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凤梧重重地把一双毛竹筷朝桌上一拌。横起眼睛,凶得像要吃人似的,着他老婆吼叫道:“妈哟!搞些啥名堂!闹了一早晨,还是只有一块臭豆腐乳,就把老子打发了!”
他老婆,一个本本分分、比他只小一岁的中年妇人。父亲是个丝经纪,死了,母亲跟着二女婿生活。二女婿在天涯石北街开了家小酱园,等于是师傅太和号的一家小小分销店。利润不大,一家人勉勉强强过得去。
这妇人,由于右眼有缺陷,脚又包得不好,是一双倒大不小的黄瓜脚;自从二十岁,凭媒人一张嘴,嫁与这个光棍吴凤梧,便常常感到配不上他那一表人才,生怕光棍翻身后要嫌弃她。尤其当她生育的五个孩子当中,两个过不了痘麻关,一个害七天风,都死了,更加重她的伤感和危惧;尽管丈夫没有指着鼻子骂她,可是察觉到丈夫的脾气委实越来越不好。为了买活丈夫的心,并为了赎自己罪过,她哩,便越发地恭顺,越发地巴结,把丈夫看得像一尊神,把自己看得比一个花钱买到手的丫头还不如。丈夫面有笑容,她通体都感到舒适,像洗了一个澡;丈夫生了气,她全身汗毛都会倒竖起来。
当下,遂怯生生地回答说:“该怪大女子嘛!昨天喊了一下午,喊她抽个空,到石牛寺菜园去找章伯伯,想方子分点新鲜小菜回来做跟爸爸吃,偏不去!”
十四岁的大女子不懂得妈妈借她做挡箭牌,却老老实实分辩道:“你啥子时候喊我去找章伯伯?你只喊人家跟外婆送东西去。还说送拢了就回来。好远啰!一个来回,把人家的脚都走痛了!”
“送的啥?”吴凤梧立刻追问起来,“又把啥子东西跟死老婆子送去了?”
经母亲惊惊惶惶的眼光一射,大女子才恍然悟到自己又犯了错误。她记起昨天走之前,母亲是怎样嘱咐,叫不要让父亲晓得。为了要弥补错误,大女子连连说道:“没有送东西,硬没有送东西,妈只叫我去看外婆好了些没有!”也不顾两片脸颊红得像灌了血的猪肺。
“还敢哄我!”
当母亲的只好说:“其实没送啥子,只你带回来的一盒芝麻糕。”
“一盒芝麻糕,一盒芝麻糕,亏你好意思说!我通共带回来两盒,连黄家都没送,你却大方得很!呔!我问你,你那死老婆子有啥子功劳,该吃我的芝麻糕?你说!你说!”
几巴掌打在桌子上,打得桌面像鼓响。得亏是一张结实柏木桌,倒乘得住他的手劲。
他老婆知道这是故意的迁怒,是不准人申辩的,要辩也辩不清。不如避之一刻大吉,也是往日应用过、可以把雷霆火炮时间比较缩短一些的灵方。因就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隔壁睡觉房间里,坐在床边上,捂着嘴巴暗哭。
四岁不到的幺娃子,到这时节,才觉得情形有点不对。鼓起眼睛把满脸凶相的爸爸一看,偧开一张包满饭颗的阔嘴——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嘴,哇一声号哭起来。
当父亲的正在找事生事,遂向儿子把巴掌一扬道:“哭!你妈的,也学会了,动不动就哭……再哭,老子一巴掌打死你!”
想不到小娃娃不受恫吓,反而哭得更凶。两只胖小脚还在桌子下面乱蹴乱蹬。
大女子急忙抱起弟弟,朝后面灶房里走。一面诓着弟弟:“灶房里有蛐蛐。我们去逮蛐蛐……我的先人,不要哭了嘛……”
人都走开了,再吵再闹也没有劲。拿眼朝桌上一瞥,青花土盘子里一块灰蓝色的豆腐乳,挟开了一牙,露出暗黄颜色心子,证明这确是陈年货色。据老婆报道,是半月前,老丈母来看大女和外孙儿女,特特带来的。不消说,这是太和号胡掌柜家颇有名气的东西,不但不臭,而且味道极为鲜美,只须一小块,足可下三碗饭。老婆说,那时节,啥子小菜都买不出,各家酱园里的泡菜腌菜全卖空了,他们三母子吃了几天盐水饭,都没搒动一筷子这豆腐乳。晓得这是不容易找到的东西,居心囤着等他回来消受。前两天他确实旋吃旋称赞。称赞这个江西老表做生意认真,无论是豆豉、豆腐干、豆腐乳、泡菜、老酒、酱油、醋,都比棉花街卓家广益号高一个码子。而且几十年来,没一样东西走过样,所以太和号该发财。他也顺便批评了襟弟几句,说这个人不像他师傅胡太和,没有把全副心肠放在生意上,所以他那酱园永远不会发达。对他老丈母这种等于雪里送炭的情谊,他就没有齿及。大概因为老丈母送东西的用意,并非为的他,而是为的她那大女,她那外孙女、外孙儿。他是搭在数内的一个人。不骂她死老婆子几句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给她道谢?不过也得亏想到这上头,才不便再把一盒芝麻糕拿来做题目,而只是叹息了声,依然扯回到发脾气的起因上:
“就是龙肝凤髓江瑶柱咧,天天吃,顿顿吃,也会伤胃的。晓得老子今天又要出门,晓得老子哪天才得回来?一个人累死累活地挣钱养活一家人,临到走,不说见不到一点儿油荤,连新鲜小菜都没得吃。唉……闹了一早晨,上桌子一端碗,妈哟!还是一块豆腐乳……”
本来想忍口气,把剩下的半碗饭,将就豆腐乳吃了吧。
幺娃子大概没有逮着蛐蛐,或者把蛐蛐糟蹋够了,撩着姐姐说:“我要吃饭,我要吃豆腐乳下饭。”
大女子很懂事地轻声说:“饭冷了,吃了肚皮痛。等爸爸走后,我热了跟你吃。”
大女子说得对,屈着指头试了试,四只碗里的饭都冰冷了。
大女子要等他走了才热饭。老婆像躲煞样,大概不喊不出来。喊,岂不输了气?“妈哟,老子街上吃帽儿头去!”最后把豆腐乳瞥了眼,便特别放重脚步,踏得三合土地皮一片响,冲进睡觉的房间里,也不瞅睬他那擤着鼻涕,业已把一只好眼睛揩得通红,正打算起身相迎的老婆;只从柜桌上抓起那顶青绒瓜皮帽,朝脑顶上歪歪地一扣,并从房门背后找出那把晴雨两用、是傅隆盛特意送给他的蓝布大伞,夹在腋下,仍然装得要吃人的样子,走去拔开铺面门的门闩。
门一开,几个同巷子住的邻居大娘已经拥在门外。他深知这伙唯恐天下不乱的婆娘,只须进门去三言两语,他那本来不懂得怄气的老婆,准定会抱着肚皮哭三天三夜。
他一翻身把铺面门扇使劲带拢,先表示一个不欢迎,而后恶狠狠地大声嘶叫道:“我们今天并没有吵嘴角逆,只是摆家常时候,彼此顶绷了几句。没事,没事,不劳你们去费唇舌。”
他本已走了两步,不放心,还回头加上两句警告:“若还不听招呼的话,二天我回来,莫怪我上门得罪人!”
全三圣巷只有他的资格高,边防新军队官代理过管带,也只有他的名声孬,都知道他是个毛脸货,惹毛了,硬是翻脸不认娘老子。但是被他气得脸上青红不定的大娘们,偏不肯输这口气,等他走得相当远,快出巷口时,就像麻雀噪林似的,一齐破声烂嗓子吵了起来:“咦!好歪哟!简直像条没教招的狗……请,还把这些人请不来哩。骂哪个不胎孩的,才愿意你这道牢门……你默倒老娘们会来劝你那偏花儿婆娘?你才在做梦……怕你家打死人,杀死人,有老娘们屁相干!老娘们只是来看看把地下打脏了没有……太横了!显其他做了芝麻大个武官,就这样熏人!像你这样的官,老娘们倒还没卡上眼角……”
骂得那样大声,不能说吴凤梧没听见。骂得那样扎实,不能说吴凤梧不发毛。
“龟儿婆娘们,好泼虿!总有一天,叫老子医治得没一个敢回口的!”
只好装作没听见,几步跟出三圣巷口。
肚子没吃饱,到底不是事儿。本打算到横陕西街找家小饭铺吃碗素菜帽儿头的。回头一想,才想起目前成都,打仓米吃的人那么多,柴和炭贵了几倍,尚不好买,小本营生的饭铺,哪里找得出?倒是大南馆大餐馆,比如聚丰园、一品香,听说还开着堂在。但是以吴凤梧的经济而言,他还没有资格到这些地方去吃便饭。
怎么办呢?转回去吃豆腐乳下饭吗?不成话。空着肚子跑几十里吗?当然不对劲。猛然想起今天东门外五里远处牛市口赶场。但凡赶场日子,再不济事的乡镇,红锅饭铺,都要开张,因为这天场上,总会杀几头肥猪来供应吃得起肉的人。牛市口是附城大场,那更不必说了。一想到红锅饭铺,吴凤梧立即联想到炒腰花、炒肝片、冬菜肉丝、盐煎生肉这些只有红锅饭铺才能做得美的东西。他是跑惯滥滩的人,熟知弄这些东西,乡镇上的红锅饭铺还优于成都省的红锅饭铺。火同样旺,锅同样辣,但在炒菜起锅时,乡镇上的红锅饭铺所淋的明油,却比成都省的红锅饭铺舍得。原因是乡镇上的猪油,不但与猪肉同价,而且买猪肉的人多,买猪油的人少。同一理由,腰花、肝片的分量也多得多。
回省几天,只在黄澜生家吃过一碗蛋花。一想到肉,特别想到猪油,不知口里怎么会这样馋!
决计赶出东门去。为了节省时间,他不走东大街,却选择一些他认为比较直捷的偏僻街巷。
走到一条行人寥寥的僻街,走到一个冷秋泊淡的大门道跟前,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吆喝:“撞背!”他连忙向门道的阶沿上一让。一乘小轿也正擦着街边放下。前头轿夫把脚帘取开,一个穿着小袖马褂的少年,低头弓腰从轿内走出。后面轿夫将轿竿往上一提,少年左手夹一只黑皮书包,右手提起呢夹袍的衣衩,跨过和地面成为四十五度的轿竿。一抬头,恰好与吴凤梧打了个非常逼近的照面。
“咦!你是……吴管带?”
“原来是又三先生……幸遇!幸遇!”
郝又三拿钱打发了轿夫。把放在对襟马褂内袋里的金壳怀表摸出一看道:“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我们里面坐一会儿,好谈话。”并把右手一摊,让吴凤梧先举步。
吴凤梧这才注意到门枋上除了一副很旧的朱红漆木刻对联外,还挂有一块又长又大的吊脚牌,粉白底上,黑大圆光一行字是:私立红布街法政学堂。也才注意到两边墙壁上另有两块长方木牌。也是粉底黑字,每个字上还加了一道溜圆的红圈,一边是学堂重地,一边是闲人免进。
“哦!又三先生在这里教书……你也忙,我也忙,嘿嘿!还有个闲人免进,我不进去了。”
“闲人免进,不过是官样文章,你怎么认起真来?走吧,歇口气也好。你是几时回省的?”
“回省不多两天。本打算踵府来亲候的,就是不得空。你请进去好了,改日再找你吃茶。”
但是郝又三不放他走,偏要他大略讲一讲他的行踪。
“这怎么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的?何况我此刻还要赶着出东门。”
“出东门?那你就别忙。我昨天才从葛世伯葛寰中那里听说,东门启闭时间目前又改过了。每天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二点,只开四个钟头。现在不过八点,距开城还有两点钟,去了也只好等。”
这真把吴凤梧难住了。他这人,只管光棍出身,带过队伍,跑过码头,什么苦都吃得,什么困难都熬得,就只一件,要是耽搁了吃饭,不但心慌,甚至说话都没有精神。
他不由做出满脸苦相道:“这才要命哩!我默倒赶到牛市口去吃早饭,唉!还要扎扎实实饿两点钟……”
“你还没吃早饭?”
郝又三也踌躇起来。当然他是不能够只顾自己上课的事了。他必须请吴凤梧吃顿早饭,才对得住朋友。但是在这时候来解决吃饭问题,却不是一桩容易事。他知道,青石桥的荣盛饭铺,提督街的长春饭铺,福兴街的竹林小餐,以及北新街的精记,总府街的愉园,无论这些老号头、新号头,一两个月来全都关了门。大南堂大餐馆哩,那又必须在下午三点钟左右才做生意。想了想,倒是自己家里方便。
“那么,到舍间去吃顿小菜饭好了。该不嫌简慢吗?”
像郝又三这样人家,只管说是小菜饭,但是可以断定,至少总有一点油荤,比如说炒鸡蛋啦、鸡哈豆腐啦总有,总比只摆一块臭豆腐乳的好。吴凤梧当然还要谦逊几句:“这咋个使得哩!”同时,也感到有点不便地方:“我咋好一个人去要饭吃?你府上的人我都不曾拜见过。”
郝又三把他膀膊一拉道:“我陪你回去,一路上也好听听你的故事。”
“你不教书吗?”
“我的课是可以缺的,不要紧。谈谈你从新津退出以后的行踪吧。”
“那就得从我到新津找侯大爷谈起,才有首尾。”
“前一段的事我完全晓得,不用谈了。”
“咦!你怎么会晓得?”
“伍管带的太太告诉我的……”
一提到伍大嫂,郝又三才猛然想起,与其邀约吴凤梧到自己家去吃小菜饭,不如邀约他到伍家去的好。因为伍平前天从新都回来,特特为他家里人带来两只活鸡、五十枚鸡蛋、十多斤黄牛肉、整十斤大膘鲜猪肉,整治了许多菜,昨天请他去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同席还请了对门王家。王老头道谢不来,只王太婆同她儿子王念玉来了。郝又三知道红烧猪肉、清炖牛肉剩得相当多,伍大嫂曾经取笑说:“好久不见大油荤,觉得肚子痨得不开交,大家一说到吃肉,口头都在流清口水。如今满盘满碗的肉,偏偏又都腻住了。你们看,灶房里还有那么多,再两天也销缴不完。幸而天气在冷了,还留得,若在热天,那才糟哩!”现在约一个朋友去吃早饭,伍家当然没话说。何况这朋友还是他家熟人,他们以前尚通过财的。
郝又三遂笑着向吴凤梧说道:“我想约你到另外一家去吃一顿油大饭,你可愿意?”
“有油大?除非是孱头,才说不愿去。你说是哪家?”
“就是伍平伍管带家。”
“噢!是他家!”吴凤梧不由把自己的脖子一拍,又用脚在街面的石板上重重一顿道,“该死,该死,我这两天为啥就没想到他?”跟着他又自加原谅,“即使想到了也枉然!听说他这一营人并不在省城,是不是还扎在双流?”
“早已调到新都去了。”
“那么,今天吃了饭先到新都去跑一趟。”
“用不着。他今天还在家里没走哩。”
“他家住在哪条街?”
“南打金街。”
吴凤梧站住脚把街牌一看道:“从义学巷钻出去,再走两条东大街倒拐,近一些。”
伍安生又伸手来接他的空碗。吴凤梧连忙把右手竹筷按在左手饭碗口上,并习惯地双手向左肩头一举道:“老侄,难为你,吃饱了。”
伍安生满脸调皮神气,笑说:“再添一碗嘛!”
坐在旁边高竹椅上抽水烟的伍大嫂也笑着说道:“要吃饱啊,莫作假!”
吴凤梧放下空饭碗,拿调羹旋朝碗里舀牛肉汤,旋笑说:“我还作假吗?既然摸了筷子端了碗,不道谢也道了谢的,为啥不吃饱呢?我平常一顿饭也不过四碗……”
一只脚踏着堂屋门限,半边屁股坐在方凳上的王念玉,笑眯着一双豆角眼,露出一排细白牙齿道:“那么,吴哥今天就作了假,我数着你才吃了三碗。来来来,我再敬你一碗,作为借花献佛,好吗?”说着,就做了个要站起来的样子。
吴凤梧喝着汤道:“老弟莫使佯,吃饭不比喝酒。这顿饭虽说是三碗,你不晓得安生这老侄很不老实,每碗饭都着他压得死紧,拨松了,怕还不止四碗哩!”他又把桌上放的几碗肉瞥了一眼,用嘴一指道:“你看,主人家的肉也遭我销缴得不少呀!”
王念玉立刻挑眼道:“咹!你还吃了主人家的肉?”
吴凤梧连忙向伍平夫妇道歉说:“莫多心,我说了连靶子话了!真的,像你家这台油大,我是好久没见过面了。多谢,多谢,我简直变成了齐景公!”
伍大嫂说:“再喝碗热汤好不好?”随即命儿子把盛牛肉汤的海碗拿到灶房去,叫阿婆把沙罐里的滚汤换一碗来。
郝又三抽着纸烟,向吴凤梧说道:“吃饱了,我们到第一楼吃茶去。那里清静,谈话方便些。”
吴凤梧问伍平能不能同去。伍平点头说可以,因叫那个小护兵皮猴到营务处守着,若处里有什么呼唤,赶快到第一楼找他。
又问到王念玉。这个标致小伙子把脸一扬道:“叫我陪你们耍,我倒愿意。叫我坐在旁边听你们讲那些打屁不粘大胯的话,我却没有那么好的耐性。”
吴凤梧握住他一只小手道:“走吧,老弟。我们讲的话,不见得都是不中听的屁话,说不定也有几句风花雪月的话哩。赏个脸,陪我们坐个点把钟,并不使你吃啥子亏的。”
“不,改日陪你们,今天我懒得走。”
郝又三问他为什么不走?他只偏着脑袋笑。
伍大嫂站在旁边,嘻着嘴唇笑道:“哎呀!你们这些当哥子的也是哟!人家不跟你们走,自然有人家的为难处嘛!”
“有啥子为难地方,说出来,看能不找人帮忙搭手?”吴凤梧表示热心,竟自慷慨激昂地把胸膛一拍道,“姓吴的虽说是你老弟新交,大忙帮不了,小忙总可以搭一手的。”
他特别把郝又三瞅了眼。郝又三倒理会不理会地在同伍安生讲什么。
伍平接着微微一笑道:“我说,这个小忙,你吴哥子就搭不了手。”
王念玉故意咳了声,向伍平递了个眼色。
“算喽!这有啥不可以说的?告诉你,是别个一位老朋友才从自流井逃难上省,早约好了,叫别个此刻去会面。你想,别个陪你新相知的好,还是去找旧相知的妙?为难就在这里。”
吴凤梧顺手把王念玉肩头一拍:“原来是这样的。君子不夺人之所爱,何况我还算不得新相知,当然不便拉你走了!”
“你爱听伍哥子瞎说。啥子老朋友?啥子旧相知?我还没有同人家拉平的资格!这是我前两年在自流井盐场上学生意时的东家。人家是道台大人,有钱有势。因为初次上省,人地生疏,晓得我闲着没事,因才打发管家来招呼我去陪伴几天。把这几天过了,只要你们找我,我随时都可奉陪。今天因为时间抵了号,没法分身,对不住,吴哥,可不要多心哟!”
吴凤梧不是笨人,当然听得出王念玉这番话并非对他一个人讲说的。不便再纠缠下去,因就道了谢,告了别,夹起蓝布伞,拉着伍平先走一步。
两个人放慢脚步,一边谈谈说说,差不多把一条漫长的北打金街走完了,郝又三方夹着黑皮书包,气喘面红地追上来。
走进第一楼茶铺门,几乎每张桌上都是人,几乎每个角落都充满了人声。
伍平说:“并不清静嘛!”
郝又三说:“楼上去看。”
楼上果然另是一个场面:靠后稀稀落落安的十张蒙着白台布的麻将牌桌上,仅三张桌有人,而且一共不过七八个人,都轻言细语在摆谈各人的事情。最前面靠着玻璃窗安的三张也蒙有白台布,并摆有花瓶的大餐桌,所有新式立背餐椅都闲着没人坐。
伍平才待选一张麻将牌桌坐下,吴凤梧已把他拉向中间一张大餐桌去道:“走!那儿坐。同又三先生一道到第一楼来吃茶,是不能让他省这几角茶钱的。”
伍平光着两眼问道:“难道座位还有高低不成?”
“若是没有高低,那么舒服的位子怎能没一个人去坐?”
三个人刚刚拉开餐椅坐下,一个干净利落的堂倌便端着一个茶盘,从楼下飞奔上来,一直走到大餐桌前。一面把三把洋瓷小茶壶,和三只也是洋瓷的有把茶杯,分送到各人面前,一面笑容可掬地向郝又三打招呼道:“老师好久不来吃茶了。”
伍平问道:“茶钱是多少?”一边就去衣襟袋里摸钱。
吴凤梧用手肘把他一拐道:“这里是又三先生的码头,茶钱你我都开不了,我们不要做过场。”
堂倌也说:“老师招呼过的,是老师的客伙,我们不好收茶钱。”
郝又三已将一枚当五角的银圆递到堂倌手上,问道:“这一晌生意还好吗?”
“楼下还好。”一面数着从怀里抓出的一把当十铜圆,“就只楼上清淡些。”把数好的折合两角的十六枚铜圆放在郝又三面前,并且问道,“要不要点心……不要。那么,盐花生米?白瓜子……好的,各装一盘来。水烟袋呢……福烟早已断庄,只有本城水烟和绵烟。”
吴凤梧道:“有叶子烟没有?”
“有烟杆,却没有叶子烟。”
郝又三道:“算啦,我这里有纸烟。”
堂倌走后,伍平不禁把头一摇道:“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成都人,竟不晓得成都有这样茶铺,这样贵的茶!”
吴凤梧抓起一把白瓜子,旋嗑旋笑道:“难道你连对门劝业场楼上的宜春茶楼都没去过吗?”
“就是没去过。上次回来接家眷,带老婆娃娃上了一回南馆,看了一回戏,觉得花钱太多。我们从血盆里抓来的卖命钱,那样出脱,不犯着,便什么地方都不打算去了。这次哩,你哥子晓得的,一开拢,连气都未歇够,就说要打仗,有事没事都得守在营里。那时,大帅的军令好严,你敢差错一分半分?除非不要这个吃饭家伙。”
郝又三把斟到杯里的香片茶喝了口道:“我正待问你们,你们可晓得老赵目前为什么会这样软弱起来,甚至连你们巡防军的军纪都不像从前那样认真了?”
伍平嚼着花生米道:“我不是说过?大帅这个人疑心极重,他受了陆军的作难,默倒我们也跟陆军一样,又因为周鸿勋掉头,对我们更生了二心,不把我们当成亲生儿子看待,所以才放松了我们的。”
“我说,就不完全是这样。”郝又三笑着把头两摆。
吴凤梧依然嗑着白瓜子道:“是的,我也觉得不会这么撇脱。我虽不像伍哥那样,跟着老赵跑凉山,跑川边,可是我明白老赵这个人,只能坐顺水船不能坐逆水船的。当他坐顺水船时,嗯!真神气,大将军八面威风!做啥都是一抹不梗手。可是一坐到逆水船,那便猫儿攒蹄了,章法乱得不成名堂。我从他打稻城那回事上,就看穿了这个人禁不住风浪。”
“空话!”伍平顶了他一句。回头向郝又三说道:“你说吧。你总有啥子凭据。”
“什么凭据也没有,只是听到了一些新闻。”
“啥子新闻?是不是这两天谣言说的湖北在闹啥子革命?”
“湖北闹革命,似乎不完全是谣言。不过这离四川还远,尚影响不到老赵。我说的新闻,是端方已经到了重庆……”
吴凤梧接过他递去的纸烟、洋火,呵呵笑道:“这算啥新闻哟!我一回省,就在茶铺里听见了。”
伍平也道:“当真不算新闻。”
“但是你们知道端方为什么而来?”
两个听话的人几乎同时回说:“查办川事嘛!”
吴凤梧还继续说道:“所以四川人该背时,派了两个查办大臣,一个得民心的岑宫保偏不来,一个同老赵一鼻孔出气,把我们四川搞得家破人亡的端方偏来了!”
“照你这样说法,我要讲的,还算什么新闻呢?”
“啊!你的新闻原来还没有讲?”两个人都笑了。
郝又三掉头把靠后边三张方桌瞥了眼,觉得那几个吃茶的人并未注意到他们说话。不过他仍然压低声音,把他昨夜在邵从恩家听到的一番话,大略告诉了他们。说,端方在万县接见了四川几个正派绅士,对于四川的情形已经完全明了。因此,他到重庆之后不久,便向邵从恩等人表示,他到四川来,诚心要为四川人做两件好事,请邵从恩等人代他告诉给父老兄弟。说,第一件,在他奉到查办川事谕旨,还未从宜昌动身时,已经办了的,那便是川汉铁路由宜昌到夔府的六百里,他已电商邮传部,主张仍然划归川人自办;即令办不到,而川人所筹的路款,他担保不使有分毫损失。第二件,对于目前乱事,他决定以和平手段来处理,不但不用兵,并且首先,要奏准朝廷,将蒲殿俊、罗纶几位至今犹蒙冤屈的绅士释放回家;其次,还要参办一些民怨甚深的官吏;再次,还要废除一些捐税。停办一些稗政,来使民休息。
“你们想一想,端方这样一搞,老赵还有什么希望,他怎不心灰意冷呢?”
伍平听话时候,黑黪黪的麻脸上已露出一种心神不安的神色。到此,竟叹了一声说:“郝先生你说,照端大臣这样搞法,好还是不好?”
“怎么不好?当然好!蒲先生、罗先生得救了,四川不再打仗了,铁路也保住了,更好的是老赵也垮台了。”
吴凤梧也有一些不尽同意的样子,摇着头道:“这一铺缆子同志军哩,怎么收拾?”
伍平道:“这些那些与我无关,不必说了。我只操心端大臣掌了权后,我们巡防军就喊背时倒灶。”
郝又三定睛看着他那一双红丝永远退不干净的眼睛道:“你的意思我不懂。”
“有啥不懂?因为我们这十多营巡防队伍,大家都认为是赵大帅的贴心豆瓣。这回打同志军和民团,我们硬是卖过些气力。端大臣把赵大帅搞垮后,岂能放心我们?若是不放心,你想,他该咋个办?我们要不背时倒灶,那才有鬼哩!”
吴凤梧不等郝又三开口,已经点头说道:“伍哥虑倒是。不过有这种顾虑的,并不只你们巡防,我前天碰见芮克刚芮排长,据他说,陆军方面,大家也是很不安定的。”
“这就怪啦!陆军的声名历来比我们巡防好,随便咋个说,这把刀总不会斫到他们头上啊。”
“你咋个晓得哩!据说,这把刀早已在他们头上晃来晃去,要是贵州、云南、湖北、湖南、陕西几省军队早一天调齐,他们早一天就会缴械遣散的。他们听见说,不管制台衙门是哪个人进去管事,总之,四川队伍将来完全要换成客籍人。他们说,前不久招募的五营新兵,就彰明较著只收客籍人,并且还限定要到四川不多年,还能说家乡话的人。像我们这些原籍湖广省麻城县孝感乡、满口四川口音的人,根本就不准报名。我不曾到招募处打探过,不晓得这话是真是假……既然不假,可见他们听来的话便不是谣言。所以芮克刚他们这些下级军官才打定主意,到时候,不等这刀斫下来,他们便安排一哄而散,各奔前程。有的回家去务农,有的改行做生意。这个芮仁兄是安排做生意的一个。”
伍平蹙起眉头叹道:“他们陆军军官到底比我们行。我们若是垮杆下来,除了讨口叫化,还能做啥?”
郝又三安慰他道:“这都是过火的说法,不足信的。老赵之不信任四川军队,倒是情理之中的事。至说端方来后,也会把四川军队全部遣散,我看不至于有的。因为他已向绅士们表示过要用和平手段来处理川事。用和平手段,就是不再打仗,不再打仗,对于四川军队就无所谓信任与不信任。说到你们巡防军。不错,在打仗上头,你们带过一些过。但是要说你们几千人都是老赵的党羽,那也不对。老赵是总督部堂,大权在握,但凡在他下面受过他驱使的,哪个不可以说是他的党羽?若果都该遭整,岂止你们巡防军,恐怕满城的文武官员,甚至连保安警察,都跑不脱。可是自古以来,就没有听见有这种不分轻重,一体治罪的例子。我们就以蒲先生、罗先生的事情来打比。你们想,谋反叛逆,是好大的罪名?但是老赵那么居心叵测。也只把蒲先生、罗先生本人逮了去,并未连累到他们的家属。纵然把股东会封了,同志会封了,也未逮过一个股东,和一个普通的同志会会员。这样看来,端方这个人即令比老赵毒辣,那也不会搞到你们头上。固然,他表示过要参办一些官。可是我敢担保说,那些官都不会很小。伍管带,说句不多心的话,你的官阶,实实在在还够不上他参办哩。我看,你只管放宽心,莫这样杞人忧天,隔几天,还是搞些鸡鸭鱼肉回来,请我们再打一回牙祭好喽!”
两个人又不禁笑了起来。
伍平把几颗盐花生米朝嘴里一塞,慨然说道:“常言道得好,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从前藩台衙门扯谎坝摆命摊的胡铁嘴给我算过一张八字,说我这个人,不会发大财,可也不会饿饭。十多年都是这样过的,将来想也不会差得太远。命生就了,把脑壳想空也无益。管他娘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吴凤梧瞅着他道:“将来的事,不去操心倒应该。只我刚才同你商量的事……”
“不用再提了!本来我就说过不便给你哥子帮这个忙。现在听了郝先生的新闻,我更没胆子做了。吴哥,万分对不住,求你哥子包涵这遭!将来碰有机会,只要你哥子吩咐一声,兄弟一定点到奉行,决不推诿!”说罢,还捏着拳头,拱了两拱。
“那么,我只好仍然到龙泉驿去跑一趟了。”吴凤梧随即问郝又三,“又三先生,请看看你的表。”
郝又三把表一看道:“快来十一点……你去龙泉驿做什么?”
伍平道:“他去找陆军卫戍部里的芮排长……”
但吴凤梧业已抢过话头问道:“你们二位呢?”
“我要到营务处去勾当一些事。”
“我要去沟头巷拜会尹硕权,商量营救他舅子颜雍耆的办法。”
“尹硕权可就是长汉子尹昌衡?”
“你认识他吗?”
“这样一位军界名人,我怎么不认识?你自然同他很熟悉的?”
“不见得很熟,只是在颜家见过几面,倒还说得投机。这个人气概不错,却不晓得是一位名人。”
“你是隔了行的。隔行如隔山,不怪你不晓得。可惜我今天不能同你去和他周旋一下。求你言谈之间,代我致个意。又三先生,这不是说着玩的,切记不要忘了!我的名字叫吴桐,就是梧桐的桐。”他还颇为怅然说,“偏偏今天身上没带名片,偏偏遇见这个好机缘!”
郝又三笑道:“倒少看见你吴管带这样婆婆妈妈的!尹昌衡不过一个兵备处会办、代理陆军小学堂总办罢了,有什么了不起地方,值得这样去巴结他!”
说到陆军小学堂总办,伍平才想起儿子的事。也顺便拜托郝又三当面问问,陆军小学堂是不是要补考几名学生?
还在光绪三十一年时候,清朝决定裁废旧制绿营军队,要各省仿效北洋、南洋办法,训练一种新式的国防陆军。四川省分派了三个镇。后来虽然核减为两个镇,到底因为一时之间,找不到那么多受过新式教育的军官。这时的四川总督锡良,为了钦遵朝旨,遂想了个寄练办法。他与直隶省总督兼北洋大臣商妥,每年由四川拨付纹钱八十万两,劳烦北洋大臣代在直隶地方招募训练陆军一镇(实际只完成一协);四川本省,则尽现有的受过新式教育的速成武备学堂学生,编成一个混成协,说是待到军官人才足够时,再将这第三十三混成协扩充为第十七镇。
到宣统元年,即是说在光绪三十一年的后四年,在辛亥年的前二年,四川陆军应该扩充成镇了。这时四川总督是赵尔巽,对于这一镇的人员配置,他本已与他的幕僚、心腹商定,并已出了奏,报了陆军部。比如十七镇统制官,他已保举了新任三十三混成协协统、候补道、他所亲信的东三省人朱庆澜升任。统制官之下的两个步兵协协统,协统之下的三个步兵标(本应该是四个标,就因为人才不够,暂时编了三个。其余一个,延到辛亥年,才派云南人叶荃,就宁远府六个巡防营编成。并且一编成标,便从马边开到嘉定府,和同志军罗子舟、胡重义大战一场,把嘉定府城夺回。但是不久,叶荃宣布反正独立,这标人不服,便又向下游溃散。所以在辛亥年被赵尔丰抓在手上,用在川西抵挡同志军的,始终只有步兵三个标),一个骑兵标,一个炮兵标的各标标统,也都内定了。而所有大员,大都是从北洋、湖北调来。赵尔巽耳朵里听见有人发出抱怨说:“为什么用四川的钱,练四川的兵,除了少数下级军官外,但凡中上级军官,全没有一个四川人?但是外省开办军事学堂、培养军事人才时候,四川不是同样也开办了速成武备学堂、将弁学堂、陆军小学堂等等?有些学堂的教习,还不是和外省一样,聘的日本教官?此外,我们四川也和外省一样,送过好些学生到日本的士官、振武、东斌各个军事学堂去留过学,也曾被外省聘去练过兵,办过军事学堂,当过教习。可见四川当前并不是找不到可以充任中上级军官人才的。然则十七镇里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四川籍的中上级军官呢?若说不是赵次帅存心歧视四川人,别的道理,实在找不出啊!”
但是老奸巨猾的赵尔巽不喜欢别人说他歧视四川人。他辩解说:“你们以为几年之间,只要在军事学堂毕业出来,就算人才吗?不是的。人才必须从阅历和锻炼中而来。由学堂出身的人,没有经过锻炼,更说不上有什么阅历,怎么能说这就是人才?而且就知道他确是人才?”
但他也不得不在形式上召开一次会议,把他这种独到见解,向四川绅士,向一班有资格配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做一番交代。这也是预备立宪时代风气所趋,不能不有这种举措。否则,人家又要议论你在独断独行,还要加你一个专制名声!
这次被他请去在制台衙门五福堂谈话的一群人中,就有这个新近才由广西省回到四川的尹昌衡。他是日本士官学堂第六期毕业,在广西省充当过新军教练官,资格倒够,不过也仅只够而已矣。
当八字须相当长、身材相当瘦小的赵尔巽,由一群身穿缺襟袍、腰佩鲨鱼皮鞘长刀、翎顶辉煌的戈什哈,簇拥着踱进五福堂时候,头一眼便看见这个身材比任何人都高、两腿比任何人都长、穿了身崭新笔挺军装的汉子。仪容很为可观,若非军帽后面拖了一条油光水滑粗发辫,几乎要误认为西洋来的一员青年军官。当然,稍一注目,也会知其不然。因为脸皮到底是黄的,眼珠到底是黑的,眉毛虽粗而不浓,眼眶虽大而不凹,鼻子虽直而不高,鼻端以下更不对头,西洋军官即令年纪很轻,而嘴唇上总有两撇胡子,不管它是什么颜色。
“唔!这小子是谁?”赵尔巽一面寻思,一面把手本清出一比对,才知是尹昌衡,看样子二十多岁,“一个才出山的新毛猴儿啊!”仅仅一任教练官,当然说不上阅历,也便不去注意他了。
赵尔巽徐徐谈了番四川应该按期成立陆军第十七镇的重要意义。无非是强国之要,在乎强兵,强兵之要,在乎精练,这些时髦言论,末了才归到人才一点上。赵尔巽说起话来,语调很低。这是官场规矩:官越大,举止越应迟钝,美其名曰安详;语音越应细小,美其名曰从容,其实就是拿派头,就是要人专心专意地来将就他。当他正在嗟叹四川军事人才奇缺,不能不借才于外时,想不到便是这个新毛猴儿,尚未等他语音完全落脚,猛地从末座上站起,带马刺的长靿靴跟啪一声,端端正正站得像尊石像;提起嗓子,俨如喊操似的喊道:“禀大帅,四川是有军事人才的!”
整个五福堂都为之震惊。人人都诧异:“好大胆呀,这个小伙子!”
倒是赵尔巽毫不在乎。只是一双倒眯不眯的猫儿眼睛里射出两缕令人莫测的闪光,同时垂在唇角两边、稀疏得几乎可数的胡须微微动弹了两下。并且略含笑意地瞅着尹昌衡问道:“依你看,谁是四川的军事人才呢?”
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莽家伙,才这样回答他,并且喉咙大得使宏敞的五福堂发出了回声:“昌衡就是人才!”接着补充了一句,“周道刚也是一个人才!”(周道刚也是日本士官学堂毕业的,还早尹昌衡四期。这时,正充当着陆军小学堂总办职务。)
尹昌衡是不是人才?是不是四川的人才?是不是四川的军事人才?一直没有人敢出包票。不过他能在那个时候,当着一个可富贵人、可贫贱人的一省权威面前,毫无怯畏地一鸣惊人,到底亏了他。别的不说,光是这点自吹自擂的胆量,就不寻常。那时在座的人尽管訾议他是个浑蛋,是个妄人,但一班屈居下僚的川籍军官,却是不还价钱地佩服他,认为只有他这人,才替四川军人伸了腰,争回了一点面子。从此之后,他隐隐约约便成为川籍军官的领袖之一。
促使他成为领袖缘由的,还有一桩如下所述的事情。
赵尔巽对在他手上成立的陆军第十七镇,确很注意。据他所闻,军官的军事知识都颇丰富,而由各州县选送前来的士兵,不但身家清白,毫无嗜好,而且一多半还读过私塾,一小半也认识字,训练起来,颇易见效。因此,有一天,朱庆澜为了一件什么公事面禀后,才待告退,他忽然表示,打算看看新兵操练情形。朱庆澜立即禀说:“恰好两营步兵、一营炮兵,正在东校场操练。教练官是新近由外省调来、尚有阅历的几名日本士官学堂毕业优等生:姜登选、叶荃、方声涛等。次帅要阅操,此时便可发驾。”
“你不先事准备一下吗?”
“用不着。”
这已令赵尔巽大喜,认为朱庆澜平日办事认真,所以才敢于不做准备。及至登上东校场的将台,他更其满意。士兵们操得那样好法,不管队形如何变化,随着教练官的指挥,真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炮兵也精彩,动作敏捷利落,而又十分整齐;可惜的是,没有实弹打靶,不知道测量学学得如何!
赵尔巽连连点头说:“操场的操练还不错,可以举办一次野操了。”
他既吩咐下来,十七镇遂决定于这年(宣统二年即十七镇扩充成镇的第二年,辛亥的前一年)秋季,在北门外凤凰山营地外,举行一次对峙演习。三十三协出一标人,由协统陈德麟任红旗指挥官,三十四协出一标人,由协统施承志任白旗指挥官,特种兵分别配齐。审判官哩,赵尔巽特别指派六十五标教练官尹昌衡来充任。
这时,有资格来充任审判官的人不少,为什么会派到尹昌衡头上呢?大家揣测,不外下列几种原因:一是尹昌衡在五福堂会议时发过狂言,赵尔巽记住了他,怀疑他是不是只生了一张说大话的嘴,抑或真有一点实学?指派他来审判,就是考试他的用意;二是十七镇中上级军官,委实外省人占了十分之九还多,今天红白旗指挥官都是外省人,设若再派一个外省人来当审判官,不管裁判结果如何,难免不使四川人说闲话,派尹昌衡便是为了堵住四川人的嘴;三是赵尔巽绝对信任他用的外省军官都是有才能的,川籍军官之不平,只能说是由于畛域私见,今天演习场上的指挥,正好表示赵大帅用人唯才,用人唯公,指派尹昌衡来审判,只须他道出几种优点,直接使川籍军官没话说,间接也无异使尹昌衡自打一个耳光,从而明白大帅为人并非易与,“好小子,别太狂妄了!”
到演习完毕,参加和观操的队伍都齐集到审判台下,两个指挥官扬扬得意地站在队伍最前头。两个人的体格一般的魁梧其伟,当其发号施令,指挥若定之际,说不出威风凛凛,全场几千人都觉得北洋训练出来的角色,毕竟不错,这一次裁判下来,包管是个双红了!
但是等到尹昌衡一开口,才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本着日本士官学堂里的课本,和在日本联队实习时亲身所得的体验,对袁世凯在小站教出的老粗,当然看不上眼。他居然毫不留情,但是非常中肯地把两个人批评得全无是处,使得两个看起来像蒋门神一般的大汉,红着项脖,抬不起头。尽管赵尔巽坐在台上,恨煞了这个不知高低的小子,可是把他莫计奈何,因为他并非存有私见,吹毛求疵,经他一指点,即使是十足外行的人,也会明白两个指挥官确乎是两只饭桶。
这一来,当然全军大惊。尹昌衡的声名更大,威望更高,外籍军官对他如何,不知道,川籍军官却在无形之中把他当成一个模范人物。又因为周道刚为人世故多一点,说话不及他坦率,胆子当然更没有他大,有些人便宁可来找尹昌衡发牢骚,希望得到他一些支持或指点,虽然每每毫无所获地败兴而去。
非常清静、从早到晚看不见几个行人的沟头巷里的另一条死巷子,有一家不大引人注目的小独院。临街一道丈把高的防火砖墙。矮矮的大门进去是二门。二门门扉上,用金泥涂画的五个展翅而飞的大蝙蝠,和被蝙蝠包围在当中的一个图案画的大圆寿字(一般称之为五福捧寿,是一种吉祥象征),虽然旧了,金泥也和门扉上的推光黑漆一样,不特黯淡,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打底子的磁灰。可是门道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没一点渣滓。
从二门的拐门望进去,靠防火砖墙是一间敞厅,大概是用来搁轿子的地方。与敞厅相对是三间正房,又矮又小,檐阶也浅,堂屋门外仅仅放得下一张凳子。
不大一块院坝,没一棵树。也得亏没有树,若是种上一棵枝叶密茂的大树,院坝里准定不会像目前这样阳光朗照的。
一个五十多岁、样子很为精悍的老太婆,正带着一个老妈子在院坝里晒衣裳。
她身上那件滚青布驼肩的二蓝竹布罩衫,并不比身边老妈子身上的毛蓝布夹袄新;两只大袖高高挽在手肘上,露在外面的手臂,也不比老妈子的手臂白细,倒比她的结实。
“喂呀!看你婊子养的洗的啥子衣裳哟!”她抖开一件男人穿的漂白洋布汗褂,正待穿上一头搭在厢房檐口上的竹竿。一眼看见犹然留在衣领上的垢腻痕,连忙翻出来,送到那中年老妈子的鼻子底下,提起有点嘶声的喉咙叫道:“简直是哄人,脏甲甲还原封原样在上头!”
那个头发带黄、塌鼻梁、翘嘴唇的老妈子,带着不自然的笑容争辩道:“太婆,莫那么说。这件汗褂,我硬是破着气力在洗,搓了又刷,刷了又搓。你没看见,退油丹都使了两坨!”
“咋个还这样脏呢?”
“我啷个晓得?只怪你儿子体子太壮,尽出油汗,穿两天的汗褂,比别人穿十天还要脏。”
“你龟儿婆娘就只生了一张嘴!”老太婆听见儿子身体健壮,似乎心上喜欢,虽然还在吼叫,可是打皱的嘴角上已露出一丝笑意,“把这件汗褂提出来,等会儿我亲手洗跟你看。我才不信洗不干净!”
“你试试嘛,太婆,”老妈子不肯示弱,“你真个洗得看不见一点甲甲,我认输三个锅块。”
“当真?我说,你婊子养的这十个钱输定了!我洗了几十年的衣裳,啥子脏东西我都遇合过,啥子脏甲甲我洗不脱?你默倒我像那些经不起富贵的人,儿子做了官,自己先就娇嫩起来?”
田老兄把大门一指,向郝又三说道:“就是这里。要不是碰见我,到明天你还找不到哩。”
两个人刚走到拐门子跟前,听见老太婆和老妈子在讲话。田老兄笑道:“告诉你,这就是尹老太太。”
“好泼辣的一个老太婆!”
“所以大家才尊之为尹寡母。”
“你说尹老太爷不是还在教私馆吗?”
“是啦,前两天我还同他吃过茶来。”
“那么,何以会叫他的老婆为寡母呢?”
田老兄摇头播脑地说道:“大概有二说焉……”
尹老太婆掉头朝二门一望,粗声粗气问道:“是哪个在那里说话?”
“是我。老太太,”田老兄先跨进拐门子,“尹公在家吗?”
“你贵姓?”
“我姓田。上半年到府上来过,还向老太爷借过书的。”
尹老太太迟迟疑疑地说道:“老头子今天到文昌会议事去了,不在家。”
“我们不找老太爷,是专诚拜会硕权总办的。”
“他还没有回来。”
田老兄回头向郝又三道:“怎么办?还没回来。”
尹老太太高声问道:“你们找我儿子,有啥子事吗?”
郝又三把头从门框上伸进去答应说:“是硕权先生约我这时候来府,说是有点要紧事面商。我姓郝。”
“那么,请你们到堂屋里坐着等他,”老太婆脸色声口都变得温和起来,“他也快回来了。”
田老兄不打算留下来。说周宏道约打小麻将(这是他新近才学会的一种玩艺。也因为才学会,兴致浓得很,几乎每天都要找人打八圈,才吃得下饭),去迟了,怕人家等得不耐烦。但是郝又三不让他走。说周宏道今天也约得有他,他不去,三缺一,这牌还是打不成。好在时间还早,不过才十二点多钟,等尹昌衡回来,把话说完一道去,岂不好?
这时,院坝里晒衣裳的工作,已经完成。三竹竿各式各色衣裳,斜架在厢房与正房的角上。从薄云层中筛下的淡淡的秋阳,照个正着。尹老太婆只向走进来的客人让了一声,便与那个中年老妈子抬起一只大木盆,往屋后走去。
郝又三在穿过院坝时候,偶尔向厢房的高高撑开的方格窗口一望。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满脸脂粉搽得又红又白,也正伸着项脖朝外观望。彼此眼光一斗,那女人赶快垂下头去,做她正在做的针黹。
堂屋也不大。靠后壁一张高脚条几代替了一般人家应有的神案。壁上应挂某某堂上高曾祖考妣神榜地方,悬了一幅裱褙成轴的朱砂笺纸,一笔九成宫碑体的字,写着天地君亲师位。一个三方亮的神主匣摆在条几上。其余是应有尽有的香炉、蜡台、香筒、磬,据说尹家供奉了多年的一轴鱼篮观世音画像和一轴文武二财神画像,都是尹昌衡由广西回来,闹着破除迷信,老太婆拗他不过,方取消了。
当中一张八仙方桌,两壁各两把立背高椅,各一张茶几,都是时兴家具。样式小巧,但是漆水不好,看光景也不经事。
两边壁上也悬有一些字画。郝又三来不及浏览,便凑着田老兄耳朵说道:“厢房里的那个年轻女人,可就是尹硕权的妹妹?”
“不见得。他的妹妹仿佛要本色些,恐怕是他最近才搞的小老婆。”田老兄也把声音压低到只有郝又三才听得见。
“这未免怪了!大老婆还没过门,就先讨了小,颜伯勤不说话吗?”
“有什么话可说呢?自家女儿还没有成年,未婚女婿来一回,叹息一回说,小姐永远这么小,小生将要变成老生了,这如何是好哟……假使你是颜老太爷,请问你如何来安慰你这个心急如焚的未馆甥?还不是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讨个小老婆进门。这总比在外面胡搞堂得好。况且……”
尹老太婆急匆匆走进堂屋。两个人连忙从椅上站起。
“请坐!”
她走入上手房间。听见她开立柜,听见她拿褡裢,听见她数小钱。然后放下褡裢,关好柜门,再出到堂屋,才向客人说:“我叫马嫂去跟你们泡茶。”
两个人一齐说:“不用费事,老太太……”
但她已经走到堂屋门外,向那一手提竹篮(竹篮里放了两只空茶碗),一手提锡茶壶的中年老妈子交代说:“先到瘟祖庙称茶叶。就是老太爷天天吃的那种茶……对!茉莉花茶。就请茶叶铺伙计抓两撮在这碗里……多少,他们卖茶叶的人晓得的。这是称茶叶的钱,检好,莫又掉了。回来在九龙巷牌坊茶铺泡茶,倒开水……要记牢,泡茶要鲜开水。倒回来的开水,也要手壶里烧开了的,不要瓮子锅里的……真是哟!开水也涨了价!两个钱不倒,就添一个钱嘛!这是泡茶、倒开水的钱。检好,莫搞错了。”
拐子门一响,进来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约莫十七八岁。想是走得太快,进了门,还在呼呀呼地出大气。
马嫂首先喊了起来:“沈彪回来了,叫他泡茶去!”
尹老太婆道:“咋个你先跑回来?总办呢?”
沈彪取下军帽扇着道:“总办到颜家去了,不得回来……”
“屋头有客等他哩!他不晓得吗?他约了人家来的。”
“就为了这个,总办才打发我跑回来。说若是有个郝先生来了……”
郝又三、田老兄遂一齐走到门外。
“我就姓郝。”
“是郝先生,”沈彪连忙把军帽戴好,站得规规矩矩,行了个举手礼,“总办刚刚要走,接到颜老太爷的信,说有要紧事,请总办赶快去面谈。总办才打发我跑步回来,请郝先生不要等他。总办说,以后再当面跟郝先生道歉。”
这样,客人当然不等喝茶便告辞走了。
为尹老太婆省三个小钱,不算什么,为马嫂减去一番麻烦,倒是一件功德。
两个人生怕来晏了,一下轿子,郝又三把轿钱一总付了,拉着田老兄,三脚两步,进花园门。
刚刚转过石假山,周宏道穿着一身和服,趿着一双拖鞋,光头光脑地从上面花格子门内迎了出来,笑道:“我以为你们也不来了哩!”
“我本可以早来的,被又三抓住,在尹长子家坐了一会儿,耽搁了,累你们久等,对不住!”
“早迟都无所谓,”一面伸手向侧边客室里让,“今天这场牌,恐怕要黄。”
客室内的麻将牌桌子已经斜斜地摆在当地,桌面上紧紧蒙了张白台布,一只崭新的装着麻将牌的楠木匣放在桌心,显然还没有一个人来。
“为什么没人来?”
“老柳病了,董特生走了,都是临时写信来通知的,你们说糟不糟?”
田老兄稍微有点怅然道:“好在我们这里已有三个人,再凑一只脚,不就行了吗?”
郝又三连连摇头道:“我这个打瘟牌的,不能算一只脚。”
周宏道说道:“你总比黄澜生襟兄行些。”
“真的,你为何不去把黄澜生找来?又三说他自己打瘟牌,其实我们都差不多,搭上黄澜生倒合适,免得遭个一捆三。”
“早已打发安清平请去了,并且请了内人的二姐。因为今天好不容易,托人又托人,在龙王庙杀房里分了两斤猪肉,还分了一个猪肚,自己宰了一只鸡,内人亲自下厨操作。你们若是不来,我们两个人怎么消受得完?也可惜了。所以才决计去请黄襟兄一家人。”
田老兄笑道:“好口福!我以为今天又是二十七样菜待客哩!”
郝又三诧异道:“二十七样菜待客,还了得!”
“这是田老兄挖苦我的话。那天,他们几个人来我这里打牌,恰逢是个干枯日子,不但弄不到油荤,连小菜也找不到。只好把上顿剩下的韭菜炒豆腐干、韭菜炒酸盐菜端出来,外加一样凉拌韭黄。他当时就挖苦我:好阔呀!咄嗟之间就扮出了二十七样菜……”
郝又三呵呵笑道:“原来是三韭(九)二十七……莫怪他,倒不是田老兄的杜撰,他还是有所本的。”
田老兄正正经经说道:“凑合你的话,怎么说是挖苦你?若是换在我家,哼!虽也可拿出三样菜,然而只能是豆芽瓣、豆芽杆、豆芽须。要赶上你,还不能哩……”
大家因而谈到目前省城里日常生活越来越困难的情形。光是买不出鸡鸭鱼肉与蔬菜还不要紧,最是油盐柴米,也渐渐产生了恐慌。关于油盐柴米这些有之则生,无之则不得了的东西,三家当中,周宏道一家,由于组成家庭不久,两个新人沉迷在新婚幸福中,本来没有心思想到开门几件大事上头。得亏丈母娘龙老太太想得周到,早为他们置办了够吃三个月的米,够烧三个月的柴,油盐酱醋、花椒辣子也成趸地买了些。虽然三家都还不像一般小家人户,一天到晚,都在为了吃喝焦心。毕竟这是关乎全省城二三十万人的大事,大家都在谈说,业已成为风气,不由你不想到。果真搞到大多数人家烧锅不燎灶的时候,少数还可以过日子的人家,是不是真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因此之故,就连向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郝又三,以及从前尚略知稼穑艰难,近几年来早已忘记了借钱、当衣裳,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田老兄,一提到这种大事,都自然而然关起心来。
田老兄慨然说道:“我之所以不敢十分恭维同志军这班人,便在这些地方。你们反对赵尔丰可以,本来赵尔丰这家伙虐民以逞,不是一个好东西,该反对。但是为了反对赵尔丰,不惜把全省城所赖以为活的油盐柴米都阻断了,使大多数人陷于断炊绝境,却是为何呢?他们这班人也不想想,这样搞下去,到底何害于赵尔丰?你便阻运一年半载,难道赵尔丰还会害怕,还会退让不成?看起来,同志军里头毕竟缺少一些明白事理的读书人。要是有几个读书人给他们掌鹅毛扇,像这样的蠢事必不会有的。”
郝又三道:“确实是蠢事。不过端方也快来了,他来后,这僵局总会打开的。”
周宏道说道:“董特生说的,和你的话刚好相反。他说,目前四川事情,漫道端方这种旗人不能解决,就是岑春煊来了,也属枉然。若要解决,那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
田老兄把眼镜在鼻梁上一耸,倒笑不笑地说:“董修武大概是个同盟会的人吧?他倒说得好,革命!他何以不革命?”
“说不定他今天出省,就是去闹革命。因为前几天在学堂的休息室里,他曾神秘地向我露过一些口风说,荣县、威远、富顺、自流井一带,同盟会的人都起了事,占了好几个县份。我当时以为他顺口说说罢咧。今天接到他的信说,有要事出省。想来,多半向那些地方去了。不然,他出省到哪里去呢?”
郝又三点头说道:“是的,你说的那些地方,确有同盟会人在闹革命。我晓得,有些牛屎公爷都逃难上省来了。”
田老兄道:“我说董修武这些人,既然有本领闹革命,就该在成都这样省会地方来闹,为何要跑到荣县、自流井去?在那些外州县,即令闹成了,又何能解决四川的事情?我对他们革命党,真也有些不解。丁未年,四川尚是平平静静的时候,尤铁民他们忽然要在省会来丢炸弹。才几十个人,连手枪都没有一支,就想夺取成都。结果,杨维等六个人被逮去丢了监狱,我同又三为了救尤铁民,还担过血海干系。今年保路风潮起来后,我起初尚疑心有革命党人在中间划策设计。后来一考察,不但没有革命党,甚至像有些同盟会的人,比如在重庆的杨沧白、张列五等,听说还不大赞成同志会这样的运动。尤其现在,四川闹得这样糟,成都省会人心这样不安,按照道理说,确是一个很好革命时机,但是再也看不见杨维、黄方、尤铁民这类人,而董修武却要跑到外州县去闹革命。亏他大言不惭地说,解决四川事情,只有革命。哎!其谁欺?欺天乎?”
周宏道接着道:“并且听说武昌方面已经闹起来了。”
郝又三道:“但是据邵明叔先生告诉我,恐怕也会像三月间广州事情一样,不会闹成的。”
田老兄道:“邵明叔何以知之?”
“说是端方当面告诉他的。”
就这时候,一阵脚步声响,黄澜生猛地跨进门来,并且神色很为激动地说道:“重要消息!重要消息!”
三个人一齐起身迎着,一齐问他是什么重要消息。
“待我缓口气再讲……有便茶吗?先赐我一杯,口渴极啦……我刚刚回家,你的安清平便来了,我也急于要同你们谈谈,所以连医生都不等了,就朝你这里跑。”
“等医生?二姐病了吗?”
“不是她,是振邦……哦!内人给你夫妇道谢,她实在不能来,要在家里等王履和。”
田老兄大声叫喊起来:“澜生先生,还是书归正传吧!”
“对!你们可知道四川总督已经换了人?”
郝又三笑道:“新任当然是端方啰!”
“你怎么先知道?”
田老兄道:“又三其实是推测而然,你老兄在衙门里得的,才算确实可靠。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重要消息?”
“重要消息多喽!”
周宏道插嘴问道:“有没有武昌闹独立的事?”
“岂止武昌……我今天特意跑到督练公所去,本打算找王寅伯问一下,周法司呈文上所引的一些话,确不确实。想不到碰见参谋处吴璧华总办正同一个朋友在他公事房里讲说,声音很大,我在窗子外面,并未注意也听得清清楚楚。说是湖南也响应了,江西也响应了,江苏好像也有事。刚说到贵州来电,云南……因为有人走过来,我不便尽站在那里,只好走开。想来云南也一定独立了……”
田老兄向郝又三说道:“看来,邵明叔竟受了端方的哄骗!”
“也不算哄骗,因为那是半个月以前的话。”郝又三跟着问黄澜生,“刚才你说周法司呈文,是怎么一回事?”
“嘿,嘿,说起周法司这篇呈文,才真正重要。如其不因他散发了这篇文章,我所说的那一些重要消息,不知道还要在黑漆桶里埋藏多少日子哩!”他说时,伸手到靴靿里摸了摸,立即叫喊起来,“糟糕!这东西塞到哪里去了?”
高金山恰好给他送水烟袋进来。
“高金山,可看见周大人铅印的那篇呈文?”
“老爷亲手检在护书里不是吗?”
“快点把护书拿来!”
“护书同洗脸盆都交跟菊花收进去了,只是把水烟袋带了来。老爷要,等我回去拿来。”
田老兄道:“先说周孝怀的呈文,到底是上给哪一位大头的呈文?”
“是上给端午帅辩冤的……”
郝又三道:“莫非周孝怀也遭参了?我听说要遭参的,大概都是老赵的亲信,和七月十五日案件有关系的一些人,如像田莽子、路小脚等等。”
“有老田,却无路广钟。遭参官的一共只四个人。周法司、王寅伯的考语,是轻躁喜事、变诈无常,结怨绅商、声名素劣。我们科的参事饶观察的考语,是资轻望浅、舆论不孚。说起来,三个人都和七月十五日的案件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只老田一个人。他的考语是贪功妄举、擅毙平民,所以处分也比较重些,即行革职之外,还带了个发往巴藏、责令戴罪图功的尾巴,这等于从前发往军台效力一样。处分最轻的,是饶观察,仅只以同知降补,以昭炯戒九个字……上谕寄到好久,被赵季和压了下来,所以前几天饶观察不再到衙门看公事,王寅伯跑到华阳县监狱去亲候杨维,我还同舍亲孙雅堂胡乱猜了一阵。若非今天因为周法司散发辩冤呈文,这些有关东西,哪能就发出来?就这样,日行派办处仍然给了各科一道通谕,切嘱大家不可泄漏,倘或不遵,查出定予严惩不贷……”
周宏道笑道:“但是老哥现在就没有遵守。”
郝又三不让他打岔,紧接着问道:“关于蒲先生、罗先生,有消息没有?”
“有的,上谕叫即予释放。端午帅的六言韵示也寄到了……韵示嘛,那倒记得,是这样的:‘蒲、罗诸人释放,王、周四人参办,尔等哀命请求,天恩各如尔愿。良民各自回家,匪徒从速解散,非持枪刀抗拒,官军决不剿办。’”
郝又三不禁把田老兄膀膊一拍道:“老兄,难怪颜伯勤把尹昌衡找去说话,大概这消息他已打听到了。”接着,他又慨然说道,“如此看来,四川局面似乎等不到端方来省,就会朝好的一面转了。我相信,只要端方的告示一张贴,蒲先生等一释放,老赵垮台在即,同志军没有打仗的目的,当然不再阻运油盐柴米,至低限度,省城人民是得了救了……嘿,嘿,澜生先生,你这消息传得真好,待会儿吃酒时候,先敬三杯!”
黄澜生一面翻检高金山拿来的护书,一面向众人说道:“诸公切莫高兴过早,且先请你们看看这篇稿子——是我找熟人在日行派办处耍了点手段抄得的。你们看后,自会明白四川局面岂但没有朝好的一面转,依我的鄙见,嗯!……”
郝又三把他递来的两张公事稿纸接过手,田老兄、周宏道便都凑过头来。
稿纸上头一行,写着“致内阁请代奏电”。电文抄得相当潦草,好在字体尚大,看起来不太吃力。
(衔略)窃川绅蒲殿俊、罗纶等,藉路倡乱情形,及查获各项证据,均经电陈在案。当该逆绅等就擒之际,尔丰即面责以负国误川之罪,均各情虚无词。其时,事机危迫,本可立正典刑;第以案情重大,宜求详审。且虑迹近仓皇,转滋疑虑。是以一面拘留,即一面电奏,俟军事稍定,请旨办理。嗣复以交大理院判决为请者,盖急则不能不拿,既拿,则必须明正其罪,方足以昭信谳而服人心。既不敢姑息以养奸,亦不敢操切以从事也!唯彼党肆为谣诼,意图淆乱是非。前闻端大臣抵渝,即有人在行辕递呈,称逆绅被拿冤抑。尔丰方谓事理具存,该大臣必不致遽信浮言。乃近见渝中报纸,谓该大臣已奏请将该逆绅等一概释放,实堪骇异!
田老兄不等看下去,便已摇头说道:“光看这段冒头子,老赵意思已经很明白,他是不奉诏,不放人的。”
郝又三皱着眉头道:“似乎还安心要与端方较量一下的样子。”
周宏道道:“或者他这电报在上谕未下前打出去的,所以他才说近见渝中报载。”
黄澜生原本端起一碗热茶在喝,不由扑哧一声,把茶喷了一衣襟。连忙放下茶碗笑道:“宏道姻弟原来还是一个书呆子!要是他不说看见报纸登载,他又怎能把日子腾挪得开,假装不曾奉到上谕?而且这篇文章也就无从下笔了!办公事的妙窍,就要在这些地方下功夫。所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是也……你们看下去,便知道我的话一点也没错……”
三个人因又看了下去。
查自尔丰到任之初,即迭接端大臣嘱令严办之电。此时,该逆绅等尚为路事争执,初无不法行为;势力之厚,团体之坚,虽谨愿之人,亦为所惑,若无真确罪状,即用严猛手段,溃乱固所必至,而人民之大惑不解,必较今日为尤甚。及经该大臣以因循贻误等语,严词电劾,犹不能轻相附和,仍再三电致该大臣,恳其设法转圜路事,以防激变。迨罢市以后,该逆绅等叛迹渐张,抗粮、抗捐,业已实行;外人派兵干涉之警信,京渝均有电告。又探悉该逆绅等定于七月十六日起事。始不得已,遵旨拿获。而一昼夜间,即有扑署围城之暴动,阴谋勾结,不问可知。先后所获叛据,尤属情伪昭然,无可遁饰。尔丰际兹危局,诚知首要就拘,反动立起,祸变所及,牵动全省,而他日必有以尔丰为戎首者。当未经拿获以前,曾历次电奏,仰邀圣鉴。特以祸在眉睫,不能不排百难以救地方。前之不拿,因其无罪而宽之;后之必拿,因其罪著而执之。耿耿此心,盖始终无非为保国卫民起见。否则,违道干誉,尽可取悦于一时,又岂肯以一身当大难之冲,致为彼党所嫉视哉!端大臣近尚在渝,于此案前后情形,未加详审;亦不一电会商,而遽请将该逆绅等释放。揆其用意,殆以首要一释,乱事或可速了,亦系一时权宜之计。唯事理自有是非,法律期无枉纵,若竟不究虚实,旋拿旋释,不徒有伤政体,抑亦无此办法。且川省此次匪乱虽甚披猖,而始终尚未获大逞者,固赖我军士苦战之力;亦因首要见擒,无渠魁为之统率指挥,其势散而不聚,即有凶谋,尚无远略;故一经攻击,立即溃散,势不能与官军力抗。设竟如该大臣所请,该逆绅等一旦放归,势必纠合徒党,与群匪联为一气。聚虎狼之众,而复济以鬼蜮之谋,兵力有限,贼智多方,恐从此匪势益横。况鄂乱未已,川、楚毗连,内外勾结,川岂尚为国有?是名为弭乱,而实则以乱济乱,其贻患何堪设想!尔丰深维利害,日处艰危困苦之中,实不敢缄默不言,重益祸衅。矧现在匪势稍弱,人心亦渐知悔祸,即迭接川路股东代表及正绅等来辕呈恳,亦第以速了此案,或交大理院判决为言,并无要求释放该逆绅等之语。是此数人之释否,固非舆情所系属;但使奏交法庭审讯,按其情罪分别惩处,人民自无异议,又何必依违迁就,致堕国家刑律之大防?尔丰与该绅等素无恩怨,此次遵旨拿获,实迫于势之不容已,更无一毫苛求之心。第念国纪不可不伸,事实不可不察,而目前川乱未平,尤未可再张其焰。应请圣明主持于上,即将此案饬交大理院判决,先行宣示天下;一俟军事大定,即将人犯卷宗,一并解京审讯,俾黑白不致混淆,祸机无由增剧,实为川省大局之幸!迫切上陈,谨请代奏。
三个人抬起头来,心上都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
田老兄叹了一声道:“老赵这样深闭固拒,未免太失众望了!”
周宏道接着说道:“看看船要拢岸了,又着他这一篙……”
郝又三把稿子向桌上放下道:“我不解他仗恃的什么,竟敢连上谕都不理睬了?”
黄澜生已经把一叠手折形式的东西递给郝又三道:“请看,这就是周法司的辩冤书。”
“好长!怕不有好几千字?”
田老兄道:“此公的文字向以短小精悍著称。这篇,看样子,总有四五千字。写这么长的东西,足见此公动了真感情了。澜生先生,你于这篇文章,当然推敲过了。请你先把它的主旨谈一谈,歇会儿我们再细细看吧。”
“主旨嘛,很简单。就是说,四川的事情,无论是前一段的路事,后一段的乱事,都是端午帅一人师心自用搞出来的。五月二十一日同志会之成立,是由于他一封不允许筹还路款的电报所致;七月初一日罢市,是由于他拒绝川人撤换宜昌总理李稷勋所致;七月十五日赵季和拘捕川绅,使路事变为乱事,大局糜烂,不可收拾,也由于他一面奏参赵季帅办事不力,讨好川民,一面又连电赵季帅,叫赵季帅勿再姑息养奸,必须严重对付,赵季帅被迫无奈,因而才一反以前力主和平所致。这一段,占的篇幅不多,可是把端午帅说成了川事祸首……”
郝又三插嘴说道:“对的!追究原因,端方与盛宣怀当然是罪魁祸首。不过周孝怀把赵尔丰的罪恶都代他推卸了,却不对。七月十五前前后后的经过,我至今记忆犹新,老赵要翻脸生事,我们早已料定,说他完全出于被端方所迫,这怎么说得过去?光这一点,我就可以批评周孝怀的文章作得不得法。”
“这不能怪周法司。他要不这么说,赵季帅如何能允许他把这呈文交官报书局印了上万份,除在省城散发外,连好多州县都寄了去,附省一些乡镇,还专人去张贴呢?”
田老兄也道:“就是为了辩难,文章倒不能不如此做。只是这一段,作为责备端方可也,作为对自身辩冤,似乎不大合适。听听他后面是怎么说的。我想,他说到自身的是非,一定很锋利,很尖刻。若不如此,那就不是老周的手笔了。”
“后面的篇幅,完全是为他自己洗刷,把端午帅为何要奏参他,以及端午帅安他的考语,层层驳诘,确实很锋利,很尖刻。主要点在说他自从路事初起,他与王护院便一根笋主张和平。就是后来赵季帅接了事,他也无时无事不力主和平,并且因此才得罪了人民,才引起人民的街谈巷议。七月十五日的事,他毫未过问,以后种种,更没有他。以此,他实在不知道他何以会被参丢官?他极力分辩说……”
黄澜生随即从郝又三手上,把那一叠印刷品取去。一面翻检,一面说道:“最好看他这几句原文……对,就是这几句。我念跟你们听……‘节下今日而采推本之论,以王护督宪为不应过持和平,姑息误事,以署司为不应赞成,则署司服输,且可代王护督宪服输。若以为酿乱,则署司已先不敢服输;若以署司为预于七月十五之事,采及街巷无赖主谋定计之谣传,则尤日月有时而灭,此心万难曲服!’……这三层,是辩他根本无罪。下面就辩得扎实,并带着回了端午帅一手:‘盖虽闾巷小人细故,将科以几等之罚,犹必审情得实,公开审判,不服,犹许依法上诉。署司不肖,忝列监司,虽节下绌于事势,不惮掩置一切变乱之原,参劾数人,以为释嫌平愤之计,然是非所在,岂节下今日始知众怒难犯,尚能翻然改图,署司向以恤民为心,乃忍妄自菲薄耶?’……”
周宏道摇头说道:“我听不懂,这几句搅扰得太厉害,请再念一遍。”
田老兄道:“听不懂,歇一会儿看了就懂。我说,这几句虽然有点辣,其实还不够味道。”
“那么,我便专检辣味重的几句念吧,……‘嗟乎!使署司稍知见好于绅民,安得复有谣言?节下亦安所摭拾以为加罪之资料哉?不顾大局,见好一面,已为绝无廉耻心肝之人。若两面见好,任为反复,署司非不为,但恨无此才耳!’……够味了吗?不过这还是隐言讽刺哩。我记得有几处简直是反唇相讥,锋芒毕露。比如他分辩端午帅骂他贪功,就说:‘至于贪功,则署司既未预议,难居坐论之功;司法复非领兵,亦无勋绩可树。且凡贪功之心,恒本于委过。必求其实,则节下始之坚持严重主义,以求铁路政策之必行,已又劾赵督宪以求祸乱之苟定。若是者庶几近之。署司未尝无树功之才,特不忍存委过之心耳!’还有:‘苟参署司真可以谢川人,节下身肩大局,本有因时转移变化之权,署司何敢复以是非得失置念。唯时局糜烂至今,上下相疑已久,苟求补救之方,唯当坦然推诚与川人相见。如或稍参权术,诚恐一疑未释,一疑复结。川乱群知以节下始,群望以节下终。乱始于不平,非持平即无以终乱。’……”
郝又三把右手一挥道:“够了!不劳再念了!总而言之,周孝怀这篇文章,与其名为辩冤书,无宁说是申讨端方的檄文。我疑心他是奉了老赵之命写的,不然,他为什么处处为老赵辩护?而老赵也容许他四处散发?这样一来,老赵算又树了一个敌人。四川局势本已够乱了,今后加上赵、端冲突,假使再弄到兵戎相见,哎,哎,那日子更不好过了!你们说,是不是?”
周宏道说道:“也好,要这样才革得起命来。”
田老兄瞅着他道:“他也有了革命思想?”
“我没有这种危险思想,不过重复一句董特生的口头禅……”
安清平出来说道:“太太叫我来问老爷,菜已弄好了,先打牌吗?先吃饭?”
郝又三道:“光吃饭吗?”
“有酒。是眉州宏谊号仿绍酒……进去跟太太说,杯筷摆好了就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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