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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终于离开了张家口。出发前,窦思忠又和我谈了话。他也给了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阿庆。我自然晓得,那就是窦思忠的命令。我立即向他表示,我要像列宁同志说的那样,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它。窦思忠立即表扬了我,说同志们要都像我这样好,国民党早就垮台了,倭寇早就赶走了。至于我的前程,窦思忠也跟我谈了。他让我完成任务之后,星夜赶回,因为人民大众需要我这样的医生。还说,为了路上有个照应,他给我找了一个旅伴。将军,你真是未卜先知,真的是个姑娘。当时,我只晓得她叫小红。窦思忠说,她要到汉口去,刚好与我同路。还说,为了工作方便,路上可以借机行事,既可装扮成父女,也可装扮成夫妻。我当场表示,父女,父女。窦思忠露齿一笑,说:“话说得太死,容易陷进主观主义的防空洞。还是工作要紧,怎么方便怎么来。”我说,唉,我上岁数了,还是父女好。

        从隆裕店出来时,我是长出了一口气呀。有甚说甚,我甚至担心窦思忠临时变卦,派别的人去。从翠花楼的窗格里射过来了一束光,我神经过敏,还扭头看看是否有人追了出来。甚么也没有看到,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灯光把我的影子投到一堵墙上,影子越来越大,像一块巨石,从墙上移到地面。尔后,那影子就没有了。片刻之后,又有一束光照了过来,它来自另外一堵高墙,我不晓得那是城堞还是炮楼。天空晴朗,月亮还没有升起。高墙之上,银河一泻千里。我遽然又想起了葛任。此时,他亦在仰望银河么?他晓得我此行的任务么?倘若晓得,他会有何感想呢?我告诫自己,和小红尽量少说话。一直到走出察哈尔地界,我们两个都在睡觉。我是装睡,她是真睡。到了北平,她才醒过来。看来,她时常到北平来,人头熟,路也熟,带着我在北平串来串去,后来直接将我领上了车。那个车厢,乘客只有寥寥几个。它虽是客车,可车厢里装的却是救灾粮。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那粮食都是运往河南灾区的。自从炸开了黄河的花园口,河南人就没有过过好日子。当然,在许多人看来,这是好事,因为越穷越革命。好,不说这个了。能登上这趟车,全是因为小红。小红和押车的官兵似乎很熟。她想抽烟,一个当兵的就替她点火。她想喝水,杯子就递过来了。她说,那个当兵的手中的打火机,就是她送的,是地道的美国货。那人的名字,我并不晓得,是真不晓得。为方便起见,我就叫他美国货吧。美国货去打牌的时候,到了车厢接头处,又拐了回来。他诡秘地笑了笑,说:“你们是小两口,还是……”我还没有开口,小红就摸着美国货的脸,说:“兵哥哥吃醋了么?”她等于甚么也没说,只是要让别人看看,她和兵哥哥的关系非同寻常。她这一手很厉害。当美国货给我们端茶递水的时候,别的乘客只能干瞪眼。丢丑的只是我一个,因为一车厢的人,要么以为我教女无方,要么以为我正戴着绿帽子。而小红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当她坐到我腿上时,你可以说那是女儿在向父亲撒娇,也可以说那是妻子正在给丈夫败火,嫉妒的火。一箭双雕啊。为了向别人表示我并非逆来顺受之辈,而是个血性男子,我也想到了一招。他娘的,倘若再有人问,你们是不是小两口,我就说是,怎么不是,她是我刚娶的偏房。可是直到新乡,也没有人过来再问一声。

        平汉路上容易出事,所以车厢里的灯老早就熄灭了。美国货举着一盏灯,过来问我们怎么还不睡觉。小红说,她没有睡意。美国货就说:“你是不是睡颠倒了,到夜里就来神。”很平常的一句话,小红却恼了,“呸,你才颠倒呢,你是头朝下走路!”眼看他们要吵将起来,我连忙在一边打圆场。美国货说他不生气。尔后他指桑骂槐,说他有个侄女叫铁梅,也是惹不得,话不投机便抄家伙,就像个母夜叉。糟了,小红定然饶不了他。可出乎我的意料,这次小红并没有恼,只是捂着嘴笑。笑过以后,她对美国货说:“瞧你,小脸蜡黄,定然没干甚么好事,都快变成里的贾瑞了。”美国货说:“姑奶奶说对了,都是叫你们这号人给掏的。”

        美国货话里有话。莫非小红就来自隆裕店旁边的翠花楼?后来说开了,她自己告诉我,她确实当过窑姐,“反正你总要晓得的,给你说说,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她说,她原本是汉口人,后来到北平的戏班子里学戏。学成以后,因她演得好,台下就有许多达官贵人想娶她。她呢,都懒得多瞟他们一眼。毕竟还是年幼无知啊,后来竟鬼迷心窍,看上了一个开洋车行的小白脸,成了人家的二房。那小白脸疼你时,说你是他的心尖尖,烦你时,轻则骂你是小娼妇,重则摁住你往墙上撞。“这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她说。没过多久,小白脸的洋车行倒闭了,她想她可以逃出来了,可那千刀万剐的黑心郎,竟然把她卖到了天津的窑子里。红颜薄命啊,她说着眼就潮了。“后来好了,我遇见贵人了,跳出了火海。”她说。她说的贵人就是南开,是南开把她救出了火坑。南开还给她做了很多思想工作,说人生在世,哪有不走弯路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要向前看。后来,组织上给她治好了病,不然,她可能早就香消玉殒了。再后来,她就到了张家口,在店里打杂。我问她和翠花楼的人是否熟悉。她想了想,说,她很同情那些姐妹,有了空闲就教窑姐们唱戏,艺不压身,日后她们也可有个好前程。

        将军,其实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的话不可全信。我总是怀疑,她其实另有使命。我旁敲侧击,问她去汉口做甚么。她的话听上去天衣无缝,说这么多年了,她还没回过汉口,这次是回家看看。我问她家里还有谁,她一下子流了泪。说,她的父母早就死了,她这次回去,是要看看昔日的师姐。她就是那师姐带到北平的,师姐于她如再生父母。那师姐不光人长得好,戏也演得好,还会写诗填词。除了命不好,样样都好。她听说做师姐的离了婚,她早就想去看她了,可组织上担心路上不安全,一直不放她走。她就哭。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组织上只好说,一旦有人去南方,和她顺路,就让她走。照此说来,如今我是个护花使者?她接下来说的一段话,我听着很入耳。她说,组织上还交代她,让她在汉口等我回来,尔后再一起回到张家口。再往后呢,她说她想到延安去。她听说江青,也就是蓝苹,以前也是演戏出身,到延安后如鱼得水。说到这里,她又说她打算把师姐接过来,日后一起到延安去。

        我曾疑心(她说的)那个师姐就是冰莹,她是去找冰莹了解情况的。如今听了她的讲述,我多少改变了想法。再说了,冰莹乃杭州人,而非汉口人,她们不可能是甚么师姐妹。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好像累了,在我身上靠了一会儿。她身上的雪花膏可真好闻。我问那雪花膏是甚么牌子,她和我熟了,说话就有些随便。毕竟是戏子出身么。她说:“嗬,看着你怪洋气,哪料到你也是个土包子。”她说那不是雪花膏,而是飞生乳酪膏。影星胡蝶脸上搽甚么,她就搽甚么。将军,你不信?我是有甚说甚,她真是这么说的。她还告诉我,那乳酪膏是瑞商华嘉洋行生产的,我要是想讨哪个女人欢心,只要送了那种乳酪膏,她保管我一炮打响。还说,只要涂了这种乳酪膏,不管你去哪里,不管走多远,都会有男人巴结你。“延安行么?”我问她。她愣了一下,说:“行,怎么不行,起码晚上行,谁不想让被窝里躺上一个香喷喷的女人。”对此事,我没有发言权。在延安,我的被窝里就从来没有躺过香喷喷的女人。她又说:“别说延安了,苏联也行,听说那些大洋马用的也是乳酪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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