这个人呀,说你老好!你真老好!精精壮壮的一个小伙儿,几天不舒服,也不会就倒床。何况人家害的还只是心病。心病须将心药医。我早已清楚了,用不着再问。”

        “心病?是什么心病?”黄澜生眨着眼睛问道。

        “那就老实告诉你,人家怄了我的气了!”黄太太还抿着嘴皮一笑。

        “!这是怎么闹起的?我看你待他并不错,客客气气,亲亲热热,还有啥子气可怄?”

        “你不晓得,原来我请女客那天……”

        黄太太把那天情形大约说了一遍,然后道:“我看他走得很强勉。本来叫他早点回来,我还特为他留了两样菜,意思就是要安慰他一下,再细细给他讲一讲成都的风气,有些地方就是那么闭塞;岂但他们外州县人想不通,连我也还不舒服。可是你看见的,那一夜他就没回来。第二天下午,你快下局子了,他才回来。就从那时起,马起一张脸,蹙起一双眉头,不问他,没一句话交代;问着他,也吞吞吐吐地只说在一个同学家里耍。拿那天以前比起来,简直变成两个人。说真话,以前,子才多巴适我的,样子也至诚,就不说是我的儿子,也真像是个同胞共乳的亲弟弟。现在哩,离皮离骨的。有你在跟前还好,到底有说有笑。如其他回来早点,只我一个人时,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特特找着我说这样讲那样了。就是我到小客厅找着他,他也有心躲我,不是人躲着不见我,是同我对着面,也把眼睛看到别的地方。这样子,不是怄了我的气,故意摆脸子给我看,还有啥呢?你叫我问他。你想想,我又咋好问呢?难道叫我给他磕头赔礼,讨他的喜欢不成?哼!也太过分了吧!不管怎样,我总之是长亲啊!”

        黄澜生还眨着眼睛想了一会,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太太,我看你用心太专,这一箭不免射冒了靶了。你颠过来想一下嘛,如其子才果真怄了你的气,他为啥不趁此回家呢?他为啥要留在这里同你赌气?他也不犯着要摆脸子来得罪你。我看子才这人,还不那么糊涂。就说夜里摆龙门阵、消夜时,他对你仍旧恭敬而亲切,你说他怎么怎么不对,那是你心有成见的缘故,也是新学家说的戴上了颜色眼镜,所视便无正色了。我说他有心事,是在他不经意时候,从他眉宇神态中看出来的。你说他不拿眼睛看你,依我揣测,并不是他对你有何不了然,而是他有什么不可告人地方,怕你从他眼睛里看出来……”

        “嘻嘻!……哈哈!我就这么能干!那我可以改行看相了!”

        “你不信吗?孟子说过,‘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我在发审局当过差事,有过历练,真的,一个人做了坏事,最瞒不过人的就是眼睛。”

        太太又一口烟喷在老爷脸上,笑道:“你看看我的眼睛。做过坏事没有?”

        “嗨!你就是这样打岔我的话!……你做了坏事,用不着看你眼睛,从你嘴巴里就晓得了。……好了,好了,我们说正经话吧。你说子才几乎天天都在他同学家里玩耍,甚至一夜不归。你可曾问过他同学姓什么?家里是做什么的?有老人没有?以前并无来往,而今为何一下来往得这样亲密?而且还不是来往,是往而不来。我疑心子才所说的同学,是不是确有其人?纵令真有这么一个同学,该不会闹些啥子不可告人的外务吧?太太,你看我这一箭该不会也冒过了靶了吧?”

        黄太太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从她低头吃烟的样子看来,知道她承认了老爷的箭是射中了靶,说不定还射中靶上的红心哩。

        黄澜生更有劲地说道:“二十一二岁的小伙子,又无人情世故,正好务外时候。如其同学们都能像王文炳那样正派子弟,那又好啰。学堂里是良莠不齐的,有好人,就有坏人,有正人君子,就有下流痞子,甚至还有谋反叛逆的革命党人。革命党现在各学堂都没有了,丁未年那一次,算是连根拔尽,倒不去管他。可虑的,便是那些下流痞子。这类东西一沾染上手,嫖、赌、嚼、摇、鸦片烟,哪一件不可把人拉下浑水?嚼、摇、鸦片烟为患还小,并且可以防范,可以戒除。唯有嫖、赌这两样,那就贻害无穷。子才如其不住在我们家,我们用不着操心,成龙成蛇是他楚家的子弟。不过既住在我们家里,我们就应该照管了,你说对不对?”

        “你也未免过虑。”太太还有点信不过的意思,“就说嫖、赌,没有钱,行不行呢?子才就是没有多余的钱。我还问过他要不要钱,他说不要。看起来,那两件事,嗯!只怕未必?”

        “不能这样说。你不知道天地间偏有这种人,他安心勾引人家子弟下水之先,并不要你拿出多少现钱,等你钻进圈套着了迷的时候,然后扎实整你一下,不把人整得血流不止,不松手的。这叫先撒窝子后钩鱼。坏人的手段狠毒不过的。”

        “你是过来人,无怪这样清楚!”太太又开起玩笑来了。

        罗升在倒座厅门外咳嗽了一声。

        “什么事?”

        “局上有人来说,饶大人今天要到局,请老爷即刻去。”

        “好吧,叫大班提轿子伺候。”

        菊花不等呼唤,已将官靴提来,顺手把水烟袋收了去,连洗脸铜盆,连洋葛巾一齐递与罗升。

        太太亲自服侍老爷穿铁线纱马褂时,说:“你不是说饶凤藻要调了吗?为啥还又下局子来?”

        “调是准调,听说调督辕民政科参事。这是一个新设的幕僚差事,权很大。今天下局,一定是来检点移交事宜的。”

        “他走了,下一个总办是哪个?”

        “还没消息。候补道这么多,总有一个来的。”

        “你的差事该不会脱吧?”

        “很难说。目前州县班子的候补人员一大群,像我这样有产业,不愁吃饭、穿衣、住房子的,并不多,看我几年来差事没脱过手,有几个不眼红?现在头脑更换,正是机会,钻营的自然有人,不过我倒不恋栈。一则月间几十两银子的薪水真不够我应酬开销;二则葛寰中已经在替我搞干,一任经征局长下来,是很可观的。仅只一点,听说成都府属十六州县的局子,早已人满为患,腿肚子都大,比如唐豫桐这样的人就很多,我挤不赢。葛寰中说,越是偏远地方,越容易,像酉阳、秀山……”

        “算了吧,莫再说了。酉、秀、黔、彭都在山垭垭里,那么远,去充军倒好!”

        “自然啰!酉、秀、黔、彭太远一点。葛寰中说,也不是我辈去的地方。听他口气,下川南和小川北都只几百里路程,不算远也不算近的州县,或者可以。”

        黄太太仍然摇着头道:“就有三天路程,我还是不跟你走的,我从没出过门。不过我晓得,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我不像大姐,甘愿当丈夫的烟荷包,连贵州省那样远的地方,也不怕辛苦,跟着丈夫爬山涉水。我就不相信,当婆娘的难道当真就一年半载离不开男人了吗?总之,话说在前,不管你将来的局长在哪一县去当,近也好,远也好,我一定留在成都,替你照顾门户,管教儿女的。我决计不走!”

        黄澜生笑道:“局长还在未定之天,太太先就辞差不干。这官,还有啥做头!好吧,等我再去同葛寰中从长计较一下。”

        黄澜生走后,振邦也由何嫂送往同街一家私塾上学去了。婉姑在耳房里,由菊花伴着,拿几块碎绸子学着给洋娃娃做衣裳。

        黄太太照着镜子,略为收拾。心里一面想着,老爷果真当了局长,譬如地方并不远,就在下川南的嘉定府那几县,一水之便,上路并不坐轿,并不早行夜宿,而且一路上又可观山玩水,雇一个好手艺厨子随着,还可做鲜鱼吃,这又走不走呢?但是举眼把房间内外一看,陈设得这么整齐,收拾得这么漂亮,叫把这些丢了,到一个陌生地方,别说起居行动没有家里方便舒适,就平常要找个熟人摆谈下子,也不容易呀!作客的苦况,她大姐说得多了。何况要丢下这所公馆走开,心里也不好受!一下,又想到楚用。适才老爷揣测的那些,自己确乎没有想到。这小伙子虽然不像一些世家子弟聪俊,可也不像一些世家子弟轻浮。乡下人也有乡下人的可取处,那就是诚恳朴实。半年来,这小伙子常在身边周旋,仔细想一想,还找不出什么大毛病。如其真像老爷所料,被下流痞子勾引下水,未免可惜了。老爷只叫问清楚,没说到问清楚之后如何办。想来,也只是切实告诫一番,把他送回新津罢了。但这也不是办法呀!送回新津,难道就不要他再来进学堂了吗?难道从此就不许他再到这里来走动了吗?都办不到的!告诫哩,要是迷了窍的人,哪怕你就口里说得流血,他也只会当成苋菜水。那么,怎办?黄太太因而想起她那个死去的哥哥。听母亲说起来,也是在十九二十岁时,在外面胡乱嫖赌,简直没法管得住,后来由孙雅堂孙大哥做主,把嫂嫂接过门来,果然一下子就拴住了野心,就归了正。看起来,还是该对症发药啊!但是这药呢?

        “三妹子今年不是已经二十二岁了!比子才大几个月,也算相当。把她说给子才,他家没有话说,去年他老子便曾拜托过我们;妈也不会有话说的,只要我作了硬保;就只澜生这个人有点迂执,一定会说行辈不同,怎好匹配?其实亲戚已经是瓜葛亲了,就在亲戚中间,这样的例并不少,孙大哥的堂嫂,清起来还高两辈哩!”

        黄太太想到这里,很是得意。再把楚用和他的三妹混同着一思考,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对新夫妇。男的好像略为有点傻气,女的是一脸的狡猾样子。“女的强点,男的正该弱点,这才配合得起。大姐懦弱,正好配一个精明强悍的孙大哥……”

        她决定去找这个小伙子。假使黄澜生所料不差,她当然要照她设想的去做。即令黄澜生料错了的话,她也要把这头亲事提说出来。为啥子?“为了把这小伙子拴住!”

        小客厅里阒无人影。再朝通客房的门上一看,天蓝哔叽门帘纹风不动地垂着。

        “咦!还在睡!这小伙儿莫非当真病了?”

        把门帘撩起,花格子门扉原来大开着,房里也没人。床上的蚊帐门已经高高地分挂在帐钩上;猩猩红呢面夹铺盖已折叠整齐,摆在凉席上。再看衣钩上挂着的长衫和洋伞都不在。显然人起来后,并非上茅房或到后院去洗脸漱口,而确实上街走了。

        黄太太赶快走进房间,再把放在后窗台下,也就是放在单人架子床旁边的条桌一看,果然,经常和人在一处的钱包、纸烟、洋火,俱已无踪无影。桌上地上到处都是纸烟灰、纸烟头、洋火梗。

        一下就生了气,黄太太不由大声喊了出来:“嗨!真是哟!也太自由自在了!我这儿是客栈吗?就是客栈咧,出去进来也该给掌柜娘打个招呼呀!……”

        恰恰何嫂回来,拿着扫帚、鸡毛掸帚、小水桶和抹布走到小客厅,一面挂门帘,一面应声说道:“那倒莫怪人家楚表少爷!我头一道进来收灯盏时候,人家刚起来。才穿鞋,就问表婶呢?我说正在吃饭,你去还赶得上。人家说,昨夜不晓得啥缘故,老半晚睡不着,清早一睡,就头痛,胃口上也有点翻,不想吃饭。劳烦我跟表婶表叔说一声,他剃头发去了。说是老毛病,在学堂里总是找剃头匠通通头发,再周身搬打下子就好了。是我进去忘记说了,跟手你们吃完饭,我又去经佑两个小人子,一直就没记起人家说的话。人家原本打了招呼的,只怪我没有替人家传到。”

        何嫂旋打扫旋说,黄太太也便旋听旋气散。到末了,何嫂快要打扫完毕,黄太太才笑着说:“像你这样旋说旋忘的记性,以后还不知要误多少事哩!幸而这里只我们两个人,楚表少爷该不晓得我在骂他吧?不过也难说,你们这些人的嘴!……”

        “好啊!太太,你莫一竿子把人打尽了!我就不是那种吊起下巴乱说话的人!我帮了十几二十年的人,连到你这里,算是帮过七家了,我从没有遭主人家说过我口不稳,爱翻是非。就因为我晓得人家说话,哪里没有一点轻重,有的说得,有的说不得。太太,像菊花和灶房里老张这两个人,你倒要留心。张大爷呢,越老越糊涂,平时嘴喳喳的,听见啥子,就说啥子,凭你再骂他,也更改不了。菊花呢,也学得一张寡嘴,有的说,没的道,好比那天……”

        黄太太连忙止住她的话头说:“我晓得了,不要你再来指教我。打扫完了,快点去把衣裳洗起来吧!”

        看着何嫂放下门帘走后,黄太太才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好人!就只她的嘴最不稳,就只她最爱翻是非,得亏我晓得她的脾气……这是啥?”

        黄太太正待转身,忽然看见枕头角下塞了一件东西。她不禁伸手拉出来一看,一张大白纸包成一个扁平的纸包,皱得像老太婆的脸。大概包好了又打开,打开了又包好的次数过多,同时又经枕头压过的缘故。纸包不大,并且是软的,一面寻思:“是啥子好东西包在里面?”一面就放在桌上去拆。没粘糨糊,很容易拆,只是拆一层纸,又一层纸,外面是白对方纸,里面是白洋纸,是蜡光纸,是花纸。最后显示出来包在里面的,并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才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抽纱编花白洋纱手巾。

        黄太太起初还只是笑了笑,心想:“好傻哟!一张手巾嘛!也值得这么珍重!”但是展开一看,心里就犯起疑来。原来是一张女人用的小手巾,并且不是新的,甚至还染有几团红色,很像是嘴唇上的胭脂。

        “噢!这小伙儿硬是有了外务啦!这不是那些啥子坏女人、烂婆娘送的。难道还……”

        说不下去了,并且立刻感到脸颊上顿然有点发烧。同时不自觉地把右手手背堵在口上,好像要把刚才低声骂出的那些不好听的字眼给挡回喉咙里去似的。因为她看见手巾角上有一小朵用蓝丝线扎的兰花。这是她的手巾呀!兰是她的名字。她姊妹三人,大姐叫梅君,她行二叫兰君,三妹叫竹君,因此她们的用动东西,从手巾到裹脚布,都用各人名字打下记号:一朵梅花,一朵兰花,一片竹叶。这已成了习惯。

        再下细一看,并且记起了这手巾是七八天以前才失落的。那天,是楚用特特邀约她到悦来戏园看京戏。演戏当中,楚用在男宾堂座内写了一张字条,叫服务的幼童送到女宾楼座上给她。蚕豆大的楷字,写得一笔不苟:请她不要吃点心,散戏后他在梓潼桥西街女宾出口处等她,一同到劝业场前场门口去吃水饺。因为她从楼栏边向着楚用微笑点头,表示同意,还引起堂座中好多男宾的注目;并引起服务女宾的一个老妈子的误会,故意来献殷勤,问她要不要给楚用送个纪念东西去;甚至引经据典地讲出某知府大人的姨太太、某知县大老爷的小姐、某女学堂的几个女学生都是在这里搭上了男朋友,都是她同某一个幼童传书递柬送纪念品的。黄太太当时又好气又好笑,还故意给那老妈子开个玩笑,凑着她耳朵说:“那个小伙儿早就是我的朋友了,我们的交情正酽哩!等我耍厌烦了,二天要另找新朋友时,再请你拉皮条,只要服侍得这些太太们喜欢,锭把银子的赏号不在乎的!”还逗得那坏东西连屁股上都是笑。吃水饺时候,她曾悄悄地把这故事告诉过楚用。他笑得满脸通红。现在回想起来,这手巾就是那时掉的。“那几团红颜色,有点油渍,不是从我嘴上揩下的红油吗?”

        她一扭腰身就在床边上坐下来,把手巾握在手上想道:“一条脏手巾,偷了来不为出奇,还像宝贝样用这些好纸包着,塞在枕头底下,这是啥子意思?”

        这是黄太太自己欺骗自己的想法!难道她真果不晓得楚用怀的是啥子意思吗?这,也有她的理由。她从自己的经验,从许多大小传子书上所讲,她认定女人从十四岁到二十岁,算是一朵花,这时节,才应该风流放荡,才应该得到男子的迷恋,和享受男子的奉承。过此到二十八岁,算是花已盛开,只有一些狂蜂浪蝶,偶来照顾,如其女人本身还存什么妄念,那就该鄙薄了。二十八岁以后,更不必说,没有出嫁的,称为老姑娘,不但嫁人无望,就想胡行乱为,除了老头子外谁还愿意招揽?嫁了人的,大家都称为子孙婆婆,换句话说,只应该给丈夫生男育女,管理家务,平平静静、本本分分做一个内助。当了贤内助而尚要像二十岁以前那样来荒唐,这岂止要招人议论,自己想起来也会害臊的啊。

        黄太太今年将近三十岁,已经当了十年的官太太,有儿有女,在乡党和同寅中间,谁不恭维她是一个又能干又正派的女人?她仗恃这一点,有时便不免有些不羁地方,别人以为她在卖弄什么,其实她是出于无心。比如在悦来戏园那段故事,她为什么要告诉楚用?只不过以为是谈笑资料,只不过要证实老绅士们訾议成都风俗败坏,由于周孝怀之开办娼厂唱场确乎不是冤枉他的话。她那天不但告诉了楚用,还告诉过黄澜生。黄澜生听后倒一笑置之,并不认为稀奇;楚用这个年轻小伙子,却花了心,动了邪念,居然把她使用过的手巾偷来当宝贝!

        “这小伙儿真是一个没有开过眼的乡巴佬儿,连我这个老娘子也看上了。唉!早晓得这样,那天实在不该把那笑话告诉他。说不定这乡巴佬儿还以为我心里已经有了他,故意捏造一番话来逗他哩。”

        既然形迹已露,这事怎么下台哟?

        黄太太反反复复想了好一会儿,不理会是不行的,闹开来也不好,严厉地责备一顿吧,会伤人家的心。不管怎样,人家总归是好心肠。若是不教训几句,又不免宽纵了他。只有这样:轻言细语来讲道理,又要把人家说得心服口服,又不要伤人家的感情,何况“还要替三妹子撮合哩!……噢!太难了!莫非这一回又是命中注定的?”

        黄太太猛一抬头,糟糕!这个该挨板子的小伙子不知什么时候,竟自轻手轻脚地溜了进来。洋布长衫已经脱下,提在手上,头发果然剃得光光生生,发辫也梳得油光水滑。但是青春焕发的脸上,却红一块,白一块,牙巴咬着,额上青筋暴起,从眼里流露出来的,更是一种又羞愧、又恐惧、又惊惶、又粗暴的复杂神情。显然他已看见她手上握着的东西了。他这样子,要出事!是的,要出事的!……

        

        字示用儿知悉,光阴迅速,日月如梭,放假以来,不觉二旬有余。我与汝母汝姐,汝妹汝弟,天天望汝回来,家庭聚首,吾儿然何留恋锦城,乐而忘返?日前有吴凤梧管带来县,带回汝之安禀,始知汝已移住黄表叔府上,我与汝母方才放心;并知汝加入保路同志会,为国为川,我极高兴。现在县中亦已成立同志会,大家公举我为文牍部长,汝之外公也慨然出山,担任会长。有许多要事,因汝在省熟知,极想与汝商量,兹特写信催汝火速回县一行,不得迟延!若汝三日不回,我只好来省……

        楚用眉头打着结,把刚由邮差送到的一封家信念与表婶听后,便走到美人榻前,紧紧挨着黄太太坐下。同时把两张土纸信笺向她膝头上一摊道:“你看,糟不糟糕,偏这时候催我回去!”

        黄太太把头一扭,恰好和他面对面地对着。眼睛眯成了缝,嘴唇微微翘起,在唇角上挂出一种又高兴又狡猾的笑意。说道:“我看,并没啥子糟糕的。叫你回去,就回去好了。说起来,原应该早些回去嘛,哪个叫你赖在这里,舍不得走?”

        “就是舍不得你!”

        “舍不得?你能跟我一辈子吗?莫再说那些傻话。好儿子,你娘是历练过来的,这些傻话听得多了。你是才出林的笋子,嫩得很哩!好好听我说,还是回去的好,赶快走,莫要三心二意!”

        楚用急得连眉梢都红了,一面折叠着信笺,一面气哼哼地说:“真可恶!我们才打了交情,你就这样推搡我,你把我的情爱看成了臭狗屎了吗?”

        “!骂起我来了?”黄太太还是在笑,不过两眼已经大大张开,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冷冰冰的光芒。

        楚用赶快分辩说:“我怎敢骂你。是我有点着急,把话说错了,我的意思是……”

        “不要花言巧语。你还老实,骗婆娘诳婊子的话莫那么容易就学得会的。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也晓得你这个小伙儿才接近了女人,自然有些吃不够的意思。不过也该明白,我到底不是你的老婆,也不是你包得了的坏女人,我们的情好只能逢场作戏,不唯不能随心所欲,连命都不要了的样子,就在平日还应该更加抑制,这样下去,一则细水长流,在热的时候,大家也才感得十分有趣;二则也才不致胆大妄为,在人面前露出马脚。我叫你赶快回去,是推搡你吗?难道我是没良心的人,才同你情好了两天,就不要你了?我不是那样下贱女人,光图你的青春年少,巴不得一下子就把你吞在肚里,车过背又记不起你这个人了。不是的,我为我打算,也为你打算。设若这个时候我留你不要走,你自然高兴。但你想想,三天过后你老子真个来了,追究起你不回去的原因,你拿啥子话来搪塞?你敢说舍不得表婶这一句话吗?那时,你老子要生疑心,你表叔难道又不生疑心?你莫把你表叔当成一个没出息的老好人,要是晓得这顶绿帽子是你送给他的,哼!你看吧!……”

        她又眯上眼睛笑了起来。并且把手放在他肩头上一摇,道:“设若你是他的上司,能够给他一点好处,那他倒巴不得你同我好!……我们不要说得那么深沉,总之,我叫你回去,并不是坏心肠,这一层你该明白了吧?”

        楚用从肩头上拿下她那只柔若无骨的手,紧紧握在自己又大又粗、又热又汗的掌中,诚恳地说道:“是的,好婶娘,你为我好的意思,我怎么不懂!走,只好走啰!但是,咳!……不怕就只十天半个月的分离,叫我如何舍得?”

        “又来了。我问你一句,你舍不得的,是我这个人哩?还只是我的身体?”

        楚用想了想,仍然不懂她的语意,只好问:“你说的是……”

        “譬如说,前两天被你估逼着答应和你情好的,是另一个女人,不是我。你今天心里舍不得的,是你黄家表婶哩?还是那个同你睡过的女人?”

        楚用也笑道:“这何消问?舍不得的,当然是你这个乖乖婶娘!难道还有另一个人?”

        “唉!你真个不懂我的话哩?还是假装不懂?我再问你一句,在同我情好以前那几天,你硬是在你同学家里看他老子画画写字,硬是除了这个外,便没有另外的人,也没有另外的事吗?你平日对字画一窍不通,我们家到处都有字画,从没见你留过心。我打赌,挂在客房里的那幅张船山写的单条,你就背不出。若我说了冤枉话,你立刻背出来,我让你亲一百下。……背不出来吗?不要脸红!要你脸红的话,就来了!……那么,你那同学家里必有一个什么人,必有一桩什么事,使你着了迷,因此,你才舍不得冲回新津去。看人家老子画画写字,全是假话。老实告诉我,使你着迷的,到底是啥?”

        楚用果然满脸通红。并且颇为尴尬地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只是垂下眼皮,低下额脑。

        黄太太从他掌握中抽出手来,用两根指头端起他的下巴,笑吟吟逼着他的脸道:“怎么?说着心病了吗?你表叔教过我看相,说是一个人的心事,全可从眼睛里看出来。我今天倒要试一试。把眼睛抬起来,看着我!……不准躲闪!……啊!果然,我看出了!好儿子,你同学家里原来有一个女人!……唔!还是个年轻女人。……唔!说不定还是一个梳帽根儿的女子。好儿子,你着了迷的,就是这女子。你瞒得我好!你还骗我说,活了二十二岁,除了我,没有爱上别一个女人。说是除了我还没和别一个女人勾搭过,我相信,说是除了我没有爱上别一个女人,那就诳不着我了!……不准分辩!等我再看一下这女人是谁?……唔!好像是你同学的姐儿妹子?说不定是姑姑?是嫂嫂?……”

        楚用忍不住大笑起来,仍然把她的那只手紧紧捏着道:“好婶娘,莫捣鬼了!老实告诉你,林同九的妹妹还是个没长成人的黄毛丫头,同我谈过话、研究过一篇文章的,是他妹妹的一个同学和他的表妹……”

        “哦!还是一箭双雕啊!”不等他说下去,她抢着说,“难怪不冲回新津去,连我家也可回不可回的了。说真话,设若那天你发疯的时候,我偏不肯答应你,一直到眼前,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仍然是规规矩矩的一个表婶一个表侄,试问,你这时候还舍不舍得走?若说舍不得,我敢说必不是因为我。我是太太,我是有儿有女的妈妈,我是三十岁的老娘子,我是一个啥都认真、啥都看得明白的泼辣女人。人家哩,又是女学生,又会研究文章,顶吃香的是又年轻,想来都是二十岁以下,花骨朵儿样、掐得出水的、又标致、又嫩气的美人,性情一定又很温柔。何况左拥右抱,一来就是两个?何况现在打了朋友,不几天就可男婚女嫁,一个娥皇,一个女英,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让我说两句,好不好?”楚用蹙起眉头,很着急的样子。

        “不,等我说完了,你再说。……现在说舍不得我,很明白只是眼馋肚子饿。好儿子,你这些鬼八卦骗不了我的,我在男女关系上,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长。所以我说,你舍不得的,何尝是你喊的乖乖表婶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叫你挨过边的女人。设若这女人不是我,是你同学家那两个年轻妖精,好儿子,那你才当真舍不得走!……这不是冤枉话,设若你在同学家早得了手,早挨着了那两个女子的边,恐怕那天也不会发疯……唉!简直不会再回我这里来的了!好儿子,天理良心,我们的情好只算是逢场作戏。我并不懊悔这两天和你过了一些糊涂时间。我也不故意说,是你估逼我,是你勾引我;我也不贪图你的青春年少,要把你连皮带骨地捏在手心里不放。可是你也不要贪恋我,更不要诳骗我。留点余味在口里,有时吮一吮,倒有趣得多。现在只一句话要嘱咐你,不管你将来怎样,对我是真心是假意,我们的事,总不应该当成龙门阵摆。设若要摆,也不应该提名道姓。我不怕人家笑话,我本来不想立贞节牌坊。只是你表叔晓得了,却不会答应你,将来邦娃子长大了,说不定还会杀死你的,我是为你的好啊!”

        黄太太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凄凉,说到后来,几乎语不成词。楚用定眼看着她,心里只觉得突突地跳个不住。等她住了口,不由感叹一声道:“好婶娘,你心思真细!不过也太弯曲了!像这样无中生有地想事情,你自己要吃亏的!……”

        “无中生有?怎么说是无中生有呢?”黄太太倒诧异起来。

        “不是无中生有吗?例如你猜想的那两个年轻女子,你以为她们都是美人吗?唉!说穿来你真不相信,确确实实像你平日说的,立起来像冬瓜,横起来像葫芦。你以为她们有学问吗?却不晓得两天里头拟了一篇女界同胞上保路同志会书,一会儿骈几句,一会儿散几句,转不过气的地方,又夹一些白话,简直不成一篇东西,连你平日看的《来生福》那些唱本都不如。真的,无论从哪一点上讲起来,连你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怎么会疑心我舍不得她们?我可以赌个血淋淋的咒,我舍不得的硬只是你!要说我着迷,那么,我迷的也只是你!你自己不知道,你才算是一个真正的美人!你自己说你年纪大了点,其实有好多十七八岁的女学生,能有你这样嫩面吗?如其我不着了迷,我那天敢那么大的胆量吗?但是那天也得亏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才横了心,破住你骂我,你打我,你撵我,我这藏了两三年的爱情,必定要表示的……”

        黄太太早已眉花眼笑地说道:“你扯谎了!你在我家来走动才半年工夫,难道没有和我见面以前就爱起来了?”

        “你记不得啦,爸爸带我上省考插班那年,不是先来你这里,拜会过你和表叔?我是见你头一面,就爱上了。”

        “唉!你这个坏东西!我想起来了,那时你还没有现在高大,一个怪难看的苕果儿相貌。想不到竟这样坏法!”

        “这不怪我,只怪你生得太逗人爱了。”

        两个人挤得更拢。楚用慢慢把一只手伸去,搂着她那浑圆的肩头。

        “妈妈!楚表哥!……有客来了!”婉姑一面跑,一面喊。

        楚用霍地站起来,向书桌边抢过去,还没坐好,婉姑已经跑进书房。

        “有客……找你的!他问我你走了没有,我说,你没有走。”

        “唉!小姑娘,你太诚实了。怎不说我已经走了呢?……是哪个人,你可认得?”

        “我认得,来过两回的。”

        菊花已经跟着进来说:“是那个姓彭的。说是才由簇桥进城。”

        “哦!是彭家骐。他进来了吗?”

        “我请他在大花厅里等。”菊花接着问,“泡茶吗?倒便茶?”

        黄太太微有一点不乐意的样子说:“倒便茶!……千万莫让进来,也莫邀邀约约地出去。你简直就说明天一早走,我这里有些什么事情要交代。早点送了客进来,我还有话说。你表叔大约快下局了。信,放在桌上,等他回来好看。”

        大花厅在穿堂东头,仅只后窗临着庭院,从磨花大玻璃窗上看出去,可以看见假山树影,其实没有花。房间颇大,靠后窗一张挺大木炕,炕上是紫檀嵌鱼骨花条几,几上是大花瓶和双鱼吉罄架,几下凭中又是一张紫檀镶大理石面的炕桌,炕桌两边各放一只又长又大、四方形的贵州红漆皮纸炕枕。靠壁两溜花梨木大八仙椅,前窗台下品排安了两张也是花梨木的大八仙桌。家具和地板都是光的,大宴会时,才有炕裙、椅披、桌围、地毡。一边壁上是八幅何子贞写的字屏,一边壁上是八幅郑板桥画的兰竹。

        彭家骐被楚用走来让到大木炕上坐下,觉得不甚对头。只有挺起胸脯,用屁股尖沾在炕床边,一只手臂才能架在炕桌上,脚也才能放在踏凳上。如其朝里面坐进去一点,倒略为自如,但又空落落地手和脚都没个交代。

        他一下跳了起来道:“莫拿这些臭排场来方我!我不是官,我就升不来炕!”

        跑到东边一张八仙椅上坐下,把鞋子摔脱一只,把脚蹲在椅子边,笑道:“嗨!虽是自在些,到底不如里面那地方舒适。”

        “里头是小客厅。……今天不便邀你进去坐,因为有客。”

        “当面说谎!”彭家骐一面把麻布长衫脱去,一面呵呵大笑道:“我才问过那小姑娘和看门大爷,都说没有客。”

        楚用独自坐在木炕边,红着脸分辩说:“当真有客,他们不晓得,是女客。”

        菊花端茶出来。

        楚用赶过去接茶,顺便向菊花挤个眼睛,回头说道:“你不信,只管问她。小客厅里该是有女客哈?”

        菊花毫不迟疑地接口说道:“有的,是太太的妹妹龙家三姑娘,还有余家表小姐,还有……”

        “有客也罢,无客也罢,你们就让我进去,我也不进去。我只顺路来这里问探一下,看你走没走。”

        一杯茶不够吃,把主人名下的一杯也端去喝了。

        “你们真小器,茶也不给人喝够。在我们簇桥嘛,不说斟茶是用的大茶碗,有时连茶壶也提出来,喝多少有多少。”

        菊花笑道:“我们也有大锡茶壶,我去提来。”

        “莫叫太太骂你胡闹。只是找个大茶盅倒满一盅来也可以了。”

        “楚用居然学秀气了。我问你,你为啥还不回新津去?”

        “你怎么断定我没有回去过?”楚用一面取出纸烟来慢慢咂燃。

        “那么,回去过。几时又上省来的?”

        “百把里路,算得啥!今天来,明天回去,后天又来,常有的事,还不是和你一样,哪个去记日子哟?”

        “倒是啰!你们县中的同志会可热闹吗?”

        “那还消说!我只告诉你两件事,你就晓得了。第一,是我的外公侯保斋已着我说动了心,答应出山来当同志会会长。侯保斋,南河一带的舵把子,声望赫赫,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只要他的片子一飞,嚯!这一面邛、蒲、大,那一面眉、彭、丹、青,要多少哥弟,有多少哥弟;文哩,成立几十个同志会,武哩,起个几百堂家伙,全不费吹灰之力,只要罗先生他们打个招呼,我外公的上服一拿出去,要怎样就怎样,谅他盛宣怀、端方有多大本事,不把他们吓跑,那才笑人哩!……”

        彭家骐没等他说完,已眉飞色舞地拿起巴掌把大腿拍得山响,说:“着着着!有了侯保斋,南路的同志会就有了靠山了。老楚,你这个功劳不小,我一定在功劳簿上给你打上一百分!”

        楚用哈哈笑道:“罢哟!功劳簿又不是国文卷子,要你在上头打分数!”

        彭家骐也哈哈笑道:“怪话!难道你当真看见过功劳簿?”

        两个年轻人便这样海阔天空地大说大笑,忘记了这是黄公馆的大花厅,简直就认作他们学堂的自习室和寝室。楚用尤其忘形。最近几天的爱情生活使他尝味了人生的乐趣,也使他尝味了人生的苦趣。已经抽到第三支纸烟,忽然听见二门一响,接着是轿夫的脚步声和招呼声。原来黄澜生已经下局回家。

        楚用一下记起了表婶嘱咐的话,心里很是烦恼。看了看彭家骐,正谈到他们簇桥的舵把子,诨名叫黑骡子的,是如何如何的了得,年纪又轻,今年不过三十多岁,武艺又好,一把南阳刀耍得泼风似的,几十人近不到身边;虽然是义字号的龙头大爷,赶不上仁字号的龙头大爷侯保斋的声望,但是纵横几十里,连三岁娃儿也晓得黑骡子这个人的。看光景,光是什么黑骡子、白骡子就可以谈上半个钟头;倘再从黑骡子引申到老骡子、母骡子、小骡子,“我的天!恐怕吃了午饭,还须消夜哩!漫道我奉陪不下,就她也会下逐客令了!……”

        他只好趁着彭家骐横起手臂用汗衣袖去揩口沫时,猛然蹙起眉头,叹了声道:“你今天才进城吗?我已来了两天,明天一早就得回去!不过家父托黄表叔的事,如其办妥了的话,倒应该早一点走。你看今天赶到黄水河去过夜,来得及不?”

        “要这样着急,是啥子要紧事吗?”

        “当然啰!”

        按照他们同学间的习惯,彭家骐应该追问下去到底是什么要紧事,不管这事和他有关无关。楚用正在心里盘算拿什么话来搪塞的好。难道又是姐姐出阁的事吗?似乎不大对头,不如编造一点爸爸因了什么,吃人在成都府衙门告了一状,所以赶来拜托黄表叔在官场疏通,这倒关联得起。

        他已准备了这样说下去的,不料彭家骐这天却反了常规,不但不追问,而且还站起来穿他脱下的麻布长衫。

        “要走吗?”楚用心里很高兴,脸上还是做着苦相。

        “有几点钟了?”

        “若照黄表叔每天下局的时候说来,大约三点半钟是有了。”

        “那么,非赶快走不可!我和人约定了三点钟会面,只说在这里耽搁一下就走的,偏偏一摆谈就把时间忘了。也要怪你,为啥不提醒我一句?”

        “你怪得太没道理。我怎么晓得你和人有约会?”反而是楚用追问起来,“和哪个人约会?为了啥事?”

        彭家骐也是前所未有的、做得很神秘的样子笑道:“事情嘛,自然严重已极,不能走漏一点风声,我绝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说一点影子,你自己去揣想好了。那就是比目前反对盛宣怀,反对端方,反对李稷勋的争路风潮还严重,如其事情搞成功,国也救了,川也救了,铁路哩不必说也不会丧失。……嘿嘿!事情就有这么严重,你去揣想吧!”

        “由你嘴里说出比争路风潮还严重的事,怕不是革命吗?”

        “好家伙!算你聪明。”

        “我晓得了,你约会的人一定是汪子宜他们。”

        “为啥是汪子宜这伙人?告诉你,在成都的革命党多的是,倒不一定全在学界中间。我今天约会的人,恰就不是学界中的人,你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

        楚用笑道:“你已经说出了一点影子来,何不再说一点呢?”

        “不能!……等待成功之后,再告诉你。那时,你的什么表叔表伯定然不再是官了,也不怕你这个楚襄王的嘴不稳。”

        “哦!连我都不相信了,好同学!”

        彭家骐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道:“也斯!奥儿来特!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我不问你,你为啥要问我?”

        这两句临别之言,很像一根锋利的铁针,一直刺进楚用的心房,使他脸上颜色陡变。很想拉住彭家骐问个明白,他到底有什么为彭家骐所怀疑的地方?是彭家骐亲眼看出的吗?是彭家骐亲耳听见的吗?但是他又没胆量去拉住彭家骐,生恐彭家骐说出什么更不好听的话。他暗暗一寻思:“我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除了最近几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难道这种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事情,会从空气中飞遍全城吗?绝不会!那么,彭家骐为啥到煞果又会说出那两句不明不白的话?以彭家骐为人,说话向来不含糊。但以他为人,若果当真晓得了什么,也不会忍到煞果才这么含糊说两句。或者是羌无故实,随便说的吧?唉!真是哟!为人莫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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