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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一个浪头

        

        就在七月初一日这天下午,顾天成恰又进城来了。

        刚到北门草市街,就听见两边铺子上铺板关铺门的声音,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一班师哥喜笑颜开地在比赛。

        “还没断黑,就不做生意了,这是咋个搞的?唉!现在世道真不同啦,隔不几天又要出个新花样。”

        再留心一看,不对。硬不是平日关铺子过夜的模样。很多人都站在铺子外面,和左邻右舍在大说小讲,脸上神气也不大安定,不是平日空了找人摆龙门阵、谈家常的模样。在街面上的来往行人也那样惊惊张张。

        一乘对班小轿从对面抬来。上下轿帘和两侧窗帷遮得严严密密。正走得有劲,忽被站在铺子外面看街景的几个师哥,也还有几个当伙计的人在内,齐声吆喝道:“妈哟!别个生意都关了,你们还在抬轿子!……不准走!跟老子们放下来!”

        轿夫也倔强,一面走,一面也大声回答:“怎么的?别个抬的女轿子嘛!”

        竟自有三四个小伙子赶到街心,把前后轿竿抓住,吼道:“硬不准走!老子们说过的!……妈哟!真是旱骡子变的,听不懂人话吗?”

        轿子放在街心,一大群人围上去。轿子里钻出个年轻女人,好像是哪家门道内的奶奶,不是下等人,当然也不是上等人,满脸脂粉掩不住那种又惶恐、又愤怒的神色,手上牵了个大约四岁不到的男娃娃。

        抓轿竿的人在吵,轿夫在吵,坐轿子的女客也在吵,吵作一团。看热闹的人没吵,但那片又在笑又在发议论的声气,却比吵还高,比吵还凶。

        北门上出名的高个儿警察陈长子来了,老远就看见他那顶遮阳帽。

        陈长子也有一把气力,一面把看热闹的人朝两边推攘,一面气势汹汹地吼叫:“让我看!让我看!又出了啥子岔子了?……轿子为啥不抬走,放在街心,妨害交通?……啊!这不对,同志会并没说过不准抬轿嘛!简直是胡闹!……再胡闹,我要抓人到局上去啦!……嗨!赶快抬去,看哪个敢阻拦!……太不成名堂了!难道叫坤道人家牵起娃儿走路吗?……”

        轿子抬走了。陈长子却被围困垓心,着大家指着鼻子骂得分辩不清。

        “咦!到底为了啥,这么乱?连警察都耍不起威风来了?”

        顾天成寻思着走有半条街,又是一堆人在吵闹。大约又为了交通吧?他不再停留,加紧脚步绕过人堆。但偶然清楚传来的,却是这样的话:“你掌柜也是哟!一不拗众嘛!大家都关了门,你一家不关也不好啰!”“有啥不好?关不关铺子是我的自由。官府不干涉,哪个敢干涉!”“众人就敢干涉你!你不关铺子,是不是安心想当亡国奴?”“龟儿的横不依理!不怕有警察局跟他撑住,抓出来,捶球他一顿,看他龟儿关不关?”“关了算啰!……难道安心犯众怒吗?……断黑时,你横顺要关的……算啰!……”

        他想找一个人问一问。留心一看,走路的人慌慌张张在赶路;不走路的人有的在说话,有的摆出一脸不自在的样子。

        走到街角一家茶铺跟前。茶铺当然关了,一个装水烟的老汉恰巧站在铺门外。

        顾天成站下来吃水烟。一面嘘,一面问道:“今天为啥连茶铺都关了?”

        “罢市嘛!”

        “罢市?”顾天成吃了一惊,“怎么一下闹到罢起市来!”

        “同志会打的传单,说官逼民反,大家活不出来了!……”

        “啥时候罢市的?”

        “大约有一顿饭的时候。”

        “全城都罢了吗?”

        “你看嘛,大家好齐心啰,说关门,就关门。”

        “警察副爷不是在干涉吗?”

        “龟儿们,顶可恶了!街上事情,他们管完了!连屙屎屙尿,都要遭他们干涉。自然啰,他们是不安逸大家罢市的。今天,他龟儿们也背时啰,等他龟儿们跑来跑去干叫唤,大家齐了心,不理睬,他龟儿们还不是没有抓拿了!他龟儿们……”

        一个年轻警察正从街边走过。

        “硬是踩倒趴!……”装水烟的老汉把这句话说得格外响亮。

        那警察回转头来把老汉瞅了眼,仍旧东张西望着走了。

        顾天成哈哈笑了几声,从裹肚兜里摸了一个当十铜圆递去,老汉找补了七个小制钱。

        这一下,迈开大步。街上也还有轿子,但和平日比起来少得多了。不久,他便来到大墙后街。

        原本不是一条热闹街,除十多家门道外,都是一些单间铺子,有做鸟笼卖的,有做神主牌位和神龛卖的,有做各式各样花瓶座子卖的。铺子也就是作坊。每家铺子没有空人,掌柜带着匠人、徒弟,一样的从早做到晚,活路忙时,也一样的要做到三更。掌柜因为要做买卖,有时得放下活路去跑市场。匠人在活路松动时候,有资格到茶铺去找朋友,摆谈下子龙门阵。徒弟却不行,除了正经手艺外,什么事情都得做。要帮师娘烧火煮饭,要带领师弟和跑街买油盐酱醋,买姜葱蒜,要给师傅装叶子烟;买主上门,还要学着做生意,学着漫天叫价,学着欺骗老实一点的买主,学着打小九九算盘;要做要学的事情多得很,过年过节也没有空闲机会。

        今天,街上热闹起来了。铺子全关了,铺子里面又黑又闷热,连徒弟都空着手跑到街上来了,连向来不大抛头露面的掌柜娘也带着娃娃走出铺子了。满街是人,也就满街是人声。

        铺子里的人全走出铺子,门道内的人也自然而然地全走出门道。

        顾天成还没走到幺伯家,老远就看见二兄弟顾天相的续弦老婆范淑娴,带着男女小孩、丫头、仆妇一大群人,站在大门外面和邻居们指手画脚地讲论什么。走拢一看,更奇怪了,连好多年不曾出过房门,生怕和生人见面的幺伯顾辉堂,也衔着一根猴儿头长叶子烟杆,光脚靸一双破缎鞋,坐在高门槛上。

        他还没有打招呼,就被大人小孩围着了,都在告诉他城里罢市事情,又都在问他北门那头是什么光景。

        幺伯拍着门槛,叫他并排坐下道:“你们乡下还平静吗?现在城里真是住不得了,二天,我还是要搬回郫县老大那里去住……”

        他二媳妇范淑娴,比顾天相大三岁,因为接连生娩了三个儿女,脸上显得越发枯黄,眼角边还牵了几条鱼尾纹。她生怕别人说她老了,又为了要遮盖鼻子两边越来越多的雀斑,每天梳洗之后,总要像出门做客似的,脂浓粉腻打扮起来。同时又防备别人会讥笑她女学生出身的人,也这样妖娆。因此,和人见面,总是起一双单眼皮眼睛,凶神恶煞般死盯着别人的脸,一直要审视清楚了别人确无恶意,纵有,也不敢披露,而后她的眼神才能复原,虽不怎么像她妹妹范淑娟那样娇媚宜人,到底也不怎么像她公公说的那样骇人。

        这时她眼光又是那样骇人地短住她公公的话头说道:“又来了,总爱说这些话!城里有啥住不得?当真是兵荒马乱时候?”

        她眼睛一下又柔和了,并且还带着笑容,掉向顾天成说道:“三哥,你还不晓得,阿爸他老人家硬是有点老糊涂了。自从争路事情一发生,他就老是在说,不得了!要出事!也不管人家闹的啥子,是啥子事情,一天到晚,饭塞饱了,把这东西……”同时把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屈着,把拇指和小指翘起,在嘴边一比,“把这东西抽够了,就在人耳朵边吵呀吵呀,啥子蓝大顺、李短褡褡啰,啥子余蛮子、红灯教啰,好像人家闹同志会,就是招兵买马,就要造反;好像赵制台一来,就要开红山屠城。……说起来,又气人,又笑人。你二兄弟嘴巴又笨,劝不转他。我说哩,一开口,他就骂人年轻不懂事。他老了,他才见多识广!人家全城二三十万人都不怕死,就他一个老东西怕得很!三天以来,天天闹着要到郫县大哥那里去。不听人劝,那么,就走嘛!我破住背一个恶名声,喊乘轿子送你走就完啦!我也不怕呀,凭郫县大哥骂去!……以前就骂过了,骂我不孝顺,骂我把老人婆逼死,今后总又骂我把老人公逼走好啰!……”

        顾辉堂把叶子烟杆在土地上顿着道:“不吵了吧!街上又不是自家屋头。我不过一句淡话,又没毁你半个字。……老三,我们进去坐,好摆龙门阵。”

        顾天成才待说什么,范淑娴又说了起来:“三哥莫忙进去。阿爸、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才着我像说春样,把他劝到大门前来亲眼看看,到底罢市是个啥样子。免省得听见一说罢市,又骇得要命。……现在,你总亲眼看见了,罢市也就这样,大家关上铺子不做生意,该不会把人骇死吧!……”

        范淑娴习惯了说起话来旁若无人。想不到话还没落脚,左右几家做神主牌位同车车铺的匠人们便慢慢围了过来。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麻子,把发辫向头上一盘,冲着范淑娴叫道:“顾二少娘,你在骂哪个?我们今天罢市,是同志会打的传单,是为了保路爱国,我们并不想骇死哪个舅子!你在骂哪个?”

        登时又是好些声音:“叫她拿话来说!”“叫她口头放干净些,莫再叽叽歪歪的!晓得她是母老虎,妈哟!也只在她顾家屋里撒豪罢咧!”“说清楚,我们要骇死哪一个?”“我们不该罢市吗?她是不是要干涉我们!”

        虽然只有十多张口,都在喊叫,好像早有商量,安心要惹事的样子,阵容倒也整齐,声势居然浩大。孩子们首先骇着了,都睁大眼睛,躲在大人身后,死命撩着大人的衣襟腰带不放松。范淑娴回身对着众人,起初好像要发气,接着只是把嘴角一瘪,稍为有点惊惶的神气,说道:“这才怪啰!我又没说你们……”

        顾辉堂倒很是沉着,连忙站起来,对大家先是一个长揖,而后嘻开一张缺牙少齿的嘴巴,笑道:“高邻们,千万不要多心!我这媳妇的脾气大家相处这么几年,难道还不明白吗?她是有口无心的直爽人!……她咋敢说高邻们?她只在抱怨我,抱怨我这个死老头儿……自然,说话不小心,无意得罪了高邻们。……范女,赶快过来跟大家认个错吧……”

        可是范淑娴早已抱起最小一个儿子,冲进二门去了。

        “!你们看她还发气哩!……出来!出来!……拉稀的,不算好角色!……”

        顾辉堂更其低声下气,拦住众人道:“莫同她妇女家一样见识,凡事看在我的老脸上。高邻们,只怪我这个老不死的把下一辈惯坏了。……大家让一手,等小儿回来,代她赔罪就是啰!……小儿也在办同志会,是他们学堂的同志会。大家都晓得,我们一家向来安分守己的过日子,从不敢得罪人的。我这媳妇……唉!高邻们……”

        要是当年脾气,顾天成哪能不挺身而出,为幺伯家争一口气?他现在却不这样了,反而趁着大家争吵得热闹,从人丛中挤出,向太平街这头一溜。

        天气已经断黑,街上警察灯已经点燃。街上的人越发多了。才到太平街口,就听见许多人都在说:“走嘛,铁路公司要开会了。”“没有你我的份,不犯着去洗汗澡,还是转街去的好。”“莫这样说,罢市是大家的事,听听他们各街同志会是咋个议的。”“有啥议头!罢市就罢市,不还我们的路,老子们硬不做生意。”

        

        顾天成运气很好,居然在黑压压的人堆中碰见了邓乾元,并且凭了邓乾元手上一张通告,两个人都挤进了二门。

        会场上已经有不少的人。但邓乾元把银壳子怀表摸出一看道:“早哩,还有半点钟。走!我们先去找王文炳先生问一问今夜开会的宗旨。”

        “我不去。”

        “为啥不去?”

        “好容易才挤进来,又要挤出去;跑到铁道学堂,屁股没坐稳,又要跑回来。”

        “哪个舅子要你挤,要你跑路!就在这后边院子里,他搬进来好久了。”

        当他们揭开竹帘,跨进王文炳的住房,却见王文炳盘起发辫,俯在签押桌上,和另外一个年轻人正商量着在写一张什么东西。盐市口开伞铺的傅隆盛老头子嘴里叼着一根叶子烟杆,坐在另一张骨牌凳上,摇头摆脑地说道:“对啰!这样一来,才显得出我们罢市是有来头的,杂种们总不能栽诬我们要造反嘛!”

        “你们好忙!”邓乾元打了个招呼。

        傅隆盛用手把映到脸上的洋油灯光一遮,朝着顾天成叫道:“哟!顾团总也来了!你们乡坝里头也接到了通告吗?好快呀!”

        王文炳只向他们点了点头,仍对那写字的年轻人说道:“罗先生说,今天晚上一定要印完。算一算,好几万份,探源公司一家恐怕来不及?”

        那年轻人也站了起来道:“当然来不及。还是老办法,探源公司和昌福公司各家印一半。”

        “但是探源公司是义务。”

        那年轻人道:“昌福公司更应该尽点义务了。我先去找樊孔周办交涉。”

        等那年轻人拿着一张纸走后,邓乾元才问:“傅掌柜刚才称赞的对啰对啰,是啥子事?”

        王文炳把桌上一张信笺递过去道:“看嘛,就是这东西。”

        顾天成也凑过头去。

        一张信笺,当中一行大字,半真半草写着“德宗景皇帝牌位”。两边各一行小字,也半真半草“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

        顾天成道:“这拿来作啥子用?”

        傅隆盛抢着说道:“用处大啰!你明天只要把这张印好的东西朝门枋上一巴,随便他啥子歪人,都不敢估逼你开门做生意了。所以我说,罗先生他们读过书的人,硬想得好。”

        邓乾元故意做出一种惊诧样子道:“嚯!有这样凶吗?那不是比王道灵的符还凶了!”

        王文炳正正经经地说道:“倒不是说着玩的,因为它是先皇牌位,哪个还敢反对?另一方面,也表明我们争路罢市好像是奉过圣旨一样。”

        傅隆盛把抽剩的叶子烟蒂,从烟斗中挖出,向窗外一丢,一面向王文炳说:“我好像没听见你交代过用黄纸印?”

        王文炳笑道:“已把你的意思批写在底子上了。”

        “那就好啦!本来,皇帝家的事情,设若使上一种别的颜色纸,便不恭敬了。我还想了些好办法……”

        一阵巴掌声音传了过来。

        “开会了,快走!”

        “我还没问清楚,今天晚上的会为了啥?”

        “何必问呢?到会场上自然就会明白。”

        他们来到会场,全城行政官员也穿戴得齐齐整整,从西花厅出来进了会场。

        罗梓青站在演说台上,正报告到他们几个代表在下午到制台衙门禀见赵尔丰,赵尔丰对于罢市罢课发表过些什么意见。

        “赵大帅说得好,他说我们这次争路,幸而举动文明,三个多月没有一点轨外行为,王护院几次出奏,他几次出奏,都特别提到这一层。只管屡奉朝旨,叫他严重对付,他说,大家既然没有闹乱子,他又为啥要取压制手段呢?……”

        罗梓青等待官员们坐好了,看看会场很是沉静,便接着说道:“赵大帅说,如其我们长远都能这个样子,没有轨外行为,大家商商量量,一切文明,赵大帅说,我们官民一定可以合作到底,不管将来事情结果怎样,我们总可落一个宪政国家文明大国民的好名誉。但是……但是,今天我们议决罢市罢课,这就不文明了。王护院和他向朝廷担过保的话,岂不形同蒙蔽?因此,赵大帅的意思……咳!……还是期望我们把股东会和同志会的议决自行取消!……”

        会场中间登时就不宁静起来。不过此刻的会是有限制的会,是巡警道出首召集的会,首先是人数不多,全会场仅有三百多人,在热呼呼的一派保险洋灯光下,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是认得清楚的面孔;其次是坐在会场里的,几乎十人中间,就有八个是中年以上的人,性情不像青年人那么暴躁,而且不是街正,便是各街、各业的同志协会会长,全是有名有姓,上了台盘的君子,即使有一肚皮的话也不好冲口而出!何况还有那么多官,从藩台一直到成都、华阳两县知县,都郑重其事地坐在那里?大家虽是不甚宁静,可也只能看见有些人在交头接耳,有些人的嘴唇在动弹罢了。

        罗梓青遂把话头一转道:“我们的罢市罢课,是我们抵制盛宣怀,抵制端方,抵制李稷勋这一班出卖国家、出卖四川的权奸们最有效的利器,我们使用这利器,委实是被逼到无地容身了。……当然,我们的利器才拿出来,不到一天光景,哪能没名没堂就自行取消的道理?当时,我们就回明赵大帅说,我们虽然罢了市,但我们还是能够维持秩序,绝对不失我们文明大国民的资格的。……所以临时召集各位开会,就是要各位回去,赶快向各行、各业、各街、各巷的同胞,把这中间的利害讲清楚,罢市只管罢市,举动仍然要文明,出不得事情!……赵大帅说过,只要我们担保不出事、不暴动,他绝对不来干涉。并且说,一定照从前一样的官民合作到底。”

        他反反复复讲了好一会,最后说:“各位注意,周大人还要演说。”

        大家一听周大人要演说,不消特别介绍,果都凝精聚神起来。

        周孝怀也和一众官员一样,只在开袍上系了一条扣带。因为还在免珠免褂期间,表示品级高低,仅凭纬帽顶上的顶子的颜色。当他走上演说台时,顾天成不由拿手肘把邓乾元一拐,低低问道:“就是他吗?并不见得怎么威武嘛!……”

        果然,以他那五短身材,又黄又瘦一张脸,又翘又尖一张嘴,真配不上他那赫赫的声名。

        他今夜演说的态度比起半个月以前在股东大会上,更为雍容,更为潇洒一些。

        他一开口,就顺着罗梓青刚才说话的口气道:“不是我故意要替四川人吹嘘,四川人这回争路,真是文明已极!就拿东西洋许多立宪国家来说,哪里有三四个月之久,官民都能这样协合无间的?并且三四个月,大家只管在会场上吵吵闹闹,可是市面上并未骚然;戏园子里还不是锣鼓喧天地在唱戏?茶坊酒肆的生意还不是一天比一天好?大家吵闹之后,一出会场,还不是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怄气地亲亲热热?三四个月没一点暴动痕迹,三四个月秩序井然,如其不因我们四川人都受过良好的自治教育,恐怕未必有此!……”

        他的话真个使人受听,就连傅隆盛那个对他素有成见的老头子,也笑嘻嘻地不住点头,表示赞成。

        他接着就单刀直入说到罢市:“一罢市,情形就不同啦!我们都把铺子关上,不做生意,不做手艺。铺子里坐不住,只好到街上来走动。你出来,我出来,动辄一大堆。人心又是浮动的,不晓得做些啥事才好。这时节,大家最要留心了,因为这时节最容易发生口角打架的情弊。平日口角打架还不要紧,这时节都是闲人,有一点芝麻大的事,立刻可以围上一大堆人,人多嘴杂,难免不会生出是非。而且在平日,遇见这些事,警察还可干涉;现在罢了市,大家都在气头上,警察干涉,一定会引起误会,甚至还可以发生意外哩!……”

        顾天成立刻又向邓乾元低低说道:“说得对,我一进城,就碰上了几起。”

        邓乾元也低低回说:“我们街上还不是一样?有个警察兵几乎挨了一顿哩。”

        周孝怀已经提出了他的维持治安办法来了:“所以我说,眼面前最好的办法,应该由各街都公举一个在本街有声望而又明白事理的人出来,帮助街正,随时劝告本街住户人家,诸凡小心,不但不要动辄口角打架,就是摆谈龙门阵,也不要大声武气,惊动四邻。万一发生了口角打架,先由这两个街正出面劝解,警察哩,不忙干涉,只宜在旁边遣散看热闹的闲人。除非两个街正弄到无法劝解时候,警察才能持正干涉。你们想一想,我这办法可对吗?”

        接着一阵热烈巴掌声音,算是把这夜的会结束了。

        邓乾元走出会场,才问他妹夫,还是到他幺伯顾辉堂家去过夜吗?

        “不,就在你铺子上睡一夜炕床吧!”

        傅隆盛走过来,把一张印有黑字的白纸,递给邓乾元道:“刚散发的,我替你接了一张。”

        顾天成道:“先皇牌位吗?印得好快!”

        “不是的。你们看嘛,我的老光眼镜不在身上,到那边有灯光地方,念一遍我听。”

        邓乾元就着灯光,把纸展开,是四号字排印的,油墨还未十分干。他逐字逐字地念道:“今天,我们省城父老子弟,因为宜昌来电,报告盛宣怀蒙奏皇上,用李稷勋为钦派总理,硬夺川款修路,义愤所激,不幸至于罢市。但我川众,人人负有维持秩序之义务,今千万祷祝数事:(一)勿在街上聚群!(二)勿暴动!(三)不得打教堂!(四)不得侮辱官府!(五)油盐柴米一切饮食照常发卖!能守秩序,便是国民;无理暴动,便是野蛮;父勉其子,兄勉其弟,紧记这几句话!”

        

        铁路公司散会时候,也是楚用急急忙忙奔回黄家,喊看门老头给他开大门时候。

        看门老头隔着门扉问了好一会,确实听清楚是楚用的声音,才答应了声,也才听得见他笨手笨脚地慢慢透开牛尾锁,慢慢取下铁链,慢慢抽脱门闩,最后慢慢把一扇门扉打开了尺把宽一道口子。

        楚用从他拿着的一只菜油灯壶的光亮中,看着他问道:“今天晚上为啥这么早就上闩上锁了。”

        “老爷吩咐的,说是罢了市,怕歹人乱闯,没打二更就上了锁了。”

        “难道没想着我要回来吗?”

        真是没有,黄澜生亲自秉着有风罩的洋蜡台,站在上房屏风边,看见他走近时,也这样说:“原来是子才!我就说啰,这时候怎么还有客来?……恰好,正在消夜,快来,快来。”

        到底是秋夜了,已不像伏天那么热,跑了一段路,竟自没有出汗。走进灯光雪亮的倒座厅,也用不着再脱长衫。手上的蒲扇还放不下,不是为了扇凉,只是为了吆蚊子。

        黄太太身体丰腴,怕热,这时还是一件白洋纱汗衣,仅只把高领扣上了。正端着一碗挂面在吃。向楚用笑道:“今天消夜,只好吃挂面,说是罢了市,连切面都不卖了。你们学堂还在上课吗?”

        “下午上了一堂课。我们连一堂都没上,郝又三先生就带信来说罢课了。”

        黄澜生问:“街上秩序还好吗?”

        黄太太问:“为啥不早点回来?”

        楚用先把学堂情形略略说了一番,才说到被众人推举为代表。

        黄太太仍是笑吟吟地说道:“那不是天天都要跑同志会啦?可见你命中注定还是躲不脱的!”

        楚用也笑了笑道:“当代表到底不同一点。我们一共三个代表,今天林同九就耍了狡猾,临场规避。大众不答应,把我们排了班,一天只轮一个人去。明天就该林同九,后天该乔北溟,初四才轮到我。所以……”

        黄澜生问:“整个下午你都在街上,街上情形到底如何?”

        黄太太问:“那么,你可以不忙着搬进学堂去了?”

        黄澜生几乎有点生气样子,拿手把他太太肩头轻轻一拍道:“唉!偏要打岔!让他回答我两句,使得不?”

        “你这才怪呀!”黄太太把碗筷向桌上一放,眼睛一泛,嘴巴一嘟,声音还没有变,但也稍为响亮了一些,说道,“你这才怪呀!为啥不亲自上街去看一看?啥都清楚了!我倒有胆子,又不要我出大门,总是向别人打听。其实,我敢打包本说,街上并没有出啥子事情,也不过像过年样,家家户户把铺板关上完啰!就只一样,我觉得不对。饮食行道小卖小买,也把铺子关了不做生意,这到底害哪个?这不是害自己!比如今天晚上,我们买不到切面,那我就吃挂面。但是他就少做三斤切面的生意,少赚三斤切面的钱。如其老是这样,我们拼着几年不吃切面,他这生意也就完啦!看来,罢市真没有好处,凭他们说得天花乱坠,我不赞成!”

        黄澜生又是点头,又是拍掌说:“太太的见解透辟极了!只是起初当着孙雅堂,为啥又要赞成罢市?”

        黄太太抿着嘴皮一笑,同时那双乌黑眼珠朝两个男人脸上一溜,说道:“你还没摸着我的脾气呀!真是的,说起来上十年的夫妇,儿女都有了!……子才,看你表叔,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太老实了?怎么连我这个专在熟人跟前打拗卦的脾气,他竟自没有摸清楚!”

        黄澜生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太太倒莫见怪,我这个人素来脱略,岂只你那打拗卦的脾气我未摸清楚,其实没有摸清楚的地方,还很多很多。”

        “真的吗?”

        “既然是夫妇,也可以说是老夫妇了,还何必去费心思,彼此摸底实?不摸,是这样过日子,摸清楚了,也是这样过日子。”

        黄太太的乌珠眼睛又溜滚起来:“还有一层,摸清楚了,说不定要怄气,倒不如糊涂一点的好。”

        她和楚用的眼光不期而遇碰了一下,两个人都隐隐地笑了笑。

        何嫂把老爷太太的水烟袋都递了来,说两个孩子睡得很好。

        楚用问道:“怎么不见罗二爷呢?”

        “就因为罗升也病了,三个大班病倒了两个,所以澜生今天才请了假,一直没有出过门。”

        “哦!难怪表叔急于要问街上情形。其实没有啥子了不起的地方,铺子关了,街上的闲人多一些罢咧!倒是我这时候跑回来,觉得还有点骇人……”

        黄澜生惊了一下,黄太太把纸捻吹燃,也忘记凑到烟袋上去,都一齐问:“咋个骇人?”

        “咋个不骇人?街上清清静静,没一点人影,也没一点人声。警察灯好像清油快点干了,倒明不暗。我从半边桥走过时,少城公园的树影子真像一些蓬头散发的鬼怪,从矮墙头上扑下来。池塘里的癞蛤蟆,啥子怪声都叫出来了。把我骇得一身汗毛倒竖。我只好放开腿一趟,跑到大门外,心还在跳。”

        黄太太喷了一口青烟道:“这么大个小伙儿,还怕鬼!”

        黄澜生道:“如此说来,罢市也并不可怕啊!”

        “我看,没有啥子可怕处,也和往年学堂罢课一样。”

        “那么,官场中间,何以一说到罢市罢课,就谈虎色变呢?太太,你可记得孙雅堂初进门时,嘴唇都是白的?”

        “那也只有孙大哥才这样。我晓得他历来就胆小如鼠。”

        “这不怪他,他从藩台衙门来的。我想官场里这样害怕,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只可恨两个大班都病倒了,轿铺里又喊不到摔手,不然的话,我到院上去走一趟,什么都明白了。……哦!还有哩,明天上午一定得出门。王采臣明早启行,我们就不到牛市口叩送,也得到他公馆里去递个手本,葛寰中昨天就写了信来了。”

        黄太太说:“两个大班都说是发痧,王世仁开的药方分量很重,明天一定爬得起来的。倒是罗升那个痨病框框,恐怕不是十天半月的事。依我说,不如把他开销了,另自找个精壮点的。”

        “只要大班能抬轿就行了。罗升哩,让他多躺几天,用了十多年的人,暂时莫忙说开销的话。”

        “你才仁慈哩!”

        “不是仁慈,太太,你不晓得,现在世道一天不同一天,人心越来越浇薄,像罗升那样底下人,还是不大好找哩。”

        就这时候,又听见隐隐约约有人叫开门。

        黄澜生道:“当真还有人来吗?”

        原来是院上交巡捕的私函。告诉他督宪手谕:全院幕僚明日上午齐集五福堂,有要公商讨,不准不到。

        黄澜生把通知一挥道:“真糟糕!又要送行,又要会商要公,到底搞哪桩的好?”

        楚用插嘴道:“院上会商,恐怕更要紧些。”

        “会商当然要紧。不过就我的身份说起来,又不然啦。我们那一科,有饶大人参加就够了,我们这些跟着饶大人屁股转的,陪场而已,有时远远站着,连话都听不清楚,难道还有什么意见可以陈诉?倒是去给王大人送行有意思些。不管他进京朝见后下文如何,以目前情形说,总是卸任人员。葛寰中说得好,我们当下属的人,不要光是捧红,应该多多烧点冷灶。从前太平世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子很长,得罪一两个大人物,没多大关系。现在世变日亟,大人物升降沉浮快得很,要做官,一定得多烧冷灶。葛寰中昨天特特写信叫我去送行,就是为了这缘故,我怎么好丢了不去哩?”

        他太太说道:“那么,就决计去烧冷灶好了。”

        但他又把头摆了两摆,抱着水烟袋沉吟道:“不行,还决计不了哩!你想,今天罢市是一件多大的事。成都是四川的省会,成都罢了市,风声一播,一百多州县,哪一处不受影响?孙雅堂所以明天要赶回彭县,就是由尹藩台当面嘱咐,叫他回去协助他的东家加紧防范。刚才我们只就成都这一个地方着眼,觉得关了铺子不做生意,是商民们自己找亏吃,似乎没有关系,可是想到一百多州县都响应起来,各地的生意完全停顿,这关系就大啰!官场里之所以谈虎色变,大概看到了这一点。赵大人定明天上午举行会商,当然就是为了罢市,也当然要在会商上商出一个解决方法。我们这些官卑职小、敬陪末座的人员,固然不配大人物的垂青。不过全督院大小幕僚,能够跨进五福堂门坎的人数并不很多。大家随时见面,彼此都喊得出姓名。要是不到,用不着点名,只一眼,便可清查出来。赵大人作兴不注意,同寅们一定要说闲话。一定要说,某某人为啥不来替宪台分分忧?为啥不把一得之愚贡献出来,听凭宪台的采择?如其再一打听到我之不去,原来为了烧冷灶,那么,恭喜恭喜,撤了我的差使,还要落一个脚踩两只船、不安本分的罪名,虽不丢官,这条冷板凳却够我坐了!”

        黄太太笑了起来道:“亏你想得周到!那么,又不必去烧冷灶了。真是哟!天地间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呀?我看你这样犹豫,今天晚上是不打算好生睡觉了……”

        那一夜黄斓生的确没有睡好。但是次日绝早,葛寰中信来,才知道王人文行期已改。信上并且告诉他,王采臣正因为保路同志会要在七月初二这一天,来一个欢送大会,据闻预备的万民伞就有几十把,还组织了上万人的香花队,上百人的音乐队,安心要向他表示一下好感。王采臣早已感到同志会的用意,只是想借他作为一个榜样来激刺赵季和。可是凭他二十几年的官场经验,他揣想得到,这样做,对他的前程只能发生坏影响,而无好结果。因为赵季和刻下对四川绅民的作风,并不像他那样千依百顺,而赵季和的二哥赵次珊虽然远任东三省总督,但对他老弟在四川的行为,是非常关心,是能够左右的。赵次珊对王采臣感情本已不好,本已怀疑四川争路风潮是他有意造来使他老弟为难,而今临行之时,再被四川绅士这样一打扮,那么,好得很,赵氏弟兄当然更会坐实他和四川绅士是同一鼻孔出气。万一四川将来出了什么事故,他这支使的罪名,无论如何不会洗清。赵次珊只要向朝廷吹一口气,他的前程便会除脱。所以在闰六月底,他已在百般推辞,不要四川绅士害他。恰好,昨天罢了市,他更有所借口,说是得到京信,叫他缓期去京,他现在不走了。

        黄澜生这才专心专意吃了早点,叫菊花把水烟袋、洗脸盆等,一一交与大班;照常把两个孩子喊到身边,说了一些浑话;等太太睡起,到后间梳头洗脸时候,方穿戴整齐,坐上三人大轿上院去了。

        

        黄太太的头发梳好了,脸也洗好了,正对着镜子轻敷南粉。淡匀胭脂时候,听见一阵脚步声,轻轻地从堂屋走进卧房,停了一下,便从那张满铺满架、比大架子床小不了好多的合欢床的档头,直向后房走来。但是走到隔门跟前,脚步声又停住了。

        她用不着猜,已经明白那是什么人的脚步,并且明白那脚步为什么要放得这样轻的用意。

        “过来嘛!”

        登时从千秋镜的玻璃面上,看见湖色鹅蛋绒的门帘一启,楚用走了进来。

        “你一个人吗?”

        她向镜里笑道:“何嫂立刻就要来的。才起来吗?现在也学着睡懒觉了。”

        楚用站在她的身后,一面摸纸烟,一面很是丧气地蹙起眉头叹道:“你哪里晓得?昨夜几乎一夜没睡!”

        “为啥呢?年轻小伙儿正是睡不够的时候。”

        “咳!你真会装疯!昨天清早是怎么说的?”

        她又抿嘴笑道:“但是昨天罢了市,谁料得到呢?”

        楚用使劲把纸烟咂了两口,满脸不自在地说道:“你真是会扯!”

        “不是扯,是真话。你表叔说过,罢市是多么大的一桩事,人心惶惶的,连吃饭都吃不好,还有心肠想到别的事情上?”

        “那么,你又为啥有心有肠来梳妆打扮?”

        “怪话!”她不由把脸一沉,回转身,定定地望着他那青春焕发只是还未十分健康的脸道,“告诉你,要我不打扮、不爱好嘛,除非到了兵荒马乱的时候!”

        她又车过身去,拈起一段软心铅笔,对着镜子,用心用意描画着她那两条很像初三四夜新月一样的眉毛。一面唠唠叨叨地说道:“真是没有见过世面,也少读诗书的人!咋个会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叫人家莫打扮,莫爱好!也不想想,一个女人弄到不想打扮,那女人还是一个什么女人?那一定老得不堪,丑得像鬼。其实哩,女人老了,更要打扮,从前慈禧太后六十多岁的人,每天擦脂抹粉不算,还要戴大朵鲜花哩。只有乡坝头那些捞柴老婆子才不爱打扮。也莫怪,那种人就想打扮,也无从打扮起。本底子就是丑怪,不打扮还本色,遇合着古董客,还能出一笔买价。若是打扮起来,我的妈,不把人骇死,才是怪事。难道我没有看见过吗?赶青羊宫时候,那些抹一张加官壳脸、涂两块死红膏药、一片帽条子扎在一攥玉麦须上、拿一根红甘蔗当拐棍的乡坝婆娘,我看得太多。像那样的女人,倒应该劝劝她莫打扮……”

        楚用当然懂得她这些有刺的言语,都不是白说的,都是有所指的。他很想顶她几句,他不敢,想笑一笑把她的话混开,又不能。非常不好过地站在那里,仰着头去数自己嘴里吐出的烟圈。

        何嫂进来取洗脸盆,振邦跟着跑了进来。一眼看见楚用,便过去拉着他的汗衣襟道:“昨天你说请妈妈同我们看戏,转劝业场,吃锦江春,今天就去嘛!二天你搬进学堂去了,又去不成。”

        “唉!你还不晓得罢了市了?”

        “莫撩你表哥,人家正在不安逸哩!”

        她收拾停妥,已经站起来要到卧房去换衣服了,才又瞅着楚用一笑道:“你的记性还不错,立刻就使用起我的话来。这句话,恐怕你永世都忘记不了!”

        楚用连忙分辩说:“你又多心了,我说的是真话。昨天在铁路公司,亲耳听见王文炳说,罢市要罢得彻底,连戏园都要停演,你不信,叫人去打听一下看。”

        差不多整一个上午,两个人就这样时而好说,说得嘻哈打笑,情投意合;时而为了一句话,女的又翻了脸,男的又赌起气来,闹得两个孩子都躲到石山洞里,由菊花带着办姑姑筵去了。

        到下午,楚用实在受不住那种忽晴忽雨、又甜又辣的滋味,心想,与其这样被人家拘在身边寻开心,弄得自己满心不舒服,不如老实丢冷她一下,到学堂里去住几天的好。他在小客厅里徘徊了很久,最后才下了决心道:“破住不理睬我好了!这样没下梢、光吃苦的爱情,我不干了!”

        他把换洗衣服、洗脸东西打成一个小包,偷偷摸摸躲开大家眼睛,闪出大门,低着头走了好长一段路,还不住在心里叹说:“我真背时,为啥会遇合着这样一个古怪婆娘,那么标致,又那么武辣!早晓得同婆娘家打交道这样苦头多,甜头少,倒不如光是看看小说,胡乱空想一阵儿,还有趣!……”

        “嗨!楚襄王哪儿去?”

        原来是林同九,穿着一身漂白洋布操衣裤,脚下是一双擦得又黑又亮的下路皮鞋,是去年就见他上了脚的,头上一顶平顶硬边草帽,戴得端端正正。

        “我进学堂去。你呢?”

        “学堂里就只陆学绅、乔北溟、谭志和几个人在那里搞东西。都走了,空空洞洞的,去做啥?走,陪大爷到铁路公司去。顺便在三倒拐王包子处吃点心,算我的。”

        “你个成都儿,专爱做空头人情!我不去。”

        “你龟儿不是好人,今天安心请你吃点心,会说我是空头人情。”

        “罢了市才请人吃点心,不是空头人情,是啥?”

        “啊!原来如此。但是,你看哪处的茶铺和吃食店没开张呢?”

        楚用才注了意:街口上那家茶铺的铺板虽还上着,却不像昨天下午上得那样严密,应该上五块板子的地方,只上了三块,或者只上两块。铺门是开一扇,关一扇。铺子里面坐满了吃茶的人,而且比平常还坐得满。茶铺隔壁一家素面馆,也一样。楚用再注意一看,两家的铺门上都贴了一张尺把高、三寸来宽的黄纸条,当中一行指头大的黑字:德宗景皇帝牌位。两边的字小一点,好像是印的。

        “这是咋个搞起的?”楚用惊诧地问。

        林同九一张又圆又胖的脸笑起来硬像泥塑的弥勒佛,把他左膀一拍道:“走吧!路上告诉你。”

        “我这包东西呢?”

        “回到你亲戚家去放下不好吗?我们横顺要从那里过的。”

        “不,我们走陕西街、梨花街绕出去。”

        “为啥要舍近求远呢?”

        楚用走了几步,快走到半边桥时,才红着脸说:“我们黄表叔家有客,闹得很,我才躲了出来的。”

        林同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是啥样的客,要躲他?”

        “以后告诉你吧。你怎么昨天借故溜走了?乔北溟骂了你好久,你可晓得?”

        “你也说我溜走?”林同九把眼睛几眨,倒笑不笑地道,“真是岂有此理!我问你,昨夜你和乔北溟向大家报告时,晓不晓得同志会的特别通告?……不晓得吗?那你们的报告有啥子价值!无怪我今天一去补报,大家的巴掌拍肿了不算,还恭维我比你们两个行多了。为啥子?就因为我得到了同志会的特别通告。”

        “是啥子特别通告?可是王文炳交给你的?”

        “是王文炳交的,又没有价值了。告诉你,是我亲自在铁路公司取得的。”

        “莫乱冲壳子,你昨天就没到铁路公司去过。”

        “没去过?”林同九一面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叠成方形的纸,向楚用眼前一扬道,“这是啥?”

        原来就是昨夜赶印出来顾天成业已看见过的那张通告。

        “哦!难怪吃食店和茶铺都半开门了。为啥昨天下午我们在王文炳那里,还没听见说呢?”

        街上还是像昨天那样,人来人往。有一点不大同的,是人们脸上的表情,已没有昨天下午刚闹着罢市时那么激动;来往的轿子,也比昨天多了些,但是吵嘴骂架的事还是有。当他们走到西顺城街时,正碰见傅隆盛拄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叶子烟杆,后跟一群街坊上的热心人,吵着说着从一家悬有大夫第匾额的黑漆公馆中走出。

        楚用同傅隆盛对了面。看见他眉毛倒竖,水泡眼睁得圆彪彪的,鼻孔里呼着粗气,很像那天在南校场送别会上和吴凤梧争吵的架势一样。遂向他问道:“傅掌柜一定又和人家吵了嘴来的?”

        他把叶子烟杆的铜烟斗向石板地上一敲道:“楚先生,你是知书识理的学生。你说,像这样的官宦人家,怎不叫人生气?唉!依得老子的脾气……”

        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也像做小生意的中年人短住他的话道:“算啰,算啰,别个已经认了错也就罢了。别个到底是做官的,哪能同我们生意人拉平呢?”

        老头子翻身冲着那人吼道:“就是你们拉了稀咧!依得老子的脾气,硬要叫他磕个头,赔个礼。平日他们势要大,惹不起他们,好杂种!今天把柄落在老子们手上,就这样轻易放松了他们,真是想不过!”

        楚用道:“闹了半天,到底为了啥?可是别人又踩了你的痛脚?”

        老头子好像也想及南校场的事情,不由咧开大嘴笑道:“踩脚倒是小事,你看这个……”

        他伸手把左右几家铺门一指,又回过身去,指着那两扇业已在他走出后即便紧紧阖上,并且两扇门扉上都彩画有比生人还高还大的秦军胡帅的黑漆大门道:“看见了吗?难道是小事吗?”

        原来才为了供奉先皇牌位的事!

        据傅隆盛细讲起来,这家大夫第公馆是西顺城街靠南这头有名的贾公馆。老太爷做过好几任实缺州县,地皮刮得不少。老太爷在病死之前,就搬出大捧的银子,给四个儿子都捐了官。三个指分在外省,只一个幺老爷指分在四川,现做着自流井盐大使。成都公馆里虽只住着老太太,可是孙儿孙女一大堆。大孙儿听说也捐了一个什么官,留在家里管家务,进进出出是蓝呢四轿,后面还要带上两个大跟班。公馆很大,有花园、有菜园、有学堂。里面的人好像住在另外一个国度中,不但所谓上人们,不管是成年人,不管是娃娃,从来没有跨出过三门和街坊上的邻舍见过面;所谓下人们,不管是跟班二爷,不管是老婆子、奶姆,也从来没有跨出过二门,和左近的掌柜娘、婆婆、奶奶打过招呼。看门大爷是一个倒死不活的瘟老头,有七十多岁,是贾老太爷的长随,一辈子在衙门里生活,把平民百姓全看成犯人,在老爷跟前他是小的,在犯人跟前他可是大的了;他是贾公馆和街坊中间的长城,贾公馆的内情不能外达,街坊的外情不能内达,也得亏他这座长城。街上一些公益事,例如每年三月间的清明醮,七月间的盂兰会,以及顶顶重要的瘟火二醮,街上顶穷的住户也得在首事拿来的捐簿上,写上制钱十文二十文,每每捐簿一递到贾公馆,总越不过长城,贾公馆当然一毛不拔。自从警察开办,各街设议事公所,本街一些应兴应革的事,比如淘修官沟,换补街面上破烂石板等等,但凭打更匠一传锣,大家都得按时前去商量出钱,锣声和打更匠也越不过长城,贾公馆当然不予理会。若干年来,街坊们已把贾公馆看成一头癞狗,又讨厌它,又害怕它。傅隆盛还更憎恨它。

        这天绝早,街正接到同志会发去的先皇牌位,并有一封通告说,必须每家把它供奉在门首显著地方。大家不约而同都必恭且敬地粘贴在铺板上。有的在下面安一张高茶几,几上摆着香炉蜡台,有的钉上一只生铁打的香烛架。都说,早晚焚香礼拜,初一十五再点蜡叩头。

        傅隆盛最赞成这主意,在铁路公司已经表示过。他说:“这才像个罢市样子。光是关了门不做生意,哪个怕你?只要大家齐心,把先皇牌位供上十天半月,还怕没人理睬?”

        同时,他心里还在打另一个好主意。

        因此,到他在半开门的耗子洞茶铺把例茶喝够,走到街上,本想到铁路公司去一趟。举眼看见各家各户都将先皇牌位供起了,心头很是高兴,逢人便说:“对啰!大家一齐心,啥事干不出来!……”

        一个街坊恰从西顺城街走来,立刻把嘴角往下一咧道:“莫那样说,贾家公馆就没有供先皇牌位。妈的,他们一家就不齐心!”

        “当真吗?该不是田街正没送去吧?”

        “送是送去了,那个死老汉也接受了,就是不供!妈的,他家特别,你把他们恨得住吗?”

        傅隆盛的怒火登时把软绵绵的项脖烧得通红,什么都不计较了,一路走,一路吼道:“那好!我们去质问他!他敢破坏我们的公议吗?咦也!山高遮不住太阳嘛,他家再有势要,难道连先皇都不供了吗?这不比平常事情,去质问他,叫他拿话来说!”

        走到贾公馆门口,他的身后已跟来有二十多个街坊。大家捏着拳头,瞪着眼睛,个个人的发辫都已盘在头上,就不叫喊,那威风已足把长城轰垮。何况长城此刻恰未在大门内,一张用得通红的高脚竹椅孤单单地摆在那里。大门敞着,傅隆盛带头,大喊一声,就冲了进去。冲进二门,冲进三门,一直冲到两边密密麻麻在红漆木架上摆满了高脚官衔木牌的轿厅上,才被一大群满脸惊惶的男女下人,拼死命地拦住。

        七嘴八舌问道:“你们无缘无故跑进来做啥?这是公馆嘛,也不先打一个招呼!”

        “不跟你们说,把你们的正经主人家喊出来!”

        一个小管事和一个教读先生也慌慌张张跑出来,问街坊有什么事,要找贾家的人。

        “不跟你们说,把你们的正经主人家喊出来,我们问他!”

        傅隆盛挥着叶子烟,横跳一尺,竖跳八寸地吼道:“我们都是街坊!我们都是同志会!我们来问你们的主人家,他们做官为宦,是做哪个皇帝的官宦?算不算皇帝驾下的臣子?他们眼睛里没有皇帝,他们还能管平民百姓吗?……”

        “呃!……呃!你大爷话说重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教读先生不住打着拱问。

        “装糊涂吗?跟你们送来的先皇牌位,你们为啥不供在门口?……”

        “啊!才是为的这个!”三十几岁、业已蓄两撇黑八字须、穿着一件实地纱衫子的大孙少爷,从屏门后面走了出来,不自然的笑容底下露出一种又嗔怒又厌烦的神气,故意昂起脖子,撑起一双老鼠眼睛,望着众人脑顶,还把声音压得沉沉地道,“我默倒是什么谋反叛逆不得了的事哩!……呃!你们也应该先弄清楚了再闹啊!……呃!为的是德宗景皇帝的灵位吗?……来!带他们到中堂里去看一看!……”

        几个跟班好像得了势了,都冲着街坊们喊叫:“走嘛!”

        街坊们也好像泄了气的皮人都勾着项脖,没一个人开腔,也没一个人真想到中堂去察看。

        还是傅隆盛老练些,能够随机应变。他登即迈前一步,紧逼着孙少爷的那张苍白寡骨脸吼道:“你搞清楚,我们都是街坊!我们都是同志会!我们都是当公事的!制台衙门都去过,大官大府都见过,你这臭派头看得多,轰不倒的!……”

        孙少爷虽还巍然不动,但已看得出小眼睛几眨,眼神不像刚才那么稳定,颧骨上也微微显出一点红晕。

        “……你不把先皇牌位供在门口,我们就问得着!同志会没叫你供在堂屋里!你为啥不遵从公议?仗恃你家是做官的,就不算是街坊上的百姓吗?就不服从公议吗?你们平日就太特别了!……”

        孙少爷昂在半天云里的头渐渐低垂下来,嘴唇颤动了几下,像要说什么又忍住了。

        傅隆盛越发气盛。乘势把贾公馆平日许多不对地方,全都搬了出来。并且一面说,还一面问街坊们:“对不对?”

        “对的,一点不假!”街坊们又重新振作起来。

        “既是这样,我们难逢难遇见了你孙少爷的金面,尽在你公馆里吵闹,是我们不对。走!我们到街公所讲去!若是我们输了理,甘愿给你孙少爷挂红赔礼!”

        教读先生又赶快出头来排难解纷,一面向众人说好话,一面把这种种都归罪于看门老头一人身上。

        孙少爷顺着教读先生的话头,也向众人表明,许多事委实是误于看门老头之手。“比方说嘛,他今天晨早把德宗景皇帝的灵位送进来时,真的,并没禀明应该供在大门口。我们想着是德宗景皇帝托灵之位,怎不应该恭恭敬敬供奉在祖先神案上呢?告诉各位,我们岂但供奉起来,我们全家大小,连我们七十八岁的祖母,还都赶着沐浴更衣,礼拜了三次。早晓得供在门口,我们还不至于这样寅畏哩!真的,我们用了这样一个没中对的老头子,误事不小。不过他是我家一个有过功劳的老家人,又没法不养活他,别事不能做,自然只好叫他看门了。”

        还没有等到孙少爷引过自责,仅只听他把看门老头骂了几句,街坊们似乎便认为满意了,又七嘴八舌说道:“好啰!好啰!话明气散,倒把你们吵闹了!”

        所以傅隆盛随众走到街上,还满肚皮不自在,骂众人拉稀。

        楚用道:“这种讨厌的人家,轻轻放过了,不扎实整他一下,确实可惜。”

        傅隆盛狡猾地转着昏花的眼睛一笑道:“要整他,也有方法。你看,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起码叫他杂种坐不成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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