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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诗学》杂志2000年第3期上,我看到了范继槐先生的那首诗。从诗中看,范老确实早就想过重游白陂了:

        千里跋涉寻梦来,半世灯火照戏台。

        军民同欢军歌亮,白云河映白陂月。

        东边喊罢西边和,前幕拉上后幕开。

        想方设法要胜利,你称赤匪我称白。

        外教东进短兵接,本帅西向长征烈。

        荒山依旧枋口绿,老泪犹滴苏维埃。

        诗中果然没有出现胡安的名字,更没有提到胡安的英雄事迹:为扰乱国民政府的金融秩序而造假。范老说的并没有错,从诗学角度讲,把“胡安”、“造假”这些字眼放到里面,还真是“不好押韵”。由此看来,曾外公胡安的死,既在历史之外,又在诗学之外。

        曾外公胡安当年的“造假窝点”,位于白陂镇十五里以外的一个山谷。有趣的是它也叫后沟——如前所述,白圣韬曾被关押在延安的后沟。我曾经到过这个后沟。时过境迁,现在那里只剩下了一间行将坍塌的石屋。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从石屋前裂开的石条中长了出来,犹如梦幻之物。石屋的周围杂花生树,树枝上落满了鸟粪。这一切都说明,它早已被人遗忘在了时光的尽头。

        最先透露胡安死讯的,是上海的《民权报》和天津的《津门报》,两篇文章内容基本相同。下文选自民国二十三年(即1934年)10月10日出版的《津门报》,里面提到“赤匪造假高手胡某”是被政府某保安团击毙的,这显然与范老的自述大相径庭:

        九月国民党中央党部致函国民政府,提议悬赏缉拿赤匪要犯以来,赤匪要人已屡受重创。胡某虽非赤匪要人,然其制造假钞,图谋危害民国,破坏安定团结之大好局面,逆迹显著,亦不可小觑。据悉,胡某此次是在参加一个恶毒攻击党的领导、丑化党与军队形象的活动中,被我乔装打扮的保安团成员击毙的,可谓死有余辜……

        如果这段话属实,那么事情就太蹊跷了:因为如果曾外公是被保安团击毙的,那么依照惯例,苏区定会追认他为革命烈士。可事实上,曾外公与烈士这个称号毫不沾边。毕尔牧师在《东方的盛典》中的一段话,或许有助于这个谜团的解开。他首先写道,是我的姑祖母首先看到《津门报》上的这篇报道的。我的姑祖母立即怀疑,文中所说的胡某,就是葛任的岳父胡安,并担心葛任也遭遇了不测。毕尔牧师接下来写道:

        因为《津门报》曾宣称,“All t''s fit to print”(凡天下所可刊新闻,无不刊登),所以上面时有虚假报道。我想以此说明,这很有可能是妖言惑众之辞。但我无法安慰她,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忧虑也与日俱增。这之后,我通过红十字会中的朋友查询此事,得知死者确系胡安先生。不久,红十字会中又传闻,胡安其实是被红军击毙的。因为红军已经败北,正图谋转移,而胡安对红军已毫无用处。至于政府所宣称的是保安团乔装打扮深入苏区内部所为一说,其实只是政府的离间之计。政府的用意很明显,即以此诱使红军内部肃反扩大化及自相残杀,从而走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其实,这几种说法里面,我倾向于相信范老的说法,即曾外公的死,是由于观众混同了艺术和现实的界线而误致的。我想,如果热爱戏剧表演的曾外公胡安泉下有知,对《津门报》和《东方的盛典》上的说法,他也不会认同。他或许还会认为,能够死于观众之手,对他来说是一种无上的光荣。

        顺便补充一下,我最近一次见到曾外公的名字,是在《南方金融时报》(2000年10月12日)上面。众所周知,这已经是金钱至上的消费主义时代了。我看到“胡安”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一个与曾外公重名重姓的人。文章的题目是《伪币犯赖治国引渡伏法》。讲的是在香港和美国警方的合作下,公安部门最近捕获了一个制造假币的犯罪团伙,并将其头目赖治国从美国引渡归案。据赖治国坦白,他是在祖父影响下走向犯罪道路的。他的祖父生前曾向他透露,他的那手“绝活”是跟着一个名叫胡安的人在大荒山学会的。有趣的是下面一段文字:

        警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鉴于此前一些伪币犯也曾提到过“胡安”其人,并称胡为“大宗师”,警方认为,在我国南方某些地区,一定还隐藏着另外一些与胡安有关的犯罪团伙。在庆功会上,有关领导号召同志们在鲜花和荣誉面前,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争取为人民再立新功。庆功会上,同志们也都纷纷表示,一定认真总结经验,戒骄戒躁,尽早将所谓的“大宗师”胡安捉拿归案,以不辜负组织上对自己的殷切期望。

        有什么办法呢?正是因为胡安被排除在了历史诗学之外,他们才会犯这种知识性错误,并注定要辜负组织上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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