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推门的瞬间,已经看到了坐在一张餐桌后面的沐天陉,因为不是饭点儿,餐厅里冷冷清清,只有他们两位顾客。
裴宣刚刚在对面坐下,沐天陉很随意地开口说道:“我替你点了咖啡,这里不提供酒精饮料。”
裴宣看了看眼前的杯子,说道:“咖啡就好。”
“加奶吗?”
“不用,我喜欢黑咖啡。”
“我调咖啡的手艺可不错。”
“是吗?那就试试吧。”
二人往来对话,如同经常见面的朋友正约在一起喝茶。
裴宣端起杯子轻抿一口,说道:“嗯,是不错。你就那么肯定我会返回来找你?”
“不要对自己的智商那么没有信心。”沐天陉看着微笑的裴宣突然道:“杜应全是我杀的。”
裴宣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
“帮我一个忙,我就向你自首。”
“我现在就可以拘捕你。你似乎已经失去与我谈判的条件了。”
“可是我觉得你未必能做到,哪怕你的腋下夹着一只还没来得及打开保险的六·四手枪。而且,你的生理机能没有丝毫紧张的迹象,说明你并不打算做什么冲动的事情。”
裴宣微笑道:“我离开过你的视野,也许周围已经布满了好多警察。”
“我知道这里只有一个警察,而且是个连三楼都不敢跳的警察。我喜欢冒险,但不会盲目地冒险。”
裴宣看着沐天陉,微笑着喝口咖啡,说道:“其实我不喜欢追捕像你这样的人,你只不过是为了给妻子报仇,除此之外,你对社会没有什么其他的危害。但是你的方式不对,你触犯了法律,我就必须抓你,这是我的工作。”停顿一下,又道:“我能帮你什么忙?”
“帮我查出杀害正阳的凶手,还有褚梦瑶被杀一案。”
“周警官的死我也很难过,但是这两件案子不归我管,这里也不是我的辖区,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当警察?”
裴宣看着沐天陉那张严肃的脸突然哼笑一声,说道:“用不着上纲上线,跟我谈什么伸张正义之类的大道理,那案子有专门的人负责,就像我现在的职责是抓捕你归案一样。我干警察的日子可比你长的多,不用你来教我。我有家人要养活,得努力工作争取升职,多拿工资奖金,不能感情用事,不然会丢了饭碗。好了,我劝你还是跟我走吧,你已经为妻子报了仇,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想根据你的情况,判死刑的可能性不大,我也会尽量在法庭上作证时帮助你……”
“我选择当警察的初衷就是为了公正。”沐天陉打断他,自顾自地说道:“当我发现这个世界存在太多说不清是非的事情时,我开始迷惑。我以为警察这个职业是最公正的,因为只要你想当个好警察,是非对你来讲,就更容易分辨一些。
“可是真正穿上警服不久,我又开始困惑。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发现自己的银行卡上突然多出来三十多万,他知道那一定是银行系统出现了问题,但是他没有主动说明这件事,而是迅速将钱取出,携款外逃。我抓了他,帮助那家犯错的银行把他送进了监狱,我以为我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可那孩子被判了二十年监禁,二十年,大好的年华都将在监狱里度过,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我完成了工作,却觉得自己做了件坏事。为了工作而工作,我想,那不是做警察的全部意义。”
裴宣沉思片刻,说道:“跟我讲这些没有用,这样的人和事太多了,合法不合理的,合理却不合法的,没有完美的社会,你得适应这些。我还是不能帮你,不管你为了什么而调查那两件案子。”
“你有没有信仰?”沐天陉突然问道。
“什么?”
“信仰。一个人必须有信仰,否则便不能生存。不要说什么主义,那太遥远了。”
裴宣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沐天陉,皱眉道:“得了,别跟我扯……你是认真的?”
“当然。”
“好吧。”裴宣双臂一伸,仿佛在向沐天陉展示整个世界,“对这个国家的爱就是我的信仰。行了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的市长杜宪成前不久刚刚下马。”
“贪官污吏,罪有应得。”
“不久会有继任者。”
“当然。”
“这个继任者很可能是陈亦战。”
“舜城的县委书记,正常,他有这个资格。”
“他二十年前是舜城县公安局的副局长。”
“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夏源的案子?”
“追踪你的时候查到一点,但不知道详情。”
“夏源的女儿在一年以前几乎遭到与褚梦瑶一样的惨害。我查了夏源的简历,他曾经在煤气公司任技术员,二十年前,他受命调查过一起煤气管道爆炸的事故。之后不久他似乎发了点财,辞去了工作开始经商。那次爆炸事故非常严重,死了八个人,警方肯定介入调查,我昨天在公安局无意发现了当时的资料,知道负责调查的人是谁吗?陈亦战和褚辛。”
“发生如此严重的事故,陈亦战亲自担任调查组长也很正常。”
“可问题是,二十年后,夏源的女儿被杀,夏源精神分裂,褚辛的女儿也被杀,褚辛本人同样精神开始变得不正常。这不是太巧合了吗?警方在发现残肢的公交车上找到了一个叫封戈的人的指纹,后来还发现了他的毛发,这个人的父亲正是二十年前爆炸事故的责任人,加上封戈有精神病史,警方当然怀疑他就是元凶,所以全城的警察都在追捕他,但到现在为止,却一直不见人影。不管凶手是不是封戈,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起变态的连环仇杀案,起因正是二十年前的所谓爆炸事故。
“凶手显然不认为那是事故,所以才会疯狂地报复。夏源当年的突然辞职,有人要销毁当年的调查资料,这些都使那起事故显得可疑。我们大胆假设,那起所谓的事故是由某位权力人物引起,或者这个人就是陈亦战。出于某种原因,事情超出了他们的设想,他们利用职务之便压住此事,制造成一起责任事故,随后所要解决的就只有夏源一个人,而夏源也确实被收买。但是若干年后,当年某个冤魂的亲属,或者这个人就是封戈,发现了事故的真相,以采取了极端残忍的报复方式。这些案件的起始端,很可能就是陈亦战。我想你不愿看到另一个杜宪成主政你的家乡吧?”
裴宣思考着,轻轻摇头,“你说的这些都是猜测,没有证据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有些人犯错误只能影响身边的人,而有的人所犯的错误可能给几百万人带来灾难,我认为,陈亦战就是这样的人。你这辈子,还可能再碰到改变几百万人命运的机会吗?而且,一个警察遇到这种离奇怪案的机率有多少?帮我查出真相,我会立刻向你投案。”
二人对视着。
“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你六年来对我的了解,还有,你的直觉。”
裴宣摆弄着手里银亮的汤匙,反射的光线不住地在他的面部游离。
他又一次摇头,微叹口气:“这太可笑了,我和自己追捕的嫌犯合作,去调查一位未来的市级领导……”突然,他将汤匙往餐桌上一丢,说道:“好吧,我怎么帮你?”
沐天陉心底长舒一口气,掏出一个手机,说道:“这是我三天前买的,专用来与正阳联系,号码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叮嘱过他,不要将号码存在手机里。直到今天凌晨之前,还从来没有用过。”沐天陉调到通话记录,交给裴宣,“手机上显示,凌晨两点零五分,这个陌生的号码曾经打进来过,我当时正在昏睡,没有发现。不过我想他可能没有让铃声响太久就挂断了,不然我应该能够觉察到。”
“这能说明什么?”
“正阳的死亡时间正是两点钟左右。”
裴宣略为沉思,说道:“会不会是周正阳遇害之前给你打电话,想告诉你他发现了什么。可是也不对,你说这是陌生的号码。”
“昨天,为了取出你安放在正阳手机中的窃听装置,我一着急弄坏了他的手机。早上,看到这个未接来电的时候,我以为是正阳用新号码打来的,于是反拨回去,为防万一,我等待他先开口,可是等了很久,对方都没有出声,一直保持沉默。当时我就有种不祥的感觉,随后不久,我从师傅那里得知了他遇害的消息。”
“如果不是正阳拨打的电话,那就极有可能是凶手打的。这就怪了,凶手怎么会知道这个号码?难道是周正阳告诉他的?”
沐天陉微微点头,“一定是。”
“可是为什么?”裴宣奇道,“让我们来做一下假设,周正阳发现了凶手的秘密,凶手在灭口之前最担心的是正阳有没有可能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别人,在逼问之下,正阳告诉了凶手你的号码。这似乎不太符合情理,凶手干嘛不直接问你的名字,反而要你的号码呢?”
“我赞同你前面的说法,凶手最担心的是他的秘密可能还有其他人知道。应该可以确定,这组号码确实是正阳告诉凶手的,但不是在被逼问之下,而是主动。”
“主动?你是说凶手在未暴露之前,周正阳出于对凶手的信任,告诉了他你的号码?可是为什么?凶手要你的号码有什么用?知道之后,还要打一遍看看有没有停机吗?不合逻辑。”
“我的假设是,凶手在动手杀正阳之后,正阳临死之前主动留下了我的号码。”说着沐天陉将从罗从那里得来的现场照片交给了裴宣。
“现场照片?”裴宣接过翻看起来。
“第二现场。注意正阳颈部的刀伤。尸检报告的死因是气管切断窒息而死,也就是说正阳在受到凶手袭击之后两分钟左右才失去知觉渐渐死亡。”
“他干嘛不再补一刀?”
“一般的凶手都会那样做。但这个人对自己的刀法相当自信,他一定在慢慢欣赏正阳的死亡,也许,甚至蹲在一边向痛苦的正阳嘲笑几句。哼,可是他太小瞧周正阳了,在这仅仅两分钟的时间里,正阳为他挖了一个陷阱。”
“陷阱?”裴宣恍然,“我明白了!他知道凶手最担心什么,所以在临死之前留下你的号码。凶手处于好奇,一定会追查!”
“没错,凶手也确实犯了错误,第一反应拨通了我的号码,也许想听听另一端是不是自己熟悉的声音,但他随即感觉不太对劲,刚拨出去就立刻挂断了。当早上电话反拨回来,听到一片盲音的时候,他会发现自己上了正阳的当,但同时他又不得不加紧追查,这样一来他会彻底掉进正阳的陷阱。”
“确实,我也想不到周正阳竟有这样的心计,尤其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一个人居然还有如此冷静的头脑。”
“他不是蠢货,虽然经常彪乎乎的。”
“可是,有些奇怪。照理说,周正阳一定随身带着手机,凶手干吗不用他的号码给你打电话,那样不是更有迷惑性?而且对自己来说也更安全。”
“恰恰相反。如果他用正阳的手机,意味着警方会很快知道正阳留下的号码,这是凶手不想看到的。对他来讲,最好是在警方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之前,杀人灭口。”
“有道理。那么,现在亟需做的就是追查凶手的号码,不过有些号码是不用身份注册的,凶手既然敢用手机打过来而不使用公用电话,证明他没有顾虑,我想很难查出他的身份。可以查一下同他联系过的人,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间接地查到此人。”
“查他的身份不一定通过他的号码。”
“那通过什么?”
“我的号码。”沐天陉晃了晃手里的电话。继续道:“我们查他,他一定也在查我。”
“那又怎样?”
“别忘了我的素描功底,只要他露过面,靠移动公司营业员的描述,我们就有可能知道他的样貌。更关键的是,你没有仔细看这些照片吗?什么人可以一刀干掉正阳,而他居然没有丝毫的反抗?以我对正阳的了解,没人可以做到。”
“你是说正阳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杀的?”
“没错。来找你之前,我以前的一个线人给了我这个,你仔细看看。”说着沐天陉将自己的手机递给裴宣,“这段视频是正阳在卢九龙的电子邮箱里发现的,虽然画面模糊,但我们可以从中推断出什么。”
“好像这个黑影对乞丐说了些什么,乞丐不太情愿地老老实实跟黑影走了。”
“是啊,为什么会这样?试想一下,正阳在看了之后第一反应是什么?”
“警察!”
“至少有可能是警察。正阳最大的弱点就是过于相信朋友,缺乏对周围熟人的警惕。凌晨,在查案的时候,看了这些东西,他最有可能和一种熟人接触。”
“同事!”
“没错。所以,我们可以去移动公司查一下,看有没有一个警察查过我的号码。”
“这就是你没有找自己的师傅帮忙的理由?你怀疑他?”
“我不知道。我只确定,他向我隐瞒了一些关键的事情。二十年前,他已经在县局工作,也许他当时就是站在陈亦战和褚辛一边的。”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移动公司的营业厅调查。”说着裴宣起身掏出钱包准备付账。
“留着钱给你老婆买衣服吧。”沐天陉掏出钱向女招待招手。
裴宣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说过,我不会盲目地冒险。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懂得怎样在手机里安装窃听器。向西不远共青团路上有一家大型营业厅,我们最好动作快点。”
裴宣看着走在前面的沐天陉,蓦然醒悟,掏出那个在垃圾桶里拣出的手机,微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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