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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悲欢离合一杯酒”

        

        天气越发阴黯。浅灰色的云层漫得无一丝缝,而且低垂下来,似乎离地面只有几丈高。

        黄太太坐在堂屋门外那张常坐的矮竹椅上。水烟袋捧在手中,老半天没抽一袋,一根纸捻有半根变成灰。她木然不动地望着天空,生恐又下雨。

        黄澜生只穿了件虾青缎夹紧身,下面是扎脚的雪青宁绸套裤;一条搭着丝绦的发辫盘在剃了短发的额脑上;因为亲手种了一阵菊花,鬓角和鼻子尖上都沁出了微汗。这时扬着一双粘满泥巴的手,走上台阶问道:“太太,洗手水呢?”

        她用嘴朝窗根下一努。

        他一边洗手,一边向他太太说道:“老马今年送来的菊花,好种还是不多。只两棵玉手挑脂,几棵粉绣球同火炼金丹还可以,其余都太寻常了。你可曾叫他赶明天再送几棵好的来?”

        “我倒叫他不要再送了。”

        “咦!这是怎样的呢?”

        “你不是闹着要搬家吗?”

        “是啰!要搬家。但也不过在紧要关头上暂时搬一搬。”

        “你就料得定搬走了还能搬回来?”

        “怎么不搬回来呢?如其世道清平了,还怕什么!”

        “世道还有清平的日子吗?”她吹燃纸捻抽了一口水烟道,“我才不信哩!”

        黄澜生拿一张旧葛巾揩着手道:“一定有清平日子的。你总听见说过,长毛造反时候,兵荒马乱,遍及十几省,长达十几年,那样乱法,煞果还不是平定了?还不是过了四五十年的清平日子?眼前的局面,不管怎样总不会闹到长毛时候那样乱法,充其量也不过像壬寅年的红灯教罢了。噢!太太,壬寅年……”

        壬寅年,即光绪二十八年,是龙二姑娘过门到黄家改称呼为黄太太的那年,算到现在,已是十个年头。以前只要黄澜生一提到这年的四月,他们结的喜庆日子,她总不禁有一种温馨感觉从心坎直升到脸际。但是今天却有点异样,当她丈夫刚刚说到壬寅年,她便蹙起眉头,哼了一声道:“红灯教也闹够了!不过那时,城里好像还清静,只管城外在打仗。”

        “因为那时,做四川制台的是岑云阶岑宫保。”

        “这回,恐怕也要等他来了后,这个烂摊子才能够收拾吧。”

        “唔!他来了才算事。听我们科的饶大人说,十之九是不能来的了,因为有人在北京运动不要他来。”

        “那么,四川的事情,不是还要乱一些时候?”

        “自然啰!红灯教是在壬寅年扑进省城之后,才衰下去的。现在的同志军刚刚闹着要扑城,拿物极必反的道理来说,我倒希望他们早一点扑城。”

        “我不希望。一则我不想搬家,”她又微微笑道,“二则我看菊花里有几棵玉女拳,已经散嘴了,再过几天,弄尾大鱼来,正好吃菊花锅子。”

        黄澜生倒真个开口笑了起来。自从顾三奶奶把楚用受伤消息捎来那一晚起,他太太就像挨了闷棒似的,一直没有露过笑脸。有时逗她笑,反而惹她生气。想不到这时候她居然启了齿,开了颜,他安得而不高兴呢?

        并且连忙抓住话头道:“说到菊花锅子,我倒想起来了。我们科的那个蹇小湖请假回籍省亲,业已获准,就这几天便要走了。我们几个要好同寅决定给他祖饯一场。原先打算叫小王做一席鱼翅便饭,开到贵州馆花园,再叫李莲生、杨耗子唱几折洋琴,大家乐半天的。后来有人说,赵季帅忧得来连中秋节都不叫过,若是晓得我们这样快活,难免不雷霆火炮打到我们头上。不如简单从事,就在劝业场的一品香里点几样好菜,打个小平伙算啦。它那里的菊花锅子很别致,不仅材料选得好,光是那一锅汤便非其他馆子能够调得出。我的意思是,等我先去试一下,若果要得的话,待子才回来,我们二天便邀他到一品香去吃一抬,想来比自己家里做得一定好些。太太,你说对不对?”

        太太把眼睛一瞅说:“对倒对,只是子才今天还没有回来,我很不放心,该不会出事吧?”

        “不会,不会。高金山不是笨人,又带得有那张兵备处、营务处的会衔护照在身边。(就为办这张特别护照,劳了黄澜生大神,又因之耽搁了五天。)遇见同志军、团防,子才会应付,遇见队伍,有护照,说尽头也不会出事的。”

        “那么,今天是第三个日子,为啥还不回来?”

        “或者起身晚一点,或者因为别的缘故,都说不定。”

        黄太太又举眼把阴沉沉的天空望了望。只有几只野画眉扑腾腾朝菜园飞去。归林乌鸦好像还没有影响。

        “城门关得很早,若是这时候尚没有进城,嗯!……”

        “这时候并不算晏,寻常人家不过才吃完晌午饭。”

        “到底啥子时候了,看看你的表。”

        “我那表是摆样子的,不快就慢。等我去看那老挂钟,它的时刻还靠得住。”

        “不要你去!”她扭过粉颈,向假山曲池那畔高声唤道,“邦娃子,不要尽在那里耍泥巴了!过来!到我后半间屋去看挂钟上是啥子时候啦!”

        振邦拿着一柄小花锹,正专心专意在菊畦边刨泥巴。只管诺诺连声答应:“就来!就来!”但一直没有丢下花锹的样子。婉姑本来也蹲在旁边,用小铲把泥巴铲到菊根下。当下遂站起来跑向台阶跟前,一面尖着喉咙喊道:“哥哥不去,等我去,等我去看。”

        她父亲在阶沿上一把拉住她的臂膊道:“凡事都有你!你又不认得钟上的洋码子……”

        一言未了,远远地猛然传来一声门枢响:吱咯!不消说了,这是大厅外面二门门扉被打开的声音。

        黄太太像触电一样,突地从矮竹椅上站起。

        振邦也是不待人喊,便横过花径,直向大厅侧门跑去:“楚表哥回来啰!楚表哥回来啰!”

        黄澜生挽着婉姑,刚才步到小客厅外面,高金山已紧随着楚用,从大厅上跨门进来。

        两个孩子同时喊叫道:“楚表哥,你好瘦呀!”

        楚用在顾家将息了这么多天,算是十愈七八,到底还没有复元:长方脸上,唯有两道短而浓的眉毛犹是原来样子,眉骨却突了出来;下巴也变尖了;额脑显得更广阔了些;由于太阳穴和腮巴的下陷,本来就有点耸的颧骨更像高丘似的越发刺眼;眼眶深得像两个岩洞;一排长牙齿露在嘴唇外面,笑吗?倒像在哭。

        黄澜生很感动地伸着两手去欢迎。

        楚用身子微侧,把右手递过来同他把握,一面说:“我这左膀还不大方便哩!”

        “唉,唉,你这回的灾难真不小啊!……”

        都进了小客厅。高金山回了几句话后,说轿子里还有一些东西,刚刚出去,何嫂、菊花便接踵而至。一个端了盆洗脸热水,一个端了碗旋泡的龙井盖碗茶。菊花有点吃惊样子,可是没有开腔,仅仅嘻起厚嘴皮向楚用笑了笑。何嫂却忘了规矩,白铜盆没放下,便失惊打张地喊道:“喂哟!楚表少爷,你是咋个搞的嘛!简直不是你先前那个人啦!……”若不是黄澜生马起面孔叫她们出去,何嫂的话匣子断不会这样就戛然而止的。

        楚用举眼四下一看,急忙问道:“表婶没在家吗?”

        婉姑接嘴道:“咋个会不在家?妈妈等了你两天,好着急哟。”

        她父亲把她的脑顶一按道:“哈!当真,她怎地还不出来……乖女,去把妈妈找来。”

        不用找,黄太太正在山花过道上同高金山说话哩。

        “我计算你们昨天就该回来,不晓得今天才回来。路上可还清静?城门洞的兵该没有打啥子麻烦吧?老爷办的护照看过没有?”

        “我们进的是西门城门洞。守城的旗兵松活得很,只问了声轿子里抬的什么人。我说,是院上黄大老爷的亲戚上省看病的。护照根本就没看……路上还好。去的时候,遇见好几处团防盘问了几句。回来,得力阿三、阿龙把他们家乡话一讲,问都不问便让我们走了……”

        “阿三、阿龙?这是啥子人?”

        “是呀,我还没回明。阿三、阿龙是顾团总家里的长年。因为昨天闹了一天,硬雇不到轿子。楚表少爷又很着急,口口声声不要轿子,叫人拿叽咕车把他推到万福桥,慢慢走回来。顾家又不肯。闹到下午,才打定主意,在斑竹园借了乘小轿,叫阿三、阿龙对付着抬一趟。今天吃了早饭起身,估计等不到晌午就拢的。想不到这两人气力倒有,就是不会抬轿子;没走上十里,便喊肩头压痛了;每到一个腰店子,都要歇下来。耽耽搁搁,急死人!因为要进西门,又转了好几里路,若是不加劲催,真会在饮马河过夜。”

        “平平安安地到了,也就亏了人家。今晚上留人家在公馆住下,明天过节,好生待承一天,后天打发人家走。顾家又送了那么多东西,我们也该想方子买点好东西回人家,今天来不及,只好明天去办了。”

        高金山迟迟疑疑地说道:“太太说,留他两人住在公馆里吗?”

        “是啦,你们门房里不是有三张床?”

        “床倒有三张……”

        “哦!我晓得,看门老头和罗升的床都是单间铺,挤不下。那么,你让一下,你回家去歇两夜。明天顺便把你女人娃娃都带到公馆里来过节。”她又笑了笑道,“其实今年过节,不比往年,啥子都买不出来。不亏老张、罗升在皇城坝抢了十多斤牛肉,明天还要吃素菜哩。你女人该不是不吃牛肉的善人嘛……”

        临到两个孩子跑来找到她时,她还吩咐了几句说:“叫老张给人家打一斤陈色酒,把我们上的饭菜分一些款待人家。不管人家是长年短年,来到我们家,就该当客待,何况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要吃叶子烟,叫罗升立刻去买;要吃水烟,叫菊花进来抓我小瓷坛里的双金兰。”

        黄太太又站了站,微微咳了两声,才安安详详走进小客厅。

        楚用立即冲到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表婶……”声音给什么堵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黄太太也把腰肢弯了一下。赶紧掉头问她丈夫:“子才是上个月哪一天走的?”

        楚用抢着说道:“七月十五。就是制台衙门开红山那天。唉!说起来,我那天太慌张了……”

        黄澜生插嘴道:“今天是八月十四。你走了正好一个整月。”

        楚用还是两眼盯住他表婶在说:“……却没有想到从学堂赶回来,商量一下,再定行止……”

        黄澜生又插嘴说道:“只能说你命中注定,该遇这场灾难。”

        “……想必是鬼摸了脑壳!”

        黄太太淡然一笑道:“若不亏那位顾奶奶送个口信时,我们至今还不晓得你在哪一方哩!”

        她丈夫又连忙接口道:“是呀!在顾家时候,就应该寄封信给我们。”

        楚用很是焦急地说:“怎么不想写信?只因为写了也没法带。县里邮政局早不收信,乡下又不容易找到送信的人。”

        由于心情躁急,楚用原本白得像纸的脸上,反而晕上了薄薄一层血华。

        黄太太注意看他一眼,问道:“你脑壳上也受了伤吗?”

        “没有呀!”

        “那么,天气并不算冷,你脑壳上打了那么大一个包头,却为啥呢?”

        “噢!倒忘记了!”楚用连忙把一幅青绉纱揭下,露出梳得溜光的一条粗发辫。

        黄澜生拍手笑道:“女人家的心思到底要细些!你看,我同你讲了这一会话,竟没察觉你脑壳上还包了一条纱帕子。当真的,天气又不冷,把脑壳包着,却为何来?”

        “因为护照上载明我身患伤寒重病,所以顾嫂子把我打扮起来,说定要包张纱帕才像病人。”他又把身上那件异常宽大、还没有带高领的古铜摹本夹袍子一指道:“得亏顾天成还有这件古板衣服,才把我左膀遮住了。不然,真说不过去,害伤寒病的人为啥膀子上又捆绑着绷带呢?”

        黄澜生笑道:“现在可以把这件‘道袍’脱下了。休息一下,我们好吃饭。”

        楚用拿右手把衣纽解开,很吃力地去褪左手的袖子。

        他表婶走过去帮忙。衣袖褪下,她把缚在伤处的白布轻轻抚摸着道:“就在这里吗?”声音略微有点抖颤。并且趁着罗升进来调摆桌凳杯筷,她丈夫同儿女们都走到另一边的时候,顺手把楚用的手腕一捏,悄悄抱怨道:“你受了伤倒不要紧,叫人听见了多难过!从今以后,不准再这样荒唐,好生记住!”

        

        下酒菜摆好之时,楚用已把犀浦战况约略说了一番。

        黄澜生不禁慨然叹道:“也是你们这般年轻学生,才有这种莽劲!明明晓得军队是久练之师,又有利器在手,仍然要去拼命。古人说的以卵击石,莫非没有想到吗?”

        他太太不以为然道:“你这是事后说的风凉话。那时候,他们已和军队对了面,不拼命也得拼命。这么紧急关头,谁还有心思想到古人?”

        楚用把吸得快完的一段纸烟蒂朝痰盂里一掷,连忙接着说道:“表婶说得对极了!那时候除了拼命,若说脑子里还有啥子思想,也只是死中求活罢咧!”

        菊花捧着一把点锡酒壶进来。

        黄澜生站起来,一面叫大家入座,一面笑道:“现在学生们热血盈腔,闹革命,闹流血,好像是他们的天职。也好,你这一次流了血,也算尝到了革命的滋味。”他接着又把手一挥,“算了,不谈这些费精神的话,还是喝我们的酒吧!这一晌来,被时局搅得不曾好好喝过一场!”

        两个孩子,还是老规矩,一上桌子就吃饭。

        黄澜生将斟满黄酒的酒杯举起,先呷了一大口,又用舌尖把嘴皮舔了一下道:“今天零沽的酒还不错,硬是缸面清酒,允丰正对得住老买主。子才,你可以多喝几杯,黄酒是医治跌打损伤的妙药。你在顾家,也喝过的吧?”

        “酒倒常常喝,是他们自家造的窨酒,劲仗大,见风醉。这种仿绍酒,乡坝里头是不作兴的。”

        黄太太一面经佑两个孩子吃饭,给他们搛菜,不许他们乱动筷子;一面也陪着楚用干了几杯。大概是酒落欢肠吧,许多天来,她腮边很少看见的那对浅浅酒窝,现在又不知不觉出现在口辅旁边。谈到楚用在顾家养伤情形时,她眼珠几转,忽然向楚用问道:“你在顾家时候,想过家没有?”那个“家”字,好像格外念得响一些。

        当然,这点小过场谁也不会去注意,连站在旁边斟酒的那个鬼灵精丫头,也没有察觉。

        楚用领会到了,所以才眯缝起两眼道:“咋会不想呢?尤其在夜静更深,伤处痛得睡不着的时候,想得更扎实。”

        “恐怕心里还会叮咚叮咚地跳吧?”她的两眼也眯缝起来。

        “不只是跳,还难过得像空肚子喝了一碗子水一样。”

        黄太太抿着嘴皮笑道:“可见人是不宜好的。在家时候,总是百般不自在,想朝外面跑。当真离了家,又想家。”

        “所以有人把家比方是一面枷,一旦戴到颈子上,再也取不脱。”“你有心要取脱它吗?”

        楚用微叹一声道:“别人是咋个想的,我不敢说。是我嘛,我倒乐得戴它一辈子,只求这面枷不要自行脱卸。”

        “唔!这才是有良心的好子弟哩!不然的话,人饶得了你,鬼神却不饶你!”

        天已擦黑,何嫂把一盏保险洋灯掌来。

        黄太太问道:“顾家的两个长年吃了饭不曾?”

        “早就酒醉饭饱了。不是那个叫啥子阿龙的小伙子还撩着罗二爷、张师,摆谈他们顾团总咋样带起团丁去打仗,又咋样打败了,筋斗扑爬地跑回去,越摆越起劲,恐怕都已挺尸去了。”

        振邦已经放下饭碗,叫了“慢请”,遂说道:“在摆打仗。我听去。”

        婉姑也跟着溜下方凳道:“哥哥等倒。我也去。”

        桌子上的话题,遂又从楚用本身转到顾家,并且转到顾三奶奶身上。

        黄澜生对顾三奶奶颇有好感,因说:“这位奶奶,能言会道,态度也大方;虽在中年,其实丰韵犹存;只要打扮入时一点,说她是乡坝里的女人很不像。”

        一番话引起黄太太的不平:“你们男人家真没佯!只要看见一个女人稍微长得伸抖一点,便夸奖得不得了,一点扁毛儿都没有了。你们的眼睛,到底是猪眼睛,还是人眼睛?”

        黄澜生呵呵笑道:“太太的话里似乎有酸味。”

        “说我吃醋吗?真没意思!我说的是公道话!论起顾家那个女人,不错,肢干、眉眼都还下得去。可是拿年纪说,才大我几岁,你看,额头上已有了皱纹,眼角上也牵了鱼尾;头发哩,还好,还不大像玉麦须子;但那一双手,哎哟!简直比青皮还粗!这也不说了,在乡坝里头做粗活路的手,自然不会像城里奶奶们的手那样嫩腼。说到态度,我就不满意!哪里见过和人家才会头一面,便那样随便的人?你恭维她大方,我说她带流气,看那言谈举动,很像一架女光棍。子才,顾家这家人,是不是都烧过袍哥来的?”

        “不是袍哥,是奉耶稣教的。”

        “难怪!不是光棍,怎会吃洋教!”

        “嘿,嘿,太太,吃洋教的,倒不见得是光棍呀!”

        楚用也忍不住地说道:“奉耶稣教的也只是顾天成一个人,顾三奶奶倒时常在讥讽他……”

        正说得热闹,高金山蓦地掀开帘子进来。不但没有按照规矩先在门外咳嗽一声,脸色也有点不对;身上一件短紧身,连长衫都没有穿。

        黄太太定睛瞧着他道:“你还没有回去?”

        “回太太的话,我女人来了,”他又补充一句,“同我一道来的。”

        湘妃竹帘第二次动了一下。一个中等身材、穿了身旧布衣服的年轻女人低着头走了进来。

        先给太太请了安,又给老爷请安。举眼把楚用望了望,高金山说:“这位就是楚表少爷。”也请了个安。

        黄澜生莫名其妙地半抬着身子问道:“有什么事吗?”

        高金山对他老婆道:“你说嘛!”

        “不忙。不晓得老爷太太还不曾吃饭。我们出去等一下,等老爷太太吃罢饭再说。”

        黄太太道:“不,有话就说的好。”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高嫂嫂,我先交代一声:是喜话,你尽管说,不妨事;是忧话,那便请你明天来说。我家也与你们郝家一样,吃饭时候,不听忧话,不见忧事的。你不信,问一问罗升他们就知道。”

        高金山又向他老婆道:“该是哈,我原本叫你明天来,你硬是等不得,生怕过了今夜,就说不成话了。”

        他老婆翘起一片薄薄的嘴皮,一双微微有点外突、但看起来也还俊俏的眼睛眨了两眨,对着黄太太说道:“太太,你尽管放心,我只是来求太太你和老爷给我拿个主张的。我听了高金山一摆谈,我心里乱得不开交。不晓得立刻认了的好,还是缓一下的好。本来嘛,十三年啦,日子这么长,又不晓得高金山摆谈的靠得住靠不住……”

        黄澜生摸着酒杯道:“这个人好怪喽!平日那么精灵的,何以此刻连话都说不清了!”

        他太太反而笑了起来说:“我懂得……这样好啰,高嫂嫂,那边椅子上坐下来歇口气,叫高金山代你说一遍好啦。”

        “还是等我说吧。太太,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好人家的女子,十三年前我才十二岁,跟爹爹进省来看花灯,在一条热闹街道上挤掉了,着一个老娘子捡去,卖跟郝家当丫头的……”

        她顿了顿,仿佛东大街耍刀的一场情景,下莲池草房里一个尖脸猴腮的老娘子和一个病体支离的少妇,连骗带诓叫她上床睡觉的往事,又朦朦胧胧在她脑际浮起。不过这些旧影,也同悬挂多年的照相片一样,已被时间消磨得只剩了一点轮廓,不用力追忆,是不容易弄清楚的。

        “……我那时尽管有十二岁,因为在乡坝里头长大,遇啥都是恍兮惚兮的,连我们住的地方,连爹爹的名字,全弄不明白。只糊里糊涂晓得我们姓古。不过一些小地方,小事情,说起来无干得失,倒记得很牢。这么多年,只要闭上眼睛一想,还像昨天一样那么新鲜,比方说……”

        黄太太已经听出了味道,便忙说道:“不要打比方了,说下去就是啦!”

        “太太,直到今天,我才晓得我并不姓古,我姓顾,我的家,就是高金山去接楚表少爷的那个顾家,我是顾家屋里的女子!老爷,太太,我没有说一句假话。我敢当着灯神菩萨赌咒:若有一字虚假,叫我不得好死!”

        这女人激动得两颊通红,嘴唇不住打哆嗦,亮晶晶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滚。

        楚用拿手把黄太太手臂一拍,悄悄说道:“表婶,你问她,为什么直到今天她才晓得?”

        那女人已经听见了。当即把两只又宽大、又粗糙的手掌(她虽然算城里人,却非奶奶之流,也做粗活路,所以她的手便不可能如黄太太所说那么嫩腼。因为几年以来,她都在给人家浆洗衣服,光靠高金山帮人的工钱,是养活不起她和他们两个儿子与一个才出生半年多的女儿的)拍了拍道:“说来也怪!这回高金山刚被老爷差他到新繁去,我不晓得啥子原因,心里就动了动。一连两夜,总是神魂颠倒,老是梦见从前小时候在家里的事情。连花豹子、黑宝这两条狗,都像十三年前样,一点没变。高金山今夜一摆谈到顾家有条老母狗,名字叫黑宝,我便越发相信,包管是我从前一天到黑都在一块玩耍过的那狗……”

        楚用也觉诧异道:“顾家真有这条狗,真个老得眼也瞎了,毛也擀了毡了。”

        黄澜生道:“难道只因为一条狗,你就……”

        高金山看他老婆太激动了,以致语无伦次,方开了口代她把事情首尾说明,并带着谈了谈他对这事情的见解。

        原来高金山在灶房里提前吃完饭,回到汪家拐自己家里(是佃的一个大杂院里的半间厢房)。正拿起一只小木桶,要去街口茶铺买热水洗脚。他老婆便撩住他,要他摆谈一番来回路上和顾团总家的情形。他从前挑起杂货担子赶场过县,一去几天,每次回来,她也曾东问西问。但从不像今天晚上问得这样钻,大去处问,小去处也问,不细细摆谈不行。摆谈到顾家,她神色就不大对。及至说到抬轿回来的两个长年叫阿三、阿龙,她就跳起来,像疯子一样,也不怕隔壁邻居见笑,也不管二娃子同小秀被吵醒,就是那么直着脖子叫喊:“阿三、阿龙吗?对!就是这两个人!一个是长年,一个是放牛娃儿。噢!这下才搞明白了。我原来姓顾!我是顾家女子,我名字叫招弟,不叫春秀!我的女儿,从今以后,不要叫她小秀,要改个名字!要改个名字!”高金山挡不住她,只好陪着她朝公馆里跑。她要来找阿三、阿龙,要叫阿三、阿龙回去报信,要叫顾天成来认她。高金山好不容易才劝住她,叫她多想想,把稳一点,不要闹出笑话来。

        高金山的意思是:起初,他很疑心他老婆“该不是遇了邪”或者犯了什么病?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会一下触到十三年前的旧疮疤上去?甚至疑心这桩事不见得会是真的。因为她自从卖到郝家,他便同她在一块,一直没听她说过以前的经历。如其当面鼓、当面锣同阿三、阿龙讲起来,万一不是那么一回事,“那咋个下得了台!”后来一想,事情或许不假。他老婆从没有神经病的根根,而且又说得那么有来龙有去脉。但是事隔多年,顾团总心上还有没有这个女儿,已在未定之天。何况顾团总是个有根有柢的绅粮,现又当着一乡团总,是场面上的人。场面上人谁能不顾脸面,来认一个当过丫头、现又是一个当跟班二爷的老婆做自己亲生女?戏上没有,世上怎么会有?再一想,说不定顾团总竟有父女之情,听见女儿还在,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公然跑来认了她,这样的事,有些传子书、唱本书也载过,但总该由顾团总自己去定夺。或者明认,或者暗认,到底如何做才好,都不能由她这个人代为做主的。总之,据高金山意思,这不是寻常事情,也颇颇有点干系,搞对了头,两来都好;若是搞反了,他老婆当然会弄成神经病,顾团总也定会疑心到他高金山在捣什么鬼。如此双枪并举,前后夹攻,他高金山再狠,也是无法抵挡的。因此,才留下七岁大娃子看着门,他们跑到公馆来,向老爷太太禀明缘由,求老爷太太给拿一个主张。他老婆当然头脑昏乱,不消说了,就是他高金山也着他老婆闹得糊里糊涂,简直“摸不着火门了”。

        高金山的话刚落脚,楚用毫不思索地便开了口。他说:“何必这样东想西想的?想过于多了,反而一步也走不动。依我说,不如简简单单地叫阿三他们把顾哥子找来,等他父女见了面,一台戏不就唱完啦……”

        他因为心里快活,多喝了几杯酒,说话时已经是满口酒气。

        黄太太嗯了一声。

        黄澜生也有点醺然,但他到底当过承审委员,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当下沉吟了一下,才说:“那倒不然!高金山所思虑的,不能说他不对……还有一层,他似乎没有虑到……就是目前那位顾奶奶,听你们说来,并不是她亲生母哩……”

        “哈!硬是的,”不等黄澜生说完,他太太便接口说了起来,“我正打算说,有了后娘,就有后老子。不管顾团总这个人咋样有良心,咋样有父女情分,若不先把后娘的话说好,我看这事情,嗯……”

        高嫂嫂这时已不似起初那么激动,不过从她脸色上,看得出仍然有些固执,她说:“太太,不是亲娘,也没来头。我只想看看爹爹,他这个人,从前多欢喜我的,妈妈死后,半步也没离过我。想到那年我挤掉了,不晓得他咋样在找我,咋样的伤心哟!如今见一见,叫他晓得我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并没被猪拉狗扯,他也不会再心疼了。一句话说完,我并不想破费他一文半文来补报我的嫁妆,也不想回屋里去争啥子产业,就有后娘,怕也不会讨厌我到连爹爹的面都不许我见一见吧?”

        楚用道:“提起顾嫂子,我倒赞成表婶的话,先说通了的好。我在他们家住的时间不长,已经觉得男主人的权柄没有女主人的大。后来听到人说……嘿嘿!”他把头掉向高嫂嫂,“说,她简直是你顾家屋里的慈禧太后,专制得很!又说,你爹爹讨了她后也变了,再也不是从前豪霸子的样子,周围十几里的人都晓得顾三贡爷是出名的耳朵!”

        黄澜生哈哈笑道:“这叫作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事。又道是,有出息的人才当耳朵!”

        他太太呛了他一眼道:“所以你才没出息喃!”

        黄澜生与楚用又都笑了起来。高金山不敢笑,他老婆倒笑不笑地说:“这样说来,我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黄澜生道:“怎么会见不到?只是得想一个好方法。”

        “那么,等我先跟阿三哥、阿龙哥摆谈一下,好不好?”

        说话间,菊花端着一个瓷饭钵进来。一眼看见高金山夫妇脸色都不好看的样子站在当地(因为这两人进来之先,她已到灶房去了),觉得很诧异。饭钵放下,尚在呆呆地看。

        黄澜生摇摇头道:“我想,也可不必。”

        这下,连他太太都不懂了,问道:“为啥不必呢?”

        “我想来,这件事,在她亲生老子晓得之前,断乎不能走漏一点风声的。高金山虑得是,即使顾团总尚有父女情分,但应不应该就认?或许暂时秘密一下的好?不管目前和未来,认了后发不发生枝节?该如何对付?这些,都得等她老子自己去思想。我们外人,第一,不能处置别个的家务事;第二,我们尚不认识顾团总,他这个人气性如何,见解如何,全不知道,也难于代为做主呀。这个时节,若令她同那两个长年见了面,我敢说,无论你们怎么样嘱咐,只要他们一回去,包管会先告诉她后娘的。常言道得好,坛子口易封,人口难封,何况这些庄稼汉更是守不住秘密的。这一来,倒恰如高金山所虑,事情也许会搞得很糟。所以我主张子才明天写一封信给顾团总……”

        黄太太猛一眼看见菊花憨痴痴地站在旁边,遂一声断喝道:“你几时进来的?”

        “刚刚端饭进来。”

        “为啥不声不响?大家的话,又该你拿去当龙门阵见人就摆了!”

        “我没有听见。我向哪个摆?”菊花嘟着嘴,很不服气的样子。

        “只要我听见有第二个人说,我先撕破你这张嘴……”

        楚用接着说道:“别人跟前说说倒不要紧。老爷刚才说过,顾家两个长年跟前,是一丝风也漏不得。”

        “顾家长年吗?已经到门房里睡觉去了。他们说,明天一早,都要到大墙后街跟啥子幺公拜节去。拜了节,还要转街。罗二爷告诉他们,公园关了门,只好去转文殊院,看和尚的大锅大灶……”

        黄澜生笑道:“真是快嘴丫头!又没人问你这些。”

        这时,高嫂嫂完全平静了,便忙拿碗给桌上三个人盛饭。

        黄太太回头向高金山说道:“我原说招呼高嫂嫂明天来公馆过节的。现在有了这些牵绊,明天倒不要来了。”

        “要来的!”高嫂嫂装着笑脸说,“要来跟太太、跟老爷拜节。我们吃过早饭来,拜了节,我就走。”

        高金山也说:“对!也不怕碰见阿三哥他们。”

        黄澜生旋吃饭旋说:“这样年成,还拜什么节哟!赵制台都免了贺节,衙门里已有告谕,放假一天,各自回家休沐,号房里连号都无庸去挂了。”

        又谈了会儿,三个人的饭快吃完了,高金山示意他老婆,告辞退出。

        临走,高嫂嫂还再三说,劳老爷太太金神替她做主。并向楚表少爷道谢,要求他务必把信写好交阿三、阿龙带回去。

        黄澜生道:“你可不能着急。我先明白告诉你,这信,我打算请楚表少爷这样写法,说我有重要事情要同你老子当面磋商,请他相机到省一行。为啥要这样写呢?一来是,我说过不便事先泄漏,使你老子为难,甚至于发生障碍,不惟无益,反而有害。二来是,你老子现正同官军对敌,能不能冒险进省,要他加意斟酌。所以信只管带去,他何时能来,却要看时局如何而定的了。你们父女十几年的暌离都过了,算是菩萨保佑你,叫你在无意之中找到了父亲。因此,你就无须着急,静心等候菩萨的安排。菩萨一定不会令你失望的。”

        黄太太并且叫菊花到卧房后半间立柜里取了一封淡香斋月饼、一封芝麻薄脆,交与她,说是给她小孩子们过节的东西,“今年这个节,真不成节,核桃、石榴、板栗、雪梨这些应景果品,一样都买不到。幸而我们龙家同桂林轩李家二房有点瓜葛亲,前半月,交钱托李二爷在淡香斋订了几斤点心。要不然,连月饼、麻饼都没有哩!”

        当其高嫂嫂提着月饼、薄脆,跟丈夫走到二门,罗升、何嫂正一同站在过道的纱灯笼底下,叽叽咙咙不知说些什么。

        看见他们走来,何嫂先就嘻哩哈啦地拍着巴掌笑道:“哎哟!跟你道喜呀,顾家大姑娘!”又顺手攘了高金山一把道,“你这小伙儿,想不到一下就爬上台盘去了!嘿嘿!团总老爷的娇客呀!以后该不会拿眼角扫人吧?”

        两口子大为惊异道:“这些事,哪个告诉你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要哪个告诉……”

        罗升轻声吆喝道:“何大娘也是哟!这么大声破嗓地喊,不怕把人家吵醒吗?”回头向两口子笑道,“是这样的,何大娘把少爷小姐经佑睡了,刚刚走到小客厅窗子外,恰恰碰见你们在要求老爷给打主意。你们只顾在屋子里头大说大讲,该不谙有人在外面听墙根哈?《增广》上原本就说过:墙有缝,壁有耳。我们何大娘又是听墙根的好角色,怎么不把你们的秘密听一个全呢?”

        “哎哟!你这龟儿子、挨刀的!人家好心好肠来告诉你一点新闻,你就编排人家听墙根!人家是走去碰着的,哪个安心去听他们那些卖儿卖女的伤心话!哼!听墙根!你龟儿子才爱听墙根!你的妈才爱听墙根!……”

        高金山急忙拦住她道:“算了吧,何大娘,求你少吵一句,好不好?老爷再三吩咐我们,事前泄漏不得一言半语,你大娘自必也听见的。若是吵得人众皆知,老爷只会责备我们,说我们嘴不稳哩!”

        “对,对,对!你们的嘴都稳,就只老娘一个人嘴不稳,连那个鬼丫头的嘴都是稳的……咳!我现在当着你们两口子说明白哈,今天夜晚,我只向这个姓罗的说了几句……若果到明天早晨全公馆都晓得时,不要只怪我一个人的嘴不稳,别人的嘴都稳……”

        最后还性骂了两句,实在找不到什么说的,才怒气冲冲地冲进大厅去了。

        罗升这才笑道:“这个鬼婆娘,简直是他妈的一个泼妇!幸而你们的客睡得雷都打不醒……”

        高嫂嫂忽然间啥也不说,噔噔噔直朝门房奔去。

        等到高金山跟身跨进门限,她已站在高金山平日睡觉的那张连二铺前,映着靠壁条桌上的菜油灯光,俯着背,勾着头,先朝阿三脸上看了会儿,又移到床的那头,把阿龙看得更久更仔细。

        两个人都仰面睡着,嘴巴张得很大,几乎看得见舌根。虽然没有打鼾,出气都很粗,两尺以外就感到酒气扑鼻。

        高金山使劲把他老婆拉到门外。

        高嫂嫂已经咽咽哽哽哭了起来,并且不管罗升和看门老头正如何在看她,她就像疯子似的轻声喊道:“咋个不是他们呢?咋个不是他们呢?唉唉!我的天!……”

        

        今天是星期日,本来可以多睡一会儿的。但连二柜桌上那只三方亮东洋座钟的指针刚刚指到七点三刻,郝又三不但习惯地清醒了,也习惯地一掀薄棉被翻身坐起。

        耳朵里明明白白听见有两个人在堂屋里一声高、一声低地在说话,隔着一层薄薄裙板听来,一个似乎是娘母,那一个男的,却是谁呢?

        “多半是向昝老陕收房钱的事,娘母在吩咐高贵。”

        大门外四间铺子,租与昝老陕开成衣铺,出售几家当铺里业已死了当的衣服。十几二十年的主客,从未因收房钱打过麻烦。有时,刚到月底,昝老陕便自动找高贵进来向太太要收租折子,准备交下月的房钱。

        不道今年却变了,五月的房钱拖延了半个月;六月的房钱催了几回,到七月底才收清;七月的房钱哩,昝老陕不说不交,总是说等生意稍微好点准交。生意不好,原系实情,全城生意,没有几家好;甚至那些大绸缎铺、大洋广杂货铺都在呻唤说生意不好,恐怕今年要吃老本。但以昝老陕的经济情形而论,他的底子却比那些表面辉煌的大铺子结实,这每月八两银子的房钱(因为押金很轻,所以月租似乎高一点,也是昝老陕的算盘之一),并非拿不出;其所以要一拖再拖,据几个专在门口打听外事的奶妈、老婆子的报告,是昝老陕把钱挪去放了大利,八两银子放出去,他每月至少也要收一两到三两的利息。现在借钱过日子的人很多,不仅是穷苦小民,还有做官的,还有收租吃饭的绅粮们,随便利息好大,不愁没人借;而且没有硬保,没有红契作抵押,还借不到哩。也因为全城三十二家注册当铺,一多半已止当候赎;一小半虽未止当,可是不是很贵重的东西,那些老陕伙计根本就不让你递到高柜台上。一些私营的小押当哩,不但利重期短,并且价值一两银子的东西,每每只当得钱把银子,几乎等于是抢人;反而不如找昝老陕这等重利盘剥的商人,只要你能月利月清,偿还期限尽可延长,两害相权之下,毕竟还要轻些,说起来,也比进出当铺光彩得多。

        两个人尚在堂屋里叽叽咙咙,中间还夹杂有一些隐隐的笑声。

        “娘母同哪个人在说话?难道她这么早就起来了?”

        最后,那女人的声音高了点,这才听清楚了,原来是李嫂在说话,“……夜里都睡得晏……今天又该他们睡早觉的日子……我咋好去喊醒他呢……”

        郝又三已经把两双白色洋袜子穿好了。(当时成都乍穿洋线袜子的风尚,是两双同穿。即是说,一双之外,再套穿一双。据说,洋袜子的底子太薄,不如布琢袜的底厚,两双套上穿,经事一些。当时对袜子的选色,也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的规定。即男袜只能是白色,女袜只能是粉红色或绯色,此外便无别的颜色,当然更不作兴花花绿绿的了!)也扣好了二蓝大绸夹紧身纽子,也系好了湖色花缎夹裤裤腰,正站在踏脚板上,穿那件深灰天津布面、甘蔗颜色绸里,也是当时学界最时兴名为草盖瓦的夹衫。

        又听见那个男子的声音——这下,可确定了是看门头张老汉。而不是高贵。高贵的嗓音要响亮些,只有张老汉才这么痰呵呵的——说:“去回一声嘛……大少爷的脾气是……又要怪人不赶快进来通报了。”

        “莫非有什么事情不成?莫非红布街法政学堂那位教务长来了?嗯!多半是的。只有学界朋友才专拣星期天早晨来找人!看来,这两小时的国文课非加上去不可了!真焦人!”

        回头一看,叶文婉面朝床里,正睡得鼻息咻咻。这倒不怪,因为女儿小婉才满过周岁不久,当妈妈的不忍心便交给陈奶妈带领着睡,说女娃儿不比男孩子散漫,自家带着睡,放心些。这当然很好,却不想吃奶的孩子尿多,叶文婉爱干净,生怕来了尿把被盖打脏,不惜随时留着心,孩子一扭动,便抱起来尿,一夜两三次,当然睡眠不足。天亮,孩子醒了,陈奶妈蹑脚蹑手进来抱走后,当妈妈的才能熟睡几个钟头。

        母亲带儿女的劳苦,直到现在,郝又三才真正省得了一点。心官、华官这两个男孩子,都是满月之后,便完全交给奶妈带去了,当妈妈的,仅只一天喂几次奶,得空时,才喊到身边抱一抱,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劬劳。因此,对于结婚八九年的老婆,一直相处得平淡无奇的,这时,倒确实发生了几分怜惜感情。

        李嫂已从后半间悄悄地溜了进来。

        郝又三赶忙把右手五根指头对着她捏了捏,并轻声问道:“有人来会我吗?”

        李嫂点了点头,也轻声答道:“在大门边等着你。张大爷说,再三让他,都不肯进来。”

        郝又三狐疑起来:“这是谁呢?又不像是红布街法政学堂的教务长了。”

        但他扔掀开帐门,将薄棉被拉过去,把叶文婉肩头塞好,才踮起脚尖,也打从后半间绕了出去,生怕做弄出半点声响,将可怜的小妈妈搅醒。

        一出二门,便见王念玉站在那里。

        “是你……”

        趁着张老汉在灶房里舀热水还没出来;趁着铺子上的伙计徒弟正忙于下铺板、扫阶沿,全没有注意;郝又三挽起王念玉的手腕便走。

        “你要拉我到哪里去?”

        奔有半条街远,郝又三方喘息着道:“有什么要紧事情,这么早来找我?”

        王念玉抿嘴笑道:“昨夜没有消夜就睡了,今早起来,肚子饿得咕咕叫。特为找你请我到钟汤圆那里去吃早点。”

        “我才不信你这些鬼话!”

        “不信就算啦,别再问我。”

        郝又三把王念玉那张白白净净倒笑不笑的嫩脸定睛瞧了瞧,忽然省悟道:“哦!是啦,她回来了!”

        把王念玉的手一摔,撒腿便朝街口跑去。

        王念玉在后面叫道:“不是的,别慌里慌张哟,人家并未回来!”

        “!当真吗?”郝又三又止了步,回头去问王念玉。

        王念玉慢慢走到跟前笑道:“你看你哟,头发蓬蓬松松像个烂鸡窝,眼角上糊满了眼屎,牙齿上沾满了牙垢,当然是同老婆睡了觉来。难道头不梳,脸不洗,牙不刷,口不漱,好意思就这样去见人家吗?尽管说老相好不拘这些,可是别过三年,见头一面,总应该有点礼貌,鞋子也不换,马褂也不穿,流里流气的,像个啥名堂!”

        “我把你这张油嘴!”郝又三正待伸手揪他的脸,猛然想到是在大街上,已有行人来往,急忙收回手来,“你刚才说她没有回来呢?”

        “亏你这样问!若不诳你一句,你还收得住脚?”

        郝又三心神定了定,也才感到自己确实太慌张了。不说别的,脚上还靸了双皮拖鞋,身上一文钱也没带。他不由抱怨王念玉道:“你也不对呀!这样一件重大事情,为啥不等我一出来就告诉我?害得我天冤地枉跑了这一段路!”

        王念玉泛起一双俊俏眼睛把他瞅住道:“你准定是昨天夜里遭老婆缠糊涂了,才这样无缘无故地睁起眼睛说瞎话!你想想看,是我故意不告诉你呢?还是你问也不问,拉起人家就跑?你刚才好慌张哟,生怕人家走进你的公馆,玷辱了你什么似的!好嘛,以后别再理睬我了,我也再不到你公馆找你了!”

        郝又三连忙笑道:“好兄弟,又多了做哥子的心了,我跟你赔个不是吧!”当下捏住他一双小手,说了许多好话,直到王念玉有了笑容,方道:“我现在只好回去收拾一下。你在哪里等我?”

        “等你做啥?说真话,硬是有朋友约我到钟汤元老号去吃早点。要不是那婊子婆娘撵出来拜了又拜,再三再四劳烦我顺路捎个信给你,难道这些人还像三年前那样,巴结你们,有啥子贪图不成?”王念玉又嫣然一笑道,“却也要怪你!前一晌,明明晓得人家陷在新津一时不能回省,倒隔不两天就跑来探问。最近新津的仗火打完,晓得人家就会回来的,偏你连人影都不见。人家昨夜擦黑时候走拢,一进门便问郝大少爷呢?为啥不来欢迎我?我说,郝大少爷嘛,现在已经归了正,不再理会你这样的老相好了……”

        “简直胡说!现在是学堂开了课,我接了几个学堂的聘,东跑西跑,当然不像以前那样空闲。嘿,嘿,好兄弟,别再说笑话,请你作古正经告诉我一句,伍大嫂……唉!不!现在该官称为伍太太啦!这位伍太太还像不像三年前的样子?”

        “啥子样子?”王念玉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规规矩矩的,硬像一位正派人家的内眷,一点也没有三年前的风骚味儿了……”

        “我问的是模样儿。”

        “啊!那可老得怪像,”王念玉又呵呵笑道,“你见了,包管会大吓一跳。但是也好,免得你有儿有女的人再花心!”

        

        郝又三趁着两个男孩子都在二妹妹香荃房间里玩耍,得有时间,一个人躲在后半间,着意地刷牙、漱口;并叫丫头春喜舀了两盆热水来,把一张脸洗了又洗,还搓了两回香皂去洗项脖和手腕。

        在镜子里一照,容光焕发,心里很高兴。但是把头侧了一下,发现一条发辫,像毛虫似的拖在脑后,觉得太不像样。遂问春喜:“你会梳辫子吗?”

        “我不会,春英才会。”

        “怪啦!春英会,你不会?”

        “春英天天给二小姐打辫子,她咋个不会?你的辫子,是少奶奶在打,从没叫我打过,我咋个会?”

        “哼!梳辫子不会,顶嘴倒会。”

        春喜嘟着嘴把一件青哔叽小袖马褂伺候他穿好,鞋子也换了。郝又三再朝镜子里一看,好刺眼睛的乱鸡窝哟!

        春喜似乎懂得他的心情,便道:“我去叫春英来……”

        “快不要去!把大孙少爷招惹过来,我又走不成了。”

        “那么,把少奶奶请起来。”

        “使不得,打诧了少奶奶的瞌睡,她要生气的。”

        “咋个搞呢?”这个十七岁的少女替他发起愁来。

        “只好到街上去找剃头匠梳了。”

        把一顶软胎青缎瓜皮帽朝脑壳上一戴,郝又三又第二次轻脚轻手绕出上房走了。

        本来打算到街口上那家剃头厂子去擀个盘子。但是一想及那样的洗脸帕,那样的木盆,那样的蓝布围巾,那样的木梳、竹篦,别的不说,光是气味就会令人受不了。(平日擀盘子,剃头发,都是把剃头匠叫到公馆里来,除了剃刀和蘸水抿子外,一切用具都是自家的,所以不觉得脏。当时的风尚本来如此:不但官绅人家轻易不进剃头厂子,就是稍大一点的生意铺户,也有包月的剃头匠,到时,剃头匠自会登门将就顾客,只是取费稍贵。这种剃头方法,叫作出包。)

        只有悦来旅馆内新开的那家卫生理发馆(好新鲜的名称)还可以,但是剃头匠的手艺却不行。篦头发、修脸,下手都很重;掏耳朵也粗糙,不管你耳朵如何发痒,有多少耳屎,总是用绞刀随随便便地绞两转,扫耳扫一下完事,至于其他剃头匠都具备齐全的家伙如挖耳啦,弹耳啦,启子啦,镊子啦,不但没有,就有也不使用;捶背、搬打更糟,好多顾客等不到这种活路做完,便连连摇手,要求豁免了吧。

        奇怪的是,这个卫生理发馆的生意偏好,不少上等人都愿意心情不宁地坐候老半天,轮到自己去受罪。

        郝又三曾因别人吹嘘,去尝试了一次,事后赌咒说,即令全成都的剃头匠死绝了,他宁可违制蓄发,也不再到卫生理发馆来受活罪。他此刻决心不去这个地方,倒不为了怕犯咒神,实因想见伍大嫂的情切,觉得多耽搁一分钟都像遭受了什么损失,安能由于弥补这点不足,而竟耗费他老半天时间?“这有什么价值!”

        郝又三怀着一颗又喜欢又不安舒的心,甚至连一点见面礼物都忘记买,便跨进南打金街的独院门。

        听见独院门响,从堂屋后面奔出来迎接他的,正是三年当中老在心上丢不开的伍大嫂!

        两人刚一觌面,伍大嫂先就一个很响亮的哈哈笑喊道:“啊哟!猜你要来的,当真就来了!”

        但是当郝又三笑嘻嘻地伸出一双手去时,她却并不像意想中所描绘的样子:一下子扑到怀抱中来,搂着脖子,说些麻筋麻肉的亲热话,而是连退几步,退到相当距离地方,牵着才从手弯上抹下来的衣袖,向他深深拜了下去。一面客客气气地问好,一面诚诚恳恳地道劳。

        这一来,不但把郝又三方住了,也使他深为惊异。做梦都未想到,离别三年,再相逢时,她会这样对待他!

        “是什么缘故呢?”还没有问出口,伍太婆已经像抱鸡婆样,扇着一双湿漉漉的手,从灶房里赶来。光是这老婆子倒还罢了,接踵而至的,更有一个最为碍事的伍安生。

        伍太婆变了。似乎比以前更枯瘦,更干瘪,更龙钟。若非一双昏花老眼里尚含有几分生气,你真会把她当成一具风干的木乃伊。

        她媳妇也变了。肌肤比以前润泽,而且发了福:不但脸颊丰腴,口辅饱满,就连被衣服遮掩着的背膊,也看得出又宽又厚;尤其是从前比什么都要纤细一些的腰肢,现在粗得几乎像水桶。眼眶觉得小了些,眼珠却还跟从前一样的呼灵;眉毛没有变,从前是那样又长又淡,现在仍是那样又长又淡。鼻梁两边的雀斑越多了;以前怪桃圆粉搽久了,中了铅毒使然,据说三年来只搽过几回粉,脸色倒转白净了,只有讨厌的雀斑依旧生生不已。

        伍安生当然变得顶厉害。才满十五岁的孩子,居然长得比娘还高一个脑顶。身体尚未完全发育,可是大手大脚大骨骼,看样子,不出三五年定然又是一条雄赳赳汉子,或者比他老子从前还要壮些。只是眉眼神态仍然是个大娃娃样子。已经在变童声,说起话来,难听得真像一只开鸣的小鸡公。一见郝先生,不等阿婆和妈妈吩咐,他便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郝又三连忙拉住道:“作个揖就是了,怎么行起这样大礼来了!”

        他阿婆说:“让他给先生磕个头!跟手还要费先生的金神,看咋个说人情,送他进武学堂去哩。”

        他妈也说:“硬是这样。大少爷,若不是你跟他老子出主意,叫这小杂种进武学堂图个前程,他老子还不会想到接我们回省。以后娃儿的事,硬要靠你大少爷了!”

        “自然,自然,这是我的责任。只是暑假过了这么久,陆军小学又没有招考,这期间,倒要等伍管带回省后,研究,研究。”

        “他恐怕一时还回不了省,”伍大嫂回说道,“我们在黄水河碰见他,刚好住了两晚,他这一营,便奉到营务处的札子,调往新都打同志军队伍去了。”

        “到新都打同志军队伍?难道新都又着同志军占领了?”

        “不是吗?听说同志军占领的,还有好多县。从南路调走的,也不只我们管带一营。咋个的,北路闹得这样凶,你们住在成都省的人会不晓得?”

        “不是完全不晓得。只因一晌以来都在闹谣言,一会儿说哪些州县失守了,一会儿又说哪些州县收复了,天天听的都是这些新闻。以前还要打听一下,确实不确实?后来,听厌烦了,因就不再留心了。”

        郝又三非常希望同伍大嫂谈几句体己话。但两婆孙对他偏偏那么亲热,陪坐在堂屋里,一步不肯离开。他满肚皮不自在,又不能不极力忍耐。只好把纸烟咂燃,问他们几时同周鸿勋到的新津?打仗时候,可曾受过惊恐?

        伍太婆把手一拍,抢先说道:“嗬!再莫提到打仗了,吓死人喽!从前闹蓝大顺、李短搭搭,后来闹余蛮子,闹红灯教,从没听过那样凶的大炮!大少爷,说来你也不信。炮弹从房顶上飞过去,矮得就像从脑壳上飞过的一样,光是那轰隆隆的声音,便把你耳朵震得聋……”说话时候,她那灰蓝瞳仁里犹然流露出一种恐怖神情。

        但她坐在门限上的孙儿,却歪着脑袋,很感兴趣地把她盯着。她的话还没说完,伍安生便已咧开大口,发生小鸡公的喉音咯咯笑道:“阿婆的胆子也忒小了!炮声一响,她就吓得猫儿攒蹄,脑壳都要钻到胯裆底下去了!”

        他阿婆立即向他吼叫道:“都像你个小杂种浑胆大!啥也不怕!”又掉头向郝又三说道,“你这个学生,硬是他娘的一个武棒棒材料。后几天炮火打得那样凶,大家躲在屋里连房门都不敢出,他偏要跑到城墙上去,他妈同我把喉咙都要喊破了,他小杂种硬不听话!”

        伍大嫂道:“你两个真是宝贝!人家大少爷在关心我们几时同周大哥到的新津,你们不好好回答人家,却在一边斗嘴劲。”

        两个人都不做声了。

        “说嘛!该说的,咋个又不说了?”

        听她那不高兴的声口,就是不要他们再多嘴。

        郝又三看了她一眼道:“还是你说好了。”

        她笑道:“都不说,自然该我说……”

        伍大嫂他们原来并未同周鸿勋一道到的新津。因为伍太婆岁数大了,身体不结实,在路上中了暑热,一到邛州,就病了。头痛,肚痛,周身痛。不能支持,只好住在栈房里,找医生,吃药,将息。等到伍太婆病体痊愈,便听见周鸿勋同侯保斋在新津闹起同志军来。起初,他们并不省得闹同志军便是造反;又听说他们只为了争啥子铁路,要赵制台替他们伸冤,并未杀官劫府;新津知县官丁孝虎依然住在衙门里坐堂、问案;经征局委员依然在收钱粮赋税。因此,他们才盘短来到新津。

        “……哪里晓得才背了虿时!一落栈房,便陷住了。若不是拖着老娘一路,我倒安心听人的话,绕一点路,从彭山县转回省的。因为老娘病后走不得长路,由新津到彭山倒方便,有下水船。可是由彭山沿府河上来,就难了。你还不晓得,我们带的盘缠不多,彭山又是没有走过的生地方,设若陷在彭山,举目无亲,颠转不如陷在新津还有方法。我已想到了,实在弄不起走时,只好去找周大哥了。”

        “你没有找过他吗?最初伍管带同我谈起,还以为周鸿勋会照料你们哩。”

        她说,若果找到周鸿勋,他当然要照料的。恰巧有一天,在栈房门外茶铺里碰见吴凤梧吴哥,所以不再去找周大哥了。

        “你们果然碰见了吴凤梧!”郝又三喜笑颜开地说了一句。

        而且不出他所料,吴凤梧确实有良心,问了伍大嫂情形后,立即送了她五串钱;还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安心住在新津不要妄动。据他说,侯保斋的上服业经拿了出去,驻扎在雅州的一营巡防已响应了,正向邛州开拔;其他十几州县的团防和袍哥们也都起了事,有两万多人向新津四周集合。不出十天,他们便将杀奔省城。他们计算了一下,赵制台手里虽有一些军队,但是都不稳当。凤凰山的新军同他们一鼻孔出气,巡防营哩,他们早有联络,只要他们打到双流这头,赵制台的十一营巡防,起码有八个营会投向他们。

        她抿嘴笑道:“连我们伍管带都算在里头去了,你说怪不怪?”

        郝又三不由想到那天在沂水庙里高哨官说的话,遂点头说道:“一点不怪,吴凤梧说的并非假话。”

        “莫非我们伍管带真会伙着同志军造反吗?”伍大嫂有点惊奇,问话时眼眶睁得挺大。这一来,才审视清楚她那原就不算很黑的瞳仁,更淡了,除了当中有粟米大一点黑的外,其余全变成棕褐色。

        “当军官的或者不会……”

        话头一转,又谈到新津打仗上头。

        伍大嫂忍不住笑道:“真是远信难凭呀!昨天夜晚,对门王奶奶过来欢迎我们,摆谈起成都街上把新津的仗火说得多么凶险,几乎是一天到黑,人些都在拼命,杀得来更像唱本书上说的,尸骨堆山,血流成河,不晓得死了多少人。其实哩,并没有这些事。我们住在城里,就不曾看见过打死的人是啥样子,更不消说有啥子危险。说到底,不过街上人多些,拿着家伙的弟兄伙,一伙过去,一伙过来……”

        “可是刚才伍太婆不是讲过大炮打得那么凶吗?”

        “那只是后来几天的事情。前一晌,只听说同志军打到了双流,打到了府河边上,新军是没等同志军抵拢就朝后退。全城的人多高兴,天天办招待,绅粮们大捧银子拿出来。不晓得咋个一下,忽然变了,巡防队伍全退进城,同志军也纷纷后退,说新军炮火打凶了,人也增加了……等我想想看……对!就是十八那天,我们正在门口茶铺里吃茶,毫不提防,只听见震天震地响了几声,街上人乱跑乱闹,说是新军在河那边开炮啦!……”

        伍太婆又插进嘴来说道:“十八的炮虽说吓人,幸而打得高,炮弹没有落在城里。只有十九的几炮,打得真矮,有两炮打中禹王宫,把大殿同戏台都打得稀烂。”

        她媳妇接着说道:“周大哥本人就驻扎在禹王宫,当天下午,他就把队伍拖出了城。周大哥一走,同志军也都离开了。听说侯大爷、吴哥,还有一些绅粮都走了,新津城一下就清静起来。百姓们都捏了一把汗,生怕新军进城放火抢人。”

        郝又三道:“新军是有军纪的,怎敢做这些犯法事情?”

        “嘿嘿,新军有军纪!这只是你们住在成都省的人听见人家嘴巴扭!我们跟着队伍跑的人,难道还不清楚?告诉你,大少爷,军队不管是啥子军队,在操练时候都好,听说听教的;可是一到打仗,再好的军队都有点乱。就拿周大哥带的那一营队伍来说,他的军纪,在邛、雅、宁几属的巡防营里,都算顶好的。这次开到新津,吃饭给饭钱,吃茶给茶钱,随便走到哪里,从不乱拿别人一针一线,这该好吧!可是十九夜里开走时候,就变了样,一点军纪也没有了。有一哨人,还乘势打了几家大绅粮、大铺子的启发哩!……”

        “打启发?”郝又三完全不懂得这名称的含义。

        伍安生解释道:“打启发,就是抢人。”

        “那么,叫抢劫好了,为啥叫作打启发呢?”

        “不晓得。”学生被先生问得脸都红了。

        好在他妈已继续说了下去:“就因为周大哥的队伍打了启发,大家才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天。这三天里头,多少人连饭都吃不下!”

        “新军到底是哪一天进的城?”

        “新军一直就没进城。到二十三,丁大老爷才亲自过河,把朱统制朱大人从旧县接进城来。朱大人进城,只带了几十名护兵,又把赵制台的安民告示贴出,大家方才放了心。我们是二十六过河到黄水河的。”

        “你们为啥不早几天就走?”郝又三咂着纸烟(是第二支了),略微有点抱怨的声口。

        伍大嫂眯起眼睛笑道:“我的大少爷,莫怪我说,像你这样靠着米囤子长大的,真不懂得出门的苦楚啊!你想嘛,朱大人没有进城以前,渡口是封了的,哪个人能过渡?二十三以后,准许普通人过渡,可是又雇不到一个挑夫。我们有一口大木箱、一个网篮、两个大铺盖卷,没有挑夫,咋个弄走?安生倒有一把蛮力,担上百把斤也不行,一路上还要他经佑阿婆。百多里路,你默倒像在成都省穿街过巷,几步就蹻拢了吗?”

        郝又三的耳根也被伍大嫂说得发了烧。正想换个话题,恰好他学生开了口:“二天,我再也不经佑阿婆走了,急死人!三里一歇,五里一歇,不背她,那天硬走不拢黄水河!”

        伍太婆张起缺牙少齿的口呵呵笑道:“又该你个小杂种说嘴了!你不晓得阿婆害过病,脚是的?”

        第二支纸烟也抽完了,伍安生给倒来的一杯淡得与开水差不多的茶也凉透了心,而这两婆孙还没有让他单独同伍大嫂说几句只有他们自己才应该知道的话的征象,看来,这两婆孙不陪到他起身告辞,是决计不甘心的。

        再仔细审度一下伍大嫂的神态,好像也没有从前那样热。不然的话,她早应该把这死老娘子骂到灶房里去,早应该把儿子支使到街上做这样做那样去了。

        “好嘛,你既然要变心,那我何必再痴迷下去!”他心里这样想,当然不能再留连,便起身说道,“你们昨夜才拢,想必不得空,我不多耽搁你们时候,过两天再来看你们。”

        伍太婆做了一番照例挽留。

        伍大嫂才说了真话道:“大少爷你真会体谅人哟……”

        原来他们昨夜拢了之后,虽然承郝又三之情,把家具给他们布置得一样不少。但是不仅关于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要啥没啥,甚至水缸里连一勺水都没有。水倒容易解决,出门不远,就是茶铺,买十个钱热水,就够全家人洗脸洗脚,泡一壶茶,也够解渴。可是肚子饿了,怎么办?他们知道成都省的规矩,到下午三四点钟以后,饭铺都收了堂。只好找到一家素面馆,每人吃两碗素面,伍安生还另外搭了三个油旋子锅块。花了四十六文钱,不但没吃饱(因为自从城外打仗以来,十二个钱两碗素面,其实比从前六个钱一碗的分量还少;锅块哩,也太秀气,三个只能顶从前一个),而且熟油辣子里不知掺了什么东西,吃了之后,辣得心慌。得亏王奶奶王念玉母子买了两封甜点心过来欢迎他们,每人又吃了几个槽子糕,才把肚皮打发饱了。并且从王奶奶口里,也才知道现在成都省的生活,哪里还似从前?东西的价钱涨得多高不说了,有时还买不到。比如今天,他们三个人在街上跑了一早晨,花了那么多钱,到郝又三进门时候,才算把早饭弄到口,但说:“不怕你大少爷笑,还是一顿没油没盐没小菜的白眼饭哩!所以现在就不虚留你了。等两天,把这穷家务打整得有点头绪,定要请你过来耍半天,我还有多少话要跟你说的。”

        郝又三心里一下开朗了。忙说:“噢!这倒要怪我办得不周到,为啥就没想到你们回来以后的生活……”

        不等他说完,婆媳二人都没口子给他道劳。说是早听伍平说过,要是不得亏他,他们回来连窝场都没有,那才惨哩!

        他高高兴兴地已经走到独院门前,伍大嫂忽然啊呀一声道:“该死哟,你看我这记性!……大少爷,莫忙走,有封信,劳烦你叫人送一送。”

        “哪个人的信?”

        伍太婆道:“当真,连我也忘记了。这是吴管带走前交跟我们的,说拢省之后,叫安娃子立刻送去,要紧得很……”

        她媳妇从房间里把一封封得极为牢实、粘有红签的皮纸军机信筒拿出,递与郝又三道:“本来要叫安娃子送去的,一来,他才回省,街道不熟;二来,这娃娃恍得很,莫把信搞掉了,才对不住吴哥哩!郝又三将信接过手一看道:“是写给黄澜生的。等我回家吃了饭,梳了辫子,亲自送去好了。我横顺有点事要找他的……”

        

        郝又三又走到黄家,刚跨二门,那个看门老头便从门房里满脸是笑地走出来道:“郝大少爷来会老爷吗?老爷今天出门后,还没回来哩。”

        郝又三犹豫了一下,问道:“太太总在家?”

        “带着少爷小姐出门了。”

        “太太也不在!”

        正待转身,忽然从大厅上走出一个人,远远地便打着招呼道:“郝先生吗?请里头坐。”

        “咦!你是……”

        “我是楚用。”

        “咹,你是楚君?”郝又三走上大厅把他审视了一下,“怎么这样瘦法!害过什么大病吗?”随着楚用往小客厅去时,郝又三继续说道:“噢!难怪上星期我去你们学堂上课,没看见你。我以为你也同别的几个人一样,回家去了,不知道学堂业已复课,一时没法赶来。殊不知你才病了。”

        楚用在让座之前,把一支纸烟递过来,一边擦洋火,一边忸忸怩怩地笑道:“不是害病……咳!带了一次枪伤。”

        郝又三吃了一惊,睁大两眼定定瞧着他那张已有血色的脸皮道:“带了一次枪伤?哦!想起了,七月十五那天,你是同着几个同学跑出城去,莫非……”

        “郝先生怎么晓得我那天出城?”

        “以后再讲吧。我只问你,可就是那天受的伤?”

        “不是。那天,我只是跟着一个通省师范学堂的学生到郫县去。”

        “那么,你参加了同志军!”郝又三已经激动起来。

        “也不是。我参加的是学生军。”

        “没听说过哩。”

        “本来是属于正西路同志军下面的一个大队,在犀浦打垮之后。大概就不再有这个队伍了。”

        “在犀浦打仗的就是学生军吗?真了不起呀!全省都晓得这一仗打得很激烈,巡防军伤亡不小。不图这一仗才是你们学生打的,了不起!实在了不起!”郝又三不住口地赞叹,接着又定睛瞧着他道,“你这枪伤当然是在犀浦带的?嘿嘿,看你不出喃,一个循规蹈矩的人,竟然投身枪林弹雨之间,不惜流血牺牲以保障公益,高尚极了!高尚极了!”

        郝又三简直忘记了自己是教习先生,几乎用着以前对待尤铁民的那种敬仰心情在对待这个向不放在心上的学生。在这班学生中,只有和他调过皮的王文炳,他才注了意。

        楚用起初觉得有点拘束,他还不习惯一个资格比他高的人这样平等而又热情地恭维他。他想起回省以后,表婶对他固然不同,但也只是百般疼惜而已。至于表叔,大概因为是长辈关系,对他这次流血,口吻间总不免带几分教训的意思,比如说:“到底是年轻人不知厉害!”有时还这样说:“《孝经》上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看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几乎性命不保,怎么对得住你家两位老人!”

        在顾天成家的时候,听见的话又不同。他们根本就不觉得这回打仗的事有什么重大意义,打仗而受伤流血,他们也认为理所当然,他们说:“这本是两抢的事,人不打死你,你便打死人,仅只受了点伤,算得什么。只求好了起来不带残疾,那便算是你的点子高啦!”

        可是现在郝又三却前一个了不起,后一个高尚极了,仿佛他流了这点血,他便是十足的革命伟人了。虽然觉得郝先生夸奖得有点过分,但是听起来到底很舒服。因又敬了郝先生一支纸烟,还要起身到后院去亲自给郝先生泡一碗好茶。

        郝又三到此才想起他来黄家的目的,遂挡住楚用道:“不吃茶了。我本来有点小事要找澜生先生一谈,不料他不在家,他太太也出了门。你可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多半要等到二更左右去了。听说是龙家老太爷七十冥寿,幺娘同周先生送了一台洋琴,孙雅堂姻伯与黄表叔两家打伙送的席桌。这样热闹,当然不会早散的。”

        郝又三摇摇头道:“周宏道是日本留学生,也这等腐败起来,给老丈人做冥寿。人死了,还有寿,不通!不通!”

        楚用笑道:“听黄表叔说起来,主张做冥寿的并非周先生,他也不过同黄表叔、孙姻伯一样,莫计奈何,只好随声附和罢了。”

        “谁主张的呢?”

        楚用只是笑。

        郝又三眼睛几眨,若有所悟地笑道:“既然三个女婿都没有主张,可见主张的必是把三个女婿都管得住的人。”

        “郝先生说得对。不过绝对不是龙老太太。”

        “我何尝说是这位丈母娘呢?我只是说是各人家里的那个武松。”

        “怎么说是武松?”

        “你不晓得吗?有个笑话说,一个怕老婆的汉子,在外人跟前,偏自绷他歪得像一头老虎。有人遂说,不错,他是老虎,但他家里却有个武松,专门打老虎……”

        两个人一齐大笑起来。

        “龙家三位姑太太,我最近都见过。嫁跟孙雅堂的那位,倒是很本色的。黄府上这位同周家新娘子,看样子,都很文明开通,为啥脑筋这样腐败,还在为死人做整生?”

        楚用不知不觉遂为他的表婶做起辩护道:“黄表婶的脑经并不腐败。她也说过,啥子叫作冥寿?不过大家借此快快乐乐地耍一天。她还打了个比喻,说是叫化子卖蛐蛐,借此遮手罢了!”

        郝又三“唔”了一声,正打算说什么。

        有人在湘妃竹帘外闪了一下。

        楚用抬头从窗台上向外一望道:“哪个在外头?”

        “是我!”原来罗升买东西回来,“表少爷有客吗?”

        “是郝先生,来会你们老爷的。坐了多阵了,还没人泡茶哩。”

        郝又三还又拦住道:“不吃茶了。”一面从怀里把吴凤梧的信摸出递与楚用:“这是吴凤梧寄给澜生先生的信,烦你转交一下好了。”

        “他打从哪里寄的?……”

        军机信筒正面是这样写的:内封要件,敬烦伍管带德配清平吉省之便,袖至西御街,问明黄公馆,面交黄大老爷官篆涛,台甫澜生查收升启。愚弟吴桐号凤梧百拜奉托。信筒背面,在皮纸的三角封口处各画一个花押,花押上面又各盖了颗印文模糊的图章。当中一行是:宣统三年辛亥秋八月十七日午正封于新津县城。

        “……哦!从新津寄的。我正在打听新津消息哩!”

        嗤!封得那样牢固、写得那样慎重的皮纸军机信筒,还是经不住楚用手指的一撕。

        郝又三看见他擅自拆人信函,并不觉得稀奇,仅只淡淡地说道:“澜生先生问到,得说是你代拆的。”

        一张白纸上,写满了胡豆大字。字写得不好,却规规矩矩,几乎连破笔都没有。看来,写信时候,吴凤梧心情很好。

        楚用匆匆把信看完,递与郝又三道:“一点也没提到新津的真实消息!”

        原来吴凤梧在信上除上套着尺牍的四六句说了一长篇废话外,后面只是说一时难于回省,手头又颇拮据,因向黄澜生告贷一笔小款,“祈交拙荆暂救眉急,下月返蓉,定当如数奉璧……”

        所以楚用才焦眉愁眼地说:“新津打了二十几天的仗,又打得那么凶法。赵尔丰告示上说,周鸿勋溃退时候,杀人放火,全城遭殃。就是打听不到真消息,不晓得舍下在劫不在劫?”

        郝又三道:“这个,你倒只管放心,告示上的话照例是诳人的,你怎么去相信它?”他遂把在伍家听来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这是那位管带太太亲口所说,当然不会虚假。”

        “到底还是可虑……既然路上通了好走,我倒想回家去了!”

        “你回去,你不想毕业吗?”

        “毕业还早嘛,要到明年暑假去了。”

        “噢!你还不晓得你们屠监督的牌告吗?”

        “啥子牌告?不晓得哩!”

        屠致平的牌告是说,要将他们这一班学生提前一学期,混合到上一班里,于今年十月一齐毕业。因此,他们这班的课程便应加时间赶,每天八堂课,星期六下午也不放假。

        郝又三接着说:“我晓得,你们这学期的功课全没有上够。光赶这学期的功课,已经费劲,再加上一学期的,一天八堂,未必得行。真要赶完的话,恐怕夜里还要加上两堂。功课这样紧法,你哪有时间回新津去?”

        楚用垂头想了想道:“倒是不能回去了!……但是,郝先生,你可知道屠监督为什么要把我们这班人提前毕业?”

        “你们屠监督的心思比黄河九曲还多一曲,除非专门研究过心理学的人才摸得清楚。”他又微微一笑,“或者为了你们的好,使你们早点毕业,好读高等学堂;不然,就是有个资格,好到社会上做事。”

        楚用把头两摇:“我才不信土端公会有这么好的心肠。”

        “我也有点稀奇。不过我与他交情不深,未便去请教他。等有机会,到学务公所一探听,就明白了。我想,把一班学生提前一学期毕业,其间必有讲究,若是不经提学大人首肯,屠致平纵然有周总办撑腰,还是不敢这样自专的。”

        楚用不住唉声叹气道:“别的不说,只他这么一来,却把我整到注了!”

        “何以这样说?”

        “何以不这样说?郝先生,你想嘛。我还没有十分复元,别说八堂十堂课学起来老火,光叫我连坐半天,就喊支持不住。况且一个多月没有摸过课本,学过的都丢生了,不温习熟,新的功课咋个赶得起走?别一些功课还容易温习,像你郝先生的生物,多看一遍,就摸得到火门。但是数学英文……”

        罗升用茶盘端出两碗盖碗茶来。连连告罪说,因为老爷太太都不在家,茶炉子不现成,旋烧开水,耽搁了一些时候。跟着又向楚用说道:“高嫂嫂来了……”

        楚用眉头一皱道:“她硬是着急!”

        “听说郝大少爷在这里,她要出来……”

        “哪个高嫂嫂?”

        “高金山的女人。”

        “哦!是春秀大姐。叫她出来好了。”

        楚用道:“她多半要告诉郝先生……”

        “莫非有什么特别事情?”

        “就是有啰!郝先生,说来你或者不信,高嫂嫂原来才是顾天成顾团总的女儿!”

        “咹,有这等事!”郝又三果然大为惊异。

        高嫂嫂掀开竹帘进来,冲着郝又三便是一个大安道:“大少爷,我……”

        郝又三连忙站起来,笑嘻嘻把手一拱道:“我晓得,该给你道喜呀!你莫忘记,我们公馆到底算你半个娘家,你有这样大的喜事,为啥不先回来告诉我们一声?为啥要瞒着我们?老爷太太晓得,看他们怪不怪你?还有少奶奶二小姐……”

        高嫂嫂红通通一张脸,虽然带着笑,却又瞅起双眼似乎有点焦心的样子,说道:“大少爷再莫这样说,我这几天心里难过得像油煎一样!新繁一直没音信,晓得事情是咋个的,该不会有啥子变动吧。”

        “嗯?还有什么问题吗?”郝又三莫名其妙地问。

        春秀把事情的首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摆出满脸忧虑说道:“我很失悔那天夜里没有同阿三阿龙当面讲一番话,不明白我们顾家目前到底是个啥光景?爹爹咋个会吃了洋教?又咋个讨了这个后娘,还带个弟弟来?我现在担心的是,爹爹当真不是从前的爹爹,像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子,当真没有放在心上;将来不特不会认我,说不定还会疑心我冒认粮户做老子,存心不良,有啥子希图。那时事情闹僵,叫我拿啥子脸见人?大少爷,你晓得我这个人的。我的命只管不好,志气却是有的。从前离开公馆那几年,多苦啊,衣服当得只剩一身,对时饭吃了多久,就是没有低头向人告过哀。目前比起从前好多啦,够吃够穿,我为啥要折志气,冒认父母,叫人家议论我没出息?细想起来,那天夜里我确实炮毛了一点,没有把事情搞清楚,就闹得人众皆知。若是听了高金山的劝,暂时闷在心头,不忙闹出来,等以后爹爹来省——不管早迟,他横顺要来的——再亲自去找他。认哩,自然好,不认哩,也没人晓得这回事,这多好呀!不过事已至此,悔也悔不过来。现在只愿爹爹能够来省,认与不认,早点决定,免得人这样牵肠挂肚,真是难过。大少爷,你这个人向来细心,看事看得明,请你告诉我,阿三阿龙回去这么几天了,爹爹一直没来,该不会有啥子变动吧!”

        郝又三摸着光光生生的下巴,细细听她说完,才认真地说道:“因为你是事中人,所以有这些想法。若果按照人情物理讲起来,只要你父亲没有忘记——我想,也不会忘记的——当然要认你。要是真个不认,我们都不答应他。至于他尚没有来省,那倒没怪。首先,楚君写去的信,并未告诉他说失掉了十三年的女儿现在找到了,而是请他上省来商量事情,他自然不那么着急。其次是,他确实不能来,说不定目前他正带起团防在打仗哩。”

        打仗?这不但春秀不明白,楚用也不懂了。

        “你们不晓得新繁的同志军又闹起来了吗?”

        春秀问:“当真吗?”

        楚用说:“还没听见有人说哩。”

        “我说的当然不假。因为我有个熟人,是巡防军里一位管带。他这一营,已于前两天从双流调过北路打同志军去了。并且说,新都、新繁、彭县、郫县闹得很凶,县城又都被同志军占领了。”

        楚用道:“这倒不怪。我离开新繁时候,就有消息说,各路的同志军都有了准备,只等官军朝南路东路一调,他们就要动手。当时我尚疑心靠不住,才打了败仗的同志军,哪还鼓得起勇气?不料他们竟自不服输。既然如此,顾天成当然不能来,说不定还真个在打仗哩。”他又向春秀说道:“这下,你该可以放心了?”

        春秀的眉头蹙得更紧道:“我倒更不放心了!打仗是要死人的。楚表少爷,你就打过仗来,你能保险我爹爹太平无事吗?……”

        郝又三接着说道:“这又是你的多虑。我说你父亲打仗,不过是一种揣测之词,他不是同志军,不见得定要打仗。只是他身为团总,有维持地方的责任,地方上在打仗,他总之是不能走开的,这倒不必再去研究。”

        安慰的话说了一大堆,还再三招呼春秀到公馆去给老爷太太谈谈,等到春秀答应明天去,这番谈话才告结束。

        

        八月二十三日,克复新津的煌煌告示一公布,制台衙门里真是喜气洋溢。从布政使尹良起,所有实缺官员,以及得有差事的候缺人员如路广钟、葛寰中这一班人,都纷纷穿着吉服,拿起手本,到五福堂来贺喜。十有八九的人都这样贡谀说:“新津克复,全仗大人调度有方,将士用命。从兹宪威远播,匪胆已寒,干戈所指,宵小潜踪,全川底定,当在不远了!”

        赵尔丰本人固然满心欢喜,更因为心爱的儿子老九日前试放手枪不慎所受的轻伤,由于法国总领事馆的医官穆里雅细心医治,已经全好。可是欢喜之余,终不免引起不少忧虑。

        原来赵尔丰的计划是:新津打下之后,立即分兵两路,一路进攻邛、雅,将南路打通,使他驻扎在打箭炉的队伍可以随时调动;一路由彭山、眉州、青神,攻到嘉定,把这一路肃清之后,再转向荣县、威远、井研、仁寿,来消灭盘踞在这几县的革命党同志会,而后出师资州,以巩固东大路的交通。但是新津方下,朱庆澜便由电话上禀报,作战过久,士兵已经疲惫了,若不得到一段相当时间的休息,实在难于驱遣。这当然是朱庆澜的借口话,明明是陆军不肯再为他出力,即令逼迫,未必奉命。而且周鸿勋虽然退出新津,队伍损失很小,一到邛州,不但重振了旗鼓,还把由雅州开来的一营巡防收编到部下,实力比以前更雄厚;并因邛州知州文德龙筹款不力,挨了一手枪,不几天就因伤毙命。另一方面,则是川西平原和西北边缘山区内几十州县的同志军、袍哥、团防,确因军队调动之后,又纷纷乘机而起,占领县城,夺取粮税;害得一些州县官,有的带着印信逃到省城来自请参处,有的躲在衙门里形同囚拘。郫县知县李远棨鉴于上次学生军攻打衙门的声势,这次同志军再度进城,他本来有病,闻听之下,竟自一病身亡。他的一个老婆,一个未出嫁的女儿,也都莫名其妙地在他灵前双双吊死,表面上是殉夫殉父,其实是吓得不想活了。风声一播,许多当地方官的固然为之寒心,就是高高在上、手握生死大权,本以人血把帽顶染红的赵尔丰,也不由打了两个寒噤。

        赵尔丰还有另外一种为别人所不及知道的忧虑,那便是八月十九日武昌起义的重大事情。

        这封密码电报,是他派去迎接端方的候补道谢廷麒,于八月二十二日,端方由万县乘坐蜀通轮船到达重庆的这天,他探闻之后,立即打出的。

        电报由赵老四亲自译出,送到赵尔丰跟前来时,老四还从容不迫地说:“武昌革党起事。”

        赵尔丰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一只盛着燕窝的小瓷碗,不由失手坠地,叭嗒一声,打成几片。大丫头来龙不动声色地弯腰拾了出去。

        “你老人家何用着这么大的急!我想武昌纵然失守几天,现在恐已收复了。”

        赵尔丰从他手上把电报夺去,来不及戴上老光眼镜,眯起两眼看了看,到底不行。仍把电报交还给老四道:“你念!”

        老四如命念道:“大帅钧鉴:八月十九夜,武昌革党勾结新军作乱。瑞莘帅亲上兵舰指挥开炮,叛军还击,战争甚烈,闻北洋练军数镇,已由陆军部荫大臣统率,由京汉铁路南下矣。特禀。职道廷麒。……”

        “如此重大的变故,还叫我不要着急!”赵尔丰又急又气。

        “是啦,想也不过如今春广州的乱事罢了。”

        “唔!广州只是革党围攻督署,人少势弱,所以容易扑灭。而今武昌,却是兵变。形势若不严重,瑞莘儒何致亲自到兵舰上去指挥开炮?”

        赵老四搔着头发道:“怪就怪在这里。瑞莘帅何以不在武昌城内指挥,偏偏要跑上兵舰去?”

        “有什么奇怪!一定是兵变之后,全城沦陷,瑞莘儒不能留驻城内,因才到兵舰上去的。”

        老四点头说道:“果真如你老人家所说,事情确实严重了。”

        这时,赵尔丰反而沉着起来。接过来龙递去的热面巾,一边揩他两撇下垂着的花白胡须,一边闪着两个眼珠说道:“情形固然有些严重,不过也容易敉平的。武昌本来是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昔年官军与发贼作战,都曾数得数失。现在京汉铁路又已通车,荫大臣的北洋练军更可朝发夕至,这已于革党不利了。何况汉口又有列强租界,长江又有列强兵舰,是一个最易引起外交的地方。即令革党猖獗一时,但对列强终怀怯畏,只要英、法、德、俄、美、日等国出头干涉,朝廷不必用兵,革党也会烟销火灭的。”

        “万一列强左袒了革党呢?”

        赵尔丰摸着胡子说道:“天地间万无此理!”

        “但也不可不防。听说革党中间就有不少日本人。今春广州乱事,革党的军火全从香港运去。可见列强对我,还是别有用心的。”

        “不然!你说的日本人,叫作浪人,是日本国的莠民;从香港运军火,也只是偷运,犹之我国之私烟私盐,皆亡命徒所为,皆非列强政府有意支使。不过外交是另一套学问,我们姑置勿论,还是说说武昌的事情吧。武昌到底是我国腹地,又与四川毗连,那里出了事,不管大小,四川都会被波及的。你即刻拍几通急电出去,叫在外人员随时探报消息……还有,确探一下岑云阶的行止。现在武昌出了事,此老或竟借故西来,不再静待朝命也未可知。若果如此,那才糟透了!”

        “这确可虑。不过我们通报肃清的电报已经拍出去了。”

        “又胡说!武昌乱事出在八月十九夜,岑云阶要走,岂能在二十以后?我们肃清电报是哪天拍出的?……二十二日吗?那他已过沙市了,中什么用!”

        “好不好再和端大臣商量一下?即使岑云帅到达宜昌,总可想法阻止他的。”

        赵尔丰登即眉宇黯淡,脸色阴沉,好一会儿,方摇头微叹道:“别再说傻话了!端午桥自到万县,便与我函电生疏起来。日前谢道密电,不是说省绅邵明叔、徐子休二人,会同渝绅朱之洪、刘祖荫等数人,一直迎到万县去了?这中闻定有文章。”

        “莫非端午帅也和咱们立异起来了?他敢如此,咱们就不准他来省!”

        赵尔丰眼睛一泛道:“你以为他同岑云阶一样,是轻车简从而来的吗?他手上有兵!而且此公狡诈多端,变化莫测,对付他倒要多费一番伎俩哩……打电话把杨彦如请来,我们得先研究研究。”

        赵老四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尹惺吾呢?要不要也把他叫来?”

        赵尔丰把右手举起直摇道:“不,不,不!此人是端午桥的亲戚,他的兄弟弼良现在充当着端午桥的随员,他们早已通同一气。我们避之尚恐不及,你反而引鬼入宅吗?倒是余大鸿、饶凤藻二人还纯谨可靠,也有智计,可以一并叫来!”

        

        这时,赵尔丰似乎尚不知道摄政王载澧在手忙脚乱之际,已曾下了两道谕旨。

        一道是八月二十三日下的,原文是:“谕内阁:湖广总督着袁世凯补授,并督办剿抚事宜。四川总督着岑春煊补授,并督办剿抚事宜。均着迅速赴任,毋庸来京陛见。该督等世受国恩,当此事机紧迫,自当力顾大局,勉任其难,毋得固辞,以副委任!俟袁世凯、岑春煊到任后,瑞、赵尔丰再行交卸。”

        一道是八月二十四日下的,原文是:“谕内阁:王人文着撤去侍郎衔,开去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着仍充川滇边务大臣。四川总督岑春煊未到任以前,所有川中剿抚事宜,仍着赵尔丰懔遵迭次谕旨,督饬各军迅速办理,不得意存诿卸,致误事机!”

        这时,或许他已经知道了这两道谕旨。但他并不担心岑春煊来接他的任。因为他已从旁知道,岑春煊在八月十九夜武昌出事之时,已匆匆忙忙搭上一条正要启碇下驶的招商局轮船,溜到上海避难去了。就是对于官还原职,从尚书阶级的署理总督部堂,降回到侍郎阶级的边务大臣,他也毫不气馁。他看准了四川这个赵家省,除了岑春煊这个妄人敢来觊觎外,其他的人漫道无此资格,抑且无此胆量。岑春煊一天不来,他这位置是一天不会动摇的。(岑春煊既然回到上海,怎么还能来呢?说他能来,那简直不可思议了!)目前只有端方这个人是个肘腋之患。不过对付他,也不太难。因为端方到四川来,毕竟为了铁路问题,如其釜底抽薪,在端方来省之前,使铁路问题得到解决,或者使其不再成为问题,那么,四川事情便无所谓争路,而剩下来的,不过是与铁路毫不相干的匪患。这样,端方纵然留在四川,也就没有喧宾夺主之嫌了。

        因此,与一班心腹谋臣密切商量之后,赵尔丰便一连给盛宣怀去了几封电报,提出两个解决四川争路风潮的方案,非常坚决地要盛宣怀择一施行,并要求从速见诸明文,“借以收揽既失人心,而省朝廷西顾烦忧。”一个方案是:宜昌到夔府一段铁路,可以划为国有。但从订约之日起,四川人民所筹之款,分文不得挪用;已用者,如数归还,照章付息。订约前所有四川人民的款项,无论是否用于路事,概照原额以七成退现,交由四川人民自行处理;其余三成,换发国家股票,一律照章付息,不再查账;并且此项应退应付本息银两,概由邮传部筹措,不能以四川财政抵借外债。他的这一方案,比较特别股东会和保路同志会后来所提的折衷办法,还为优厚。他认为只要盛宣怀一答应,四川人一定满意,争路保款目的既达,一班附和匪乱的人便无所借口,既可收揽部分人心,而最关紧要的,是铁路督办大臣便应退驻宜昌,或者退驻到汉口去方为合理。他的另一方案更为彻底了。他听见京城有人主张,把国有川汉路线改由洛阳至成都,谓之西线,把现在成为争执焦点的宜夔一段铁路,仍然划归商办,由四川人继前修建。说是如此,则国信民利俱可保全。他以前对于此议,不甚注意,现在看来,倒是非常有利。解决争路风潮还在其次,最妙的,莫过于这样一改,而铁路督办大臣更可远离川境了。

        把四川事情分为路事乱事两截办理,本是赵尔丰在七月十五日以后同他的谋臣们研究出来的。不过在八月半以前说只管这么说,无论在文告上,在批答上,总说争路保款是正当事情,他历来赞成,现在也不反对;至于假借争路,蓄谋作乱造反,那他有维持治安之责,就不能不用严重手段来对付。直到中秋以后,看见川西乱事越来越兴盛,急切之间,无法收束。同志会以前派到北京去的请愿代表刘声元,虽然被盛宣怀、载泽等逼得只好拦住摄政王载澧的乘舆喊冤,要求收回国有成命,罢免盛宣怀以谢四川人民,而被清廷斥为冒犯宸严,拿交顺天府尹,押解回籍看管,这时大约已解到武昌。但是一班四川籍的京官到底动了公愤,从前附和盛宣怀的甘大璋、宋育仁、顾鳌、施愚这班人,已经不敢出头说话,而素来同情保路同志会的如赵熙、曾鉴等,就纠合起一些非川籍的京官,联翩奏参盛宣怀、赵尔丰祸国殃民,诬陷正绅,几乎在北京政界造成一股罡风。及至清廷前后派遣端方、岑春煊入川查办、会办,表示对赵尔丰不大信任,而在外省做封疆大吏的,如江苏巡抚四川人程德全,如广西巡抚,虽非四川人却在四川做官多年,对四川颇有感情的沈秉堃等,也都响应了在上海、广州活动的四川代表的宣传,纷纷奏请清廷,对川事处理务须出以慎重,即是说不要偏听赵尔丰一面之词;并且致函给岑春煊,一方面促其从速入川,以解川人倒悬之苦,一方面也请他主张公道,开释被捕的无辜绅士。一句话说完,这时节,赵尔丰已经感到不特四川人整个在反对他,就是京城和外省舆论也在批评他,不特京城里的言官在奏参他,就是外省的有力疆吏也在议论他。有时他也稍稍动了一下脑筋,怀疑七月十五这一天的事,是不是听了左右人,尤其是尹良的怂恿,做差错了一点?然而事已至此,即令做错了,只好错到底,堂堂总督部堂,如其公然表示后悔,不但有失威信,朝廷也会降罪,这罪,尚不只于贬一两级官职便了事的。那么,如何办呢?当然要想方法来把这个搞乱了的摊子结束它。但又如何结束呢?想来想去,与其另辟途径,不如仍走那条老路——把一桩事情分为路事乱事来办理的老路,似乎还有些把握。以前说了没有做,不能取信于人,现就做几桩出来,大家当然会相信,事情至少有一半可以顺利结束。因此,在打电报给盛宣怀,极力为四川人争取权利外,还把认为只与路事有关的几个人(虽然在路广钟捏造的龙绫盟书上都有嫌疑,幸而只有姓而无名。天下同姓的人多喽!到底还可蒙混过去),如彭兰棻、张澜、胡嵘、江三乘,都前一个后一个从来喜轩中释放出来。到九月,又陆陆续续释放了三个人,两个看守在来喜轩中的,是叶茂林、王铭新;一个看守在成都府衙门的,是须发皓然的蒙裁成;剩下来的,那便是与路事无关的首要:蒲殿俊、罗纶、颜楷、邓孝可四个人,依然看守在来喜轩;还有一个抓屎糊脸的阎一士,没有放,押在巡警道衙门里。

        并且在八月下旬,新津取得之后,还贴了好几次白话告示来说明路事乱事之所以不同,叫百姓们同他一样看法,免受奸人盅惑,致陷法网。除此之外,还在当时的四川官报、成都日报,以及七月下旬余大鸿特为上宪作喉舌而办的正俗白话报上,登载了一篇《督宪通饬各属,详细演说守秩序以保治安》的札文。这是借批答洪雅县详文,而说明他对路事乱事的态度。虽是官样文章,倒也比他许多告示还说得明白。札文是:

        为通饬事:案据洪雅县详,据保路同志协会会员严道尊等以并力拒款,保存路权,吁请转详代奏,免蹈危机,而固邦本等情,具详前来。当经本督部堂批:“据禀已悉。该县绅民爱国争路,出于热诚,措辞又极纯正,实属可喜!惟于合同之解释,既未研究,而于同志会之用意,更未能深测。本督部堂于闰六月初九日接篆,于初十日即莅铁路公司股东会场,见各股东演说纷纭,语多激刺。然皆实为争路目的,言虽过当,而意实无他。本督部堂颇深谅之!故请电则代发,请奏则代陈。本督部堂且专奏数次,又与将军司道联衔奏恳。其所以如此者,不过欲以中正和平之要求,将此段铁路,作为完全川路而已!嗣接奉电旨,饬部妥为筹议,是已微有转机,自应静候。如部议未尽妥协,不妨再行奏恳。乃该逆绅遂怒詈此旨为无用,本督部堂并允其再为代奏,益复不听,遂有七月初一日罢市罢课之举。乃自罢市后,该逆绅等情形桀骜,语言荒谬,所论不惟出乎路事之外,且直不在伦理之中,悖逆情状,不禁流露。本督部堂犹为教诫,期其改悔;而外间风声四起,皆言该逆绅等十六日起事;然犹疑不至如此之甚。七月十三日而商榷书出,竟明言抗粮抗税,练兵练团,造枪造炮,无非悖逆之言。不惟言之,且竟实行,省城所收肉厘货厘,一概不纳!尤可骇者:外县解来藩库银两,胆敢阻拦,不准交纳;并分嘱各栈房,凡有外县解来银两,一律不准上库,应候彼等命令拨用。此种谬妄行为,逆迹既已昭著,本督部堂若再姑容,将贻全川无穷之害!且闻该逆绅等定于十六日起事,是以一面奏闻,于十五日将该逆绅等拿获;乃当日夜间,即有团匪麇集城下,幸我有备在先,当即击败。而十六、七、八、九,二十,二十一、二、三、四、五日。纷纷来围城者,不下万余人,幸皆是每日分起而至,随到即随为我兵击败,拿获甚多,解辕讯问。有因十六日大雨失期者;有因农事未毕,拟稍迟延,嗣于河内接获同志会调兵木签,来救罗纶者;情形不同,而其为叛则一也。然讯时皆系乡愚无知之人,悉由保正派出,而保正又多为罗纶等同志保路一语所愚,而误入圈套,其情尚有可原。是以本督部堂于拿获之人,讯明实系愚民,全行释放,团保一概不究,此所谓略迹原心也。惟各处团保皆有匪徒溷迹其中,且有挟制团保,勒令齐团来攻省城,沿途烧杀掳掠,实行叛逆之事。此等匪徒是否罗纶之党勾结而来,固不可知;而所获者,则大半系救罗纶而来。盖阴谋秘密,不惟非省外人所能知,即在省同志会中人亦未必尽知;更非外县绅民所得而知。总之拿获罗纶等,系因其假保路之名,实行叛逆之事,实与路事绝无干涉。路事现正多方商量,朝廷垂念民艰,将来或如所愿。第恐省外州县传闻失实,特于来详明白批示。该县可遇事详细演说,俾阖县皆知其中理由。省中现已安谧如常,仰仍遵照迭次所发告示,妥为劝谕,并督饬誓练,严密防范为要!此缴。”等因印发外。查罗纶等假保路之名,行叛逆之实,其阴谋实迹,非外州县绅民所知。本督部堂为宣布逆谋,保全地方起见,合亟通饬周知,以免各该绅民始终受其愚惑。札到,该州县立即遵照,凡遇城乡绅商,随时随事,详细演说,俾知其中理由,共守秩序,以保治安,切切特札!

        不管路事能否照他的计划实现,总之他对路事是着手在做了。至于乱事哩,赵尔丰原以为同志军不过是乌合之众,只要把军队开出去,漫说当真打,包管一排空枪,便可以吓散的;像后来这样越打越棘手,甚至打出一个叛弁周鸿勋,用尽狮子搏兔力量,仅仅把城池收复了,不惟未损周鸿勋一根毫毛,反而弄得川西遍地又一度成为战场,这倒实实在在出乎他的意外。因此,他在前口口声声的剿办,到后来他竟咬着舌头反说是别人在造谣;而他这个有名赵屠户,原来竟是一个心慈面善的活菩萨!比如他在一次所出的白话告示上,一开头便这样说:“为剀切晓谕事:照得新津克复之后,一切安抚情形,士民人等想尽都知道了。现在新津附近数十里百姓,纷纷来请告示,四乡张贴。其实前后所出告示,谆谆劝诫,何止十数次,无奈人民受了匪人愚惑,皆不肯下细看看。新津蒙祸最深,始从睡梦中醒悟,方知本督部堂从前所说,皆是真实的好话,爱护百姓的实意。”一些假话废话之后,又说:“你们想,新津踞城烧毁营房,抗拒官兵,这等凶恶的罪人,论说本难轻恕。然而本督部堂终是怜念他们被人煽惑糊涂了,又为匪人胁迫,弄到这步地位,想到可怜之处,令我惨伤不已!一面仍是剀切告谕,令其缴械投诚,保全生命。自投诚之后,不但矜全百姓,就是为匪作乱之人,一经革面洗心,也都不追既往。并且还要安辑流亡,赈贷孤弱,本督部堂一片爱民苦心,当可共白共见!”又是几句空话假话之后,才说到他的本意:“至于乱党捏造一概剿办的话,是有意骗哄你们的,断无其事!你们不信,只看本督部堂拿去那几个首要逆绅,他们要背叛朝廷,贻祸百姓,皆是确有证据的,本督部堂因欲保全你们大众,不得不将他们拘获。其所以拘留至今,原欲将来奏请办理,或是交大理院判决,总遵朝旨处断,本督部堂无一毫成见于其间。岂有对于百姓,反不保全的吗?……”

        这是赵尔丰自知专赖武力不行,而想出的软化手段。但也看得出,他之不敢杀害蒲殿俊、罗纶等,而昌言要在将来交去大理院裁判(曾经有人上呈文求他这样办,还挨过他一顿臭骂哩),正是他有意转圜,希望大家不要再打他了。

        除此之外,也想借此拖一拖,拖到他所奏调的贵州、云南、陕西、湖北、湖南五省大军到齐之后,再来一个彻底剿办。

        但是他的对头们既不让他转圜,也不容他延宕,就在新津仗火刚要结束时候,又给他来一个遍地开花。同时,也因罗八千岁从雅河顺流而下,会合犍为县的胡痰(就是胡重义的绰号,罗八千岁是罗子舟的绰号)夺据了嘉定府,把下川南的十营巡防军和三营才调入川的贵州兵全牵制在叙州府、泸州、富顺县、自流井、犍为县一带,不能动弹,趁着赵尔丰无兵可调,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因此,吴庆熙突然占领了温江县;孙泽沛突然占领了崇庆州;侯国治突然占领了汉州、德阳县;张尊、张捷先、张熙、刘荫西这些统领,也都分头杀向郫县、崇宁县、彭县、新繁县而来。还未曾出山活动过的姚宝山,也带起几千弟兄把灌县、汶川县占领。华阳县的团总秦载赓被陆军六十八标统带王铸人带着一营人在中兴场打败之后,退到仁寿地界,打出东路同志军旗号,自称统领,声势反而更大了。

        甚至于距离省城北门还不到四十里的新都,也不知被哪一路同志军占领了两回。头一回占领了三天,闹到天回镇这头都断绝了行人。一些流氓痞子便乘机而起,公然宣称为同志军借粮借饷,挨家挨户地搜米派款,一次未了,二次又来,把一班二簸簸粮户吓得都朝省城内搬。省城人心起了恐慌,谣言更多,搬家的也越多了。赵尔丰迫不得已,将保护衙门的巡防军抽出一营,配合驻扎凤凰山的陆军一队,前去攻打。打了一天多,同志军不退,巡防军在东门放一把火,从城关外烧到城关内,烧得百姓们哭的哭,叫的叫,同志军方退走了,让百姓们出来救火。但是已经整整烧了一条街。官军报了克复,即被调到汉州去打侯国治。不到十天,同志军又扑进城去。第二回去攻城的巡防军,便是从双流经温江,经郫县,经新繁,一路打一路走的伍平这一营。这一营人损失不算大,只在郫县着孙泽沛的使用九子快枪的队伍(就是陈锦江那一队的武器)打丢了七个弟兄,伤了九个。这一营走到距新都不远,已经看得见宝光寺的白塔,城内同志军并不接仗,忽然撤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伍平仍然照例报了克复,照例申诉了一番激战情况,因而得了一笔奖赏外,还蒙营务处田总办特准,即在新都暂驻休息。

        同志军就是这样来去飘忽,见缝即钻,已经把个兵力不敷的赵尔丰闹得头疼。没有想到同志军神出鬼没、胆大妄为竟到了这种程度:青天白日之下,公然在武侯祠不远地方,抢走了他的两尊炮!

        炮,是陆军才在军械局领到的两尊小磅炮。每尊炮扎了一副杠架,抬夫八人,两副杠架,抬夫一十六人。另外炮弹挑子二十根,挑夫二十人。由排官一人,徒手炮兵二十人押着,在太阳偏西时候,出的南门。

        武侯祠距离南门并不远,站在城墙高处,不仅望得见它那郁郁苍苍的林盘,还可望得见缭绕在林盘外面的红墙。由于道路弯曲,说是从城门洞去有五里,其实不过三里光景。清平时候,每天都有游人。不仅庙内荷花池边有茶座,大殿神龛背后有鸡酒摊子,甚至庙子外面,临着大路还搭盖了几间茅棚,卖茶,卖酒,卖糕饼,准备行路人歇脚。自从七月十五以后,这里开过火,城门又不常启闭,游人稀少了。不过也不能说就成为一个荒凉地方,或是背静地方,因为来往行人毕竟还是相当多的。所以两副杠架、二十根挑子、五十多人,走过武侯祠山门,远远望见高升桥前后,立着蹲着一大群庄稼汉,也不大注意。只一个走在顶前头的挑夫说了句:“啷个的,开坝坝会吗,这么多人?”

        距离高升桥只有一二十步,蓦地一声刺耳的口哨,这一大群、约摸有一百来个庄稼汉,忽然变了相,一个个手里都亮出了家伙:明晃晃的杀刀;还有几支劈耳枪和弯拐子短枪。同时,炸雷般齐声吆喝:“要命的,放下走!”

        在这样情景下,不管是抬夫,是挑夫,是排官,是炮兵,当然只好把应该放下的东西如命放下,回头便跑;跑到兵备处把经过禀报,再由王总办打电话到南门,吩咐守城兵丁前往追击时,庄稼汉失了踪,炮与炮弹也失了踪。

        这是何等使人吃惊的事!并且可以想到,若是城里没有和同志军勾结一气的人到处潜伏着,他们怎么知道今天有两尊炮运走?这百来个莽汉是从何处来的?怎么一下又走得无踪无影?说不定附城一带就有他们的窝子。看来,漫道平定川西并非易事,便是要守牢这座周围二十四里的孤城,也很难哩!

        这件事发生后,四门的城守更紧了。新近兼署巡警道的成都府知府于宗潼、四城总稽查警务处提调路广钟,以及筹防局的六十几个委员,都奉到制台朱谕,叫他们不分昼夜,严密巡查,倘有违误,定予严处不贷。城门启闭时间也恢复到二十天以前情形,即是一天只有三四个钟头开城,让人进出;并且城门洞盘查加严,稍有嫌疑,便有坐看守所和坐班房的可能。

        全城因此更加恐慌,搬家的人更络绎不绝。奇怪的是有从城外朝城内搬的,有从城内朝城外搬的,都觉得自己住的地方不大保险。

        

        就这几天当中,黄澜生已向太太说过三次了:“太太,到底搬不搬一下呢?这一晌风声实在不好。今天,学科参事孙锵也苦苦辞了差。前后不过四天,连同农商科参事楼藜然、陆军科参事徐琯,辞差的便有三人。这些人都是世故深沉、人情练达的老官场,他们俱辞了差,可见时局不妙得很。”

        “你这样担心,不如也辞差回来吃老米饭。”

        “差事迟早要辞的。”他搓着两手,很是不安的样子,“就辞了差,还是得搬一搬家。”

        “我至今不明白你为啥一定要搬家?”黄太太仍旧洗着她那双已经很干净的手,只是拿眼睛望着他说,“葛大哥搬家有说头,他的官大一些,差事也阔一些,从前当过警察总局委员,得罪的人不少,听说那些下等人把他恨得同周大人一样,自然喽,在眼前这样世道,躲避一下倒应该。我们哩,一个闲官,你从没有红过一天,既不招怨,也不遭忌,说起来,同郝家不差多远,他们都未闹到搬家,偏你这样胆怯,我不懂你胆怯些啥?”

        “唉!太太,你又不晓得啦。郝家虽也半官半绅,但他一当上了咨议局议员,情形就大不相同。何况暑袜街是热闹街道,他家公馆外面一排十二间铺子,只要把大门上的那块“大夫第”匾额一取下,两扇大门一关,不是熟人,走过时硬察觉不到。我们这里就不同啦!这么长一条街,只我们一家大公馆,匾额门联尽管收检了起来,可是大门外那对石狮子和两边的水磨砖墙,你总没法遮掩呀!……”

        黄澜生这话有原因的。就在新都打仗,全城发生惊恐,活像同志军、袍哥、棒客都要按进城来,乱杀乱抢时候,高金山回家换衣服,趁着天未黑尽,打从半边桥走回公馆;刚走下石拱桥的梯级,看见两个歪戴帽子斜穿衣的、流氓气十足的小伙子,从西御街口迎面走来,一路叽叽咙咙说着话。高金山擦身走过,不提防几句话钻到耳里:“老己,这条街真他妈的穷得心慌!看起来,只有一家大门道有点油气。”“你是说……”“对的!门外一对石狮子,两边水磨砖墙……”高金山非常疑心,又不好跟去尽听。回头看了看,两个人已经走得老远。他觉得这两个流氓的话一定不是随便说的,回到公馆就向老爷太太说了一遍。老爷立刻慌张起来,连叫罗升出去,吩咐看门老头把大门关了,加上一根抵门闩,“从今天起,每天断黑之前就关门上锁,有人来,必须问清了,进来请了示,才准开门!”但太太并不以高金山的话为然,她说:“我不相信那两个痞子就说的是我们这条街,我们这家公馆。讲比就说对了,又有啥子奇怪?这么大个省城,还有这么多兵,这么多警察,岂有连这点秩序都保不住的……”

        接连又出了两件惊人事情:一件便是武侯祠抢炮的事;一件是土桥缉私队溃逃回省报警的事。

        土桥距离西门不到十五里远,场不很大,但它是一个要口,所以才驻了一个缉私队。这一夜,一个缉私队的队丁在场上喝烧酒醉了,和一个本场上的流痞因一句不要紧的话,先是口角,后来就动武。队丁依仗平日威风,要拉这流痞到队上去,说他是贩私盐、贩私烟的积犯。这流痞不由一拳挥去,大声吆喝道:“你敢惹老子!老子是同志军!”那醉鬼撒腿便跑,一路吵闹:“不得了啦!场上出了同志军啦!”一班看热闹的人拍脚打掌地喊道:“跑快些!硬是同志军打来了!”这个小玩笑,登时就惊了场。男人们在跑,妇人们在喊,小娃儿们在哭。四十几名缉私队丁,只有少数几个人在队里赌钱,其余的都散在茶坊酒馆,和有土娼的私烟馆里,找各人所喜悦的事情做。惊场之后,这班人连各自的武器行囊都顾不得了,顶着朦胧夜色,一趟子就跑进西门报告:“同志军大队杀到土桥来了……”

        虽然到第二天,由路广钟贴出告示,证明是谣言。但是全城的人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为有武侯祠的事情在前,也因为四城门还是关闭了大半天,要叫大家莫惊惶,谈何容易!

        黄澜生又向太太谈起搬家的事来。

        黄太太这时也动了念,她说:“光是同志军按进城来,我倒不怕。怕的就是那些坏东西趁火打劫,警察管不到事,同志军照顾不及,在这两不接气时候,搬一下家倒也可以。不过搬到哪里去的好?幺妹那里哩,你嫌左右团转都是大公馆大门道太打眼。大姐那里哩,你又嫌挨近制台衙门。妈那里倒好,她老人家也愿意我们搬去,可惜太窄了,大哥大嫂又要回来,还有几个娃娃,我看咋个挤得下!”

        “太太,你怎么老在丈母、大姐、幺妹这几家头上盘算?就没想到子才介绍的那个体育学生奎家……”

        “你还是舍不得那个满城吗?”黄太太很不高兴的样子。虽然她也曾到少城公园去过几次,在静观楼上吃过茶,在聚丰园里吃过酒,但她一直记得十四年前那一回可恶事情。那时,她还是一个未出闺门的大姑娘,同着大哥到万佛寺去上坟,轿夫希图走捷路,不出北门而是去出西门。她同幺妹坐在一乘对班轿里,才走进羊市街小东门不远,便碰着几个掌雀笼的旗人,故意站在路心,不让轿子过去。轿夫再三打招呼,一个年轻旗人还说轿夫撞了他,顺手一掌,打得轿夫站不住脚。她大哥连忙下轿,赔笑脸,说好话。几个旗人竟自横跳一丈,顺跳八尺,连大哥挨了几下不算,还揭开她们的轿帘,硬要她两姊妹出来请安陪礼。四周围挤了一二十个旗下的男女老少,不但没一个人为他们说一句好话,或者厮劝两句,反而打起和声,骂他们王八羔子,惹了他们皇家贵族。娃娃们更狠,一个去扯幺妹的长辫子,一个还没有她肩头高的男娃娃竟劈脸吐了她一泡口水。这种无端的污辱,黄太太一辈子也忘记不了,每每一提起满人,她总是咬牙切齿说:“这些满巴儿!……这些满巴儿!……”要她搬进满城,同这些人住在一起,她真正不大愿意。

        黄澜生皱起一双眉毛说道:“太太,并非我对满城有啥子特别好感,不过是因为同志会、同志军都在说将军玉昆是个好官,你总记得,前天我抄回来的那十四首竹枝词里,不是就有这么两句‘除却将军学巡外,满城都是赵家官’吗?这里说的满城是指全个省城,学是提学使刘嘉琛,巡是已经辞了差的巡警道徐樾。并且同志军到处贴的通告,也说进城之后,要保护将军,要保护满城。所以现在好些官员都朝满城里搬,就因为满城能够保险。”他也知道他太太的宿憾所在,因又补充说:“你别以为现在的旗人还是从前那么穷凶极恶的样子。太太,不同了!近年以来,一则由于满汉通婚,大家有了来往,旗人的顽固性情已经改得不少;二则玉将军、奎都统非常通达,一到任,就把满城开放,招徕汉人到满城去做生意,住家,鼓励旗人出租房屋地皮,学手艺,做买卖;今年修了公园,满城里渐渐繁盛,一般穷苦旗人得了好处,因此,现在的旗人完全变了。就拿奎家这个学生来说,便是一个例子。那天,我同子才去找他,见头一面,便那样亲切,不但没一点旗下气,甚至也没一点学生气,子才刚开口说到找房子,你看,他毫不迟疑就答应说,一定办到。他那老太太也非常和蔼,委实是位见过世面的县太太,大排大调,一点也不像你常说的那些要汤圆水喝的穷家样子……”

        “嗬!现在的满巴儿,就这样好啦!”她抿嘴笑了笑,“那么,就依你,先去看一看房子吧。不过子才是介绍人,同他一道去才对。”

        “子才怎么能同我们一道去?你没听他说,从上个星期起,连星期日都在上课,平日赶功课要赶到打二更?这样忙,我们怎好叫他请假?好在奎家我已去过,那学生说,这一晌他每天下午都在家,不必等子才一道,他会招待我们的。”

        黄太太勉强同意了。商量之后,决定把振邦兄妹都留在家里,只叫高金山跟随。特为要避人耳目,连自己的三丁拐轿子都不坐,在三桥南街叫了两乘对班小轿,同着丈夫笔直朝君平胡同奎家走来。

        七月十五以后,少城公园关闭了。由西御街小东门进来,所必由的那条喇嘛胡同,几乎还原了从前的荒凉面目。因为开辟公园而及时修建的那一排小铺子、小木棚,俱已双扉紧闭;有些建筑物还因材料不合格,工程过于取巧,仅仅经过几场风雨,都已东倒西歪。所不同于以前的,只管秋风凄紧,落叶纷飞,泥道上毕竟还有一些行人。

        奎家是正红旗旗人,老爷子是考中的翻译举人,分发贵州省,做了一任知县官,死了。宦囊似乎不很充裕,因才回到成都满城来居住;宦囊似乎也还充裕,因才能够违背祖制,暗地使钱,把左邻右舍的地皮兼并了些,并且把房子也改造了一番。表面上看来,还是率由旧章的、矮矮的一明两暗,但配了两间耳房,这就变成长五间正房;加上推窗亮槅的前后间,算来,连堂屋后面的倒座在内,足足是十大间,而灶房、厕所尚在外。院坝也还宽敞,屋前屋后的花木也多,靠西墙几畦菊花,开得很精神,似乎比老马花圃培养的还好。

        黄太太四面看了看,仍感到有些不大满意的地方。比如栊门太矮小,三丁拐大轿进出不方便;没有大厅,轿子没放处;因而一进拐门子,所有房屋都一览无余;院坝地基也低一点,似乎没有出水沟,到处都长了青苔;三面土墙不过一人高矮,只可防君子,不能防小人。不过打扫得还洁白,也还清幽,但闻鸟语(屋檐下悬挂了一排雀笼,有白燕,有乌翎,有画眉,有百灵子),不闻人声,住哩,尚可暂时住得。

        老太太将近六十岁的人,脸上已布满了细细皱纹。还是按照旗下人规矩,光光生生梳了一个把子头,略已花白的头发上,插了两朵鲜花,胭脂水粉打扮得像个中年妇人。身上衣服是刚才换的,一件大花硬面料子、略有镶滚的阔袖长袍。天然脚上,漂白洋布袜子绷得没一丝皱褶,登一双米色宁绸镶青绒云头的厚底鞋,鞋跟是拔上了的。满脸是笑地迎接着男女客人,让到堂屋坐定,奉水烟袋,递盖碗茶。态度大方,但又客气地说:“黄太太,你是住惯高房大屋的人,看不来我们这些矮房子,不要见笑啰!”

        她的儿子,就是楚用特别介绍过的那个尚未毕业的体育学堂学生,有二十二三岁年纪,满脸精灵样子,身体结实,举动溜刷;对人态度很是恭顺。当时同他妈妈陪着客人寒暄之后,他就清楚看出,黄澜生虽说是一家之主,但暗地还有一根线掌在女主人的手指上,因而说起话来,对黄澜生不过对答如仪,而对黄太太,则是眼到心到。一眼瞥见黄太太接过那根很久没人用过的黄铜水烟袋——老太太至今叭惯了杂拌烟,一根挺长挺长的烟杆子上,坠一只平金荷包。水烟袋只作为待客之用,客不常来,水烟袋当然不那么干净——眉毛稍微动了一下,这学生登就笑吟吟地说:“黄太太别用那种腐败东西,我这里有纸烟。”立即从衣袋里摸出一盒孔雀牌纸烟,毕恭且敬地奉了一支过来。当然也顺便奉了一支给黄澜生。

        难得有这样懂事的一个年轻人,似乎比那个大孩子楚用还有眼色。因此,这个体育学生一提说陪他们去看房子,黄太太便欣然允诺。老太太送到门外,正待按照规矩送轿,她儿子却说:“由这儿去右司胡同并不远,从帅府旁边西肋街过去一点儿就是。地方很幽静,天气不冷不热,不晓得黄老爷黄太太肯不肯答应我奉陪几步,也好闲谈闲谈?”

        话说得巧妙,其实黄家夫妇也明白,叫别个跟着轿子走,在道理上是说不通的。于是遂叫高金山带着两乘轿子跟在后面,他们果就像散步一样,一路谈天说地向帅府后墙走来。

        将军帅府的前身,是从唐朝就有了的一座大丛林石牛寺。几经沧桑,兴废不常,到清朝乾隆四十一年设置将军,在这里修建衙门时候,业已荒芜不堪,仅仅残余一座大殿殿址,和古代遗留下的一头石牛。现在隔着短墙,犹然可以望见花园里古木盘空,郁郁苍苍,确比别的衙门不同一些。

        右司胡同东口有很大一片野塘,塘边一丛丛芦花红蓼,水面全是绿萍。向胡同里一望,杂树成林,荫蔽天日,只稀稀落落几个院子,却也但见繁枝密叶,不见屋宇,这里比奎家所在的君平胡同还偏僻,还清静。

        黄澜生首先称赞起来:“好幽雅!真是名符其实的城市山林了!”

        体育学生侧着脑袋笑道:“地方不错。比起大城的烦嚣来,满城里面实在幽静得多。就只街面没有石板,下雨之后,走起来有点溜滑。”接着自己又下一转语,“像黄老爷你们坐轿子的人,倒不在乎这些的。”

        黄太太没有她丈夫的那种雅兴,她感觉到的只是又荒凉,又凄清。心里寻思:“还到哪里去找鬼不生蛋的地方哟!”又想到,“若是碰见一个歹人,那咋个得了,喊破喉咙也喊不出半个人影来的。”她不便把心里话说出,只是摇着头道:“太背静了,住家不大方便。”

        黄澜生瞧了她一眼,问道:“哪些地方不方便?”

        “多喽!比方说,买点啥子小东小西都要朝大城跑,你说方便不?”她也了她丈夫一眼,深怪他何以连这点都不懂。

        体育学生已经接口在说:“这儿到大城顶近了,绕个小弯儿,过永济桥,出小南门,就是君平街。要是多走一段路,打从喇嘛胡同出小东门,就是西御街。你们府上不就在西御街吗?”

        黄澜生颇觉诧异道:“这么近?”

        “是喽,就是不远啦。”

        说话间,已经走到一所非常破败的院子门外。

        “就是这里了。”体育学生把院门指了指。

        “!就是这里?”黄太太吃了一惊。

        两扇大洞小眼的木板门扉,一扇虚掩着,一扇已经离开门枢,斜倚在门框上。门的宽度不到三尺,高不到五尺,顶上的瓦已没有几片。门枋门柱俱向东边歪着,得亏一垛土墙支住,才不会躺下去。

        “好烂哟!”

        体育学生连忙说道:“请进去瞧瞧,里边还可以。”

        其实里边也并不见得可以。几面围墙已被无情风雨作弄出许多缺口,原本也只高仅及肩,目前是连哈巴狗都可以跳过。院门的台阶已经低了,院坝比院门台阶更低,想到大雨一来,这里又会变成一片小塘。现在还好,没有积水,仅只湿漉漉地,脚踩上去绵软得颇似踩在一片厚地毡上。倒有几株老桂和两株品碗粗的玉兰。后院一大笼黄竹,翠森森的柔筱从屋脊上耸出来。除此之外,到处是尺把高的野蒿、麻、胭脂花。同时发出一种植物沤腐了的气味。

        当中靠后一点有三间明一柱的矮房子。光看外表,已可断定它是康熙五十七年初建满城时的建筑物。快达二百年的高龄,由于历代主人尽管使用它,而无力保养它,它之尚能支撑住一层薄薄的瓦顶而没有扑倒下去——它真要扑倒,比那同年龄的院子门似乎还容易,因为院子门尚有土墙顶住,它是四无依傍的——真是一桩了不起的业绩。但也要归功于当时的制度好,没有把它修造得稍为高大,不然的话,它也早已寿终正寝了。

        三间房子的中间一间最坏了,六扇长格子门,现在只剩下两扇,而且都在东边。后面壁子,上半截的三垛泥壁,两边各一垛已无踪影;下半截的木裙板,也七零八落了。东西头两间房子的窗棂,也稀稀落落,只剩下几根残骨。不过还看得出是豆腐块加冰梅格子的。

        黄太太一进院子,眉毛就打成一个结,头也像拨浪鼓样,不住地摇。她本想立即唤着黄澜生便走的,却不料体育学生已在东头一间窗下唤道:“肃大嫂子,我说,黄家老爷太太瞧房子来了,你支撑着出来一下。”

        所谓肃大嫂子,懒懒应了一声,一阵鞋底拖得地板响,出来了。

        是一个中年妇人。那样地瘦,那样地黄,那样地病,枯草般的头发纷披在额前脑后;眼皮耷拉着有神无气;眼珠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的,该白的不白,该黑的不黑;鼻梁倒没有十分塌,鼻头却高翘在半空中;一句话说完,哪还有一点儿女人模样!乌黑一双脚靸两只没后跟的破鞋,一件长袍,破败到难于掩体。并且人还没到,一股不好闻的气息就向鼻端扑来。

        她还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腻牙齿,笑得令人怪不好受的样子,给大家请了安;冲着黄太太满不舒服的面孔,夸说她这院房子如何如何地好,“半月前桂花正开时,连胡同口都闻得着香。就只没有钱雇匠人来培修,房子有点儿不顺眼。如其你太太搬来,叫几个人把房子拾掇一下,再叫花儿匠好好生生服侍几天,你瞧,这地方包管就清清爽爽,比那些大员们佃住的还要好些哩!太太,你几时搬来?定个日子,我好腾房子。”

        黄太太瞅着眼睛连往后退。

        体育学生力证她的话没错:“好一点的院子,都是自己住的,非弄到不得已的时候,哪个肯不顾名誉把房子腾出来租人?所以拿房子租人的,都是臼水不上锅的人家,平日没力量培修,房子当然不会好了。”

        黄太太问:“说是别处还有一院,比起这院来呢……”

        “都差不多远。此外,我还代黄太太黄老爷看了几处,比这里更不如。围墙倒光了,屋顶上的瓦都没有铺满,几乎只剩下一个屋架子。院坝里哩,全是野草,几株花树都变了柴,烧了。就这样,还是租了出去。一处租与机器工厂总办孟大人,住他的老太太和姑太太;一处租与首府兼署巡警道于大人,住他的一位姨太太;都是搬去住下了,才叫人来培修打扫,老实说,实在赶不上这院子幽雅。”

        黄澜生绕着院子走了一转,问他太太到底决定几时搬。

        她气哼哼地说:“这样着急做啥?回去商量好了再定夺。”

        把脸一扬,仅向体育学生略微点了一下头,竟令高金山出去叫轿夫提轿子;她走得那样慌张,生怕肃大嫂子伸出鸡爪似的手把她抓住。

        黄澜生就这时候,连忙递了一块银圆给体育学生,轻声说道:“烦你转交肃大嫂子。”

        “是定钱吗?”

        “送她的。”

        肃大嫂子一下就精神起来。把银圆夺过攥在手心里,一连给黄澜生请了两个大安道:“谢你老爷的重赏!我一定把房子给你老爷留下,就是赵制台、尹藩台来租,我也不租的。”

        黄澜生已同着体育学生走下阶沿,回头说道:“我看,房子不用留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留一下也可以。要与不要,几天内我打发人来回信。”

        

        黄太太下了轿,等着轿夫把轿子倒抬出二门,才转身向她丈夫问道:“你给了那满巴儿婆娘好多钱?”

        “一块钱。”黄澜生故意一笑,“看那穷样子,简直是个叫化婆,也可怜。”

        他太太把嘴一瘪道:“好吃懒做的人,咋个不该受穷?赏个块把钱倒不为奇。不过为啥要背着我给她?叫人看见,岂不疑心我是个啬家子?噢!只有你黄老爷才大方!”

        “啧啧啧!怎么学得这样小心眼儿!”

        黄太太的眉骨已经高撑起来,振邦、婉姑飞似的从侧门奔出,一齐高叫道:“当真回来了!”

        婉姑直扑到黄澜生身边,真似一个闹山雀,尖声尖气说道:“你去看,楚表哥也是刚才回来的……”

        “等我说!”振邦不让他妹妹说下去,“楚表哥害了病,他的同学送他回来的……”

        婉姑也不弱,立刻又把话头接了过去:“就是那个姓彭的,还在楚表哥房间里……”

        黄太太一言不发,举步朝小客厅走去。

        黄澜生挽住婉姑小手跟在后面,一面问他女儿:“楚表哥病得扎实不扎实?”

        “我不晓得。”

        振邦说:“那不扎实?才下轿子,就是一个趱趱。”

        黄太太脚步更加紧了。奔进客房,连同站在当地的彭家骐都没有打招呼,便向床前扑去。白麻布蚊帐并未放下,一眼就见楚用好端端地躺卧在卧单上,仅只脸色有些苍白,也比才移到学堂住宿时候瘦了些,眼窝又有点下陷,颧骨又有点突出。

        楚用连忙坐了起来,带笑说道:“表婶回来啦!房子看好了不曾?”

        “邦娃子说你病得很扎实哩!”黄太太缓了一口气,心里才安定了。

        “没有啥子,只是才下轿子,头还有点晕,脚还有点……”

        黄澜生也同子女走进来,问楚用的病状。

        彭家骐一旁笑道:“这阵又像好了。在讲堂上一头昏倒时,确很扎实,所以土端公才特别找我送他回来。”

        黄太太伸出手掌,放在楚用额头上摸抚了一下:“并未发烧嘛!”

        她丈夫道:“多半由于血虚所致,倒不要紧。”

        黄太太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功课也太紧了!你想嘛,受伤才好的人,咋受得住从早到黑地上课。这样搞法,好人也会拖病的。”

        彭家骐说道:“确实太紧了,一点自习时候没有,光凭教习在讲堂上卖嘴巴,作兴毕了业,我看,学的一点点东西,只好原封原样还跟教习去。”

        楚用笑道:“本来学的东西便没用,还跟教习去,也没有啥子可惜。”

        黄澜生也笑道:“那你们怎能算是毕其业呢?”

        他太太似乎倒认真了,说道:“真的,子才就不要再进学堂去了。”

        因为罗升、菊花拿烟拿茶出来,大家遂从这间小房间里移到小客厅来起坐。

        黄太太又理着刚才说过的话,对楚用说道:“你说对不对,不要再进学堂去了?”

        楚用微笑着把表叔看了眼,却不作声。

        黄澜生摇摇头道:“不对吧?不再进学堂,就是不叫子才毕业。太太,你要晓得,现在住学堂毕业,等于从前科举时代考试及第。你不要他毕业,岂不误了他的功名大事?”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他太太瞟了他一眼,又回过脸来对着楚用说道,“我说不进学堂,只是说现在不要去拼命毕业。过了这学期,等身体完全复了原再进学堂,不是一样吗?”

        彭家骐道:“并不一样。这时候不毕业,便要降到下班。下班毕业时期,在后年暑假,算来就要延迟一年半。”

        黄太太眼睛几眨道:“你们一班人全都在这时候毕业,就没有一个人漏掉吗?”

        彭家骐、楚用一齐说道:“咋个没有?有啰……”

        他们扳起指头一算,尽管有同学分头写信去了(直到八月十三日,成都地区的邮政局才恢复了收递信件。但是来去的信,都须经过赵制台派去的委员检查,稍有涉及时局的言语,都要扣留的),但至今还没有从家乡来上课的,就有陆学绅、乔北滨、罗启先这几个人。这几个人来迟一点,也未可知。独有王文炳却成为一个没脚螃蟹,从七月十五日以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了。要是他不自己赶来,起码,他这个人就会漏掉。

        楚用并且若有所悟地向彭家骐喊道:“嗨!老彭,土端公搞的这场把戏,该不会设下计策,安心不要我们这些人回学堂,等于无形之间把我们斥退了?”

        两个人一研究,确乎很像。因为他们这些人都是屠致平最憎恨的学生,成立学生同志会那一天,彼此仇怨结得更深。七月十五日,几个人与他冲突后,离开学堂,都未按照学堂规则请假。所以他趁着大家未在时候提前毕业,而且只在学堂里面出一面牌告。显而易见,就是希望这些学生不能来。不能来又不请假,毕业试验又未参加,那无疑是自甘退学了。按照规则讲来,但凡自甘退学者,等于记满三大过被学堂斥退,是不许再来肄业。若还有志读书的,只有到别的学堂投考新班,重新再读五年。如其要考插班,必须取得原住学堂肄业已满若干学期的证书。那么,你这个人只好投在屠致平的脚下,俯首认罪之余,还要听他的摆布。但是像彭家骐、楚用这两人,从旁得到消息,赶来上了课呢?他暂时不问,功课加得这么扎实,只要你赶得上;再像陆学绅班般人来得越晏,当然越发老火,恐怕连睡觉时间都得牺牲。等到毕业试验,他才想些古怪方法来整治你,把你整得一佛出世、二佛涅之后,还要扣你的分数,不准你毕业。

        彭家骐越研究越气愤,不由握起拳头向身旁茶几上一捶,直着脖子骂道:“老狗日的胆敢跟老子为难,老子硬要……”猛然察觉这里原来是黄家,是讲礼貌的官宦人家,而面前坐的这位太太,又是才见一两面的生人,他很不好意思,觉得脸巴、耳根全都发起烧来。

        黄太太倒不注意他的窘态,只是瞅着眼睛叹道:“唉!莫非子才还是得去上课不成?”

        “当然啰!”楚用把胸膛一挺,“我现在并不觉得哪里不舒服,休息一夜,明天决定进学堂去。”他也不知不觉骂了句粗话:“妈哟!仗都打过,还输这口气,非把毕业文凭拿到手不可!”

        这一来,倒使他的表婶大为高兴。心想:“这小伙儿到底还有气概。”本来微含焦灼的眼色,也转露出一丝笑意。但口里仍在劝他,叫他要留心身体,“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若是真个把身体拖坏了,讲比说,拖起了痨病,就把文凭拿到手,又有啥子好处?”

        黄澜生一直沉默着在抽水烟,这时方才说道:“算了吧,我们来谈一谈搬家的事情,好不?”

        楚用登时接口说:“对的。我正要问表婶,奎熙介绍的房子,还可以住吗?”

        黄太太瞟了丈夫一眼,倒笑不笑地说:“咋个不可以住,那么好的公馆!只看你表叔合不合意?”

        “嘿,嘿,子才,这是你表婶的反话。我说,房子是坏一点,不过……”

        “坏啥子!连猪都住下的!”她定睛看着楚用,两手比画着,“可惜你没有同去,你看哟!屁股大三间破房子,这么点点矮,有门框,没门扇,这都不说了。上头没有望板,也没有顶棚,瓦片稀得看得见天。一间房子有地板,可是大洞小眼,一不当心就会踩到地板底下去。我也看过些破烂房子,就没有看过这样又破又烂。嗨!光是破烂也罢了,还脏得要死!……”

        彭家骐哈哈笑道:“一点不错!满城,我倒熟悉,要找一所像你们这样的公馆,那倒休想。但是也有可取的地方,首先是树木多,其次是清静……”

        黄澜生连忙接口道:“我也是这意思。那位奎君介绍的地方,确是幽雅得很。至于房子哩,培修一下,也还将就住得。”

        “那么,你是安心要我去受罪的了?”

        “又不要你长住下去,暂时住几天,我想总比无端受惊受怕的好些。”

        彭家骐插嘴说道:“原来,黄老伯,你们并不是搬家啰?”

        “不是,不是,仅仅为了同志军按进省城来时,秩序不好,免得遭受池鱼之灾,找个背静地方躲避一下而已。”

        黄太太立即对彭家骐说道:“彭先生,我看你这个人很爽直,比我们这位表侄儿说话有斩杀。现在就请你评一评看,同志军若是按进城来,到底会不会有骚扰?会不会骚扰到像我们这些人的头上来?”彭家骐吃了一惊。他虽然也是二十岁以上的一个小伙子,但还没有被一个场面上人如此恭维过,何况是一位太太,是同学楚用经常称为精明能干的一位太太。他有点慌张,黄褐色的脸上也泛起一层红晕。本来说话不起草稿的,这时反而思索起来。他首先谦逊了一番:“我这么一个年轻乡坝老,还没有本事来评判这样事情!”他脑筋忽然一闪,想起三渡水那桩事情,这是他受激刺最深、至今耿耿于怀的一桩大事。他遂沉下脸色,徐徐说道:“我只把亲身经历的一回事给大家谈一谈……”

        他讲得非常详细。因为反反复复讲过多次,事情的首尾,他不但记得透熟,并且也有了剪裁,也有了轻重,到关键地方,还能一边叙说,一边描绘。虽然还赶不上当时说评书的钟小,可是连听了两次的楚用仍觉像听头一次似的,心酸得要哭;两个小孩不等听完,业已蒙住耳朵说:“好怕人呀!”都跑了出去。

        小客厅里寂然了一会儿,黄太太才低低说道:“硬有这回事吗?……哼!……真忍得下手……百多人……活生生的呀!……”软弱女性的眼泪毕竟夺眶而出,以致喉咙都有一点哽咽。

        黄澜生强健一点,把眼泪忍住了,叹息一声道:“这能算文明举动吗?”

        楚用道:“当然不算,实在野蛮已极!那天彭家骐在学堂里刚刚摆完,我就说,从此我再不想附和同志军了。”

        彭家骐回复了他原来的态度道:“孙泽沛、吴庆熙这班袍哥,到底不是革命党。所以这班人要是得了势,当然不会有啥子文明举动的。不过老楚的想法,我也不以为然。因为同志军里面分子很复杂,孙泽沛、吴庆熙之外,也有真想革命的,比如老楚所说的张尊、张捷先这些人,他们就文明得多。难道这样的同志军,你也不附和它?”

        黄太太道:“这些那些都不忙说了。我只请问你,同志军真个按进城来,不是硬就会乱来吗,比方杀人、放火、抢东西这些事情?”

        黄澜生把手一挥道:“不用再问了。总之,现在是乱世道,我看,还是预备一下为妙。太太,我打算明天就叫高金山去把肃大嫂子的房子租定,多雇一些泥木匠人收拾,安置一些笨重家具,打发罗升先去住着。局面实在不好时,我们再去躲几天,稳定了,又回来,决不长久住下去。”他又启齿一笑道,“也算狡兔三窟之计。太太,只好这样办吧,你看对不对?”

        “当然由你了!唉!这样乱世道,哪天才清平哟!”

        “清平?……乱才动手哩。真正乱的时候,恐怕不久就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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